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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礼节，由教养而造化出的言语之美、行为之美也。
近十年来，莫斯科半数以上居民生活得并不富裕，即便是普京上台以后俄罗斯的经济开始复苏，莫斯科居民经济状况也未能立即体现出明显改善，然而你走在莫斯科街头上、穿行在地铁里、漫步在大中学校园里……却直接目睹、感受和领略到莫斯科人的美，而且這种美激活了莫斯科城市的人文景观，甚至感染到这座城市自然景观也更为动人。
在莫斯科任何公共空间里，你都会发现莫斯科人的美无所不在地显示在表情上、流露在步态上、透露在行为举止上，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微笑，无不透出大气、不俗、高雅，极高的文明教化中蕴含着自然天成的本性。这种美如果落实在莫斯科儿童身上，那当然是“莫斯科难以找出不可爱的小孩”；若由莫斯科姑娘来抒写，自然引发出世界性疑问“俄罗斯姑娘何以如此之美？”（难怪在莫斯科“девушка-姑娘”的称谓几乎没有年龄的限制，从十二三岁到五六十岁的女性都会因得到这种普遍的“名字”而高兴）；如果由老人来描述，肯定是又一个疑惑“莫斯科人何以如此终生保留着高雅的气质？”……
莫斯科人之美的造就，显然得力于莫斯科那独特而优厚的文化和艺术资源：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视为奢侈、高档、珍贵享受的芭蕾舞，在莫斯科却成为大多数居民日常生活的消费内容，由此在平凡生活中塑造了莫斯科人那优雅、动态和高贵美感的形象；任何种类的高雅音乐会在世界许多大都市都没有普及，而在莫斯科每年有近240天的演出季节，每天同时大约有30个音乐厅在演奏不同种类的音乐（交响乐、室内乐、轻音乐、宗教乐等），这显然促成了莫斯科人在行为节律上的审美追求……这一切与各种文学、历史博物馆一道，共同配合着众多的艺术博物馆，在内在审美意识上提升了莫斯科人美的气质，使之美而不艳、雅致而不做作、庄重而不古板、洋气而不失俄罗斯特色。其中最重要的当属造型艺术博物馆。
我们说莫斯科人的美得力于造型艺术是很有根据的。自作为一个现代意义的国家成熟以来，俄罗斯就非常重视在莫斯科普及雕塑和绘画艺术，到今天已建立20个以上大小不等的造型艺术博物馆，超过许多国家的总和。众所周知，因为彼得大帝所倡导的西式现代化原因，彼得堡在短短的18、19两个世纪里建立了包括冬宫艺术博物馆、夏宫艺术博物馆和俄罗斯国家艺术博物馆等一大批世界一流的造型艺术博物馆，因而在很长历史时期中彼得堡有艺术之都的美誉。但是，莫斯科并不因此而落后于彼得堡：首先，有与俄罗斯国家艺术博物馆相对应的特列佳科夫艺术画廊，而且作为博物馆的历史比前者还要早（在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去世不久，其子尼古拉二世于1895年4月13日签署建立收藏俄罗斯艺术珍品的国家造型艺术博物馆命令，直到1898年3月7日才正式对外开放；而特列佳科夫艺术画廊早在1856年就建成对外开放了），它揭示了俄罗斯尽管属于白种人却与西方人不同的美学根据。这座博物馆保存了俄罗斯历史上相当一批重要绘画艺术和雕塑艺术的珍品（有一部分是由著名艺术家根据俄罗斯国家艺术博物馆里的原作而逼真复制之作），而且正是这些作品生动的诉说俄罗斯人的深层审美意识：这里收藏的11－17世纪罗斯－俄罗斯圣像、装饰性宗教雕塑和实用性宗教艺术品，它们像鲜活生动的历史向世人展示了东方基督教（东正教）的艺术魅力，同时昭示了在俄国现代化运动所引起的长达三个世纪之久的剧烈动荡中莫斯科人何以如此平稳、沉着、冷静生活的宗教精神根据；在对18世纪艺术品收藏中，包括列维茨基、舒宾、波罗维科夫斯基、尼基京、维什尼亚科夫等一大批艺术家的真作和历史上佚名作者的一些重要作品，这些绘画杰作以开拓性的审美活动呈现了作为斯拉夫民族的俄罗斯人，与西方切近（现代化运动）的艰难历程、面向西方开放的生命活力；在所收藏的“黄金时代”（19世纪初）的俄罗斯艺术品中，迎面而来的是O.A.基普连斯基的《达维多夫的画像》和《阿乌杜琳娜画像》以及《普希金的肖像》、C.谢德林的《月夜下的那不勒斯》、K.