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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县委书记方文章到时，副乡长刘克服和乡党委书记林渠正在争执。
方文章黑着脸，对林渠说，“林渠你是死的吗！”对刘克服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然后手一摆进了会议室。
这一切都源于岭兜乡乡长汤国平被砸伤。当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下起石雨。汤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打得他抱头痛叫。于是抓了两个人。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事情至此不得已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讯亲自赶来。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正开会商量办法，但反对放人。
等到方文章点名，刘克服才发表意见。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多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此外，无一人发言。方书记最后拍了板，按林渠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方文章问：“移民村谁挂？”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这是王一梅，年轻姑娘，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汤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受重伤，却吓坏了。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指定刘克服，带王一梅和乡办的小朱去。
移民村是岭兜乡的一大麻烦。
刘克服一到岭兜就安排挂钩移民村，这是该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三年下来，村里的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因此那天村民没再阻拦，让他进去了。
移民村聚众闹事有一连串的相关原因，包括开山造成的饮水问题、山地补偿和相关纠纷，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但是近来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
为什么呢？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廠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浑浊严重，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连连生事，包括乡长汤国平事件。
刘克服进村后，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说他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全村整体迁移，根本、彻底解决问题。他说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给我们哪里？”“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就是大畅岭。”
二
刘克服真是大胆。他是深思熟虑，孤注一掷。此刻刘克服正不如意，他有些情况。
到岭兜乡前，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干事，写材料，顶头上司对他却很苛刻。刘克服平时就不会察颜观色，关键时刻多嘴，毛病种种。但让人最不满意的却在其妻子。
刘克服的妻子苏心慧曾经颇得前任县长应远的赏识，年轻得志，当过政府办副主任。后来应远出了事，她被牵连免职，背个坏名声。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际，刘克服却喜欢她，居然去跟前领导恋爱结婚，其行为在现领导心里无异于叛变投敌。苏心慧说一定得走。
当时县里正在进行乡镇班子调整，拟物色一批青年干部下乡镇任职，刘克服有心一求。把他派下去是方文章决定的。决定过程很简单，那天上午方文章准备下乡，突然有人拦住他，是苏心慧和刘克服。
苏心慧说方书记别担心，她没想给领导添麻烦，不要求落实政策，重新任用。今天陪小刘专程来找方书记，给他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一张纸：《刘克服同志简况》。
几天后县里研究干部，方文章点了名，让刘克服下去，派岭兜乡。方书记说要是干别的轮不到小刘，但这个职位小刘可以。让他去干什么？科技副乡长。
那一年上级要求各乡镇都要配备一名科技副乡长，必须具备相应的学历、履历和职称，跟科技沾得上边才行。刘克服读理科，有职称，在中学里教过物理，比从机关里一路起来的年轻干部更符合条件。苏心慧有经验，她与刘克服找方文章时不多说别的，就强调这个。方文章听进去了。方文章对刘克服本来就没有太多成见，加上苏心慧讲的话非常到位，于是就抬了一下胳膊。
刘克服到了岭兜乡，一待三年，什么都得干。那时候岭兜乡的书记是李健，已经接近五十。刘克服下乡后工作很努力，为人实在，比较低调，没有一些机关出身的年轻干部的牛劲，让老李很看中。
三年多后，李健被突然调离，走得很不愉快。李健走后林渠来了。林渠跟刘克服是老相识，对刘克服颇怀看法。来后，就把刘克服抽出来，派驻“竹笋办”。“竹笋办”全称为“县西竹笋基地领导小组办公室”，为县属专门机构。
但刘克服偏要磨磨蹭蹭没离开。所以移民村闹事伤及乡长，方文章赶到乡里，进门见到刘克服，第一句就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三
知道刘克服在移民村开口，拿整村搬迁大畅岭说动村民，方文章大怒。“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那时移民村的风波已经平息。隔天，县委办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里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移民村整体搬迁计划，已提出多次，刘克服不是始作俑者，但都因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不会不清楚，他有他的打算。他让王一梅注意一个人，说吕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几天后有消息了，说吕金华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当晚，刘克服去了金兰酒家，直扑楼上。他做意外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吕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下来了。
