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忧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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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黑暗的记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
  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杨炼《自白,给一座废墟》,1980

一、“流亡”一词,屈原诗首创


  “流亡”一词,首见于屈原诗。屈原诗之前,迄今未有发现“流”“亡”二字连用者。但自从创造此词,屈原诗中便多次使用①:
  “宁溘死以流亡兮”《离骚》
  “遵江夏以流亡兮”《哀郢》
  “宁溘死以流亡兮”《悲回风》
  “宁溘死以流亡兮”《惜往日》
  一个二千三百年前出现的词汇,至今仍令我们耳熟能详,且存在于常用辞典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具有贯穿时空的超强能量,直抵、紧握住了人类命运之根,并一再被后来经验所印证。
  “流亡”概念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中国历朝历代诗歌史上那一长串哀伤而璀璨的名字,它也是整个人类最基本的经验之一。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漂泊,到《圣經》里以色列人的《出埃及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客死黑海而留下杰作《变形记》,但丁出亡佛罗伦萨才创作《神曲》,直到写《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说:“谁没品尝过流亡的滋味,就读不懂我的作品”,法国小说家加缪说“旅行是一门学问,领我们返回自己”,纳博科夫、米洛什、布罗茨基……斑斑足迹上,是一整部人类文明史。
  一个如此重要而根本的概念,很难想像,在屈原诗之前,竟全无来源和出处!可细思之,也不是不可能。早于屈原诗两百余年的《诗经》里,呈现的是春秋时期相对小国寡民的生存景象,战国时期以烽火战乱为背景的大规模人才、思想交流,还未出现。更晚些,虽然战国时不少文人风尘仆仆奔波于路上,但那种跨国兜售知识产权的兴奋努力,也与屈原诗中惨痛的“流亡”之叹,判然有别。终于,找不到其他说法,我就只能承认,“流亡”一词的原创版权,归屈原诗所有。
  屈原诗—灵均诗以独一无二的伟大原创力,发明了“流亡”一词。
  这个无中生有的原创,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流亡”慨叹所到之处,在屈原诗中,应声打开一个悲天悯人的创世纪,《离骚》给出的“流亡”语境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再深究一下“流亡”观念之源头,我不得不说,并非只靠出走的经历,就一定能拥有创造出流亡作品的自觉。先秦诸子百家中,如此明确高张内心与外在流亡、拥抱惨痛而九死不悔者,唯屈原诗绝无仅有。那么,它有可能是外来词吗?但,哪个外来?从何处外来?是楚国之外?列国之外?抑或“中国”之外?乃至汉字(方块字)之外?这个推测,又一次查无实据。很可惜,我们不能为屈原诗虚构出一个当代版的中外交流。
  这里,我想插入一段题外话,反证发明“流亡”一词,需要何其丰沛的精神伟力。
  我向大家鼎力推荐《和制汉语一览表》,感谢互联网时代,此表随手可搜。
  这是因为要写“流亡”,而意外得到的大收获。一言以蔽之,不知《和制汉语》者,请免谈现代中国思想。
  简言之,“和制汉语”,就是日本人用汉字写下的西方进口词汇。敬请大家平心静气,把此表通读一遍。
  我相信,你们将和我一样赫然发现:这里几乎囊括了我们使用的所有现代概念。从日常用语,到各种专业,再到文学艺术,一切领域、一切层次,我们嘴上所说、脑中所想、手上所用的现代词汇,几乎皆为日本人所创。
  这是一次对古汉语的大解放,一个真正、全面的“创造性 开放性”,一种我们自己囿于汉字的传统惯性,绝难获得的自由!无数例子令人拍案叫绝(谁想到给“时”加上“间”,忽然就有了能用单位测度的“时间”?或者运输的“运”,与动作的“动”没来由的相撞,就合成了我们至今挣不脱的“运动”?)。
  相对“和制汉语”,反观我们自己所为,则难免羞惭:我们轻易抄袭了这些现成词汇,却满足于一知半解、望文生义。舶来捷径,快则快矣,可造成的思想夹生,成了整个现代中国文化困境之源!20世纪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不停出错——试错的历史。原创力贫弱已堪可怜,不探究赝品浅陋,反张扬虚假为荣,才更可悲!于是,从文化到现实,徒有现代之名,而无现代之实。迄今为止,这致命的先天不足,对大部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仍然不自知、无感觉,明明陷于失语,却自欺欺人,开口“现代”,闭口“文学”,天天“意义”,年年“运动”,说着外语,却恍如那些名目,都是吾国吾土原生草木。所谓中国“思想”,怎能不沦为一片空白?
