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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生”这个称呼，如今都已经改作“后进生”了，说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自尊与自信。这跟报纸上把一些单位的利润下降叫作“负增长”是一个道理。我有幸成为“后进生”中的一员，被遣送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一隅。理所当然的，同桌也是一位“大使”（成绩太臭，故曰“大屎”）。按说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理应惺惺相惜才是，可人家压根儿瞧不起我。我搬来的第一天，他就把自己的课桌使劲往外挪了挪，中间留出将近20厘米的空隙，以示楚河汉界之意。不想老班发现后把他臭批一顿，“看你还能干个啥？学习学不好，连个课桌也不知道排整齐？快给我搬回去！”
我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好马不吃回头草，有种的别搬！”
孰料老班耳朵极灵，他猛地转向我，目光如炬，“你说什么？”
我连忙赔笑，“我说我来替他搬。”
我把他的课桌猛地一拽，桌腿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接着他的文具盒也被惯性摔到地上，文具“哗啦啦”撒了一地，引得前面的才子淑女们纷纷回首，为几十秒的大好时光被浪费而愤愤不已，老班也只能苦笑作罢。
也难怪我这位同桌不愿与我同流合污，虽然同是“后进生”，可咱俩性质不一样。我嘛，是“心浮气躁浑身是刺”（老班给我下的八字评语），所以“后进”；他呢，纯粹是“练功过度走火入魔”而沦为“后进”的（这是我的个人看法）。“三更眠五更起”对他来说绝非夸张，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到凌晨两三点的有他，四五点钟起床在厕所里点蜡烛做习题的仍旧有他。虽然屡战屡败，可他那股子傲然之气尚未泯灭，与我同桌，当然心有不甘。
起先老班还想把他当成刻苦成才的苗子加以培养，曾经多次在班会上大张旗鼓地号召向他学习。那时他着实风光了几天，每次班会都有机会发言，结结巴巴把精心准备了七八页的经验材料读得零零碎碎，全然不顾老班极力掩饰的厌倦和台下同学毫不掩饰的不满。
几次考试之后，老班对他算是彻底死了心，逐渐把他划归后排了。偏偏他生性迂腐，还硬撑着自己曾经“先进”的架子，不肯承认“后进”的现实。被老班冷落后，更是玩了命地学习。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教室，什么时候离开教室。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他压根就没离开过自己的座位。
说也奇怪，就这么折腾，他上课时愣是不打瞌睡，从来都是凝神注目，端坐如钟。跟他同桌后不久，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讲完例题后让大家做练习，当然这“大家”照例是可以不包括我的。闲来无聊，我顺便检阅一下班里另几位“大使”都在干什么。无意中我发现我这位同桌仍然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仔细观察，竟听到了微微的鼾声。天哪，原来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师东张西望地慢慢踱过来，我下意识地拿腿轻轻碰碰他。他一个激灵，眼睛眨巴一下，醒过来了。
等老师走远，他红着脸说了句：“谢谢你。”
我也不觉用了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他说：“别太累了。”
也不知怎的，就在这一刹那间，有一种久违了的暖流蓦地淹没了我干枯冷涩的心田。我不知道那是同情，还是同命相怜。反正从这一刻起，不管他对我态度如何，我决定死心塌地把他当作兄弟了。
我的这点心思他当然不会知道，对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其实在这班里，不是他对人家冷淡，就是人家对他冷淡，他根本就没有一个朋友。
我这位“兄弟”（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还在“苗子”期间养成了一个习惯———爱举手，有把握回答的他要举手，没把握的他也要举手。据他说这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心理素质。平时倒也罢了，反正各科老师都了解他，举也白举，最多哪位面子软的老师挑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敷衍他一下，就这他也不一定能答对。
千不该万不该，在语文老师的公开课上他还是执迷不悟，仍然三番五次地举手。他每举一次手，语文老师的眉头就拧一下。偏偏听课老师都坐在教室后面，见这位同学屡次举手而未果，不免有些交头接耳。语文老师无奈，正好有一个主观性很强的问题无人举手，语文老师就点了他的名。不料我这位兄弟期期艾艾了三四分钟仍未说出个囫囵话来，语文老师很有风度地微笑着说这位同学稍微有点紧张，要不一定能说得很好，现在请哪位同学再来补充一下？可他受了鼓励以后非要接着说下去不可，躁得语文老师摩拳擦掌，最后只得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发言。因为这一耽搁，这节课的结尾就显得有点草草收兵的味道。要知道语文老师向来以讲课结构紧凑、内容精确而蜚声校内外，今天出了这么个纰漏，他岂能善罢甘休。
