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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环杀手
1915年,江苏沛县(民国前期属江苏省徐海道管辖)一申姓大户的女主人在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如愿以偿一胎生下两个男婴,男主人申公远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申今望、申今达。
申公远有个堂弟叫申公大,自幼习武,以骁勇出名,后来入行伍,七八场仗打下来,从哨长、副把总、外委把总、骁骑尉、外委千总一路晋升到守御所千总。守御所千总是从五品,朝廷给的俸禄有限,不过外快比较多,到辛亥革命前,申千总已经有了数量可观的积蓄。清廷被推翻后,官是做不成了,凭着这些积蓄,申公大定居青岛,开了一家武馆、两家店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
申公大娶妻妾三人,却无子嗣,遂与堂兄申公远商量将双胞胎中的一个过继给他。申公远与老婆几番商量,将双胞胎中的老大、十三岁的申今望从沛县送到青岛,成了青岛资本家兼国术名师申公大的公子。当时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个眉清目秀举止斯文的白脸少年日后竟然会蜕变为一个嗜血魔王、连环杀手。
申今望在青岛上了初中,同时跟着武馆拳师习练武术,当年曾浴血沙场的堂叔兼养父申公大也时不时传授给他几手格斗技巧和江湖经验。申今望二十岁上,养父兼叔父病殁,一应家产由其继承。虽然已是青岛地面上小有名气的拳师,但申今望本性不喜炫耀,便关闭了武馆,也不再跟江湖上的朋友来往,专心守着养父传下的两家店铺做生意。不久,又娶了原在申公大的武馆中担任过教练的孟老拳师的女儿孟守玉为妻,生了两个孩子。时间一长,江湖上渐渐就把他淡忘了,很少有人记得当地武林中曾崛起过申少爷这颗新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46年。就在这一年,他作出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重大决定:把两家店铺卖掉,加上多年积蓄,招兵买马,组织了一支民间武装。当时对这种武装有一个总称——“还乡团”。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缘于沛县老家的剧变。1946年夏初的一个夜晚,申今望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名叫申今琴,是申今望的嫡亲姐姐,原被当地农会关押,后伺机脱逃,一路乞讨,吃尽了苦头,总算活着抵达国统区青岛。申今望这才知道老家发生了大事!
1944年8月,沛县第一次解放,在丰沛公路以北的沛县属地和丰县的冯屯、欢口两地成立了中共沛县委员会和沛县抗日民主县政府。10月,丰沛公路以南的沛县地区和铜山县的一部分又成立了中共沛铜县委和沛铜县抗日民主县政府。1945年春到1946年上半年,两县范围内先后开展了减租减息和反奸诉苦的群众运动。申今望的父亲申公远系当地一霸,举凡巧取豪夺、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歹事儿一向没少做。1946年6月,当地减租减息、反奸诉苦运动开始后,群众纷纷控诉其罪行,老头子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唆使其妻其子挨家挨户对群众口头警告,威胁“胆敢跟申家人过不去,必定遭殃”。
申家恶名远扬,还真有一部分群众给吓住了,斗争会开不起来,白天分的粮食晚上又偷偷给申家送了回去。工作队遂决定对申家采取措施。民兵随即抓捕了申公远一家,查抄申家,搜出了武器、弹药以及抗战时汪伪“清乡委员会”发给申公远、申今达父子的密探证件。如此,那就是汉奸、特务的罪名了。民主政府公安局当即将这对父子逮捕,并把申今达的妻子、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隔离,委托农会指派民兵看守。不久,民主政府召开公审大会,将申氏父子以“汉奸、特务、恶霸”的罪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之后举行的斗争会上,愤怒的群众给申今达之妻和他的三个姐姐剃了光头。当晚,除申今琴以外,其他三个妇人在隔离点上吊自尽。民兵发现后,申今琴趁现场一片混乱脱逃。
听了姐姐的哭诉,申今望没有吭声。他一向说话、办事都非常审慎,事无巨细,从不轻易作出决定,而一旦作出决定,那就不大可能更改了。他让妻子孟守玉把姐姐带往崂山一处尼姑庵陪其小住,自己带了两个以前跟他学过武术、现在在他经营的店铺做事的徒弟,以去天津进货为名悄然离开青岛,却没去天津,而是直奔徐州。到徐州后,申今望待在旅馆,命两个徒弟前往沛县老家打听消息。
那两个徒弟长期在申今望手下做事,也养成了审慎行事之风,此去不但把一应消息打听属实,还携回从墙上撕下来的民主政府处决申氏父子的布告和申今望两个姐姐以及弟媳妇“对抗运动,自绝于人民”内容的油印传单各一。申今望见到布告和传单,号啕大哭,对着家乡方向下跪磕头,磕得很猛,以致“额头沥血”,最后“昏厥送医”。
返回青岛后,申今望给死去的家人办了一个隆重的水陆道场,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做完法事,他告诉妻子,他要变卖家产,购置武器,组建武装,回乡报仇。当然,他也留下了足够的钱钞,托付孟守玉和申今琴把他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孟守玉出生于世代习武的家庭,生性耿爽,又有着旧时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当下表态说,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以前随你享福,现在随你回乡复仇。申今望说那也好,两个孩子就交给姐姐抚养吧,今后咱夫妻俩就绑在一块儿了,同生共死。
