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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秋阳漫漫，如果没有六校联考的话，今天是个多么完美的日子。
数学试卷答得一塌糊涂，我一下子对自己又没信心了。文学常识也很丢人。“婉约派”的掌门人填了苏轼不说，还把与之齐名的辛弃疾当成了王维。晴野知道后笑喷了，他说：“你穿越小说看多了吧？两个朝代的人你也敢放在一块！”
从考场回到教室是下午五点。夕阳均匀地涂抹视线，在桌面落下光斑和阴影。后面几个男生探讨着“三国杀”，一副浴血英雄的样子，让我恍若先知般地听到千军万马的嘶鸣。空气有点燥热，同桌拿着历史书，一边对答案一边煽风。翻开草稿纸，发现背面有字：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的幸福，我不会想着停留，宁肯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体会成长道路上的纷杂滋味。
然而高考就像沉在心底的一块石头，弄得我心里慌慌的。宛如前面有一扇异界之门，为我们立下时间的判决，任何人都是抵不过时间的。用晴野的话说，高考就是大限将至。
挥霍一个晚上，用布头缝了一只小熊，然后用MP4看了《入殓师》。死亡是这样平静的一件事么？没有尽头，只是另一种冥想的荒寂。“死亡就像是一道门。死并不是逝去，而是开始下一程。”于是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我红着眼睛去洗脸了。
又觉得饿，到厨房给自己做了鸡蛋羹，洋葱炒培根，还有一小碗银耳莲子汤。吃是最重要的，丝毫不觉有负秋光。
自从决定报考中戏的戏剧文学专业并且不想上任何培训班之后，我就雪上加霜地令自己陷入文化课之外的又一重迷茫。终日抱着厚厚的文学书，读得头昏脑涨。有时候眼睛倦了，大脑却还是亢奋的，想歌德、契诃夫、王尔德，眼前看到的一切便都是他们。晚上必定把这些书放在枕边，睡前读上几页，方能安心入眠。我终于体会到，艺术生其实比普通考生还要辛苦，文化课上的些许优惠，是要以专业课的丰盛作为代价的。
今天开始上晚自习，政治老师盯班。他很爱讲课的，要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放我们自习。但书上的东西无非是老一套，他一个人说，没人听他的，只有打诨开玩笑时，大家才提起精神来。
“写作业可以偷点懒，但是政治不能！你们最后的学习就要这样，一周复习政治，一天复习历史，半天复习地理。”
“你们一定要力争‘天大’‘南大’，要是上个师大……当然，我们那个年代，师大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清华……”
“你别抬杠！别和马克思抬杠！抬杠你也找不到他……”
“于丹特别喜欢周杰伦。其实她不是喜欢周杰伦，她是喜欢方文山。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方文山，她是喜欢中国文化……”
他说话就是这个味儿。我们听了大笑，但不敢笑得太过。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训导主任。
八点半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陌筝，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刚从画室出来。
我问她考“北服”还是“央美”，总不会真的八大美院全考过来吧？她说最有把握的其实还是“天美”。又问我考哪里，我说中戏。她便问我几个问题，像是专业考什么，去年报考了多少人，合格证的发放比例，我全答不上来。她说就你这样还想考上中戏，你真该去上上专业辅导课，不然没戏的。
到家先扔了一床的书，然后开始吃话梅，吃得牙齿全都酸倒了，就上网查中戏的招生简章。信息过于庞杂，看得眼都花了，也辨不出哪个是有价值的，倒是突然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句诗：“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我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我啊。
流感来了。早上到校，我们先被叫到医务室测体温，确认不发烧后才允许回班上课。
今天学校宣布暂停晚自习。大家如沐春风，像是被赏了“免死金牌”一般振臂欢呼，随后就争先恐后地溜走了。一走就是大半个班，迅速登上了年级缺课人数的巅峰。等到教室里只剩下十三个人的时候，先前那种“巴不得天天出点事”的心理已经被恐慌取代了。又不时听到“某中学停课封校”“谁谁被隔离”“甲流死亡人数增加至××人”“注射甲流疫苗也会死人”等这样的传闻，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下午，学校又宣布期中考试延期，我对叶痕说，“神啊，连同高考一并取消了吧……”