布留洛夫的《祖母与孙女的做着同一个梦》和《别洛夫斯基的肖像》以及《庞贝城的末日》等许多杰作，令观众心灵震撼——它们真切传达出俄罗斯怎样在面对西方世界冲击中走向民族化的成熟之路、它们同时暗示了俄罗斯追求审美的科学化和人文化之统一的信念；在所收藏的19世纪中后期造型艺术中，包括列宾、卡拉姆斯科伊、苏里科夫、波列诺夫、萨夫拉索夫、希希金、弗鲁别里、涅斯捷诺夫、科罗温兄弟等一大批世界著名艺术家的经典之作，我们发现它们与语言艺术一道发生了巨大变化——从追求精神为主导转向关注实际生活的现实主义，同时表现西方那种追求物质生活的现代化模式不符合俄罗斯精神；对“白银时代”（19世纪末-20世纪初）艺术的收藏则包括世界现代主义艺术大师马列维奇（《田野中的姑娘》，沙加尔（《散步》）、康定斯基（《蓝色靴子》和《结构》）、瓦斯涅佐夫（《水银具静物画》）、阿尔特曼（《阿赫玛托娃肖像画》）、马什科夫（《和两只野鸡在一起的太太》）和比特洛夫·沃特金（《清晨》和《母亲》）等人一系列艺术杰作及其手稿，它们透出俄国艺术是如何从现实主义转向精神领域，并且在转向中提升了俄国面向现代文明的世界意识、先锋理念和超前思维；这里所收藏的十月革命之后的艺术作品(包括B.伊万诺夫的《家庭》、科尔热夫的《交谈》、莫伊谢延科的《纪念诗人》等等)，反映出俄国在20世纪的审美是如何渴望与意识形态结合，又如何痛苦超越意识形态……这个艺术画廊收藏由10万余件代表性的绘画和雕塑作品，比较集中而系统地恩泽着莫斯科居民。除此之外，还有“20世纪俄罗斯艺术博物馆”更加详细地展示近百年来俄国艺术变迁与俄国人审美意识观念变化的关系，由此培养了莫斯科人审美的时代性与艺术性；瓦西涅佐夫兄弟博物馆、全俄装饰·实用性艺术博物馆、装饰·实用与工业艺术博物馆、民间艺术博物馆、古罗斯文化艺术中心博物馆等，以及与造型艺术相关的各种戏剧艺术博物馆和建筑博物馆等，它们很集中而专业性地展示了俄罗斯造型艺术的不同方面，由此造就了莫斯科人审美的不同层面。特别是，这些博物馆分布在莫斯科大街小巷，它们与特列佳科夫艺术画廊一道，不仅很便捷地培育、提升了莫斯科人的审美境界，而且构成了莫斯科都市重要景观，唤起莫斯科乃至俄罗斯人抵御西方后殖民主义文化侵略的民族审美力量，保证了莫斯科人在苏联解体之后的西化浪潮中的民族审美操守。
事实上，莫斯科人那俄罗斯式的美远不止是俄罗斯艺术所抚育成的，还在于把西方经典艺术的美变成了俄罗斯人文景观的一个部分，即莫斯科化、生活化了，因而使莫斯科居民洋气而又落落大方。而这种美显然与西方经典造型艺术的感染力息息相关：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1912年5月启用）使然也！的确，这座艺术博物馆是连西方艺术家也仰慕不已的欧洲艺术宝库。它有29个展厅，收藏了俄罗斯19世纪后期以来一批批最著名艺术家逼真仿造的艺术品和精心搜集而得的艺术真品，其总量超出10万件并囊括了整个西方艺术史，包括：已知的人类最早文明——古埃及饰有象形文字的壁画（No.1-2），西方文明起源时期的艺术——古希腊古罗马的珍贵雕塑（No.7,例如按照神话创造的一些优美形象），欧洲中世纪的艺术(No.27)，拜占庭艺术（No.26,原始东正教艺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和雕塑（No.28,甚至专门为米开朗基罗开辟一个艺术展厅No.29），意大利、德国和尼德兰15-16世纪艺术(No.5-6)，17世纪荷兰艺术画派(No.10)，17世纪西班牙和比利时艺术(No.11)，17-18世纪意大利艺术(No.12)，17-18世纪法兰西艺术(No.13)，19世纪前期欧洲艺术(No.23)，法国印象画派艺术(No.22)，19世纪后期欧洲艺术(No.21)，后印象画派艺术(No.18)，20世纪欧洲艺术(No.17)等。特别是，这些艺术品是根据俄国人所理解的欧洲艺术史概念（事实也是最具权威的艺术史观之一）而挑选并分门别类展出的，因而每一位观众不仅能够尽情琢磨神奇而又洋溢着热爱现世生命的埃及狩猎形象壁画、欣赏美神爱神阿弗洛蒂忒造型的优美表情和楚楚动人的体型、掷铁饼者塑像那健美的体魄和运动的身体动感曲线、细细体味静穆而又神秘的基督教绘画、达·芬奇和拉菲尔等天才巨人的宏大绘画……而且按照指示的路线有序观看各个展厅（不是按展厅序号大小参观），还会留下非常清晰而深刻的艺术流动史概念。不仅如此，为了表彰给俄国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艺术家，这里又附上了仿造或搜集西洋艺术品的40余位重要艺术家的塑像（包括奠基人И.