  我推荐国人细读《和制汉语一览表》,因为此中暗含中国问题的缘起与症结。
  这番插话,只为反衬屈原诗创造“流亡”概念的伟大。
  一个词、一个概念从无到有的原创,令一种存在从虚无中显形。语言的全部意义在此。我甚至遐想,不知是谁,最早从屈原诗中,挑选出了“流亡”一词,与英语的“Exile”对译?我得承认,这个他(或她),能从浩如烟海的汉语词汇中,追本溯源,回到屈原诗中,选出“流亡”一词,赋予它全新的活力,一举打通古今中外——那绝对是位大天才!
  遥想二千三百年前,得多少凄风苦雨的黑夜,才孕育、打凿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词。而它,一经存在,就不仅成为经典,更一步踏入现代和当代。“流亡”,命名了一种人类根本处境。自那以来,它如滔滔大河,一路吸纳着沧桑和杰作,贯穿数千载,从未过时。一个堪称永恒的概念,成就了一道历史文化之底色,也含括了可见的未来。它傲然并列于和制汉语那数百个从西方翻译来的“现代词”,毫不逊色,且更纯粹鲜活。在我看来,灵均之力,媲美仓颉,堪称神圣!   屈原诗开创的“流亡”母题,像一个圆心,层层漾开了中文文学传统的同心圆。

二、“流亡”词义探究


  “流亡”一词的词义,究竟是什么?
  据《说文》解:“流”:本意为水之流动,延伸为流失,流离,流放——离开;“亡”:本意为出走,延申为亡命,消亡,灭亡——死亡。那么,“流”与“亡”两个字之间,是什么关系?
  英语词“Exile”(流亡),字面上从属Ex部,意即出去,外面;含义上保留了“流亡”——出走的概念完整性。
  而中文有所不同,“流”和“亡”,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字,各有完整而多重的词(字)义。随着对两个字关系的不同理解,“流亡”内涵,也在丰富变化。依我之见,至少有以下三个层次的理解可能性:
  1.流向死亡:如放逐之路。
  2.流即死亡:如背井离乡。
  3.(最有意思)从死亡开始流动:一种绝处逢生,犹如诗歌本质的最佳写照,古今中外诗歌史上那一系列杰作,可不恰恰这样诞生?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每个人都像在吟唱王维的句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存濒临绝境,诗歌方能升起。由是,哪首诗不是幸存之诗?谁不因诗歌而成幸存者?我自己也早在1985年,就写下过“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YI),不置之死地,何来“后快”?!