晴野非常配合地去打了甲流疫苗，打完立刻有反应了，据他说症状比流感还严重，不光痛，还胸闷气短。我赶紧在学校发下来的表格上，毫不犹豫地选了“不注射疫苗”，打完钩上交。
下午三点四十分放学真是极限美好！元瞳约我去网吧看“火影”，我欣然答应了。网吧里破天荒地凄凉，只有几个不怕死的半大小子在打dota，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好久没追动漫了，打开视频的时候觉得恍如隔世。正看得尽兴，妈妈发来短信，问我有没有上晚自习，我说已经放学了，正在网吧看“火影”。她说你不要命了，明知流感这么厉害，还往公共场所跑，限你半小时到家，否则……
我只好满脸无奈地和忍者们别过，好不惆怅。
报完志愿，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了，好像登上了诺亚方舟，世界末日来了也不怕。
班主任反复强调说：“你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现在开始学也还来得及。”既是无为的鼓励，又喻示着我们谁也逃不过高考这一劫，让人不自觉地就生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责任感。既然知道在劫难逃，便至少该努力一些，不给将来埋下这样或那样懊悔的借口。
于是十二年的学海生涯，在最后一刻突然变得清晰和盛壮了，对比的理想和梦想就像是手头的小贴士，随便附在某张试卷上，同标准答案一起成为合情合理的一部分。
我们终将是要远游的人。
放学的时候看见消失很久的轻介站在学校门口等我。
我激动地跑过去，一把揪住他，“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迅速晒出招牌笑容，说：“才几个月不见，别搞得像几十年似的。”
我又问他：“今天怎么过来了？想我了？”
他就说：“我是来督促你学习的。”怕我不相信，又跟着强调一句：“真正的朋友现在应该关心你的学习了。” 然而“学习”这个话题到底是不耐谈的，说着说着就扯远了。他问我的《如烟》是不是把他写成了一个情场浪子，我说那倒没有，充其量是个反一号。
“哈？”他把头歪了歪，一笑，吐出一个大大的幽蓝色的烟圈。
临走的时候，我们在路口买了糖瓜儿，吃得嘴里粘粘的。
夜里收到元瞳的短信，道：“莫名地，我感觉忧虑。看见情侣忧虑，看见单身忧虑。困了忧虑，饿了忧虑。有事时忧虑，闲下来忧虑。想到未来忧虑，想起过去还是忧虑。不如我也去长春观当方丈算了。”
我只有笑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下午去上钢琴课，弹肖邦的《小狗圆舞曲》，那节奏竟是天真烂漫，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和一群小狗在金光闪闪的宫廷里轻盈地旋转，是一拍两转的华尔兹，夜风吹拂星空，像吹拂神的百花园，音符一朵一朵开出来，温柔地抖动着阴影中的花蕊，竟似神在说话……我感到手指间血液的冲动，内心像是获得了真理一样幸福。歌德这样描绘音乐：“当我悲伤沮丧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用你甜美的旋律安抚我的灵魂。”真的，有时候在音乐里站一站，就觉得对人对事仿佛一下子就懂得了，音乐给予我们的力量比悲伤沮丧时祈求的抚慰要巨大得多。
钢琴老师素来严格，极少夸我，独这首《小狗圆舞曲》说弹得还不错。我听了着实高兴，可也只会静静地傻笑。但接下来她又以惯用的权威口吻劝我把钢琴课停了，以高考为重。我说我舍不得，一周里我最爱乖乖地坐在这里弹琴，心里只想着那些愉悦的美好的事情。生活就是设法使自己尽可能地高兴，不是么？而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不容易。在许多人看来，现实的收益才是至关重要的，比如关乎命运的高考，是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的。
走在灰白色的大街上，夕阳照耀着那些死气沉沉的大厦、桥梁和钢筋水泥，大概是真觉得韶光易逝，不由想起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死神的精确度》，那个总是戴着白手套，喜欢音乐，讨厌雨天的死神千叶，传达给我们一种观点：“人的生命的大部分并非人生，只是时间罢了。”而那一张或暴风雪中或旅途中的脸，荡荡莫能名，我们只能在始终如一的感情氛围里，在幽暗的暮色里感受到它的存在。而同名的电影，则感觉一般，并未体现出比小说更多样化、更完美的效果，一些细节上的处理差强人意，唯独金城武是我的大爱。
