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临睡前,绮云接到兰姐的电话,问她明天是否有空。兰姐说,她出租的单身公寓顶棚发黑了,明天做集成吊顶的人上门来干活,想请绮云去看管。绮云答应了,她没有说原本打算去小马影院看《海上钢琴师》。
窗外,路灯闪耀。桥城的夜像个荷尔蒙过剩的小子,有挥洒不尽的热情。过了十一点,路上还有年轻人叽里呱啦成对成群地晃荡。隔壁房间,姑母已响起鼾声。兰姐说,她老妈特能睡,只要她的床边不放炮仗,老太太绝不会醒。绮云很羡慕姑母,她的睡眠障碍已整整六年了。刚开始的时候,陆俊跟朋友一起去黑龙江做棉拖生意。之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亏了钱回来,陆俊却失踪了。绮云追问朋友出了什么事,朋友不得不告诉她,陆俊和一个女客户在一起了。
绮云就是那时启用安眠药的。彼时,绮云还与陆俊的父母住在一起。二老在家里小心翼翼看绮云的脸色,却在邻居亲友中散布难听的话。绮云知道,他们的矛头老早指向她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五年,还没搞出一个孩子来,绮云早成千古罪人了。
整整一年,都没有陆俊的消息。一个人如果想要离开你,即便你有孙悟空的本领也是徒劳。那一年里,绮云先是回娘家住了一阵,后来干脆在培训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绮云在那里做培训教师已有三四年了,之前她曾在姚镇中学教科学。与陆俊结婚时,绮云是姚镇中学的代课老师。
来到桥城帮兰姐,已有幾个月了。兰姐做了二十年的书商,专门推销学生资料。去年下半年,头脑发热,与人合伙开了一家书店。桥城这样的小县城,已经有了新华书店,文轩书店,还有各大商场里的小书店,兰姐的兰馨书店没几个月就显出颓败迹象。为了拯救危机,兰姐在书店二楼开了培训班,聘请几位资深的培训教师招揽人气。绮云也被叫来帮忙,还让她住在兰姐的老妈——绮云的姑母家里。兰姐真可谓一箭双雕,少请了一位老师,还顺带了一个保姆。晚上给姑母做饭,伺候姑母睡觉,就成了绮云的事。而绮云觉得能拿一样的工资还不用交房租,算来也不亏。
只是换一个地方,绮云的失眠并没有改善。每每过了十二点,还没有睡意,她又不得不启用安眠药。其实这些年,她早没有为自己的婚姻焦虑了。她相信,那只是习惯性失眠,就像一只猫,睡前总要喵呜几声,以示自己并不孤独。
2
雅茗苑坐落在桥城的文汇路上。当年,兰姐购买单身公寓时,这里还没什么人气。不想五六年后,俨然成了文化商务中心,单身公寓也成了抢手货。
按兰姐的意思,绮云先去找物业。兰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个租客的名字,只知道他叫什么泉的,自称泉先生,老家也在姚镇,现在文化商务区做工程。因为大家都忙,具体事务,兰姐都拜托物业大姐办理的,水电费呀房租呀,也是物业大姐代收后转过来的。
绮云找到物业办公室,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才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她要找的那位大姐出去了。年轻人把大姐托付出的钥匙给了绮云。绮云拿了钥匙乘电梯到31楼,两位做吊顶的师傅已站在3108室的门口。
门开的那一刻,绮云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她看到了一张大床,床边阳台口悬挂着的男人内衣。“进来吧。”绮云用近乎女主人的口气招呼道。两位师傅拖着切割机之类的工具进了门。
开灯,房间亮堂起来。里面的家具与物件一目了然。单身公寓的格局基本都这样,床对面是写字台,上面搁着饮水器茶具茶叶和各式保健药品。34寸电视机挂在墙壁上,下面是白色电视柜,旁边摆着几个便捷的箱子,鞋子纸巾酒瓶子都排列整齐。床的另一半是乳白色的大衣柜,手把上挂着一个毛绒大嘴猴。大衣柜前有一张玻璃餐桌,两把橘色椅子塞在桌底下,似乎极力隐藏它们的艳丽。
抬头打量了一下。卫生间的石膏吊顶大面积潮湿,靠近门口的边缘处已全部发黑,散发出一股下水管的腐烂味。窄脸师傅用手指一戳,石膏板就出现一个凹坑。“先拆掉……”他回头对一起来的平头师傅说。平头师傅从门外扛来不锈钢简易梯。绮云赶紧抢救出卫生间的洗漱用品,牙杯牙刷,洗头膏沐浴露,还有各种各样的男性护肤品。
最后拎了块搓澡海绵搁在外面灶台的电磁炉旁,绮云忍不住暗笑起来。
3
两位师傅开工后,绮云坐在玻璃餐桌前翻看带来的书。她带的是日本女作家小川洋子的《他们自在别处》。里面的几个短篇,都算不上是故事,读来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听到一段空灵的古琴声,正在痴醉时,琴弦却突然绷断了。
书是叶老板推荐的,叶老板跟兰姐合伙开书店。兰姐说,叶老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一度在高中里做过语文老师,后来才做了书商。其实,兰姐不说,绮云也看出来了,一个人读不读书,都挂在脸上的。有一晚,他们与一个书友会聚餐,饭桌上少了一双筷子,兰姐招呼服务生拿一双过来。一个小男生手捏筷头递过来,兰姐当场大叫:“你怎么可以这样拿,一点都不懂规矩……”小男生窘得满脸通红。绮云发现叶老板蹙着眉,拍了拍兰姐的手臂。
“他是读书人,不会撒泼,我是商人,没那么好修养。”那日散席回去,兰姐在车里嘀咕着。她喝多了,总爱胡讲一气。她说别看叶老板人高马大的,心思比女人还细。她凑近绮云的耳朵说,叶老板经常跟书友会的女会长诗词唱和。据说,女会长办公室里挂满了叶老板的诗词书法。兰姐对着绮云挤眉弄眼,绮云笑着摇摇头。
