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制造业:马拉松选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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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平方米的车间内,三三两两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操作人员各自对着一个电脑显示屏。他们的工作内容主要是,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
  除了运送待装配产品的自动引导小车在生产线上不时停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干净整洁的车间里格外安静,仿佛生产线并不在运转。
  王云龙是这里的一名普通员工,他工作台前方的电脑显示屏上,每隔不到一秒,生产线的实时数据都会更新一次。毕业于成都一所高校电子信息专业的他,是位于成都高新区西区的西门子工业自动化产品成都生产研发基地(SEWC)的新人。他的工作台上,有5个不同的零件盒,每个零件盒上都配有指示灯。当自动引导小车送来一款待装配的产品时,电脑显示屏上会出现产品信息,相应所需零件盒上的指示灯会亮起,王云龙只需按照提示将零件进行装配,而后按下工作台上的一个按钮,小车会将产品送往下一站。
  SEWC总经理柏大山(Andres Bukenberger)并不担心还是新人的王云龙会犯下什么错误。不论是在他位于SEWC的办公室,还是在北京或者德国某个城市出差途中,他只要打开电脑,登录内部系统,就能通过实时更新的数据对千里之外的车间生产情况一览无余。
  SEWC是西门子公司在德国之外建立的首家“数字化企业”,是德国巴伐利亚州西门子安贝格电子制造厂(EWA)的姊妹工厂,也是目前全球最先进的电子工厂之一。
  “‘数字化企业’主要带来两个改变,一是质量监控更严密,过去仅仅靠工人的眼睛,很难发现所有的问题和缺陷,但数字化可以做到即时、无缝的全程监控;二是从相当大的程度上实现了产品设计、研发和生产全程的数据交互,让产品更新换代的周期大为缩短。” SEWC正式投产的9月11日,在投产庆祝仪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西门子工业业务领域工业自动化系统首席执行官艾克德·埃伯勒(Eckard Eberle)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德国经济分析师赫尔曼·西蒙曾说:“中国或许是世界工厂,而德国早已是世界工厂的制造者。” 半个多世纪来,一直居世界领先地位的德国制造业,在数字化的大潮中又站上潮头。在德国联邦教研部与联邦经济技术部正联手推动的《高技术战略2020》中,“工业4.0”项目被确定为十大未来项目之一,联邦政府为此已投入2亿欧元。
  已有166年历史的西门子公司,是德国制造业启动数字化进程的先行者之一。

质量意识浸透在血液里


  “质量是德国制造业的立足之本、成功之本,曾经是这样坚持的,今后还将继续。”被问及德国制造业如何能经久不衰并在“工业4.0”时继续保持优势,艾克德·埃伯勒的回答很简要,但语气中透着极强的自信。
  在西门子内部,提到质量,包括西门子东北亚区首席执行官、西门子(中国)有限公司总裁兼首席执行官程美玮在内,从公司高层到最普通的工作人员,几乎言必称云南石龙坝水电站发电机组和青岛啤酒厂的老电机。
  20世紀初,昆明的一些中国商人接受建议,决定利用当地的水力资源发电,西门子公司的前身西门子· 舒克特工厂作为承包商负责提供水电站全套的发电机组设备。第一座电站以滇池为天然调节水库,于1910年开始兴建,1912年投入运营,两套发电机组装机容量为480千瓦。时至今日,百年前西门子所提供的一套发电机组仍在运行,而标志着中国利用可再生能源开端的石龙坝水电站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青岛啤酒厂的老电机虽然已于1995年退休,但这台几乎从未出现过故障的老电机比石龙坝水电站发电机组更长寿,从其1903年开始运转至今已过去了109年。如今仍安置于原地的老电机如果开动后依然能正常运转,已成为青岛啤酒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曾担任福特汽车(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的程美玮于2010年7月加盟西门子。在近期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程美玮指出,勇担责任、追求卓越和矢志创新是支撑西门子发展的三大核心价值观。“无论做什么事情要做到最好,这是为什么我们产品的质量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程美玮说。
  包括西门子在内的德国制造业之所以能成为“质量与信誉”的代名词,在艾克德·埃伯勒看来,既是因为重视质量的意识和态度,也因为严密的质量管理流程。
  在筹备建立成都SEWC时,西门子将80多个中方员工派往德国,进行了两个多月的专业培训。“这是为了让中国员工有很好的质量意识,遵守各项质量指标,建立起一个全新的质量为先的企业文化。”艾克德·埃伯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成都SEWC的车间里,在半空沿墙壁建起了一个三面环形参观走廊,这个直接从安贝格电子制造工厂借鉴过来的创意一方面是方便用户等参观者更直观地看到车间生产的全貌,也能避免参观活动对生产过程造成干扰,以此消除可能影响产品质量的“场外因素”。
  SEWC的产品每完成一道工序,都要经过严格的程序检验。以可编程控制器(PLC)产品为例,整个生产过程中针对该类产品的质量检测节点超过20个。视觉检测是SEWC的一种特有的检测方法,通过分布于各个检测节点的摄影头拍下的产品图像,与中心数据平台的标准图像做比对,一点点瑕疵都难逃这套检测系统的“火眼金睛”。
  自德国工业标准化委员会在1918年3月发布第一个德国工业标准以来,这家委员会已经发布了超过3万个标准,涉及建筑工程、采矿、医疗、运输等各个领域。严苛的标准以及对标准的一丝不苟的遵守,成为保障德国制造业产品质量的基石。
  在德国奔驰汽车的车间里,有超过50个质量控制单元监测着一辆汽车的制造过程,这些单元如果全部启动,大约有2000个电子接触点同时对汽车的各项质量标准进行把关。
2010年,德国Steiff Schulte工厂生产线上的工人。经历了漫长的黑暗时期,德国经济终于在全欧洲陷入恐慌的时期,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国内的经济改革和国际市场的变革合力带来德国经济的基金时代。