深夜，看书累了，正要爬上床去，好久没见的冬留发来一条信息：“我不知道你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只觉得我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没有盼头了。每天都是题题题，铺天盖地的卷子无尽无休。我无比想逃脱这样的日子，可又觉得或许这种时日还算是好的，我更害怕的是一百天之后的日子，我憎恶事态的结局。或许是我信不过自己吧！眼看着别人一天到晚地念书，我却在这里患得患失，不想学又不能不学，不敢不学！因为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一个个忙碌地从我身边超过去，我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冷冷的学校？可怕的高考！我像是一只禁锢在围城里的鸟，飞出不去了，四周高高的全是城墙。我现在连吃个饭都不敢浪费太多的时间，也许就是一个中午的差距，却有可能一个星期也补不回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现在唯一的快乐就只剩下看看SJ了……”
她的话让我有种“哐”地一记打到头的感觉，把我从终日无忧的状态拉回到现实中来。
而我多想是一匹没有缰绳没有嚼子的马，穿过红色的太阳风，消失在滚滚云霞的西天里。
一连多日都是阴天。初开的花淹没在低低的雾气里，显得有点悲伤的样子。
学校的课程变得千篇一律。隔三差五发下来的卷子，叠起来能把人骇一大跳。
午饭后通常背书，有时也跑办公室，像以往我眼里的好学生一样问点儿问题。老师解答没几句准会说“这题我明明在课堂上讲过嘛”“早点儿干吗去了”“现在想起学习可是太晚了”之类的话，我的信心就减了几分，佯装聆听并持续一副惭愧的表情。其实内心正杞人忧天地替那些优等生觉得辛苦。我的确觉得，优秀有时候是件挺累人的事。
到了高三，学生通常会被非常明确地分成几类：学习好的，学习一般的，学习差的，或者更具体的——上一本、二本还是高职。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没有在努力，比起分数，这些事一点都不重要。
甚至老师会在班里明说：“今年三本扩招，花点钱选个像样的学校吧！”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很泄气，内心的虚弱感愈发地显山露水。
我问叶痕：“你想考哪？”
她说：“当然至少是二本。”
我又问：“考不上怎么办？”
她从乱七八糟的书里抬起头，说：“考不上也要考上！”
语气坚定得令人想哭。
夜深时偶尔也有过“如果当初不玩得那么疯”和“早点开始努力就好了”这样的懊悔，但又觉得高中照自己这样的活法也是值得的，凭什么要将大好的青春用来只读高考的教材？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假设了，就好像上了高速运转的时光机，一切都由不得我了。
接下来是“二模”，可心里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是置身事外，也无风雨也无晴。
日子过得飞快，总是来不及数，也不敢数。整个四月就是一场车轮战，停不下来。莫名地，总想起《风之影》中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一样：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今天下午举行成人仪式，也是整个高中阶段最后一项大型集体活动，搞得挺隆重。好些高三学生的家长都跑来学校观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幻灯片，我们三年的生活，变成一种种颜色，一张张画面，一段段音乐，永远地留在生命中的某一处了。或许我们会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它们，梦一样浮现出来。它们一直站在老地方，像树像草一样在原地摇曳，而我们，将在陌生的岁月里，不知过着谁的生活。
前几天学校要求家长给孩子写一封信，封好交给班主任，这会儿在典礼上发到我们每个人手里。元瞳嘤嘤地哭着，不知是对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想成人呀！”我还笑她感情优裕，然而轮到自己读父母的信时，不禁也进入境况，眼泪汪汪了。 妈妈说：“或许你的一生都很平淡，不断地摸索，不断地盲目，惘然于内心的途径该通往何处。但一定不要没有梦想，不要甘于平庸！梦想拥有巨大的能量，它会使你感觉到自身的愉悦和健康，使你在孤立的处境中，赢得更多的信任和融合。要快乐。要勇敢。要有爱。做自己喜欢的事，善待自己喜欢的人。”
这样的话，不消说，留在心里尽是余音，一时间要唤起儿时种种，潸然欲泪。又立刻意识到自己18岁了，长大了，成人仪式仿佛是一次漫长的告别，让人把一个童年的梦一做好多年。
拍毕业照。