叶老板请绮云帮忙照顾他的老母亲,就在前不久。那晚,培训班下课后,绮云整理教材准备回姑母处。叶老板突然叫住了她。偌大的书店,这个时间除了收银台的小姑娘,别无他人。叶老板站在西北墙角跟她说话。记忆中,那似乎是没有旁人时他们第一次交谈。头上的IE筒灯柔和地照着,书壁上都是静默的新书。叶老板说,他的老母亲中风后,右脚不能行走,最近又有点老年痴呆迹象。平时由小阿姨照顾着,近日小阿姨回老家奔丧,他想麻烦绮云去帮两天。“这话本来是说不出口的,你兰姐说你学过护理,我与她商量着想麻烦你……”他斟酌着字句,声音低沉。绮云瞥见他深邃如井的眼睛,就答应了。 所谓护理,其实也不麻烦,就是早上给老太太做早点,帮她梳洗,伺候她上厕所。老太太吃饭时,绮云顺便伺弄一下花草。兰花养得极好,有几朵绽开的小花像娴静的女孩在轻笑。白梅更有风姿,一根枝条上,三四朵皎然如云,五六个含苞欲放。老太太用完早餐,绮云推着她的轮椅到阳台上晒太阳,自己去厨房洗刷。厨房很洁净,各式陶瓷餐具像女性涂了丹蔻的手,光泽诱人。绮云突然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过的生活。
那位小阿姨四天后就赶回来了,绮云又回书店培训班教课。那个周末,绮云上完课,叶老板约她在“米鱼记”里吃了顿便饭。“米鱼记”离书店不过一公里路,她直接步行过去。那日,叶老板穿着青黑色风衣,给她递碗碟时,她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手背上浅浅隐着淡蓝的血管。
米鱼粥很鲜美,入口后滑下咽喉的润泽,难以形容。叶老板要了两杯青瓜汁。晃动绿色液体玻璃杯的碰触声,打破了沉默。叶老板说谢谢绮云帮他照顾老母亲,他最亏欠的是他的老母亲。他突然垂下头说,自从他的前妻离开后,只有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老母亲若有不测,他真的成孤儿了。他抬起头,晃着杯子,眼睛盯着墙壁,像沉浸在幻梦中。他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也不知道关心别人,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等人到中年觉醒了,一切为时已晚。绮云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愕然,好像她老早就知道这些,就像一个故交在静听朋友诉说心事。
钢琴曲响起的时候,叶老板递给绮云一个纸袋,里面是雅诗兰黛的小棕瓶套装和几本书。叶老板有些窘,说自己一个书商,送朋友书,实在有些难为情,但这几本确实是好书,适合绮云看的。“书与人一样,都要投缘……”他一本本摊在餐桌上。绮云看到了书名,《半生缘》《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们自在别处》。
起身的时候,叶老板帮绮云提了纸袋,一起走下楼。霓虹灯下,绮云看见他微弓着背找车的影子,似乎比往日更纤瘦。
4
切割机的声音很刺耳,石膏板坠落的粉尘从卫生间飘出来,在灯光下飞扬。窄脸师傅在卫生间里叫道:“找到了,热水器的导流管被老鼠咬烂了。”他捏着一根塑料小管子给绮云看,果然小管子已咬得满是窟窿。窄脸师傅说,这种导流管很重要,热水器通电加热,里面的水受热膨胀,泄压阀就会通过小管子流出水,小管子破掉了,水自然都漏到石膏板上。绮云嗯嗯响着,其实她根本没听懂。窄脸师傅很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新的塑料管子,说他幸亏准备着,但要多收四十块钱。绮云点点头,接过以后备用的那一根。
《他们自在别处》已经读了好几篇。有一篇《蔽目的小鹭》让绮云很感慨。小说讲一个修理铺的老伯穷愁潦倒,却经常来看一幅隐居画家的画作《裸妇》。他每次都闭着眼一路行走到画前,才睁眼去看。美术馆的女管理员帮他做了眼罩,陪他行走,步履准确无误地走到画像前。这成了展厅的一道风景线。而女管理员也听了传闻后,想象那位画家与隔壁鱼铺老板娘的一段别样情愫——老板娘卖鱼,顺便照顾画家的饮食起居。画家死后,鱼铺老板娘一如从前去画室,开窗换气,清扫地板,在画家的遗像前供一杯酒,放一条鱼,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画家……
日本作家写的小说总是很安静,却总让人感到温弱的疼痛。绮云想起那日与叶老板吃饭,墙壁上挂着一套老式的箬笠与蓑衣。当时,她脑海里飘过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似乎与叶老板脸上的清冷挺相配的。
门外有人进来。“房东呢?”女人的声音。绮云放下书迎上去,原来是物业大姐。物业大姐哗啦哗啦翻着一叠资料说,那个租客等下会过来看一下。她翻出一张纸,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不是很清晰,但那双月牙儿的眼睛却让绮云吃了一惊。“这个就是泉先生……”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物业大姐道:“就是这个人,刘枫泉,文化商务区做工程的。”
“吱……啪……”卫生间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一块很大的石膏板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