接着,申今望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拍卖两家铺子以及养父传给他的两套宅院。这广告同时也是申今望重出江湖的宣言,以前那些已经中断了来往多年的老朋友又都跟其恢复了联系,还带来许多新朋友。这也是申今望计划中的一部分,通过这些朋友的帮助,他不但把铺子、宅院卖了一个好价钱,还顺利购买到二百五十支长短枪以及大量弹药。
孟守玉也没闲着,这个自小到大除了上学、练武、操持家务,从没踏上过社会跟人打过交道的女子,竟然显示出超常的能力。也不知她是怎么运作的,反正就在丈夫变卖财产、购置武器的同时,她开始招兵买马,不过个把月时间,她已经招收了二百多人。不仅如此,孟守玉招的这些家伙,百分之九十都有和申今望类似的经历——住在解放区的亲属被惩处并被分掉财产,内心都充满了强烈的复仇欲望。
于是,申今望就顺利组建了这支名谓“湖西难民第七武装还乡团”(湖西,指微山湖以西的苏鲁豫三省交界地域,又称苏鲁豫边区)的反动武装。出乎他意料的是,被孟守玉招来的那些家伙中颇有几个富家子弟,他们抱着“同仇敌忾”的理念,提供了数额可观的活动经费以及武器装备。 在焦允俊看来,这对夫妻逃犯之所以跑来跑去到处流窜杀人,纯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并非另外隐藏着其他作案目的。申今望的这种打时间差的作案思路,乍一看似是高智商,其实就像魔术师的帽子,拆开了,也不过如此。这对夫妻就像待在一间放着许多箱子的屋子里的老鼠,不停地从这个箱子逃窜到另一个箱子,再怎么逃,也是在屋子里面,总有一天会落网。那么,申今望、孟守玉二犯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对此作出了修正,此刻已经逃离了“屋子”(即潜逃出境)呢?这是焦允俊向与会侦查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众人认为,申、孟两人的上辈虽然是开武馆的,但他们并无黑道经验,更无偷窃诈骗之类的下三滥本领。对于这夫妇俩来说,逃离大陆前往海外这种事可以想想,但做不到,因为他们既没有可以帮助他们偷渡越境的现成关系,也没有寻觅这种关系的本领。不但如此,他们显然连起码的可供暂时躲避十天半月的处所也没有,只得疲于奔命,一边杀人一边逃亡。这个结果,肯定是当初申今望“毁家起兵”时没想到的。按说根据他虑而后动的性格,组织还乡团时他不会没有长远打算,但他显然过于相信国民党的宣传了,以为复仇结束躲进崂山就可以平安无事,根本没有做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
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往下需要讨论的是,申今望、孟守玉夫妇既然无法逃离大陆,那么他们究竟藏身何处呢?一干侦查员的观点基本一致,认为应该在江南地区,具体来说,就藏匿于苏州、杭州、上海三个城市之间的三角地带。这个判断的理由是,申、孟二犯在青岛崂山拒捕杀人开始逃亡,到他们在济南旅馆杀人(他们在济南入住旅馆时使用的是申今望在青岛经营的店铺转让前留下的盖有店章的空白证明),中间不过相隔一天,七百多里路显然是坐了火车。然后,二犯又马不停蹄从济南去菏泽,从菏泽奔聊城,从聊城到徐州。从地图上看,这是一条从东到西、折向南后又往东行的迂回路线,说明二犯是想逃往南方。
为什么朝南方逃?估计是从新政权对社会治安的控制力度来考虑的。北方地区解放得早,治安控制得较好,这对于逃犯来说显然大为不利。至于不直接从青岛往徐州,估计是出于防范警方在山东境内沿海地区设卡拦截。而到了枣庄又往西南方向绕道去徐州,则是出于避开申今望的家乡沛县的考虑,免得被人认出。接下来又从徐州往安庆逃,到了安庆又去芜湖,然后逃往镇江,直至无锡。从整个儿逃亡路线来看,二犯显然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在无锡,申今望作了最后一起旅馆杀人案,然后就没有信息了。这说明他们已经找到了相对安全的落脚点,不必再用证明了。
这个落脚点在哪儿?显然不会在无锡当地。以申今望的谨慎性格,他在无锡杀了人,而且是跟旅馆服务员以及个别旅客打过照面的,他不得不考虑万一被认出的可能性。所以,他只有往其他地方去。根据之前已经形成的“往南不去北”的思维,他会往东或者往南去。既然没再作案,说明他这趟旅行的距离不是很长,靠在无锡获得的那纸证明可以撑得下来。
那个后来被称为“长三角”的苏沪杭地区,在地图上可能微不足道,但此刻在特案组看来,就显得过于辽阔了,仅仅这片区域内的上海市、杭州市、苏州市三地,就足够翻腾的了,况且还有数十个县,还有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小镇,大伙儿都有一种头大了一圈的感觉。而特案组要干的第一桩活儿,就是在长三角各地的旅馆查访二犯的踪迹。
次日上午,侦查员向苏州、杭州、上海这块三角形区域内的市(含市辖区)、县公安局邮寄以华东特案组名义发出的紧急调查函,要求各公安局立刻对辖区内的所有旅馆进行面对面的调查,查明自去年11月至今入住的旅客中是否有凭系列案中被害人的证明进行住宿登记的。所谓“面对面”,即参加调查的民警必须与各旅馆的服务台、账房人员见面询问,同时查看旅客住宿登记簿,当场记录,被询问人签字。这项工作,要求各单位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无须报上级机关汇总,直接报知特案组即可。
10月21日午前,苏沪杭区域各公安局的最后一份调查结果传送至特案组驻地,均未发现持系列案被害人的证明入住当地旅馆的可疑旅客。特案组遂得出结论:申今望、孟守玉这对逃犯夫妇确实在长三角区域的某地隐藏下来了。
当天下午,特案组开会研究应该如何开展追捕。一种做法是,要求各市区及县公安局调派警力,对各自辖区内的新增居民进行详细查摸。这个设想遭到了焦允俊的否定,理由是:如果这样简单行事就能解决问题,那上边儿根本不用把这桩活儿下达给华东特案组,干脆以华东公安部的名义指令相关地区的公安局去做好了。所以,这个法子肯定不行。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表示赞同。那就再想第二种法子。这时,指导员郝真儒开腔了。他的意见是,目前江南地区解放已经一年半,建立了稳固的政权,公安队伍都已走上正轨,户籍管理落实到每一个角落,人民群众也充分发动起来了,二犯如果是在江南地区隐藏的话,肯定有表面上合法、正规的手续掩护,这可以从户籍登记方面着手调查;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躲在某个不需要落实户口也能隐藏下来的地方。我们的调查可以从这两个方面入手。