全年级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怕是近期最壮观的场面了。甚至空气都不一样了。这里的空气里有股庄严的味道，使得司空见惯的操场有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架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则显得声音洪亮起来，曾经播过无数次通知和训导的它，整个上午一句话不说，只悠悠荡荡地唱着《人间》：“……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林夕的词让我们感觉到了一点离别的味道，倒也没有多么伤心，心里想的依然是日子漫长，怕是风也要累死在半途中了。这种一心想解脱的愿望大约也长大了，有点要暴动似的。
风很猛，狂呼狂舞，吹得头发飞起来，不得不随时用手去压。风把天空刮得很干净，蓝蓝的有些抽象。太阳则显荒莽，白花花地直晒到心里来，好像给身体添了燃料。
先是集体合影，随后自由拍照，一堆人推推搡搡，预备好了的笑声漫无边际。很多花在开放，很多花瓣都舒展，把缤纷的颜色染进空中，也有很多花瓣随风飘舞，飘得缭乱，飘得匆忙，散漫到春日的阳光中去。往事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张张照片里，整个世界像一个循环的梦，像每年都在重复的树叶，等着我们从另外的年月中一次次回来。没有谁比谁走得更远，走得多远的人都在过去。莎士比亚说：“再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
最后一天到校，领了准考证。我是××中学34考场04号座位。
清理储物箱，装了两袋子书。一袋子教材，一袋子小说，拎在手里像是高三的遗物。下楼时碰见地理老师，她说你真不嫌沉，还不就地处理了。我说我念旧，舍不得。
出校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顶楼的钟，滴答声中，时间也成了旧的东西。
在家里读书总是没有效率的，看不了几眼就被闲事打扰了，心似流萤曼舞，杂乱无章。所幸我也看不到别人读书，便也心安理得了。
苏维打来电话，说起玛雅预言和2012，他说要是世界终结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说当然是恋爱。
其实恋爱这种事情，不成药，便成毒。不过世界终结的时候，也想不了这么多了。
夜色深浓，从窗口能够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有极其轻微的飒飒的风声。
如此清静的夜，多像时光深处的一场拾荒之旅。
手机时而震动，我没有回应，任由它静默。浓郁的夏日潮汐，在星星和河流的薄雾中延伸到远方，愈来愈隐秘，愈来愈缭乱。
终于要毕业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起来是那样痛苦，又那样快乐。
（编辑 文 墨）
数学试卷答得一塌糊涂，我一下子对自己又没信心了。文学常识也很丢人。“婉约派”的掌门人填了苏轼不说，还把与之齐名的辛弃疾当成了王维。晴野知道后笑喷了，他说：“你穿越小说看多了吧？两个朝代的人你也敢放在一块！”
从考场回到教室是下午五点。夕阳均匀地涂抹视线，在桌面落下光斑和阴影。后面几个男生探讨着“三国杀”，一副浴血英雄的样子，让我恍若先知般地听到千军万马的嘶鸣。空气有点燥热，同桌拿着历史书，一边对答案一边煽风。翻开草稿纸，发现背面有字：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的幸福，我不会想着停留，宁肯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体会成长道路上的纷杂滋味。
然而高考就像沉在心底的一块石头，弄得我心里慌慌的。宛如前面有一扇异界之门，为我们立下时间的判决，任何人都是抵不过时间的。用晴野的话说，高考就是大限将至。
挥霍一个晚上，用布头缝了一只小熊，然后用MP4看了《入殓师》。死亡是这样平静的一件事么？没有尽头，只是另一种冥想的荒寂。“死亡就像是一道门。死并不是逝去，而是开始下一程。”于是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我红着眼睛去洗脸了。
又觉得饿，到厨房给自己做了鸡蛋羹，洋葱炒培根，还有一小碗银耳莲子汤。吃是最重要的，丝毫不觉有负秋光。
自从决定报考中戏的戏剧文学专业并且不想上任何培训班之后，我就雪上加霜地令自己陷入文化课之外的又一重迷茫。终日抱着厚厚的文学书，读得头昏脑涨。有时候眼睛倦了，大脑却还是亢奋的，想歌德、契诃夫、王尔德，眼前看到的一切便都是他们。晚上必定把这些书放在枕边，睡前读上几页，方能安心入眠。我终于体会到，艺术生其实比普通考生还要辛苦，文化课上的些许优惠，是要以专业课的丰盛作为代价的。
今天开始上晚自习，政治老师盯班。他很爱讲课的，要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放我们自习。但书上的东西无非是老一套，他一个人说，没人听他的，只有打诨开玩笑时，大家才提起精神来。
“写作业可以偷点懒，但是政治不能！你们最后的学习就要这样，一周复习政治，一天复习历史，半天复习地理。”
“你们一定要力争‘天大’‘南大’，要是上个师大……当然，我们那个年代，师大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清华……”