下课后，语文老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帮子“才子佳人”先替老师叫起了委屈，什么“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什么“功亏一篑”、“害群之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的兄弟仍旧苍白着脸端坐着，似乎别人说的不是他，又好像他根本就没听到。
我猛地一拳砸在课桌上，把钢笔、尺子、书本震得乱跳，“有本事自己怎么不举手？举手发言有什么错？有别扭找我，别拣老实的欺负！”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语文老师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那些“才子佳人”们也都乖乖地做作业去了。
经过这一场风波，他明显对我热乎起来了，后来甚至还想改造我，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好学习，说我人聪明，脑子好使，一定能学好等等，跟一年前老班想“挽救”我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碍于面子，我只得姑且答应了他，顺势也劝他睡足觉，“你不睡，学习也是倒数；睡足了，又能差到哪儿去呢？”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被这个奇谈怪论吓了一跳。最后他幽幽地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似乎要把高中两年来的辛酸和郁闷全都释放出来似的。
第二天早晨他破天荒没起床，整整睡了一个上午。看着他像婴儿一般恬静的睡容，我的眼角竟然爬出几滴泪来。我胡乱擦了两把，细细回忆着上一次流泪是哪个年月的事。
我对自己的兄弟也没有食言，渐渐地也开始听课、写作业了，同时还要疲于应付我这位兄弟那千奇百怪的问题。他总是怀疑书上的定理、公式，比如1摩尔物质的微粒数到底是不是6.02×1023，为什么所有的波都会发生衍射和干涉，为什么所有的生物都有遗传基因……你可以想象我为了说服他相信这些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也许我的这位兄弟真有一双慧眼吧，在期中考试中，我果然考出了令所有老师和“才子佳人”们大吃一惊的成绩，只是我的兄弟仍在原地徘徊。老班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排除了我作弊的嫌疑，然后找我谈话了。他先是总结了我进步的几个最重要的客观原因（第一条当然是他的教育艺术），然后郑重决定要把我的座位调到教室前排去。末了他还象征性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面对老班矜持的笑容，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调位！”
进了教室，我看见我的兄弟已经帮我收拾好了课桌，准备送我乔迁了。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挤出了勉强的笑容。我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好兄弟，我们永不分开！”
我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好马不吃回头草，有种的别搬！”
孰料老班耳朵极灵，他猛地转向我，目光如炬，“你说什么？”
我连忙赔笑，“我说我来替他搬。”
我把他的课桌猛地一拽，桌腿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接着他的文具盒也被惯性摔到地上，文具“哗啦啦”撒了一地，引得前面的才子淑女们纷纷回首，为几十秒的大好时光被浪费而愤愤不已，老班也只能苦笑作罢。
也难怪我这位同桌不愿与我同流合污，虽然同是“后进生”，可咱俩性质不一样。我嘛，是“心浮气躁浑身是刺”（老班给我下的八字评语），所以“后进”；他呢，纯粹是“练功过度走火入魔”而沦为“后进”的（这是我的个人看法）。“三更眠五更起”对他来说绝非夸张，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到凌晨两三点的有他，四五点钟起床在厕所里点蜡烛做习题的仍旧有他。虽然屡战屡败，可他那股子傲然之气尚未泯灭，与我同桌，当然心有不甘。
起先老班还想把他当成刻苦成才的苗子加以培养，曾经多次在班会上大张旗鼓地号召向他学习。那时他着实风光了几天，每次班会都有机会发言，结结巴巴把精心准备了七八页的经验材料读得零零碎碎，全然不顾老班极力掩饰的厌倦和台下同学毫不掩饰的不满。
几次考试之后，老班对他算是彻底死了心，逐渐把他划归后排了。偏偏他生性迂腐，还硬撑着自己曾经“先进”的架子，不肯承认“后进”的现实。被老班冷落后，更是玩了命地学习。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教室，什么时候离开教室。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他压根就没离开过自己的座位。
说也奇怪，就这么折腾，他上课时愣是不打瞌睡，从来都是凝神注目，端坐如钟。跟他同桌后不久，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讲完例题后让大家做练习，当然这“大家”照例是可以不包括我的。闲来无聊，我顺便检阅一下班里另几位“大使”都在干什么。无意中我发现我这位同桌仍然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仔细观察，竟听到了微微的鼾声。天哪，原来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师东张西望地慢慢踱过来，我下意识地拿腿轻轻碰碰他。他一个激灵，眼睛眨巴一下，醒过来了。