其他几个侦查员也纷纷发表意见,其中有一种观点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重视:二犯并非两眼一抹黑,一路无目的地向南逃。很可能他们是有投奔处所的,那处所就在长三角的某地。之所以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让警方无法判定他们到底要去向何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特案组就应该着手调查二犯的社会关系。
反复讨论下来,大伙儿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于是就定下了侦查方案:派出两拨侦查员分头前往申今望、孟守玉的原住地(也是孟守玉的生长地)青岛和申今望的生长地沛县查摸这对夫妻的社会关系,同时以特案组名义向长三角各县和市区公安局发出协查通知,要求各地详查户籍档案,汇总解放后落户的人员情况报特案组。
三、古刹夜斗
10月21日,特案组的两拨侦查员离开上海虹桥路驻地,其中一拨由组长焦允俊率领前往青岛,另一拨由副组长支富德带队前往沛县,指导员郝真儒留守驻地,负责处理各地报送来的户籍资料线索。 话分两头,先说赴沛县侦查员的调查情况——
支富德、沙懋麟、孙慎言三人从上海坐火车先到徐州。特案组办案,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路数,保密为第一,来到徐州市公安局,根本不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要求市局派一辆汽车把他们送到沛县。徐州至沛县不到百公里,汽车行驶两三个小时即到。这时天色已晚,三人找了家旅馆住下。次日,侦查员去了县公安局,这回不亮华东特案组的名头了,出示的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工作证和出差证明,要求协助查摸申今望以及申家在当地的社会关系。
县局派一名四十多岁的侦查员老曹协助调查。解放前老曹是当地的游击队侦察员,对沛县、丰县的情况非常熟悉。他告诉侦查员说,申家在当地已经没有近亲了。减租减息运动中,申家父子被民主政府处决,两个女儿和儿媳自杀,还有一个女儿跑了,至今不知下落。当时他们家在本县倒是还有七八户亲戚,但平时跟申家来往不多,且本身都是守法良民,民主政府和农会没找他们的麻烦。后来申今望带着“七团”杀回沛县大肆报复,杀了不少人。1947年11月,解放军开始反攻,那些遭到报复的人家又把顽匪和还乡团的亲属杀掉不少,尽管民主政府下令阻止,但这已经使申家那些并未参与反攻倒算的亲戚魂飞魄散,全部逃离沛县,再也没回来过。
正唠着,看守所所长老林来找老曹办事,听老曹这么说,纠正道:“要说申家的亲戚,我那里倒是关着一个,叫申解扣,是那个杀人魔头申今望的远房侄子,不过两人倒是同岁,他也三十多了。”
老曹大感意外,问老林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林介绍,这个申解扣早年在北洋军阀部队里当过骑兵,后来吃不起那份苦,又贪生怕死,就开小差逃回家乡,变卖了带回的马匹和枪支,以此为本钱开了家小小的饭铺。这种亲戚,对于申今望的老爸申公远来说,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申解扣有时生意不好揭不开锅,求上门去打秋风,十有八九被打回票;难得有一回给些许施舍,老爷子也是连训带骂。因此,申解扣背地里对申老爷子一家恨声不绝,这是当时沛县路人皆知的事儿。
1946年民主政府清算汉奸、恶霸申公远时,农会四处出动,把凡是跟申家沾上点儿亲戚关系的都传讯了一遍,独独没有碰申解扣。没想到,申解扣并不领情,待到申今望率领“七团”气势汹汹杀奔沛县,这小子主动前往投奔效力。申今望看在亲戚分儿上,封了他一个空头副官。还乡团是不发薪饷的,其成员一部分是狂热的复仇者,不但不向“团部”要钱,反而把自己的钱财用来贴补军费;另一部分则是申解扣之流,就是冲着发财去的,当然不肯白干。申解扣在还乡团混了不到三个月,搜刮的不义之财已经相当于以前开小饭馆时七八年的收入。
不久,沛县土顽头子、县长张开岳与国军第八十八师联手火并“七团”,申解扣侥幸逃脱,但从此再没见到过这个同龄远房叔叔。在山东、平原两省胡乱流窜了一阵,申解扣跑到徐州继续经营小饭铺,被两个前往徐州出差的沛县干部认出,当场拿下,押解回乡,现在就押在看守所里等着接受审判。
侦查员一听,自是喜出望外,寻思正好可以审一审,这厮可能会知晓一些申今望的社会关系。
果然,申解扣供出了一条线索。申今望的“七团”被张开岳火并掉的前三天,有一位不速之客由一个名叫陈凌发的当地人引领着前来拜访,受到了申今望的热情款待。申解扣作为名义上的副官,安排勤务兵提供周到的服侍。那位客人听他唤申今望为“叔”,又姓申,便知必是申今望的亲戚,对他也就显出了一份热情。客人被陈凌发和申今望称为“童先生”,说一口带浙江宁杭口音的上海话,与申今望相谈甚欢。
申解扣从听到的片言只语分析,他们似乎是在谈一个什么项目,真正的大老板在上海,邀请申今望去上海面谈。申今望对该项目兴趣甚浓,说等他忙完这边的事儿腾出工夫就去上海。由于三天后就发生了火并事件,申解扣、申今望各自逃命,此事结果如何,也就没有下文了。不过,那个陈凌发他不久前曾在徐州见过。
当时申解扣在徐州经营小饭铺,饭铺斜对面是一家布店。9月下旬的一天,他忙完午市后沏了一杯浓茶,端了张躺椅放在铺子门口小憩,忽然看见一个男子从大街那边走来,进了布店。看那男子的背影,申解扣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虑及自己是被沛县公安局通缉的反革命分子,还是避一避为上策。正待把躺椅收拢,那男子背着双手出来了,在布店门口的台阶上驻步四下扫视,正好和申解扣打了个照面,双方同时认出了对方。申解扣自是惊慌,陈凌发却是一脸淡定,朝申解扣抱拳招呼一声“申先生”,继而移步穿过大街走到饭铺门口,连说“幸会”。
此刻,申解扣对于自己的午后小憩后悔不已,但后悔也无用,只好迅速调整心态,脸上竭力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一迭声“里边请”。对方却没有进屋,申解扣正疑惑间,布店里出来一个伙计,把一大捆四五匹包装好的布匹放在门口一侧的下马石上,朝陈凌发一哈腰:“先生,放这儿啦!”