“你别抬杠！别和马克思抬杠！抬杠你也找不到他……”
“于丹特别喜欢周杰伦。其实她不是喜欢周杰伦，她是喜欢方文山。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方文山，她是喜欢中国文化……”
他说话就是这个味儿。我们听了大笑，但不敢笑得太过。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训导主任。
八点半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陌筝，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刚从画室出来。
我问她考“北服”还是“央美”，总不会真的八大美院全考过来吧？她说最有把握的其实还是“天美”。又问我考哪里，我说中戏。她便问我几个问题，像是专业考什么，去年报考了多少人，合格证的发放比例，我全答不上来。她说就你这样还想考上中戏，你真该去上上专业辅导课，不然没戏的。
到家先扔了一床的书，然后开始吃话梅，吃得牙齿全都酸倒了，就上网查中戏的招生简章。信息过于庞杂，看得眼都花了，也辨不出哪个是有价值的，倒是突然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句诗：“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我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我啊。
流感来了。早上到校，我们先被叫到医务室测体温，确认不发烧后才允许回班上课。
今天学校宣布暂停晚自习。大家如沐春风，像是被赏了“免死金牌”一般振臂欢呼，随后就争先恐后地溜走了。一走就是大半个班，迅速登上了年级缺课人数的巅峰。等到教室里只剩下十三个人的时候，先前那种“巴不得天天出点事”的心理已经被恐慌取代了。又不时听到“某中学停课封校”“谁谁被隔离”“甲流死亡人数增加至××人”“注射甲流疫苗也会死人”等这样的传闻，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下午，学校又宣布期中考试延期，我对叶痕说，“神啊，连同高考一并取消了吧……”
晴野非常配合地去打了甲流疫苗，打完立刻有反应了，据他说症状比流感还严重，不光痛，还胸闷气短。我赶紧在学校发下来的表格上，毫不犹豫地选了“不注射疫苗”，打完钩上交。
下午三点四十分放学真是极限美好！元瞳约我去网吧看“火影”，我欣然答应了。网吧里破天荒地凄凉，只有几个不怕死的半大小子在打dota，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好久没追动漫了，打开视频的时候觉得恍如隔世。正看得尽兴，妈妈发来短信，问我有没有上晚自习，我说已经放学了，正在网吧看“火影”。她说你不要命了，明知流感这么厉害，还往公共场所跑，限你半小时到家，否则……
我只好满脸无奈地和忍者们别过，好不惆怅。
报完志愿，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了，好像登上了诺亚方舟，世界末日来了也不怕。
班主任反复强调说：“你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现在开始学也还来得及。”既是无为的鼓励，又喻示着我们谁也逃不过高考这一劫，让人不自觉地就生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责任感。既然知道在劫难逃，便至少该努力一些，不给将来埋下这样或那样懊悔的借口。
于是十二年的学海生涯，在最后一刻突然变得清晰和盛壮了，对比的理想和梦想就像是手头的小贴士，随便附在某张试卷上，同标准答案一起成为合情合理的一部分。
我们终将是要远游的人。
放学的时候看见消失很久的轻介站在学校门口等我。
我激动地跑过去，一把揪住他，“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迅速晒出招牌笑容，说：“才几个月不见，别搞得像几十年似的。”
我又问他：“今天怎么过来了？想我了？”
他就说：“我是来督促你学习的。”怕我不相信，又跟着强调一句：“真正的朋友现在应该关心你的学习了。” 然而“学习”这个话题到底是不耐谈的，说着说着就扯远了。他问我的《如烟》是不是把他写成了一个情场浪子，我说那倒没有，充其量是个反一号。
“哈？”他把头歪了歪，一笑，吐出一个大大的幽蓝色的烟圈。
临走的时候，我们在路口买了糖瓜儿，吃得嘴里粘粘的。
夜里收到元瞳的短信，道：“莫名地，我感觉忧虑。看见情侣忧虑，看见单身忧虑。困了忧虑，饿了忧虑。有事时忧虑，闲下来忧虑。想到未来忧虑，想起过去还是忧虑。不如我也去长春观当方丈算了。”