吕金华是本市人，却是港商，回县里投资办厂。岭兜乡有个石灰石矿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以十分优惠的条件转给了吕金华。他接手后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此外还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港商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港商不对路。那时候吕金华享受了县里所有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李健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李健就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吕金华。刘克服的办法是：按本地惯例，要求吕金华给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
吕金华不接受，到县里发火。双方再谈，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方书记亲自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训斥了李健，要他务必解决问题。结果村民不服。县里认为岭兜工作不力，调走李健。
当晚，刘克服语出惊人，说想劝吕先生一句：吕先生弄不好怕是血本无归。一桌人无不大惊。招商引资如此之热，这种时候只能说好，哪敢说坏。吕金华也非常惊讶，说刘副乡长这讲的什么？
刘克服就讲到移民村，讲到项目与移民村的关系。他断言，随着项目的进展，村民情绪会日益激愤，这种情绪会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发泄，今后肯定麻烦丛生。这厂子还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搞？
林渠吆喝，说刘副喝多了！别胡扯！刘克服看到一桌人个个脸色发白，发笑，说不要紧张，说吕先生可以看看这东西，这里提供了一个可以解决双方根本问题的办法。说完就离去。
他留给吕金华的是一份移民村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吕金华的开发使昔日穷山恶水顿增价值，他的开发同时也剥夺了移民村民的一些基本权益。作为独具慧眼抢先到达的开发者，他有权享用本地官员提供的各种超额优惠，但是他也应当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别是为利益受损的百姓提供补偿。从长远看，他从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远大于支出。他是商人，商人应精于算计。刘克服需要吕金华的这种算计。
四
几个月后，移民村迁移方案眉目初露。
吕金华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资助人，出资修建移民村输电、自来水、甚至道路等公用设施。协议是在县里最终商定的，双方各有所获。移民新村解决了耗资巨大的几大公用设施的问题，吕金华则免除了身边隐忧，厂区范围相应扩大。
局面终于打开。方文章书记再次光临岭兜乡，亲自为移民新村定点大畅岭上的小南坡。“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接着要岭兜乡找市交通局，一鼓作气把大畅岭下溪流的桥拿下来。
林渠很为难，只说找过了，今年列不上了。方文章好一会才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去落实方文章的命令。因为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最终，刘克服还是去了。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刘克服没多说，等到晚上才说。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第二天，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来到岭兜，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知道新村地址是方文章定的之后，应远说他知道方文章怎么考慮的，但是光那么考虑不行。“告诉他，小南坡风水不好。”
应远走后，刘克服问林渠这怎么办？应县长好像不是说着玩的。林渠说两个风水先生看得不一样，哪一个更灵？咱们不知道，只看哪个先生大。一个县里书记一位市里局长，局长原先还是咱们县长，两位风水先生级别相当，但是业务范围有不同，一个管片、一个管线。咱们当然是归谁管听谁的。
也巧，两天后方文章来到岭兜。林渠把应远的建议报告了方文章。方听后发笑，说老应是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
方文章对刘克服予以表扬，竹笋办就此不提。几天后县里文件下达，任命刘克服为岭兜乡党委副书记。
五
一年后，移民新村基本落成，乡里在大畅岭新村前隆重举办庆典，市县相关领导欣然前来，大批媒体记者、来宾云集，岭兜乡一时盛况空前。
这时沟通本省山海区域的大通道已经建成通车。开着车在路上一跑，人们忽然明白当初所谓的“风水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原来与神鬼无关，与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阳，更向着路，在那条大通道上行驶，远远可见一片崭新鲜亮整齐别致的民居矗立于山腰，极其耀眼。
当初方文章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效果。接着就是刘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后来放眼望去，再跑到远处放眼过来，终于搞明白了。
这天应远也来了。庆典后，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刘克服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置，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庆典非常成功，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论功行赏，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一下雨，刘克服就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开会。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有大雨，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一梅在，说没有特殊情况，只说新村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一梅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