陈凌发点点头说行了,没你的事儿了。正说着,来了一辆三轮车,陈凌发挥手叫停,跟申解扣握手,说有事先走一步,回头有空再过来唠。说着,穿过马路,在车夫的帮助下把那捆布匹装上车,跟着自己也上去了。坐在车上,他再次冲申解扣招手告别。直到三轮车消失在视线外,申解扣才算暂时松了口气。此后的日子,申解扣提心吊胆,生怕陈凌发找上门来。但直到落网,陈凌发也没有来过。
三位侦查员议了议,认为要打听陈凌发的下落,有两条现成的线索,一是布店,一是三轮车车夫。布店相对省事,于是先去布店打听。对于布店来说,向他们打听一个月前的某个普通顾客,那他们肯定是说不上来的,不过陈凌发不是普通顾客,他是买了数匹整布的特殊顾客,这种主顾只怕一年也没有几个。所以,别说一月前了,就是隔年他们也忘不了。果然,伙计、账房一听就说记得,遗憾的是,他们并不知晓那顾客是什么人,更不知他住在哪里。那顾客买了五匹黄褐色的棉布,没要发票,伙计包装好,就叫了一辆三轮车拉走了。
如此,侦查员只好去徐州市人力车同业公会调查了。这时距解放已近两年,各同业公会虽然还没改称行业协会,但工商局已派出干部指导其开展工作,名义上是指导,其实就是掌控。这对于侦查员的调查自然是方便了许多,那个干部看了他们出示的上海市公安局的证件,立刻安排人通知各分会查询,再三关照必须查问到每个三轮车工人。 原以为这样做算是牢靠了,哪知调查下来竟是一无所获。那个干部一脸的歉意,说要不咱们再细细过一遍,既然有人亲眼看见三轮车拉过那个顾客,应该是没错的,多半是下面分会的人查问得不细。侦查员见多识广,一边表示感谢一边说,也有可能那辆三轮车是外面什么地方拉客人来徐州的,有人招呼,那就顺便拉个活儿。
说这话的是侦查员沙懋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已经想到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布店方面提供的信息是陈凌发购买了五匹棉布,买多少匹布侦查员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那些棉布的颜色——黄褐色。这种颜色在生活中的非特定场合见得极少,而在特定场合则是满目皆是,那就是寺庙了。如此看来,陈凌发是给寺庙买的棉布。为何购买?可能是捐赠,也有可能是做买卖,但侦查员认为捐赠的可能性较大。所以,与其再费周折请人力车公会重新查摸一次,倒不如直接去向徐州当地的寺庙调查。他是用三轮车运送那些棉布的,那就可以断定不会很远,应该比较容易查到。
果然,稍稍一查就有了发现,有居士向兴化寺捐赠了五匹棉布。兴化寺又名兴化禅寺,系苏北地区的一座著名古刹,位于徐州城南著名风景区云龙山东麓,占地近万平方米,寺内苍松翠柏,曲径回廊,幽雅清静,一向香客云集。支富德、沙懋麟、孙慎言三人商量下来,决定以外埠香客的名义前往借宿,住上数日,仔细查摸陈凌发其人的情况。
10月23日下午,三侦查员分头前往兴化寺。该寺辟有专供香客、居士借宿的客房,还提供素斋,均不收费。不过,也并不是让人白住白吃,前往借宿的,都会向寺方奉馈香资,捐赠钱物。数额没有规定,可多可少,寺方则按照其所出金额的多寡安排不同标准的食宿。这个情况,三侦查员事先没有摸清,抵达寺庙的时间不相同,掏的钱也不同。
第一个抵达的是支富德,他是华侨出身,自幼生长在巴西的一个医生家庭,家境较好,养成了出手大方的习惯,进门后香资一掏就是十万元(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因此,他被寺方安排在寺庙后院的一个独立小花园内,那里有一字儿五间上等客房。这天是阴历十三,并非佛教的什么纪念日,香客不多。引领支富德前往客房的小沙弥低声告知:“此处还住着一位外地来的施主,就在您隔壁。这位施主性格有些乖僻,白天待在房内闭门不出,住持说可能是在修习,到了深更半夜方才到花园里活动手脚。他讨厌别人打扰,施主您若是遇到他,见他爱答不理的,不必介意。”
支富德听了心下嘀咕,莫非此人正是此番要查摸的陈凌发?傍晚,小沙弥过来引领支富德去专供香客、居士进膳的小斋堂吃晚饭。支富德过去一看,人不多,除了他们三个侦查员,另有四位,其中一对老年男女是夫妻,那个乖僻施主没出现。小沙弥说那人每天只吃早餐,一顿要吃十个馒头,然后全天不食。在寺庙进餐讲究“食不语”,支富德不便借此机会跟其他两位侦查员交换信息,只得在餐后离开斋堂时故意落后几步,和沙懋麟、孙慎言进行了简短的沟通。
连日奔波,支富德感到有些疲乏,晚饭后只想早些歇息。但虑及自己眼下的“佛教信徒”身份,还是强打精神去前面大殿看僧人晚课,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地装模作样了一番。这几个香客、居士中,他的盘坐竟是最合格的。他自幼习练巴西柔术,回国参加革命后还是常练不辍。当然,支富德此刻不知道,数小时后他要使用这种特殊的功夫跟人做一番生死较量。
回到小花园,支富德在月下活动了十来分钟筋骨,这才返回自己的房间,关闭门窗,躺下后不一会儿就睡熟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蒙眬中,支富德忽然感觉似有异样动静,顿时一个激灵醒了。凝神细听,分辨出那是有人轻轻弄碎了窗户上的玻璃,正小心翼翼地把碎片一一取下来。他马上想起小沙弥说过的隔壁那个乖僻的房客,不禁一阵窃喜:好小子,正想花点儿工夫调查你,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咱就不声不响抓个现行吧。
特案组侦查员出门办案都是带着手枪的,其中组长焦允俊还是双枪,支富德也带了一支美制左轮,睡觉时放在枕头下面。可此刻他不打算使用,因为他要抓活的,而且要不声不响地把对方拿下。这自然是有难度的,白天小沙弥的介绍,已经表明对方不是善茬儿,现在的举动更是江湖上的惯用手法,估计是有两下子的。不过,这对于支富德来说算不上什么,若论格斗术,特案组里他是第一,组长焦允俊只能排在他后面。当年在战场上,支富德曾有过跟日伪士兵肉搏的经历,转入秘密战线后,又多次凭借矫健的身手死里逃生,实战经验极其丰富,而且,他还具备国内武术界不甚了了的巴西柔术这门绝技。
