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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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科学家喜欢做思考试验,譬如,设想:假如重力的物理作用并非我们在现实中所感受的那样,那对宇宙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使用物理学的方法可以推测出结果,譬如,如果重力更为轻弱的话,星系就会分散,而如果更强的话,星系则会收缩等等。笔者认为,这样一种思考方式也同样有益于历史学。
  譬如,让我们设想,假如一个社会有选举制度,但却缺乏任期的概念,后果将会如何?使用历史学的方法可以进行一下推测。任期本来应该是很基本的行政制衡措施。官职没有任期,也就等于是说,一个从政的人一旦被选举或委任以后,就能终身任用。假如官员平庸或其行为腐败,那么,在他去世以前,都将无法使他免职从而改革行政(当然可以试图劝诫他,但因为无法对其实施强制性的要求,因此该官员自行改过的可能性并不大)。同时,即使有更适合于此官职的人才,他也无法取代已经占据这位置的现任官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任期制度的话,对官员自身也就没有制衡了。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即使有选举制,在没有同时设立任期制的情况下,最终仍会形成广泛的贪污或者腐败现象。
  让我们再一次设想,假如一个社会虽然有选举制度,但是却缺乏官员与职能(即私与公)的区别,那么后果将会如何?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家早已重视了这一区分,称之为“形名”。《韩非子》中对此的理解即极为简明:“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名”就是官职的名称和任务,而“形”是指官员的表现。将二者进行区分,其实意义颇深,因为在根本上它也牵涉到分权制衡的问题,“分权”的基础原则恰恰在于官与职的区别。没有这种辨别,根本无法分权。无法分权也就意味着无法制衡。因此,在发达的社会中,职能必定附属于官位,即国家,是与官员的社会身份无关的。所谓“法制”的意义不外于这个道理。由于职能附属于国家,于是官员就不能轻易地将公与私相混淆。即使官员使用权力谋求私人利益,因为职能附属于官位而不属于他自身,所以,国家仍可免去他的这一职位。《慎子》中所说“法之功,莫大使私不行”即是此意。相反,假如这一区别不存在,那么法权必定归属私人的身份或私人的特权。因而,只有两种可能:法权要么附属于国家,要么附属于私人。在后一种的政治情势之下,一旦官员使用自己的特权谋求私人利益,国家则无从加以约束。后果也就必然是贪污盛行、行政效率低下,最终会引发民众的愤恨情绪而导致社会不稳定。
  让我们再一次设想,假如一个社会有选举制度,但是同时却缺乏举贤任能(即平等主义)的措施,那么后果将会如何?平等主义的基本道理早在《墨子》里就已经说明:“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显然“贤”即“有才能之人”,而举贤任能与平等主义是同一个道理。假如这一措施得不到实行呢?唐代的柳宗元曾对封建制度进行批判,正好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圣人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
  他的意思是,封建制度会催生拥有特权而昏庸的官员,同时有资质的人才却时常无法加官晋级。众所周知,宋代政府已经实行了举贤任能的政策,但是,在十九世纪以前,欧洲各国仍然一直维持世袭政权的制度,因此,任人唯亲既合法而又普遍,结果便是,即使国家建立了议会之类的制度,议员的资格仍是依赖于血统,而不是基于学问。十七世纪晚期,来自于此种文化背景的传教士勒康特(Louis LeComte)曾经写了多封信件给国内要人,阐释中国的政治制度。在陈述举贤任能的道理之后,他也进行了一次思考试验,设想假如欧洲人像中国人一样执行举贤任能的政策的可能后果:
  我们(欧洲人)当然也应该处罚每一位犯法的(做官的)人;可是(以我们来看),容忍一位忽略任务的满大人是合乎常情的,(因为他虽然)缺乏知识或缺乏勤奋,他太温和,或太严厉,但是他的家人可能投资所有家产来获得此地位。如果除去他的任务,将毁坏他的家族。
  从他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推知对当时的欧洲人来说:
  一、举贤任能(平等主义)的道理是十分陌生的概念。
  二、他们无从理解官与职的辨别。
  三、人治(家庭的财产)胜于法制(国家的公议)。
  关于官与职的辨别,最有意思的就是“满大人”(mandarin)这个词。既然勒康特是在讨论欧洲的政府行政,为什么他要使用“满大人”来代指欧洲的官员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当时的欧洲根本没有可以被免职的官员的概念,当然也就没有相应的词语来指明这样的东西,因此,勒康特只得借用指代中国官员的词语,以之来表明他所设想的那种可以被免职的官员。