那天大雨不止。查看完后，刘克服打电话，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向下放水，这边紧急组织力量，准备全村转移。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上午十点来钟，山体越发不稳，刘克服下令撤离。撤离完之后，刘克服最后一遍检查村子。这时有人报告：有一户门已锁，但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立即带人赶过去。这时，那一瞬间该来的终于到来。山坡上爆起巨大声响，是泥石流。十几分钟后刘克服被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却还有气。他身边的老人与小朱尽被砸死。
除这两人，还有两位藏起来的老年村民丧生。全村共有六户民居倒塌，四户严重受损。损毁房屋均靠近大南坡一侧。
六
方文章赶到医院看望伤员，称赞刘克服不畏牺牲，抢险及时，罕见地慷慨。
一行人离开之前，刘克服忽然问方书记有没有时间？有些事他想单独谈谈。方文章看看他，点头。
方文章追问刘克服的过往。刘克服是能掐会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灾，所以赶回来，还是早有意识，心存疑虑，放心不下？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新村存在隐患，又是什么因素让他一声不响？
刘克服说刚开工那会儿他就害怕上了，当时应远提出异议，说小南坡风水不好，他心里立刻感觉不安。他知道应县长是地质大学出来的，毕业后在地质队干过。后来他悄悄跑到市里，请一位老专家到现场察看，力求更能客观判断。专家认为小南坡这边地质情况看来还属稳定，注意一点，应当没大问题。但是边缘一线，靠大南坡那头要特别注意。
“专家也说，万全之计，还是改到东北坡安全。我觉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变，因此只把规划中的新村区域往里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觉得那里不好？”刘克服说东北坡比较背阴，而且公路上看不见，不如小南坡抢眼。
刘克服眼泪掉了下来，说“希望上级念我成长艰难和一贯表现，还能给个改正的机会。”
方文章咬牙切齿，说想得美啊。大畅岭上的幸福村名声在外，远近可见，却让一场大雨毁掉了五分之一。这为什么？当初是怎么决策的？大小官员都是吃屎的吗？县里该怎么面对公众面对上级？这一裤子烂屎比得上泥石流，谁能擦清楚？
刘克服哭泣，说他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按方书记意思办的。方文章骂道：“所以更该死。”拂袖而去。
两个月后，林渠被免职。大畅岭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他置县里防灾通知于不顾，没有返回任所，反在县城酒楼里喝酒。
与此同时刘克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称刘克服心系人民群众，不顾个人安危，入室救人，堪称楷模。他接任岭兜乡党委书记。
原载于《清明》 2008年第3期
县委书记方文章到时，副乡长刘克服和乡党委书记林渠正在争执。
方文章黑着脸，对林渠说，“林渠你是死的吗！”对刘克服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然后手一摆进了会议室。
这一切都源于岭兜乡乡长汤国平被砸伤。当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下起石雨。汤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打得他抱头痛叫。于是抓了两个人。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事情至此不得已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讯亲自赶来。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正开会商量办法，但反对放人。
等到方文章点名，刘克服才发表意见。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多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此外，无一人发言。方书记最后拍了板，按林渠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方文章问：“移民村谁挂？”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这是王一梅，年轻姑娘，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汤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受重伤，却吓坏了。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指定刘克服，带王一梅和乡办的小朱去。
移民村是岭兜乡的一大麻烦。
刘克服一到岭兜就安排挂钩移民村，这是该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三年下来，村里的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因此那天村民没再阻拦，让他进去了。
移民村聚众闹事有一连串的相关原因，包括开山造成的饮水问题、山地补偿和相关纠纷，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但是近来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
为什么呢？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廠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浑浊严重，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连连生事，包括乡长汤国平事件。
刘克服进村后，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说他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全村整体迁移，根本、彻底解决问题。他说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给我们哪里？”“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就是大畅岭。”