  继续深入“流亡”概念,这里也须分出层次:
  首先,政治的狭义“流亡”:由现实的具体时空限定。我称之为“小历史层次”,某人因政治迫害被迫出走,其反抗意义局限于该时该地。屈原诗常遭肤浅解释为“爱国诗”,就因为人们常想当然地把它附会于楚国政治。
  其次,思想的广义“流亡”:超越一时一地、在哲学上把握精神追求的本质。我称之为“大历史层次”,视整个历史为人类的生存场景,面对厄运而不放弃追寻思想自由。这里,“流亡”的定义,已经从被动接受转为主动参与,甚至自觉开拓。恰如闻一多先生指出的,屈原诗“神游”天地,即可看作这个转化。②
  最终,诗歌的美学“流亡”:以“知道”——参透命运之绝境为前提,回归诗歌语言的创造。我称之为“形而上的美学层次”,诗歌语言之构成,把反抗升华为创造,让创造体现最高级的反抗。诗歌不仅描述人类命运,更敞开它,从不可能处开始,展示真能量。屈原诗最终完成于此——“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应该特别提到,中国之外诸文化,多以宗教关怀为人生归宿,因而,何为家?何为原乡?常与宗教相关,人被放逐的原始焦虑,亦源于此。最清晰的例子,如《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但屈原诗里的流亡,是思想、美学意义上的“大流亡”。它同样涉及存在的本质意义,并痛陈失去原乡的焦虑,但它不诉诸神本,而是在人本之内完成超越。它用突破时空局限的“大历史”,充分拓展人生的领域,从而让“诗”取代了“神”的超越层次,把“神之居”变为“人之居”,一切“天问”都还原成“人问”,所有焦虑催生出语言的创造。整个屈原诗,正是一场亲历历史、超升成诗的“出走——灵游”。
  屈原诗中的上天入地,被无数次说成是“浪漫主义”,但这与其说褒奖,其实是太大的贬低。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对存在的突破性把握,被狭隘化成了小诗人的胡思乱想。由是,现实上局限于“爱国”,文学上仅仅是“浪漫”,哲学层次付诸阙如,更遑论超出流行文论视野的其他层次了,我说屈原诗忍受了两千余年的孤独,而且还得继续忍受下去,难道过分吗?
  回到作品,谨以《离骚》为例,在我眼里,这首诗与“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倒该看成一首大巫之诗,一个从“此在”出发,灵魂出窍式的“灵游”历程,其间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外在“求女”不得,而返回自救乃至自美,最后回归诗美原乡。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全诗以自传体启始,本意为何?倘若稍知巫术通灵者,便会了解,巫师跳神之始,仍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我是谁?“此在”哪里?须一一交代,“此在”越明确,进入幻觉“灵游”的超越感(出世感)越强,在幻觉状态体验的“大世界”越真。“我”与“一切我”之间,有限通无限,反差更合一,黄泉碧落,才都落到实处。所以,这个自传体的开头,让《离骚》后续的灵游,显得无比可信。
  但进一步观察,这个“自传体”,又非普通的自传体,它直接把叙事者的身世上推到三皇五帝时代,“帝高阳之苗裔”,迄今亦已不知几千百岁!所以,这里的“具体”,并非一人一物之具体,而是一种“历史亲历的具体”。叙事者虽然有名有姓,但他的自传,却直接含括了整个大历史的内容,这给他即将进行的灵魂出窍之游,搭建起广阔的舞台,更提纯出一种黄金质地,去打造那把悄悄递到我们手中的钥匙——自传体的结穴之词:“灵均”。
  “灵”者,贯通、穿越神人鬼三界之精灵也,“均”者,遍布、遍历天地古今内外也。“灵均”一字(注意:古人以“字”自我命名,是否正为提示“文本”意义?),已经纳千古历史于“我”、集天地精华于“诗”,有此开端,万物的归宿,又怎能不是一个“美”字?!
