且陶陶乐尽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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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摆着这本启功先生的新作,淡黄的封面上,一抹隐隐约约的远山,两行悠悠然然的飞雁,衬着作者自署的书名,四个秀美的烫金行楷,满眼给人的是恬淡与高雅,这真让人有理由猜测,书的封面的设计者事先一定是研究了书的内容的,因为当我一气读了书中收录的两百多首诗词铭赞,掩卷之后,一种非花非雾的朦胧感受逐渐在脑中凝成清晰的具象,我分明看见的,便是作者那正如同远山飞雁般恬淡高雅的品格。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读唐诗,一句“人世难逢开口笑”猝然间那样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弦,虽然当时的我尚不知禅悟为何物,六祖是何人,但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无疑它就像禅师的重重棒喝或六祖的轻轻翻案,使我的心灵至今不得安宁。岁月如流,如今的我已知道这不是一人之口的一时之叹,而是弥漫于古代乃至整个人类的一种人生感唱,我不禁又想起了释迦牟尼,他得以最终成佛的最初一念,不就是看到身边人的生老病死和烈日下的耕农之苦时产生的吗?人生真苦,苦从何生?想到这里,我就不能不特别地喜爱这二百多首诗词中的这样两首了: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胞。
  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拚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收拾起,一孤堆拉杂,敬待摧烧。(《沁园春·自序》)
  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拉明,乘晕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证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
  
  前面这首,最令人心爱的是那一份笑对功名的潇洒;后面这首,调侃现代医术,消遣致命病魔,最为难得的是那份藐视生死的旷达。而将这一份潇洒与一份旷达揉合在一起的,恐怕就要算那首令人叹绝的《自撰墓志铬》了: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溢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人生真苦,出家果能解决?若果能解决,弘一临终“悲欣交集”也就令人不可理解。人生真苦,居俗果不能解决?若果不能解决,维摩无言而心折众贤也就使人无法相信。“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我们无须考察《韵语》作者对于禅宗的褒贬评骘,他的人生态度本身就已为《坛经》的这两句名言写下了一个漂亮的注释。
  启功先生是以一代书家名世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地位同样为众所公认。但从一种气质,一种天性来说,我更倾向于把他称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的风采是什么?它是对于生命自身的一种俯视与醒悟,在这种俯视与醒悟的心态中油然生出的气韵风神。
  翻开《启功韵语》的“自序”,豁然在目的是这么几行:“这些语言,可以美其名曰诗,比较恰当,实应算是胡说。我们这族人在古代曾被广义地称为胡人,那么胡人后裔所说,当然不愧为胡说。”这段亦真亦假的自评语,实在道出了这本韵语集的为文特色,同时从这段自评本身,也就已反映出这本韵语集的作者的为人风格。有人说过:“人是具有幽默和感受幽默这两种能力的一种动物。”如此说来,幽默便足以成为衡量一个人天资与智慧的天然标志。印证我所读过的书和结识的人,斯言实为不谬,这里不妨再引启功先生《韵语》之外的一段文字:
  
  还有一种墓志,也是一大宗。坟里埋块石头,写上这人是谁,预备日后让人不知道是谁了,挖开一瞧,人家好给他埋上。这用意是很天真的,没想到后来人家正因为他坟里有墓志就来挖他的坟。这种情形多得很。(《金石书画漫谈》)
  
  这简直就是在和死人开上了玩笑。但莞尔一笑之余,是否还能领悟到其中蕴含着的耐人思索的哲理呢?
  