二
刘克服真是大胆。他是深思熟虑，孤注一掷。此刻刘克服正不如意，他有些情况。
到岭兜乡前，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干事，写材料，顶头上司对他却很苛刻。刘克服平时就不会察颜观色，关键时刻多嘴，毛病种种。但让人最不满意的却在其妻子。
刘克服的妻子苏心慧曾经颇得前任县长应远的赏识，年轻得志，当过政府办副主任。后来应远出了事，她被牵连免职，背个坏名声。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际，刘克服却喜欢她，居然去跟前领导恋爱结婚，其行为在现领导心里无异于叛变投敌。苏心慧说一定得走。
当时县里正在进行乡镇班子调整，拟物色一批青年干部下乡镇任职，刘克服有心一求。把他派下去是方文章决定的。决定过程很简单，那天上午方文章准备下乡，突然有人拦住他，是苏心慧和刘克服。
苏心慧说方书记别担心，她没想给领导添麻烦，不要求落实政策，重新任用。今天陪小刘专程来找方书记，给他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一张纸：《刘克服同志简况》。
几天后县里研究干部，方文章点了名，让刘克服下去，派岭兜乡。方书记说要是干别的轮不到小刘，但这个职位小刘可以。让他去干什么？科技副乡长。
那一年上级要求各乡镇都要配备一名科技副乡长，必须具备相应的学历、履历和职称，跟科技沾得上边才行。刘克服读理科，有职称，在中学里教过物理，比从机关里一路起来的年轻干部更符合条件。苏心慧有经验，她与刘克服找方文章时不多说别的，就强调这个。方文章听进去了。方文章对刘克服本来就没有太多成见，加上苏心慧讲的话非常到位，于是就抬了一下胳膊。
刘克服到了岭兜乡，一待三年，什么都得干。那时候岭兜乡的书记是李健，已经接近五十。刘克服下乡后工作很努力，为人实在，比较低调，没有一些机关出身的年轻干部的牛劲，让老李很看中。
三年多后，李健被突然调离，走得很不愉快。李健走后林渠来了。林渠跟刘克服是老相识，对刘克服颇怀看法。来后，就把刘克服抽出来，派驻“竹笋办”。“竹笋办”全称为“县西竹笋基地领导小组办公室”，为县属专门机构。
但刘克服偏要磨磨蹭蹭没离开。所以移民村闹事伤及乡长，方文章赶到乡里，进门见到刘克服，第一句就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三
知道刘克服在移民村开口，拿整村搬迁大畅岭说动村民，方文章大怒。“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那时移民村的风波已经平息。隔天，县委办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里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移民村整体搬迁计划，已提出多次，刘克服不是始作俑者，但都因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不会不清楚，他有他的打算。他让王一梅注意一个人，说吕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几天后有消息了，说吕金华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当晚，刘克服去了金兰酒家，直扑楼上。他做意外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吕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下来了。
吕金华是本市人，却是港商，回县里投资办厂。岭兜乡有个石灰石矿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以十分优惠的条件转给了吕金华。他接手后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此外还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港商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港商不对路。那时候吕金华享受了县里所有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李健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李健就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吕金华。刘克服的办法是：按本地惯例，要求吕金华给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
吕金华不接受，到县里发火。双方再谈，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方书记亲自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训斥了李健，要他务必解决问题。结果村民不服。县里认为岭兜工作不力，调走李健。
当晚，刘克服语出惊人，说想劝吕先生一句：吕先生弄不好怕是血本无归。一桌人无不大惊。招商引资如此之热，这种时候只能说好，哪敢说坏。吕金华也非常惊讶，说刘副乡长这讲的什么？
刘克服就讲到移民村，讲到项目与移民村的关系。他断言，随着项目的进展，村民情绪会日益激愤，这种情绪会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发泄，今后肯定麻烦丛生。这厂子还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搞？
林渠吆喝，说刘副喝多了！别胡扯！刘克服看到一桌人个个脸色发白，发笑，说不要紧张，说吕先生可以看看这东西，这里提供了一个可以解决双方根本问题的办法。说完就离去。
他留给吕金华的是一份移民村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吕金华的开发使昔日穷山恶水顿增价值，他的开发同时也剥夺了移民村民的一些基本权益。作为独具慧眼抢先到达的开发者，他有权享用本地官员提供的各种超额优惠，但是他也应当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别是为利益受损的百姓提供补偿。从长远看，他从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远大于支出。他是商人，商人应精于算计。刘克服需要吕金华的这种算计。
四
几个月后，移民村迁移方案眉目初露。
吕金华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资助人，出资修建移民村输电、自来水、甚至道路等公用设施。协议是在县里最终商定的，双方各有所获。移民新村解决了耗资巨大的几大公用设施的问题，吕金华则免除了身边隐忧，厂区范围相应扩大。
局面终于打开。方文章书记再次光临岭兜乡，亲自为移民新村定点大畅岭上的小南坡。“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接着要岭兜乡找市交通局，一鼓作气把大畅岭下溪流的桥拿下来。
