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舍勒:所有照片都是谎言,但你可以靠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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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上海摄影艺术中心提供

包容


  剥离摄影师这一身份,51岁的德国男人马丁·舍勒还是一个九岁孩子的父親,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一个热爱生活的中年人。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想拥有一家自己的餐馆。现在,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肖像摄影师之一,他拍政治家、明星、企业家,也拍边缘群体,他的活动空间不受约束,遍布全球。今年9月是他第三次来到中国,应摄影家刘香成邀请在上海举办了中国首展,在短暂的四天停留中与中国观众进行了一次现场交流。
  他常年留着脏辫,这是上世纪中后期德国朋克小子的典型装扮。他身形高大,体态良好,英语流利,能在展会现场与大家无障碍沟通。
  但他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他出生并成长于德国,在巴伐利亚州首府慕尼黑度过了青少年时光。直到高中毕业,马丁只会德语这门母语,对摄影一无所知,对未来一无所知。上大学后,马丁常常不去上课,在离老家393公里外的法兰克福,白天他是一位硬化症病人的护工,晚上在餐厅当酒保。他照顾那位病人,给他洗衣服喂饭,陪他度假。
  1989年的某一天,朋友邀请21岁的马丁一起申请柏林的摄影学校,共800人申请,只录取40人,所以他不抱任何希望。那时,摄影师在他心里还是派对上的“偷窥者”,因为他们总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戏谑地拍下丑照。最后,马丁被选中了,朋友却落选了。
  毕业后,马丁想要发展自己的摄影事业。他先是到巴黎进行短暂的试水。落地后,他发现那里的摄影圈、电影圈、文学圈相当封闭,那儿的人也不喜欢外来客。他们说法语,马丁说不熟练的英语,在人们讲黑色笑话、发表政治评论时根本插不上嘴,他被排除在圈子之外。
  1993年,马丁来到美国寻找发展机会。在纽约,他找到了给摄影家安妮·莱博维茨做第二助理的工作。那时,在安妮身旁,他只负责打光,但也因此学到很多摄影知识,“光线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在拍一个年长女性的时候,我会用柔和的灯光去呈现她的面部线条。”
  “只是成为一个摄影师,这已经够难的了。”纽约是一座昂贵的城市,即便如此,它不会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而把外来客扫出去,那里的生活是包容的、多元的。
  但马丁的经济十分困顿。每天早上,他会穿着滑冰鞋,等着家门口经过的卡车,卡车一来,他抓着车尾巴顺道去上班,以此省下大笔交通费用。他经常交不起房租,只能回到老家生活一段时间,省钱又存钱后,再回来。
  每个顶级摄影师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马丁采用的是极度迫近式、高度细节化的拍摄手法,只呈现人物的面孔。离开安妮后,马丁用这种方式给所有的朋友照相,他将白色浴帘绑在下东区熟食店的窗户上,给来来往往的人照相,他还喜欢边拍边和他们聊天,了解人们的人生。
  马丁最著名的几个项目:Close(目前正在中国上海摄影艺术中心展出)、双胞胎、女健身者、洛杉矶无家可归者,全部是大头照,都在相同的设置下拍摄,“洛杉矶无家可归者”的拍摄装置只是一个小小的可推动的棚屋,那种感觉有点像你在照一个要贴在简历上的证件照。他每次离人物都有四五英尺(1.2米到1.5米左右)远的距离,采用长镜头以及中画幅,确保人物的面部不会变形。他用一种叫KINO FLOS的荧光灯来凸显人物面部的线条,这种灯泡主要被电影行业使用——他承认自己痴迷电影,最喜欢的相机仍是富士6X9,配置90毫米的镜头。
  每个人都被以同种方式呈现出来了。阅人无数后,他对这种拍摄方式一点都不厌烦,在那一张张面孔背后,人们有着各自的人生,也都有缺陷。乔治·克鲁尼和伍迪·艾伦的脸有点歪,茱莉亚·罗伯茨的皮肤不如兰蔻广告上细腻,洛杉矶无家可归者的脸就更不用说了,因为缺少良好的生活条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健康的印记,比如湿疹等皮肤病、双颊极度不对称、吸毒导致的面部塌陷等等。

直视每一个拍摄对象


  马丁从不对他的作品进行后期处理,最多只是在常规上调整对比度等,他让人们的皱纹、疤痕、斑点、红疹如实呈现出来。诚实是他的原则,他认为所有照片都具有迷惑性与欺骗性,人们的本性也是如此虚荣。
  马丁总是被要求为杂志拍摄封面,他明白这是单纯的商业项目,但假如一位雇主要求把人物的腰围修细,或是让那些封面女郎看起来更有性魅力,他还是会直接拒绝。
  在德国,马丁怀念美国的快捷和幽默感;在美国,马丁又会怀念德国的平等和社会福利,“人人有医保,我们的教育是免费的,没有战争,美国有些地方让我觉得是个天坑”,他认为,美国的贫富差距问题太严峻了,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我们的落后都让人羞耻”,这也是他开启“洛杉矶无家可归者”拍摄项目的动机。
  毛孔、发质、肤色,傲慢、决心、挣扎、放松,这些使每个人都不同,但却又相似,马丁总能抓到这些人物细腻的情感,站在这些照片前,他们的眼睛就这样与你对视。马丁可以直视自己的每一个拍摄对象,毫不胆怯也不轻视。
  他成长在70年代,战后阴影仍强有力地笼罩在德国社会上空,一切都是“反纳粹”的,社会主流价值观是反纳粹的,孩子们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反纳粹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和“反纳粹”联系起来。在这种历史耻感中长大,马丁心中没有对英雄的崇拜——“这对我的事业很有帮助,我在拍摄名流的时候,可以要求他(她)配合我的拍摄。”
贝拉克·奥巴马
阿黛尔
戴着花朵头饰的杰夫·昆斯
安格拉·默克尔
克里斯蒂安·贝尔