茨维达耶夫——著名女士茨维达耶娃之父在内），此举同时也显示出是何等推崇西方艺术的俄国化。也就是说，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专门艺术家或艺术理论家们也难以亲眼目睹的西洋画和雕塑，莫斯科普通人用不着去欧洲在家里就能系统享受这种艺术的美。因而可以说，尽管在科学技术上俄国人是自成一体的，但系统而又成规模地普及经典欧洲艺术，则在审美行为上促使莫斯科人具有西方的美感特征，并因为深知西方艺术的审美价值取向而内化为自己的审美原则，使得欧洲人认同而东方人羡慕。
然而，莫斯科人的魅力还不只是审美上充分的民族化和自然而然的西洋化，同时包括对东方审美的认同。在外交关系上，俄国向来与东方国家或地区容易接近，个中原因复杂，但俄国的东方性特点可能是重要基础之一（马克思、普列汉诺夫和别尔嘉耶夫等人曾深刻分析过俄国人身上的东方化思维特征）。说到审美上的东方性，就不能不提莫斯科与东方艺术关系——国立东方艺术博物馆（1918年创建）。这座著名的建筑物保存了大约15万件东方各国的绘画、雕塑、实用·装饰艺术品，有15－16世纪印度和波斯的手工艺品与微型艺术、12－14世纪伊朗的瓷器和纺织品、远东的陶瓷和玉器、高加索地区的编制艺术、东南亚的佛教艺术、东北亚（日本和韩国等）的工艺品、中国古代的实用·装饰性艺术品（宫廷用的瓷器和玉器）和文人字画等等。东方艺术具有其自身的复杂、神奇（甚至神秘）、造型或韵律特征，常常为西方人所排斥。而莫斯科不仅收藏，而且东方艺术博物馆还每年定期给学龄前儿童和小学低年级学生举办“东方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讲座，给5－6年级学生举办“古代东方的历史、文化、艺术之页”、”古代和中世纪的高加索和中亚之艺术”、”中世纪东方与美洲”、“古代文明的秘密”等讲座，给7－8年级学生定期开设“佛教艺术中的上帝”，给高年级学生和成人开设“东方伊斯兰教的艺术遗产”和“多种形态的东方”讲座，还定期给参观者举办“艺术家Рерих与东方艺术的创造”（Рерих系俄国最著名的东方学家和东方艺术家）和“中国艺术”、“日本艺术”、”韩国艺术”等等。艺术真品和知识性讲座，无疑使莫斯科人从小就领略到了东方艺术魅力，培养了他们在审美上容纳甚至会吸收东方的神韵、含蓄。
这些博物馆在内容上包容了整个世界的造型艺术精华，因而使莫斯科人在意识上能同时接受东西方的审美，并融合进民族的审美形式中去，由此出落成我们所赞叹的那些美。当然，这种美并不是参观一两次这些艺术博物馆就能速成的，而是需要终生接受世界艺术和民族艺术熏陶的。莫斯科人就是如此：幼儿时期由父母领着而学着看，上学时有老师带队指点着看，长大了和恋人（或朋友）一道欣赏，成人了则和爱人指导孩子欣赏，老了则夫妇陪伴着来看，永远在艺术中成长。这也就是，为什么莫斯科小孩个个可爱、姑娘的形象美而庄重、老人普遍气质高雅之重要力量。甚至这种个体的美集合成群体，那就把莫斯科变成了美的世界：地铁远不仅仅是交通工具，而是世界巨型实用艺术的美丽杰作；莫斯科大学的主楼、外交部大楼、乌克兰饭店等，是莫斯科美的另一种物化标志；卫国战争博物馆的里里外外把不可言说的社会性历史性审美表达得淋漓尽致，震撼人心……若这种表现在空间上的美兑换成时间形式，那就成了对俄罗斯历史的解释：无论多少次大火燃烬了莫斯科，但大剧院还是一次次的建了起来；无论战争的炮火离得多么近了，音乐会演出照常进行；无论意识形态或警察制度的力量多么强大，文学艺术的正常审美活动却没有中断；即使车臣战争、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等也无法改观这片艺术天地，莫斯科人照旧塑造着自己的美。
林精华 俄罗斯语言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俄语系副教授 首都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学术委员会秘书长 1999，8-2000，8获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在莫斯科语言大学和莫斯科大学作访问学者。
责任编辑/李燕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