林渠很为难，只说找过了，今年列不上了。方文章好一会才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去落实方文章的命令。因为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最终，刘克服还是去了。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刘克服没多说，等到晚上才说。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第二天，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来到岭兜，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知道新村地址是方文章定的之后，应远说他知道方文章怎么考慮的，但是光那么考虑不行。“告诉他，小南坡风水不好。”
应远走后，刘克服问林渠这怎么办？应县长好像不是说着玩的。林渠说两个风水先生看得不一样，哪一个更灵？咱们不知道，只看哪个先生大。一个县里书记一位市里局长，局长原先还是咱们县长，两位风水先生级别相当，但是业务范围有不同，一个管片、一个管线。咱们当然是归谁管听谁的。
也巧，两天后方文章来到岭兜。林渠把应远的建议报告了方文章。方听后发笑，说老应是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
方文章对刘克服予以表扬，竹笋办就此不提。几天后县里文件下达，任命刘克服为岭兜乡党委副书记。
五
一年后，移民新村基本落成，乡里在大畅岭新村前隆重举办庆典，市县相关领导欣然前来，大批媒体记者、来宾云集，岭兜乡一时盛况空前。
这时沟通本省山海区域的大通道已经建成通车。开着车在路上一跑，人们忽然明白当初所谓的“风水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原来与神鬼无关，与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阳，更向着路，在那条大通道上行驶，远远可见一片崭新鲜亮整齐别致的民居矗立于山腰，极其耀眼。
当初方文章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效果。接着就是刘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后来放眼望去，再跑到远处放眼过来，终于搞明白了。
这天应远也来了。庆典后，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刘克服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置，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庆典非常成功，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论功行赏，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一下雨，刘克服就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开会。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有大雨，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一梅在，说没有特殊情况，只说新村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一梅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
那天大雨不止。查看完后，刘克服打电话，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向下放水，这边紧急组织力量，准备全村转移。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上午十点来钟，山体越发不稳，刘克服下令撤离。撤离完之后，刘克服最后一遍检查村子。这时有人报告：有一户门已锁，但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立即带人赶过去。这时，那一瞬间该来的终于到来。山坡上爆起巨大声响，是泥石流。十几分钟后刘克服被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却还有气。他身边的老人与小朱尽被砸死。
除这两人，还有两位藏起来的老年村民丧生。全村共有六户民居倒塌，四户严重受损。损毁房屋均靠近大南坡一侧。
六
方文章赶到医院看望伤员，称赞刘克服不畏牺牲，抢险及时，罕见地慷慨。
一行人离开之前，刘克服忽然问方书记有没有时间？有些事他想单独谈谈。方文章看看他，点头。
方文章追问刘克服的过往。刘克服是能掐会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灾，所以赶回来，还是早有意识，心存疑虑，放心不下？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新村存在隐患，又是什么因素让他一声不响？
刘克服说刚开工那会儿他就害怕上了，当时应远提出异议，说小南坡风水不好，他心里立刻感觉不安。他知道应县长是地质大学出来的，毕业后在地质队干过。后来他悄悄跑到市里，请一位老专家到现场察看，力求更能客观判断。专家认为小南坡这边地质情况看来还属稳定，注意一点，应当没大问题。但是边缘一线，靠大南坡那头要特别注意。
“专家也说，万全之计，还是改到东北坡安全。我觉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变，因此只把规划中的新村区域往里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觉得那里不好？”刘克服说东北坡比较背阴，而且公路上看不见，不如小南坡抢眼。
刘克服眼泪掉了下来，说“希望上级念我成长艰难和一贯表现，还能给个改正的机会。”
方文章咬牙切齿，说想得美啊。大畅岭上的幸福村名声在外，远近可见，却让一场大雨毁掉了五分之一。这为什么？当初是怎么决策的？大小官员都是吃屎的吗？县里该怎么面对公众面对上级？这一裤子烂屎比得上泥石流，谁能擦清楚？
刘克服哭泣，说他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按方书记意思办的。方文章骂道：“所以更该死。”拂袖而去。
两个月后，林渠被免职。大畅岭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他置县里防灾通知于不顾，没有返回任所，反在县城酒楼里喝酒。
与此同时刘克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称刘克服心系人民群众，不顾个人安危，入室救人，堪称楷模。他接任岭兜乡党委书记。
原载于《清明》 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