  再看《启功韵语》中,作者眼里的一部人类发展史:
  
  古史从头看,几千年,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贺新郎·咏史》)
  
  “谁参透这公案”?看来作者参透了,透得使人有点灰心。但与其责怪作者的不留情面,不如还是也来责怪历史吧,责怪历史不该走一条如此扭曲的线路。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因为这首词所笼罩的沉重的历史感慨,才更使人叹服作者仍能出之以幽默诙谐和不失常态。问题在于,我们还真的能够因为这种幽默和诙谐而轻松起来吗?
  再看一则“游戏笔墨”:
  
  吾闻汉宫女,佳丽逾三千。长门永巷中,闭置不计年。
  他人妻若妾,一一堪垂涎。初号单于妇,顿成倾国妍。假令呼
  韩邪,自秉选色权。王嫱不中彀,退立丹墀边。汉帝复回顾,
  嫫母奚足怜。黄金赐画工,旌彼神能传。(《昭君辞》)
  
  作者“自序”之所谓“胡说”,于此实最能见其特色!汉元帝为什么生后悔心?原因固然在昭君的容貌。但这既不是昭君之貌美独出众佳丽之上,更无关画师的心术邪正和技法高下,全部的关键,就出在王昭君已一旦归为单于之妇!“初号单于妇,顿成倾国研。”这话如何理解?作者在此诗题序中引了一则俚谚:“自己文章,他人妻妾。”想想这句仍活在今天生活中的民间俗语就会明白。我联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他的好友李公择喜添贵子,向他索要歌辞,他作《减字木兰花》一首戏之,末两句云:“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举座为之绝倒。原来内里有个典故。晋元帝生子,宴赐百官,群臣齐叩头曰:“臣等无功受赏。”元帝笑说:“此种事岂容卿等有功!”众亦大笑。《减字木兰花》的风趣用于贺朋友之喜,显得亲切;《昭君辞》的玩笑用于翻古人之案,更觉新颖,真令人兴思路敏捷、辩才澜翻之叹。
  “蛇来笔下爬成字,油入诗中打作腔。”(《失眠》)启功先生把他的这本韵语集称为“胡说”,又称为“打油腔”。请看下面这一首“打油腔”:
  
  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牵引颈锥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渔家傲·就医》)
  
  《启功韵语》收集的是作者五十余年间的部分作品。其间一以贯之的,仍是作者那特有的轻松、机敏、多趣的风格,而像“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贺新郎·癖嗜》)之类,又尤能反映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天真不泯和无限丰富的精神世界。不过在这里,我要用本文的最后一点篇幅,以肃敬的心情提及的,是其中的组诗《痛心篇》。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
  妇病已经难保,气弱如丝微袅。执我手腕低言,“把你折腾瘦了。”
  只有肉心一颗,每日尖刀碎割。难逢司命天神,恳求我死她活。
  ……
  
  笔者谨按,启功先生夫人姓章,讳宝琛,因病于一九七五年逝世。《痛心篇》二十首,乃作者于其两次病笃和去世之后所作。诗中丝毫没有悼亡诗惯用的陈词滥调,用最普通、最朴素的语言,表现出与亡妻之间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以及丧妻带来的巨大悲恸。捧读一过,真令有情人肝腑摧割,泪眼滂沱。
  然而,作者更感人的诗行尚不是用笔写在纸上,而是用心写在世问。在丧妻的十五年里,先生一直鳏居至今,直到最近,还有新作《赌输赢歌》问世,盖先生夫人生前与先生曾有再娶之戏言也。宋初诗人梅尧臣在其妻去世后亦曾作《悼亡诗》三首,中有“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之语,素以情真意切见称于世。然而仅仅隔了不过两年的时间,他便再娶新人,并作《新婚》一首,欣欣然于“阃中事有托,月下影免只”。我这里无意对梅尧臣个人表示嘲讽,更谈不上对再娶与再嫁有何异议,只是《痛心篇》的作者对人间真情的深深挚着那样强烈地打动了我,令人感慨叹惋,情不能已。从这组诗篇中,我们分明发现了启功先生的另外一面,在他那陶然于心、超然于物的人生态度的深处,是否还隐藏着一种其他的什么东西呢?而这种东西似乎也是我们许多人所缺乏的。
  
  (《启功韵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八月第一版,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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