  接下来,《离骚》中那位大巫渐入佳境,先冥想静心,感觉“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再坦然绽开,呈现外华(“又重之以修能”),更不避“党人偷乐”,不怕为天地立言:“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应该注意,屈原诗中多次出现“灵修”一词,仅《离骚》里,就有三次(“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对“灵修”的解释,颇为繁多,但如不混为一谈,而是同时关注“灵”与“修”这两个字,则与凡俗之解(如妻子对丈夫的称谓)相去甚远。“灵”者,巫也、舞也;“修”者,修饰、装饰,引申为修炼、修理,使之完美。对屈原诗中的“灵修”,与其我们不着边际地瞎猜,还不如回到字面上,看那位大巫之“灵”,如何神游天下而“修”。他在“通灵”状态中,遍历无远弗届的现实,以“修”为正,为“修”而伤,因“修”而怨!可以说,他的漫漫求索,正是一条“灵修”之途。   《离骚》的分段,有太多说法,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一文中,也提出了五段论③,但当我现在专注于“流亡”一词,且将其视为一个中国诗歌传统最重要的母题时,又必须收拢那些分段,从具体文本分析,转为一个更高层次的思想把握。让“流亡—灵游”,像一架射電望远镜,透视(灵视!)数千载之前人的心灵宇宙。这样看,《离骚》的总线索,就该归结为:从一个大自传出发,遍历现实、历史、神话——楚国(甚至更广领域)“巫文化集体记忆”诸层次——终于放弃外在寻求,退而自救,回归诗美原乡。
  学者陈逸根先生,在他《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
  一文中④,以荣格心理分析为视角,很准确地指出了《离骚》中上天入地的“神游”,贯穿着一个颇有逻辑的完整过程,那就是“屈原透过积极幻想,深入到集体无意识中,对其中各种原型、原始意象进行了艺术性的加工创造,而建构了一个瑰丽缤纷的神话世界”。这里,“集体无意识”概念,尤为重要。屈原诗创作的年代,仍在巫文化主导意识的时代,尤其尚巫、尚鬼的楚国,何为魔幻?何为现实?它们是二者?那么在哪里分界?或根本如一,魔幻就是现实?陈逸根先生(想要)指出的,是一个创造屈原诗、又被屈原诗所创造的世界。我只想对此小作调整,或许屈原并非“透过积极幻想”,去“深入”去“创造”,他(如果有这个“他”!)根本就生活在那个超验现实之中!作为一位灵巫大巫,他完全可以无视我们今天靠可怜的进化论区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完全不觉得人类难以企及鬼神境界,他是“灵”!他并非走神、出神而游,却在巫术发功状态中,一灵出窍,遍历天下。“灵”“神”之别,在“灵”居于人体内,却可以离开躯壳、悠游无数时空;“神”却更多被先验地与人分开,划入人无力、无能进入的另一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称屈原诗为“灵游”,而不喜沿用“神游”俗语之故。
  即便如此,陈逸根先生视《离骚》为一个完整世界(集体无意识)的看法,仍堪称真知灼见。《离骚》灵游,活脱脱一次冥思、发功、跳神、领悟、书写(卜辞—成文)的全过程。
  我们看到,一个具体“人物”(灵均),在凝神静思中,渐渐进入发巫状态,并非不艰难地挣脱自己躯体(现实时空),进入当下与历史杂糅的幻觉世界,开始在含括一切的“文化记忆”中漫游,论家所谓的三次“求女”(玉女、神女、下女)⑤及三次无功而返,恰与后来民间跳神、驱邪的经验深为吻合,灵巫的努力,并非次次都能成功。人生如噩梦,噩梦浸透人生,想终极解脱,哪有那么容易?!求女——求外在之美——不得,才转而求己,“宁溘死以流亡兮”,诗人大巫被其“内美”驱使出走,遍寻天地不遇后,又不得不重返一己之内,依托语言那个基于自身的客体,写下这首卜辞般的命运之诗。这是场惨败,又是一次完胜,世俗成就被抛弃,却坐实了灵魂的归宿。
  我喜欢这个关于集体无意识——集体文化记忆的想法,因为只有如此,《离骚》里那现实、历史、神话三重境界,才最终被纳入一个整体结构。这个《离骚》世界,无时间之隔,无空间之分,无实体与幻觉之区别,甚至无生命和语言之界限,茫茫荡荡,万古如一。诗人大巫所到之处,都是他的现实。
  由是,“文化记忆”一词,也变得不甚妥当,那根本应该叫做“文化现实”!一种特定文化中,以独特方式存在的现实。在屈原诗里,就是那种打破线性时间/历史观,被我们今天称为“魔幻”的全息现实。那次灵游,穿越的何止诗人所在的内心和外界,它一举归纳了二千三百年来一切提问者、探求者的命运,因此能永葆鲜活。这样看来,屈原诗和我们,谁更肤浅?
  那么,“流亡”呢?