支富德接触柔术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曾蒙巴西柔术大师艾里奥·格雷西的亲授,获得棕带段位(巴西柔术分为白、蓝、紫、棕、黑、红六个基本段位,棕带段位属于“技术精进水平”)。1943年春支富德回国时,曾准备开武馆教习巴西柔术,但在最后一程也即从香港前往上海的海轮上,出于打抱不平之心,从日本特务手里营救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并用“三角锁”绞断了日特的脖子将其扔进大海。没想到,被救者是中共秘密情报战线上的一位地区负责人,对支富德那手本领极为欣赏,遂动员他投奔中共,参加抗日。就这样,抵达上海后,支富德持那人出具的一纸用暗语书写的介绍信前往延安。
此刻,支富德对于出其不意制伏这个不速之客是很有自信的。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这份自信果真不是白给的。过程非常简单,双方甚至连一个回合都没走完——对方打开窗户攀过窗台,悄然进入房间,蹑足挪到床前,支富德突然一个滚身下到地面,双脚沾地时身体已经站立起来。这一手寻常人原本就难以做到,本应引起警惕了,可是,对方不识货,发力朝支富德猛扑过来。支富德以退为进,闪身避开拳头朝门口方向移动,对方也紧随而至。电光石火间,支富德倏地一招转身后摆拳,对方堪堪避过,可往下他就动弹不得了。支富德这是一个虚招,对方躲过拳头,却没注意脚下,被支富德一个地面踝绞放倒在地,顿时失去知觉。待到清醒过来时,手腕上已经多了副手铐。
四、崂山道士
支富德当即对此人进行搜身,搜出一个钱包和一张折叠着的废纸,并无武器。他把钱包放在一旁,也不点灯,摸黑讯问。原以为此人必是陈凌发了,哪知一问姓名,却说叫郑断水,因历史问题逃到兴化寺,是想出家的。支富德自是对其真实性有所怀疑,对方就让他看那张折叠着的废纸。支富德拧亮军用袖珍手电一看,竟是一纸松江专区公安处发布的通缉令,通缉对象就是眼前这个郑断水,有照片为证,不容怀疑。支富德纳闷儿,这家伙把通缉令带在身边做甚?问下来,令人哭笑不得—— 留仙观是崂山中一座规模不大的古观,只有十多个道士,道长印玉年过七旬,鹤发童颜。去年11月,申今望、孟守玉夫妇雨夜拒捕打死打伤警方便衣逃逸后,警方封了道观,把印玉等一干道士悉数带往市里讯问,当时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刘大毛。后经反复调查,认定申今望、孟守玉夫妇藏匿古观确与一干道士无涉,这才把印玉等人放回。那么,申今望是怎么跟留仙观搭上关系的呢?刘大毛告诉侦查员说,印玉与申今望的养父申公大是有着数十年交往的老友,申今望少年时从家乡沛县来青岛后,每年暑假都会到留仙观住上一个月,随印玉学习道家武术。这种交往一直持续到其学生时代结束。
刘大毛跟印玉已是熟人了,说明来意后,印玉说不就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吗,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老道士知道跟警察没啥讨价还价的,就吩咐小道徒上茶。几个侦查员跟印玉聊了多时,印玉还真是老生常谈那一套。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焦允俊对刘大毛说,老刘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三个今晚就住在观里了。刘大毛说这可不行,我是奉命行动,必须自始至终陪着你们。焦允俊把刘大毛扯到外面,悄声说:“老弟啊,你没看出来,老道士对你很反感呢。估摸当初你办这个案子时没少给他脸色看。”
刘大毛这才领悟:“那我就去附近村里找户人家歇下来,你有事随时可去北边儿苗家庄找我,问一下民兵队长葛大壮家就是了。”
果然,刘大毛离开后,印玉的态度就起了变化,吩咐小道士另沏了一壶极品龙井,还奉上了糕点。焦允俊说我们三人今晚不走,要在道观过夜,好好听您老人家聊聊道家精义。印玉马上出去关照伙房为客人准备晚餐。饭后,三侦查员边喝茶边和印玉聊天。印玉主动说到了申今望,说你们今晚住的这屋子,就是当初申今望住过的,他妻子住在旁边村子里。焦允俊为使对方放下戒心,故意不提申今望,而是扯到了道教上。
焦允俊曾长期在敌占区从事秘密工作,心思玲珑剔透,闲时涉猎也甚广,还有过随道士搭伴穿越敌占区的经历,对道教多少有些了解。当下跟印玉一白话,什么尊道贵德、仙道贵生、自然无为、柔弱不争、天人合一之类,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印玉还从没遇到过这种公家人,而且还是做警察的,甚至以为焦允俊以前当过道士或者是资深居士,当下早把之前和警方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两人长篇大论,侃侃道来,听得张宝贤、谭弦只想打瞌睡。
这场神聊一直持续到午夜过后,临末印玉说:“没想到警察中还有这等人才,佩服!我知道阁下衔命而至,并非为了来此闲聊。这样吧,你们可去上海法大马路和兴里找一位名叫童纯诚的先生,关于申今望的下落,他可能说得出些有价值的内容。”
这个童纯诚又是怎么回事呢?那还要从1947年初春申今望逃回青岛后说起。申今望原是准备一去不返的,早已把住宅、铺子全部卖光,市内无处存身,就去崂山留仙观投奔印玉道长,说要住一段时间。印玉作为资深出家人,讲究的是六根清净,自是不问原因。至于随其而来的孟守玉,因留仙观向无妇人留宿之例,只好让她住到旁边的村里去了,但白天的时候,孟随时可以出入道观。
在留仙观居留期间,申今望每隔十天会与妻子外出一趟,貌似悠闲,可能是去附近游山玩水,也有可能是跟什么人见面,甚至到附近镇上的邮电所发信函或电报(当时的邮电所无收发报机,镇上也无电话,均由邮电所用特快函件的方式寄到市内,再译成电报拍发)也是有可能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有人来拜访申今望。那人向印玉道长自我介绍姓童名纯诚,来自上海。印玉对外来人不感兴趣,通常交谈到这一步也就打住了。那位童先生由申今望陪着去了孟守玉的居处,饭也是在那里吃的,料想两人有事儿商量。不料到了晚上,待印玉率领众道士做过晚上的功课,申今望带着童纯诚过来,说这位客人精谙棋艺,听说道长酷嗜此道,很想和您方圆手谈。