我只有笑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下午去上钢琴课，弹肖邦的《小狗圆舞曲》，那节奏竟是天真烂漫，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和一群小狗在金光闪闪的宫廷里轻盈地旋转，是一拍两转的华尔兹，夜风吹拂星空，像吹拂神的百花园，音符一朵一朵开出来，温柔地抖动着阴影中的花蕊，竟似神在说话……我感到手指间血液的冲动，内心像是获得了真理一样幸福。歌德这样描绘音乐：“当我悲伤沮丧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用你甜美的旋律安抚我的灵魂。”真的，有时候在音乐里站一站，就觉得对人对事仿佛一下子就懂得了，音乐给予我们的力量比悲伤沮丧时祈求的抚慰要巨大得多。
钢琴老师素来严格，极少夸我，独这首《小狗圆舞曲》说弹得还不错。我听了着实高兴，可也只会静静地傻笑。但接下来她又以惯用的权威口吻劝我把钢琴课停了，以高考为重。我说我舍不得，一周里我最爱乖乖地坐在这里弹琴，心里只想着那些愉悦的美好的事情。生活就是设法使自己尽可能地高兴，不是么？而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不容易。在许多人看来，现实的收益才是至关重要的，比如关乎命运的高考，是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的。
走在灰白色的大街上，夕阳照耀着那些死气沉沉的大厦、桥梁和钢筋水泥，大概是真觉得韶光易逝，不由想起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死神的精确度》，那个总是戴着白手套，喜欢音乐，讨厌雨天的死神千叶，传达给我们一种观点：“人的生命的大部分并非人生，只是时间罢了。”而那一张或暴风雪中或旅途中的脸，荡荡莫能名，我们只能在始终如一的感情氛围里，在幽暗的暮色里感受到它的存在。而同名的电影，则感觉一般，并未体现出比小说更多样化、更完美的效果，一些细节上的处理差强人意，唯独金城武是我的大爱。
深夜，看书累了，正要爬上床去，好久没见的冬留发来一条信息：“我不知道你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只觉得我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没有盼头了。每天都是题题题，铺天盖地的卷子无尽无休。我无比想逃脱这样的日子，可又觉得或许这种时日还算是好的，我更害怕的是一百天之后的日子，我憎恶事态的结局。或许是我信不过自己吧！眼看着别人一天到晚地念书，我却在这里患得患失，不想学又不能不学，不敢不学！因为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一个个忙碌地从我身边超过去，我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冷冷的学校？可怕的高考！我像是一只禁锢在围城里的鸟，飞出不去了，四周高高的全是城墙。我现在连吃个饭都不敢浪费太多的时间，也许就是一个中午的差距，却有可能一个星期也补不回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现在唯一的快乐就只剩下看看SJ了……”
她的话让我有种“哐”地一记打到头的感觉，把我从终日无忧的状态拉回到现实中来。
而我多想是一匹没有缰绳没有嚼子的马，穿过红色的太阳风，消失在滚滚云霞的西天里。
一连多日都是阴天。初开的花淹没在低低的雾气里，显得有点悲伤的样子。
学校的课程变得千篇一律。隔三差五发下来的卷子，叠起来能把人骇一大跳。
午饭后通常背书，有时也跑办公室，像以往我眼里的好学生一样问点儿问题。老师解答没几句准会说“这题我明明在课堂上讲过嘛”“早点儿干吗去了”“现在想起学习可是太晚了”之类的话，我的信心就减了几分，佯装聆听并持续一副惭愧的表情。其实内心正杞人忧天地替那些优等生觉得辛苦。我的确觉得，优秀有时候是件挺累人的事。
到了高三，学生通常会被非常明确地分成几类：学习好的，学习一般的，学习差的，或者更具体的——上一本、二本还是高职。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没有在努力，比起分数，这些事一点都不重要。
甚至老师会在班里明说：“今年三本扩招，花点钱选个像样的学校吧！”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很泄气，内心的虚弱感愈发地显山露水。
我问叶痕：“你想考哪？”
她说：“当然至少是二本。”
我又问：“考不上怎么办？”
她从乱七八糟的书里抬起头，说：“考不上也要考上！”
语气坚定得令人想哭。
夜深时偶尔也有过“如果当初不玩得那么疯”和“早点开始努力就好了”这样的懊悔，但又觉得高中照自己这样的活法也是值得的，凭什么要将大好的青春用来只读高考的教材？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假设了，就好像上了高速运转的时光机，一切都由不得我了。
接下来是“二模”，可心里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是置身事外，也无风雨也无晴。