  还记得吗?“流亡”含义的第三解:从死亡开始流动?读入《离骚》,也就读入了所有屈原诗,那里的《天问》《九歌》《涉江》等等,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述这番非时空的历史经历,为什么?因为这里大历史就是大现实。诗人亲历各个历史阶段(朝代),也把所有历史阶段变成了“他自己的历史场景”——在整个浩荡的时间长河中,他的亲历感无所不在。
  我自己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第二章内有一组《历史哀歌》,其中七首诗,书写了七个时间点上古今中外七个历史人物,但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却是每首诗标题上那个短句:“我的历史场景”。这里,“我的”一词,瞬间重写、重构了整个历史,把那句耳熟能详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进一步定位成“所有历史都是我的当代史”。是的,历史语境,都是自己的处境。外在现实,从来是内在性格的一部分。个人亲历大历史,就是亲历自己的记忆:一种深层次的人生。这“灵游”,在导向“灵修”,更深化为“思想和诗歌层次的流亡”——我们自己的文学自觉。
  灵游的哲学内涵,是凸显诗人之“在”。他漫游时空,并非仅仅虚渺的空想,而是切实地存在于、体验到每个坐标点。这里两个关键词:一、大历史;二、亲历。它们的交织,揭示出一种全息网络式的存在状态。一个“自我”,超越自己的一时一地,而深入整个历史,让所有时空点真切地存在于“我”。这里被突破的,远远不止肉体的局限,更是历史阶段的限定。所有朝代、所有国度,都是一种“场景”,被“我的——人的命运”所打通、占有。那些他/她,都活生生是我;而我,也鬼魂般地渗入他/她,以至于分不清每个念头、每个声音来自于谁?又或者,它们都来自“灵”,那个曾被叫做集体文化记忆,如今已再次被激活为现实的“灵”?
  这条思想线索,可以引领我们漫游屈原诗的迷宫。
  在《离骚》中,因“内美、修能”的内在催迫,与“恐美人之迟暮”的外在紧张,灵均—灵游之我必须出走,而后,他与“帝高阳之苗裔”遥相呼应,直接踏入“昔三后之纯粹兮”的历史长河,追随“九天以为正”和“彭咸之遗则”,而与“党人”“今之人”对比对抗,虽“长太息以掩涕”,但对自己的追求“虽九死其犹未悔”,直至石破天惊地捧出主题“宁溘死以流亡”。侧身于诸多历史人物间,灵均之“余”那“高冠、长佩”的形象,无比鲜明,永远在场。一条漫漫长途,不停“反顾、往观”着,穿越现在、上古、传说、神话,何曾过去?哪能过去?“过去”,只是无数个现在,到处的现实中到处有“余”,一个始终共时的存在,一种万变如一的出场。   这个“出场”,就是穿透时间的感同身受。“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查”,远古善恶,至今分明;“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晚近史实,仍为佳例。一切,都殊途同归:“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个“上下”,含括古今,汇合人神,上下都在同一条路上。由是,“历史的忧郁”主题,已隐然可见。在灵游至神话原型时点明“求索”,亦含了精神原型的深意。可惜神话尽头,仍是“何离心之可同兮”,而终于逼出“吾将远逝以自疏”,这绝望后的自我放逐,又是一种终点上的化被动为主动。
  亲历了大历史——到处的现实——之后,诗人“吾”彻悟到,“国无人莫我知”“莫足与为美政”,于是,自沉的决绝,衬托出自救与自美的洁癖,诗歌一次性抵达“彭咸之所居”时,形而上的真正流亡开始了。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强调过,中文诗歌有两个传统:抒情诗的传统和“思想之诗”的传统。能否把亲历感置入大历史语境——建立“我的历史场景”,是区分这两个传统的分界线。更具体些,抒情诗的传统自《诗经》始,其特征为本土场景、一时一地的现实、单层次抒情、较轻浅的忧郁,全部是短小的诗歌形式;“思想之诗”的传统以屈原诗为唯一代表,其特征为:历史场景、时空集成的“现实”、多层次反思、无比深沉的忧郁,每首不可替代的长诗形式。遗憾的是,先秦以后,政治、思想大一统确立,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而“思想之诗”的传统湮没无闻,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文化史上的一大悲剧。