印玉的棋艺水平据说笃定能在山东省名列前茅。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他从未参加过正式比赛,认为这不是出家人所为,不过,平时若是有高手来留仙观切磋,他则是来者不拒,而且胜多败少,曾经有过数次下赢国手的纪录。现在听说童纯诚棋艺不凡,当下命小道士备茶,说要和童先生对弈。
开局不久,两人均发现对方棋艺了得,哪敢掉以轻心,都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申今望对围棋没多大兴趣,在一旁观战只觉得无聊,就去院子里打坐练拳。这盘棋一直下到次日清晨五点,以平局告终。这下,印玉道长不得不对童纯诚另眼相看,因童纯诚上午就要告辞返沪,便吩咐厨房备几样素菜,还从地下刨出一坛珍藏了十二年的百花露酒,为童纯诚饯行。童纯诚对印玉道长也是钦佩不已,说道长的棋艺远胜于己,之所以平局,是因为年岁已高,精力不济。临走时,童纯诚给印玉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希望哪天道长去上海时通知他一声,以便尽地主之谊。
之后,印玉再未与童纯诚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书信。至于申今望是否跟童纯诚联系过,他就不清楚了。后来申今望拒捕,打死打伤警方便衣,连累印玉被审查了一个多月,老道长就更不想跟童纯诚有甚瓜葛了。
这自然是一条重要线索,焦允俊听罢,决定立刻返沪。
五、寻踪觅迹
由正副组长带队的两拨特案组侦查员差不多是同时抵达上海的。支富德一路怎么也回上海了呢?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陈凌发——
在兴化寺扑空之后,三侦查员去了徐州市公安局,了解1949年底该局抓捕陈凌发的情况。得知确有此事,但徐州市公安局此举系奉命行事,并非该局自己办案。抓捕陈凌发是中共中央华东局山东分局社会部的命令,社会部是什么机构,行内人都是知道的,况且那时徐州属山东省管,对于华东局山东分局社会部的指令,市局还不是让干啥就干啥?所以,市局经办人员只管把陈凌发弄到济南交差,对于其后的所有情况一概不问。
1950年7月上旬,徐州市公安局接到山东省公安厅(当时山东分局已经撤销)的通知,说对陈凌发的审查已结束,现让其返回徐州,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如果陈有事向徐州市公安局寻求帮助,可予以解决。这话的含义,行内人心知肚明。不过,至今陈凌发也没向市局提出过什么要求,市局方面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必要去注意这个神秘人物的动向。 童纯诚反问:“申今望又怎么啦?”
焦允俊冷笑一声,把一份通缉令掷向对方。童纯诚见之大惊失色:“哎哟!这家伙是这么一块料啊,那我不是差点儿被他宰了吗?他还说要上我家拜访,会不会动着灭门抢劫的脑筋啊?”
原来,三天之前——10月22日,申今望已经到公司拜访过童纯诚了。当时童纯诚就很奇怪,说我留给你的是家里的地址,没告诉过你公司在哪里,你是怎么找到的?申今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鼻子下面就是嘴嘛,像童先生这样的人物,张嘴一问就知道了。据童纯诚说,如今的申今望,和上次在崂山见面时相比,简直变了个人,年龄仿佛老了七八岁,脸色蜡黄,额头皱纹密布。当下童纯诚惊问,申先生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申今望苦笑,说他生了一种怪病,正在求医问诊,大吃中药,苦不堪言。说话间,童纯诚果然闻到阵阵中药气味。
那么,申今望找童纯诚干什么呢?说是来摸摸上海这边的煤炭生意行情,想通过童纯诚的关系开一家煤炭公司,今后就长住上海了。上海解放后,童纯诚这一行的生意每况愈下,新开张的公司店铺比关门的少得多,他的收入大为减少。此刻一听生意两字,顿时精神抖擞,话题立刻转移到正事儿上。聊了一会儿,童纯诚看看饭点儿已到,遂请申今望去附近西藏路上的“状元楼”午餐。饭后,申今望告辞,说过四五天再去府上拜访。
说完上述情况,童纯诚再三表示自己并不知道申今望原来是犯下这等血腥巨案的要犯。当初还是陈凌发介绍他与申今望认识的,那还是解放前两年的事儿,陈并没有告诉他申今望是还乡团匪首。他去沛县跟申今望洽谈生意上的事时,驻地有许多穿军服的人进进出出,冲申今望一口一个“团长”;而申今望自己也感叹“戎马劳顿”,“遂有弃武经商之念”,所以,他只以为申是保安团军官,捞得了钱钞后想抽身而退,去大上海经商度日。这种情况在那时并不稀奇,他曾跟人有过多次这样的合作。
申今望是个很细心的人,跟童纯诚甫一见面,接过童的名片看了一眼,随即做出了一个使童纯诚大出意料的举动——把名片一撕两半,划根火柴当场烧掉,然后解释说自己是那种记性特好的人,过目不忘。果然,上海解放后,有一天童纯诚收到了一封寄自山东青岛的信,让他去崂山留仙观一晤,共商合作事宜,落款是“过目不忘”。童纯诚一看就知道是当年的那位“团长”,便动身前往。那次见面,申今望跟他谈了打算在上海投资开店办厂的情况,说自己可能会过去找童先生帮忙。
临末,童纯诚不无后怕地说:“哪里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恶魔,看他那副落魄样子,真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我怀疑他这次找我就是为了谋财害命,照他那副歹毒心肠,只怕要么不下手,下手必灭门,我一家老小全都要死在他手里啦!”