日子过得飞快，总是来不及数，也不敢数。整个四月就是一场车轮战，停不下来。莫名地，总想起《风之影》中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一样：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今天下午举行成人仪式，也是整个高中阶段最后一项大型集体活动，搞得挺隆重。好些高三学生的家长都跑来学校观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幻灯片，我们三年的生活，变成一种种颜色，一张张画面，一段段音乐，永远地留在生命中的某一处了。或许我们会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它们，梦一样浮现出来。它们一直站在老地方，像树像草一样在原地摇曳，而我们，将在陌生的岁月里，不知过着谁的生活。
前几天学校要求家长给孩子写一封信，封好交给班主任，这会儿在典礼上发到我们每个人手里。元瞳嘤嘤地哭着，不知是对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想成人呀！”我还笑她感情优裕，然而轮到自己读父母的信时，不禁也进入境况，眼泪汪汪了。 妈妈说：“或许你的一生都很平淡，不断地摸索，不断地盲目，惘然于内心的途径该通往何处。但一定不要没有梦想，不要甘于平庸！梦想拥有巨大的能量，它会使你感觉到自身的愉悦和健康，使你在孤立的处境中，赢得更多的信任和融合。要快乐。要勇敢。要有爱。做自己喜欢的事，善待自己喜欢的人。”
这样的话，不消说，留在心里尽是余音，一时间要唤起儿时种种，潸然欲泪。又立刻意识到自己18岁了，长大了，成人仪式仿佛是一次漫长的告别，让人把一个童年的梦一做好多年。
拍毕业照。
全年级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怕是近期最壮观的场面了。甚至空气都不一样了。这里的空气里有股庄严的味道，使得司空见惯的操场有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架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则显得声音洪亮起来，曾经播过无数次通知和训导的它，整个上午一句话不说，只悠悠荡荡地唱着《人间》：“……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林夕的词让我们感觉到了一点离别的味道，倒也没有多么伤心，心里想的依然是日子漫长，怕是风也要累死在半途中了。这种一心想解脱的愿望大约也长大了，有点要暴动似的。
风很猛，狂呼狂舞，吹得头发飞起来，不得不随时用手去压。风把天空刮得很干净，蓝蓝的有些抽象。太阳则显荒莽，白花花地直晒到心里来，好像给身体添了燃料。
先是集体合影，随后自由拍照，一堆人推推搡搡，预备好了的笑声漫无边际。很多花在开放，很多花瓣都舒展，把缤纷的颜色染进空中，也有很多花瓣随风飘舞，飘得缭乱，飘得匆忙，散漫到春日的阳光中去。往事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张张照片里，整个世界像一个循环的梦，像每年都在重复的树叶，等着我们从另外的年月中一次次回来。没有谁比谁走得更远，走得多远的人都在过去。莎士比亚说：“再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
最后一天到校，领了准考证。我是××中学34考场04号座位。
清理储物箱，装了两袋子书。一袋子教材，一袋子小说，拎在手里像是高三的遗物。下楼时碰见地理老师，她说你真不嫌沉，还不就地处理了。我说我念旧，舍不得。
出校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顶楼的钟，滴答声中，时间也成了旧的东西。
在家里读书总是没有效率的，看不了几眼就被闲事打扰了，心似流萤曼舞，杂乱无章。所幸我也看不到别人读书，便也心安理得了。
苏维打来电话，说起玛雅预言和2012，他说要是世界终结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说当然是恋爱。
其实恋爱这种事情，不成药，便成毒。不过世界终结的时候，也想不了这么多了。
夜色深浓，从窗口能够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有极其轻微的飒飒的风声。
如此清静的夜，多像时光深处的一场拾荒之旅。
手机时而震动，我没有回应，任由它静默。浓郁的夏日潮汐，在星星和河流的薄雾中延伸到远方，愈来愈隐秘，愈来愈缭乱。
终于要毕业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起来是那样痛苦，又那样快乐。
（编辑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