  屈原诗千古孤寂,但它在人类文学史上,却不乏同道。《荷马史诗》,直接给欧洲诗歌设定了历史纵深。奥维德,从人生到文学简直像一位屈原的小弟,流放黑海,却留下辉耀古今的《变形记》。但丁也有一番灵游,他那贯穿地狱、净界、天堂的净化之旅,照亮了欧洲文艺复兴之途。现代诗的“大师兄”⑥庞德,更是以浩瀚的《诗章》,打开线性时间的(虚构)“逻辑”,突破地理、历史、语言、文化重重籓篱,从荷马到孔子、从普罗旺斯民谣到“二战”后的比萨战俘集中营,摘取无数时间片段,大规模拼贴出一个空前(或许也绝后)的“我的历史场景”,把共时的哲学内涵和人类根本命运,用最历时的诗歌形象呈现到了极致。对此,我在In the Timeless Air⑦一文中还有讨论。
  正由于亲历与大历史之互相渗透,才产生了我从屈原诗引申出的痛切感受:历史的忧郁。
  当代中文文学,绕不开历史这个深沉话题。从“文革”结束起,我们的创作,就始终浸透了历史的沧桑和血泪。“忧患”一词,更时时挂在诗人嘴边,但在我看来,忧郁不同于忧患,所谓“内忧外患”,已说得清楚。忧郁者,内忧之郁结也,此言主要描摹内心感受,同时影射人生困境。忧患的原因,偏于外向:大难将至,担心恐惧,于是奔走呼号,不得不提高音量,以警醒世人,它经常是一种政治层面的具体表达。而忧郁,则主要是内向的心理活动,它敏感、细微、郁结,阴暗而莫名,于是常诉诸耳语、自语乃至沉默,这种美学层面的无言,只能交给内心去细细品味和感受。
  明确一下那区分,则是:忧患已知,忧郁莫名;忧患现实,忧郁诗歌;忧患呼号,忧郁沉思;忧患有为,忧郁无为。
  其间没有积极、消极之别,但有深刻、浅薄之差。屈原诗之流亡——灵游,是极尽全力的“忧郁诗写”!
  这里,“历史的忧郁”,也可以分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现实/政治黑暗的绝望之痛:《天问》之叩天诃地、《离骚》之“阽余身而危死兮”是也。
  第二层次,哲学/宗教认知的迷惘之痛:“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天命反侧,何罚何佑?……伏匿穴处,爰何云?”是也。
  第三层次,诗歌/美的自觉之痛:“已矣哉”、“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从彭咸之所居”是也。
  屈原诗,因其饱含历史的忧郁,两千多年之后仍令人动容。它不屑逃避,而在返回;拒绝取巧,宁肯殉难——诗歌的不死之躯,坚守在厄運最深处,定义“人”之本义。
  我曾很欣赏已故诗歌批评家陈超的“历史想像力”之说,但细思之,还是觉得“历史的忧郁”更到位。因为如前所述,“忧郁”累积于内,大历史中的亲历感,不止于对别人的想像,更是一种“成为”。每个他/她都是“我”、内在于“我”,他们构成了我的存在本身,也正是我的隐痛。“历史想像力”,仍稍嫌由此及彼,而“历史的忧郁”,全然是向内开拓。这不是超现实,而是实实在在的“深现实”。向自己这个“形而下”挖进去,一直挖到、挖通所有人的命运那个形而上。屈原诗的“大流亡”母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用内心流亡,囊括整个历史。
  由是,谁不是三闾大夫?谁没走在同一条流亡之路上?浩浩汨罗江,有多少滴水?或其实整个是一大滴?屈原诗的清浊,无间隔地注入所有水滴。屈原诗就是我们自己。
  汨罗江这条“大流亡”的血脉,让屈原诗的鲜红晶莹,永远展现在我们眼前,它流淌,却不流走,只流进——我们的诗歌的质量。
  历史无边,忧郁无尽。这亲历之“亲”,好深啊!