  在拍摄时,他总是带一个小小的音响,播放他觉得对方可能喜欢的音乐。在拍比尔·克林顿时,他俩在小音响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上争论不休。克林顿直视马丁,下巴朝上,没有笑容。在一瞬间,一张肖像照就成了,那是一张属于政治家的威严面孔。
  对人们的好奇心是马丁成为顶级摄影师的秘密。每当开启拍摄项目时,他就变成了一个观察者和研究者。一张夹在书本内页的照片让他了解到女性健美运动员这一群体,“为什么这些女性会想要自己看起来男性化?她们的动机是什么?”他不禁追问,并研究这一群体,沉浸其中。答案是让人心碎的,成为女性健美者要忍受很多的痛苦和压力,虽然只需付出很少的金钱,但要花大把的时间在训练上,参加健美比赛获胜的话,可以得到数千美元,或以一种抢眼的方式出名,被大家讨论,但也仅此而已。马丁觉得这些女性又勇敢又让人同情,她们经常挨饿,神志不清,运动过度,只有薄薄的一层脂肪,体脂率在1%到3%之间,而正常的成年女性起码要达到25%,低于10%就几乎没有怀孕的可能了。比赛前,她们还会服用泻药来脱水。她们认为这很纯粹,而旁人觉得这很变态。这种极端的差异吸引了马丁,整个拍摄项目一直持续了五年。
  一次,《国家地理》杂志雇马丁为一篇关于双胞胎的文章拍摄配图。在俄亥俄州温斯堡的双胞胎节日上,当他的相机并排放在一起时,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接活之前,他还觉得双胞胎的主题太过陈旧。在意识到“两个相似的人竟可以如此不同”后,拍摄变得越来越迷人了。完成杂志的任务后,他延续了这个项目。
  马丁总是告诉年轻的摄影师,不要认为自己拍了很有名的作品后一切就结束了。每个摄影师所能达到的程度都应该是“和你的最后一张照片一样好”,一个摄影师可以拍十张很好的照片,人们会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个天才,因为那完全符合人们的期望,但如果你拍了两张坏的照片,一切都没救了。
  这一点,他是在和安妮·莱博维茨共事时领会到的。安妮从来不直接教助手做事,她甚至不在乎他们拍得好不好。“我只是一直看着她”,然后就学会了这一点,“如果没有安妮,就没有我今天的事业”,马丁说道。
  马丁至今保留着德国国籍,常被欧美媒体形容为伟大的、杰出的、顶级的德籍摄影师。现在,他已经拥有独立的摄影工作室,不需要每天抓着卡车去上班,也不用因为房租问题跑回德国打工攒钱再回来。他还是热爱生活,热爱烹饪,喜欢照顾家人。
  在纽约,马丁将自己的工作室和烹饪室规划在同一建筑里。工作室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幅神情紧绷的女性健美运动员的肖像,她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助手们呼喊着交代事宜,高跟鞋发出嗒嗒声,实习生不小心把甜甜圈撒在了地上。马丁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想象:哪个人群还能挖掘一下?以及下一次怎样才能比以前拍得更好。

“人与人比我们想承认的要相似得多”


  人物周刊:你第一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在不同时期來到中国,感受有什么不同?这一次有什么事让你印象深刻吗?
  马丁: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八年前,那次也在上海。两年前,我在香港和深圳呆了一周。在中国,我总是和与我共事的人度过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各个展览中心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所以,我对中国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他们。
  在这次行程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我遇见很多专业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在美国学习和生活多年,且计划搬回中国发展。26年前,当我从德国搬到纽约时,美国还是充满机会的国度。在全世界,纽约是那种能最大程度激励和启发人的地方,那种能量可以推着你每天向前走。现在,我注意到中国的高薪工作比美国更多了。我想说时代变了。
  人物周刊:在从事摄影前,你基本上是一位社会工作者。如果不从事摄影工作,有想过自己会做什么吗?
  马丁:如果我不做摄影师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不是很自信,每当我变老了一点,我对自己的理解也就更多了。也许吧,我会是一个建筑师、工业设计师,或者自己开一家餐馆。
  人物周刊:这些年来,你对摄影师的身份特性的理解有什么变化吗?你认为摄影在我们的社会中有怎样的意义与功能?
  马丁:摄影家的性格与特质是多变的,大部分取决于他们所属的类别。举个例子,比起体育摄影师来说,静物摄影师应该掌握更多的天赋与技能。能够与人们很好地沟通,能够读到人们内心的想法,这是一个肖像摄影师的核心与基本。请一定要在报道里强调——一个摄影师必须找到自己的性格特质,弄明白自己适合哪种类型的摄影工作,这样一来,他们将更容易在专业上有所建树。
  (在意义与功能上),我希望我的工作尽力在不那么强势的群体中产生共鸣与同理。
  人物周刊:Close系列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你如何形容你与被摄者之间的关系?其中是否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存在?
  马丁:平等看待每一个人,尽可能地贴近他们永远是最好的做法,无论这个人流浪在街头或是住在白宫。对我的每一个被拍者,我对他们表示同样的尊重,我从来不会为得到一张效果很好的照片去讨好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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