  这种看似有些严苛的“标准主义”,源于德国人的日常生活。一些有过德国生活经历的中国人在回国后,仍不由自主沿用德国人做西餐的方式:煮一枚鸡蛋也要用量具确定所需水量,做面包和披萨时要用天平来称量面粉和各种配料,都精确到克。
  “标准和质量意识,已经浸透在我们的血液里。” 柏大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和《中国新闻周刊》进行的一个多小时的对话中,柏大山饶有兴致地详细介绍着SEWC的各项保障产品质量的措施,但被问及“为什么德国制造业能够长期保持产品质量世界领先”时,他却稍显困惑。
  布肯伯格的中方同事解释,作为德国人,他可能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莱茵模式”中的平衡


  从1997年进入西门子担任系统验收工程师开始,柏大山已经在西门子工作了16个年头。如他这样,工龄超过10年的老员工在西门子比比皆是。西门子(中国)有限公司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2012财年,西门子在中国的人员流动比例远低于中国同行业20%的平均水平。
  以人为本、强调企业对职工责任的企业管理方式被称为“莱茵模式”。在德国,在各个企业的董事会中,共计约有50万职工董事。这意味着,德国5000万劳动人口中,每100人中有一名职工董事。他们从普通员工中竞选产生,和资方代表一起,决定企业的工作时间、休假、雇佣、裁员,甚至技术投资等等关键性问题。
  在这种制度下,工厂不敢轻易关闭,也无法随意解雇工人,只能下大力气去培养工人。德国工人在这种稳定的工作环境中,也得以精益求精地深化自己的技艺。而且按照德国的规矩,工资要集体协商,不仅是工会抱团成为一方,资方也要抱团,即同类企业结成联盟统一工资。因此,在同一地区,同一个工种,到哪家工厂或公司都拿同样的工资。这使得企业之间几乎没有空间借助压低工价来提高效益,而只能靠提高经营、技术、工艺水平来提升竞争力。
  同时,德国企业的董事会权力没有美国企业那样大,这减少了经营者短期利润方面的压力,管理者可以安心地从事更为长远的事业,不必急躁冒进。
  “莱茵模式”最早由法国经济学家、曾任法国保险公司总裁的米歇尔·阿尔贝尔提出,是對莱茵河流域西欧国家——德国、瑞士、挪威、瑞典等——所奉行的市场经济模式的统称,与英美盛行的“盎格鲁萨克逊模式”相对应,后者强调自由竞争,企业要为股东负责。
  “莱茵模式”下,企业不仅给员工提供多元的发展空间,并且也提倡激发员工的责任感和创新意识。
  西门子工业业务领域工业自动化系统首席执行官艾克德·埃伯勒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西门子鼓励每个员工每年要提出10项改进工作的建议和意见,这直接推动了公司每年超过3万项的改进措施。
  刚刚落成的成都SEWC也沿用了这套做法。不过,因为很多是新员工,目前只要求每年每个员工提出至少两项建议和意见。“虽然员工数量不过300人左右,但已经收到了超过400条建议。” 柏大山说。
  德国制造业的以人为本的管理和服务理念不仅只针对员工,更体现对客户需求的尊重。
  克拉斯集团是世界著名的农牧业机械和农用车辆制造商。在德国举办的一次工业博览会上,一些认为农业机械乏味无趣的人在见过克拉斯集团生产的一款联合收割机后大吃一惊,这种如今效率最高的联合收割机由卫星和激光提供精确导航,每小时可以收割60吨粮食。
  机身携带的实时感应器还可以在收割的过程中测算每一平方米的产量,并且即时调整下个季节施用的种子和化肥量。
  在德国,几乎每家每户后院里都有一个花园,使得德国有很多生产割草机的公司。而在向顾客推荐割草机的时候,这些公司一定不会上来就推荐最贵的,而会先看一下顾客家里花园的大小,推荐最适合的机型。
  坚守“标准主义”追求质量的刻板印象与为满足客户需求不断寻求产品精益求精的创新意识,在“莱茵模式”中找到了平衡,合二为一,助推德国制造业的持续多年的强势发展。
  虽然2010年中国取代德国成为世界头号制造业大国,但和中国云南省面积相仿、人口不过8500万的德国却创造了和中国相差无几的出口额。