  “路漫漫”,一个人囊括千古,真可谓力道万钧。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① 此处罗列屈原诗中出现的“流亡”一词,但因为屈原诗的篇目,至今仍有争议,故其使用“流亡”的次数,亦有不同。“多次”,即约略而言。
  ② 见闻一多《屈原问题》。
  ③ 杨炼:《屈原诗,隐没的源头》,载《上海文学》杂志2020年第7至第10期。
  ④⑤ 陈逸根:《神话创造与心理治疗——〈离骚〉之神游情节新探》。
  ⑥ 余光中:《英美现代诗选》。
  ⑦ 杨炼:文章In the Timeless 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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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耳其咖啡里  透过希腊的雨  看到的中国细雨  落入我的咖啡  直至它变冷  溢出  直至它溢出  变得清澈  杯底的图画  跃入眼中。  画中一名男子  留着长长的胡子  他在中国  在一座中式凉亭前  在雨中,倾盆大雨  凝固成  一行行雨丝  笼罩着久经风雨的凉亭  笼罩着男子的脸庞。  咖啡之下,糖和牛奶  正在凝结  磨损的釉彩之下  男子的眼珠似乎被烧掉  或是往里转  转向了中国
通俗地讲,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就是“物物相连的因特网”,其目标是让万物沟通对话。比如在电视机上装传感器,可以用手机通过网络控制电视的使用;在空调、电灯上装传感器,计算机可以精确调控、开关,实现有效节能;在窗户上装传感器,你就可以坐在办公室里通过计算机打开家里的窗户透气;等等。  物联网是创客空间中学生最喜欢挑战的新技术之一,如用Arduino来做一个基于物联网的自动浇花系
摘要:近几年,信息技术教学中渗透核心素养的教学方法受到大家的关注,如何寻找到一条有效的教学途径,提高学生数字化学习效率是当前教学的主要目标之一,因此,本文引入了ITtools教学辅助平台,旨在对传统教学过程中单一的随堂测验或课堂练习加以改进,进一步培养和发展学生适应信息社会的生存能力。  关键词:ITtools平台;小组学习;信息技术  中图分类号:G434 文献标识码:A 论文编号:1674-2
创新整合点  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从学生学习的角度来说,他们不仅要学习知识、技能,还要学会获取知识、技能的方法。所以在本课教学中,我们在教会学生搭建只有一个网页的网站的同时,也把搭建网站的整体流程教给了学生。  微课程着眼点小,知识点相对零散。如何将碎片化的知识拼装成完整的结构,联通知识体系呢?我们应对微课程进行系统设计,合理重组微视频,这有助于搭建学生的知识架构。新建站点和修饰文字
摘要:民族建筑是民族文化的承载物,蕴藏着深厚的人文信息。新时代下如何运用虚拟现实技术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和民族建筑进行数字化开发,已成为国内传统文化推广教育的重要问题。本文介绍了一种基于Unity平台的3D民族建筑交互游览平台,该平台以动画导览、沙盘模型、交互游览、游戏模式等不同模式为框架,将傣族三大著名建筑——曼飞龙塔、景真八角亭、曼阁佛寺在MAYA中制作出3D模型,还原了实际建筑的形状特点、雕刻
主持人语:继教育部正式颁布《普通高中课程方案(2017年版)》及《普通高中课程标准(2017年版)》之后,目前已完成新教材的编写修订工作。更为可喜的是国务院办公厅新近颁发了《关于新时代推进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导意见》,提出了优化课程实施的新举措——结合推进高考综合改革,2022年前全面实施新课程、使用新教材,也就是在2022年之前新课程、新教材得到全面实施,为此,不少省区已经制订了全面推进新课
● 问题提出  《普通高中信息技术课程标准(2017年版)》的出台,确立了信息意识、计算思维、数字化學习与创新和信息社会责任四个方面的学科核心素养,并通过精选重组,确定了以数据、算法、信息系统、信息社会等学科大概念为课程核心内容;2018年出台的《教育信息化2.0行动计划》明确提出,“充分认识提升信息素养对于落实立德树人目标、培养创新人才知识、技能、应用能力以及信息意识、信息伦理等方面的培育,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