等老师走远，他红着脸说了句：“谢谢你。”
我也不觉用了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他说：“别太累了。”
也不知怎的，就在这一刹那间，有一种久违了的暖流蓦地淹没了我干枯冷涩的心田。我不知道那是同情，还是同命相怜。反正从这一刻起，不管他对我态度如何，我决定死心塌地把他当作兄弟了。
我的这点心思他当然不会知道，对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其实在这班里，不是他对人家冷淡，就是人家对他冷淡，他根本就没有一个朋友。
我这位“兄弟”（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还在“苗子”期间养成了一个习惯———爱举手，有把握回答的他要举手，没把握的他也要举手。据他说这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心理素质。平时倒也罢了，反正各科老师都了解他，举也白举，最多哪位面子软的老师挑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敷衍他一下，就这他也不一定能答对。
千不该万不该，在语文老师的公开课上他还是执迷不悟，仍然三番五次地举手。他每举一次手，语文老师的眉头就拧一下。偏偏听课老师都坐在教室后面，见这位同学屡次举手而未果，不免有些交头接耳。语文老师无奈，正好有一个主观性很强的问题无人举手，语文老师就点了他的名。不料我这位兄弟期期艾艾了三四分钟仍未说出个囫囵话来，语文老师很有风度地微笑着说这位同学稍微有点紧张，要不一定能说得很好，现在请哪位同学再来补充一下？可他受了鼓励以后非要接着说下去不可，躁得语文老师摩拳擦掌，最后只得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发言。因为这一耽搁，这节课的结尾就显得有点草草收兵的味道。要知道语文老师向来以讲课结构紧凑、内容精确而蜚声校内外，今天出了这么个纰漏，他岂能善罢甘休。
下课后，语文老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帮子“才子佳人”先替老师叫起了委屈，什么“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什么“功亏一篑”、“害群之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的兄弟仍旧苍白着脸端坐着，似乎别人说的不是他，又好像他根本就没听到。
我猛地一拳砸在课桌上，把钢笔、尺子、书本震得乱跳，“有本事自己怎么不举手？举手发言有什么错？有别扭找我，别拣老实的欺负！”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语文老师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那些“才子佳人”们也都乖乖地做作业去了。
经过这一场风波，他明显对我热乎起来了，后来甚至还想改造我，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好学习，说我人聪明，脑子好使，一定能学好等等，跟一年前老班想“挽救”我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碍于面子，我只得姑且答应了他，顺势也劝他睡足觉，“你不睡，学习也是倒数；睡足了，又能差到哪儿去呢？”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被这个奇谈怪论吓了一跳。最后他幽幽地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似乎要把高中两年来的辛酸和郁闷全都释放出来似的。
第二天早晨他破天荒没起床，整整睡了一个上午。看着他像婴儿一般恬静的睡容，我的眼角竟然爬出几滴泪来。我胡乱擦了两把，细细回忆着上一次流泪是哪个年月的事。
我对自己的兄弟也没有食言，渐渐地也开始听课、写作业了，同时还要疲于应付我这位兄弟那千奇百怪的问题。他总是怀疑书上的定理、公式，比如1摩尔物质的微粒数到底是不是6.02×1023，为什么所有的波都会发生衍射和干涉，为什么所有的生物都有遗传基因……你可以想象我为了说服他相信这些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也许我的这位兄弟真有一双慧眼吧，在期中考试中，我果然考出了令所有老师和“才子佳人”们大吃一惊的成绩，只是我的兄弟仍在原地徘徊。老班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排除了我作弊的嫌疑，然后找我谈话了。他先是总结了我进步的几个最重要的客观原因（第一条当然是他的教育艺术），然后郑重决定要把我的座位调到教室前排去。末了他还象征性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面对老班矜持的笑容，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调位！”
进了教室，我看见我的兄弟已经帮我收拾好了课桌，准备送我乔迁了。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挤出了勉强的笑容。我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好兄弟，我们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