讯问结束后,特案组侦查员连夜开会,决定立刻着手对童纯诚的公司和住宅进行秘密监视,等待申今望自投罗网。与此同时,特案组还向上海市公安局、苏南行署松江专署公安处发出紧急协查通知,要求对上海市各区以及苏南行署管辖各县旅馆的旅客入住情况以及居民申报临时户口的情况进行调查,寻找与申今望、孟守玉特征相符的嫌疑人。
六、病入膏肓
使一干侦查员始料不及的是,一连蹲守了七天七夜,累得人仰马翻,目标却根本没有出现。上海市各区以及松江专署管辖各县的查摸与布控也没有发现申今望、孟守玉的任何线索。焦允俊、郝真儒再次讯问童纯诚,他的说法跟之前并无两样,坚称申今望就是这么对他说的——过四五天会登门拜访。至于这厮为何爽约,他怎么会知道?
童纯诚不知道可以两手一摊,特案组却不行。那几天,无论是组长焦允俊还是指导员郝真儒,都是时时紧锁眉峰。特别是焦允俊,他是组长,特案组最高业务领导,又生性要强,没有及时拿获逃犯已经觉得脸面无光了,还时时担心恶魔会不会再次作案,真的是食不知味,一个星期下来,脸孔小了一圈。
接受追捕使命的第十五天——11月2日,焦允俊下令再次开会分析案情。这个会开的时间很长,从上午十时许一直进行到晚上九点,午餐晚餐都是在会议室吃的,边吃边继续讨论。大伙儿对申今望、孟守玉夫妇来沪的动机、下榻何处、跟童纯诚见面的原因、为何突然爽约等进行了缜密的分析,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上:申今望跟童纯诚见面,是否真想在沪上开公司作为其隐身方式,既逃避追捕,又解决生存问题?侦查员认为弄明白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这是分析这对夫妻逃犯下一步行踪的主要判断依据。
上一天,侦查员沙懋麟、谭弦两人奉命前往看守所提审童纯诚,不问别的,单问申今望跟他见面时就关于投资之事聊了些什么内容。现在,谭弦把讯问情况一五一十向大家作了介绍——
申今望的“创业”思路是,由其负责全部资金的筹措,在沪上开办一家煤炭公司,专门向上海市的工厂提供淮南煤矿的优质无烟煤。具体操作方式是,由童纯诚负责操办开办该公司的全部手续,其间所需费用由申今望承担。童纯诚的报酬可以在以下两项中选择一项:一是根据公司注册资金商量一个合适的比例,由申今望一次性支付,一是双方协商一个合适的股份份额作为童纯诚的入股投资。煤炭公司开张后,由申今望全权主持经营,童纯诚毋须再投入精力。童纯诚说,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申对做生意是很精通的,而且对这笔生意也是很有诚意的。
侦查员对此进行了讨论,包括郝真儒在内的绝大多数侦查员都认为,申今望此举的可信度很高,因为这符合他和其妻孟守玉急于洗白身份隐藏沪上的目的,对于这对逃犯夫妻来说,这应该是一条最理想的出路。之所以使用了“绝大多数”的说法,那是因为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开口表态,坐在那里埋着脑袋闷抽香烟。这使呼吸系统有疾最惧烟味儿的郝真儒很不爽,也感到纳闷儿——平时老焦对此是很注意的,开会时不抽烟,也不允许其他人抽,烟瘾犯了就到外面走廊里过过瘾,今天这主儿怎么啦?
郝真儒跟焦允俊相处一年有余,对其性格比较了解,知道这位同志看似大大咧咧,其实还有着心细如发的一面,惯于为他人考虑,在他人利益与自己利益发生冲突时,他的选择总是宁愿自己吃亏。可是,今天这老焦怎么不顾自己宣布的禁令,不管不顾地大抽香烟了?想到这儿,郝真儒就点了特案组长的名:“老焦,说说你的意见吧?” 焦允俊像是被突然惊醒似的一个激灵,看了看烟灰缸里的几个烟蒂,立刻把手中的香烟按熄:“哦!参加革命这么些年头儿了,小农意识还没有去掉,一看今天有小杨秘书送来的不花钱的洋烟——估计是缴获的,就不管不顾地大抽特抽,应该检讨……”
郝真儒起身把窗户打开:“得了,瞧你这副专心样,肯定是袖中另有乾坤了。”
焦允俊笑道:“兄弟这点儿道行还是浅,心里有啥小九九,让你老郝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穿了。好吧,言归正传,说出来诸位不要在意——众弟兄刚才发表的高见,俺都听在耳里,不过,恕俺直言,对于大伙儿的高见俺不敢苟同。”
为什么这么说呢?焦允俊解释,第一,解放后,上海市的煤炭、燃油、有色金属被列为严控物资,由于关系到军用,甚至军方都插手交易。焦允俊从一位在华东军区后勤部任职的老上级处得知,军方甚至已经制订了对煤炭、燃油的严控方案,一旦发生重要战事,有可能对上海乃至整个华东地区的煤炭、燃油实行军事管制,满足战争需要。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对于煤炭贸易的管理力度是很大的,私营煤炭公司不是不可以开,但门槛越来越高,批准开业的权力不只在上海市工商局手里,华东军政委员会也要过问,甚至拥有一票否决权。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如果想要申请开办一家煤炭公司,哪怕规模很小很小,在办理手续时肯定需要多种多样的证明、证件、批文之类,绝对不像申办一家寻常商行那样简单。试想,如果申今望、孟守玉有能力获取那么些证件、证明(不说批文),这对恶魔夫妻之前疲于奔命时为何还要冒着巨大风险一路杀人?他们制造一起起旅馆凶杀案,不就是为了获取别人的出差证明吗?