  同样的概念,在中国,却是很久以来即已不足为奇。以上所提到的政治措施,包括任期、分权、举贤任能等等都是中国古代思想家所关注的道理,譬如《管子》中云:
  明主者,明于术数而不可欺也,审于法禁而不可犯也,查于分职而不可乱也。故群臣不敢行其私,贵臣不得蔽贱,近者不得塞远,孤寡老弱不失其所职。竟内明辨而不相逾越,此之谓治国。
  “术数”是附属于国家的行政措施;“贵臣不得蔽贱”就是举贤任能的道理,也即平等主义;“竟内明辨”是指官职分明,因此官员“不相逾越”。然而,这些措施与近代早期欧洲社会制度的实践均相违背。怪不得勒康特在进行了思考试验之后,不禁推测:
  在欧洲的诸侯领土,这种政府措施(即免职平庸的官员)将会产生怨恨与内讧;在中国如此进行,却无任何的丝毫骚乱,只要是为了公益,而不是出自私人的愤恨。
  当然,不能否定,在某种程度上,当时的欧洲人已经有了“议会”的制度,即所谓的“共和国”的政治形式。今天,颇多人以为,近代早期的西方共和国就是民主制度的起源。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彼时所谓的共和国并不像我们现在的民主性的共和国。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卡塔纽(Count de Cattaneo)在《法律的来源、力量和真实精神》(The Source, the Strength, and the True Spirit of the Laws,1753)中无意识地揭示了当时共和国的真实含义: “贵族统治果然可以视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好政体,特别是当它建立在英明的威尼斯(共和国)基础之上。最古老的共和国可以说没有一个比得上它(即威尼斯共和国)。”显然,卡塔纽以为,他的读者都认同,“贵族统治”与“共和国”在根本上如出一辙。当时的“共和国”虽然有议会,但议会只是代表贵族或寡头财团的利益,与老百姓无关。因为在政权中任职的资格依靠于出身,于是,议会的代表以及其他施政的官员经常缺乏从事政务的资格。难怪在一七七○年富兰克林的朋友瑞纳神父指出,在当时的欧洲,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文化的领域,享有世袭特权的贵族都缺乏资格施政:
  在欧洲的所有国家,有某一个阶层的人,无论他们的道德品质如何,从幼年开始就注定比他人优越。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毕恭毕敬地对待,并且从幼年起就浸淫在绝对权威的意念中……这个带给我们无数的平庸大臣、无知的地方长官和糟糕的将军的制度,在中国并不存在,在那里,贵族地位并不能够通过继承的权利而世代相传。
  从这段文字中恰恰可以见出,即使瑞纳也尚未体会到,中国的官员并不是贵族。不过,他还是明白到,在原则上,当时的中国官员大致是经过科举制度而得以为官,而不是靠出身就任官位的。
  到现在为止,提倡西方民主的人一般都以为,选举就是民主的同义语。当然,在某些情况下,选举确实是一种颇有效的制衡。不过,我们的思考试验揭示了,选举只是现代民主的特点之一。即使有选举制度,如果缺乏举贤任能的规范、任期的原则以及官与职的区分,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民主”仍不可能落实。不过,通过勒康特所进行的思考试验,可以见出,近代早期的欧洲虽然有议会,偶尔也会举行有局限性的选举,但还是完全缺乏这一套行政措施以及有关的基本原则(法制、平等主义等等)。换句话说,现代民主的演变原本是错综复杂的事情。据此,现代性的民主乃是西方文化精神之体现一说,便很难维持。
  那么,为什么自从十九世纪以来,大家都将选举与民主混为一谈呢?笔者在《读书》发表的上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克拉克(Kenneth Clark)坚持山水画的特点为定点透视法的说法。对这一论点加以逆读之后则发现,它原来只是一种西方优越论的诡辩而已,因为“山水画”作为历史现象,绝对不能限于定点透视法的领域。克拉克之所以重视定点透视法,乃是因为其为西方独特的方法。 选举制度同样的也是欧洲所特有的传统,因此,也就难怪十九世纪时民族主义的历史学家要将“民主”限于选举制度的领域,而忽视了有关行政措施的国际来源。
  实际上,所有发达的社会都会建立分权制衡的系统。从某种角度看,民主只不过是适应治理国家的一系列根本挑战的一种办法。 要追求公平和稳定的社会,就更是必须促进专业的、赢得民众信任的行政,并压制贪污的行为。大概,如果民众能够亲自参与施政,则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就会提高。举贤任能的政策是让公民参与施政的一个办法,选举制度也是——各有所长。因此,当代知识分子在对未来进行思考的时候,大可不必担忧“那是西方的概念!”也不用得意于“这是中国的传统!”启蒙时代的知识分子尚无惧于使用各种传统的概念或措施,当代人更有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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