“量体裁衣”式工业革命


  在德国凯泽斯劳滕,由德国人工智能研究中心(DFKI)与其20家德国工业与研究合作伙伴联合创办了一座智能工厂。这座试点工厂利用皂液瓶来演示产品与制造机器之间的通信方式:每个空皂液瓶底部都贴有射频识别(标签),以告知机器应为其套上黑色还是白色瓶盖。
  这是让制造流程中的产品从一开始就携带有数字产品记忆,并通过无线信号与周围环境沟通。在DFKI的专家看来,这样的转变使得正在生产线上的产品本身成为一个信息物理系统。
  这是“工业4.0”时代制造业生产线的一个雏形。
  在今年4月于汉诺威举行的工业博览会上,德国政府正式推出“工业4.0”战略,并得到德国科研机构和产业界的认同。德国学术界和产业界认为,“工业4.0”概念即是以智能制造为主导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目标是建立一个高度灵活的个性化和数字化的产品与服务的生产模式。
  成都SEWC的车间里,已经开始了智能化制造的尝试。在这个几乎看不见一张打印出来的生产报告或生产计划的车间内,同一条生产线上,可以根据订单需求生产不同的产品,而且也可以根据订单量的大小来找到最节能最经济的生产方式。
  “过去,要生产不同的产品,需要更换模具,调整生产线,这需要很长的周期,而现在只需要在数据中心的程序做一下修改就能完成。”柏大山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
  一个不难想象的未来制造业愿景是,不论是飞机、汽车这样的大件,还是个人电脑、手机这样的家用电器,都可以根据每个用户不同的喜好和需求来进行个性化定制生产,如同现在的服装设计师为一些客户进行“量体裁衣”式制造和加工。而随着智能化制造水平提高,个性化定制的成本也会降低,最终能为普通消费者所接纳。
  对于如今在全球制造装备领域占据领头羊地位的德国制造业来说,面对“工业4.0”时代,凭借着强大的设备和车间制造工业,以及专注于创新工业科技产品的研发以及对复杂制造工业工程的精细管理,依然会占据优势。
  但挑战也随之而来。在未来数字化和智能化制造业的竞争中,德国制造业还能否做到只能被学习,难以被模仿和超越,并继续保持传统制造业的强势地位,答案并不确定。
  数字化会迫使制造业以更快的速度来面对消费者和客户不断日新月异的需求。而在过去,在以快速为特征的电子消费品市场,德国并未占据优势,这个严谨但有活力的土壤上没有生长出像苹果公司那样的企业。
  在回答《中国新闻周刊》提出的“德国为何没有出现苹果这样的公司”的问题时,西门子(中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工业业务领域工业自动化集团总经理王海滨打了一个比方,
  “优秀的短跑选手和中长跑、马拉松选手可能需要不同的基因,似乎没有一名运动员在短跑和中长跑项目上都居于世界领先水平。”王海滨说。
  在他看来,拥有严谨、专注和执著基因的西门子和德国制造业更擅长中长跑和马拉松。
  “工业4.0”需要以更快的速度来应对消费者和客户的需求,对于德国制造业来说,未来它们或许要面临着加速奔跑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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