第二,申今望的历史材料早已为山东、平原两省公安厅所掌握,特案组对此也了如指掌,其在青岛经营的生意是土特产批发,与煤炭根本不搭界,他于煤炭生意完全是一个外行。其妻孟守玉也没有这方面的社会关系。据其副官申解扣所述,申今望在沛县率领“七团”反攻倒算期间,也未曾跟经营煤炭的生意人打过交道。之后,申今望夫妻在青岛崂山隐居,与外界接触更少,根本没条件为经营煤炭生意做准备。至于这对夫妻的一路亡命之旅,更是没工夫操心这些事了。那么,从其在无锡作完最后一案消失到其在沪上露面这段时间里,申今望是否有可能为开办煤炭公司做准备呢?焦允俊认为这种可能性接近于零。申今望在长三角一带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关系,况且解放后全国煤炭资源统一调配,私营公司原有合约关系的尚在维持,没有合约关系的通常也没法儿建立新的供销关系。
当下,焦允俊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众人均表示赞同。那么,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焦允俊认为,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要弄清一件事——既然申今望所谓的经营煤炭生意纯属子虚乌有,他此番来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否会如童纯诚所担心的那样要冲其下手?
童纯诚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特案组因其并不涉案决定将其释放的时候,童极不乐意,固执地认为申今望在打自己的主意,坚决不肯离开看守所。今天上午特案组开会前,看守所还致电支富德提及此事,问到底要不要放了童纯诚。特案组当然不可能为这种事花费精力,尽管铃是他们拴的,但解铃的活儿只好交由看守所和派出所商量着办了。
在特案组看来,童纯诚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以申今望的本领,如果他要作一起抢劫大案,随便在哪儿下手都可以,不必非得赶到上海来。那么,开办煤炭公司的可能性排除了,灭门劫财的可能性也排除了,申今望到底为什么要在上海滩露面,还给童纯诚出了一个开办煤炭公司的虚假题目呢?这一点,大伙儿讨论多时,始终不得要领。焦允俊提议,既然想不通,不妨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换个题目,比如这对夫妻来沪后下榻何处。
之前,上海市二十个区、市郊七个县的公安分局、派出所都已经对各自的辖区进行过查摸,并未发现申今望、孟守玉下榻哪家旅馆或者居民家。这种查摸应该不会出现差错,因为旅客入住旅馆是要凭证件或者证明登记的,借宿居民家也是这样,公安局有严格的临时户口申报制度,再加上居委会的严密监视,谁家来了外人,邻居肯定知道,不报临时户口,只怕派出所就要直接传唤了。那么,他们能躲到哪里去呢?侦查员想到了青岛崂山的留仙观,不禁恍然——这对夫妇会不会效法“留仙观模式”,在哪座寺庙藏身?
上海解放后,公安局整顿户籍,把寺庙观庵的出家人也归纳进了居民户口,称为“集体户口”,以整座寺庙为一个登记单位,和尚尼姑道士就是集体户口簿上的一个户籍成员。如果寺庙有外人住宿,也需向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那么,这次排查时,分局、派出所是否会去一趟辖区内的寺庙观庵呢?户籍警是应该去的。既然去了,不就可以查明申今望、孟守玉是否在那些地方下榻了吗?
这个说法不完全正确。城市、城镇的寺庙观庵有集体户口,里面的僧人道士可以算作城镇居民。但如果寺庙在农村,里面的僧人道士就不算城镇居民,只能作为农村户口。1950年时,农村是不发户口簿的,农村的寺庙观庵里的僧人道士也就没有户口。直到1953年国家实行统购统销,这部分僧人道士虽然不参加农业生产,但要吃商品粮用商品布,政府才给他们落上了非农户口。此时,侦查员认为,如果申今望、孟守玉躲在上海近郊的哪座寺庙里,倒是个相对安全的法子,因为之前并没有把调查触角伸到乡村。
焦允俊当即拍板:“立刻进行补充调查!”
上海近郊上海、松江、青浦、嘉定、川沙、南汇、宝山七个县,特案组七名侦查员每人负责一个,另以特案组的名义向上海市公安局临时借调二十一名便衣警察、七辆小吉普,分成七路,每拨调查一个县。当天下午,负责去南汇调查的侦查员孙慎言就摸到了一个线索:申今望曾在南汇县新场镇的古庙北山寺下榻一个多月,10月23日才离开。
位于上海浦东地区的南汇县新场镇距市中心大约四十公里,是一座千年古镇,镇外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建于元代的古刹:南山寺和北山寺。那对逃犯夫妻的踪迹就是在北山寺调查到的——
孙慎言一行抵达新场镇后,也不去跟镇派出所联系,直接以游客身份逛北山寺。同行的市局侦查员老周少年时有过出家经历,熟知寺院情况,跟一个正在扫地的青年僧人搭上了话,聊得比较投机,得知该寺前些日子来了一对中年男女,操北方口音,自称是夫妻。女的说其夫贾曼晨身患痼疾,当地中西医生均束手无策,说最多只能活三五个月,听说上海医生了得,遂奔沪上求访数位名医,也是个个摇头。前几天去城隍庙,遇一算命瞎子,说此病能治,但须在上海东南方向近海边找一处清静之地,每日沐浴静坐,辅以中药,一段时间坚持下来,必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