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江雪》的深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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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美学家伊瑟尔认为文学作品具有“召唤结构”,即由不确定性和空白的存在,去召唤和推动读者参与文学文本的意义建构。所谓“空白”,是指文本中没有呈现的部分,它是文本结构中的“无”。所以,诗歌的欣赏活动更是一种确切意义上的再创造。再创造的主要方式是想象,读者通过想象正确地把握住诗人的艺术构思,并且丰富地再现诗人创造的形象。例如柳宗元的《江雪》,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如果我们仅仅了解到“一个老渔翁坐在小船上,冒雪钓鱼”,那么,这样的理解太浅薄了。“飞鸟”、“人踪”灭绝,只剩下“千山”与“万径”构成的宇宙空间,而且被一片白雪覆盖,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它只是一个与污浊官场相对立的清绝境界,既寥廓广漠又生命绝迹,多么“凄神寒骨”,简直是个死世界!最后推出一个特写镜头:在如此冰封雪冻、人鸟绝迹的天地,居然有一位身着蓑衣、头戴箬笠的老头,正在大雪封冻的寒江垂钓!
  如果我们在诗的“空白”处体味到在一片一尘不染,万籁无声的情境中,诗人借隐居在山水之间的不怕寒冷、专心钓鱼的渔翁来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抑郁苦闷。那么,这就较前有了深入。再进一步,如果我们联系作者遭贬失意的创作背景就不难理解,那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正是对生命孤独的高峰体验,那么,我们就可以从这幅接近死寂的画面上感受到渔翁的那种摆脱世俗一往独前,坚定求索,执着不懈的精神世界之光和对人的高洁脱俗、遗世独立、兀傲坚贞的生命情调的孜孜追求。再进一步,我们就会发现,《江雪》一诗的视角是一个由大到小、由点到面的倒三角形:千山→万径→孤舟→渔翁→钓丝。这里诗人以宇宙空间万象的广袤,来映衬自己饮吸无穷时空于自我的襟抱。这山川漠漠空间正是可以把诗人全身心安放进去的恒寂世界。于是诗人“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大观小,又以小观大,俯仰天地而后回归自我。意大利文艺批评家卡斯特维特罗曾说过:“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此言确矣!
  诗中的渔翁(即作者)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后超越了原来的时空。这种超越时空的宇宙意识与庄子的宇宙意识一脉相承。作者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够保持平常心——不为外物所拘,安闲自若,就能从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的对抗性矛盾中超脱出来,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在这种境界中,宇宙不再孤悬隔绝,不再是人的异己的存在;而人的生命情感也不再孤单、有限,不再是与宇宙本体相乖离的存在。人的生命本源被提升到宇宙本体的地位作一例看。浩瀚无边的白雪天地之中,那一位独自默默垂钓的老渔翁,不畏严寒,不怕孤寂,死一般的寂静中,显示的不是人的生命的渺小与哀苦,相反,天荒、地老、江宽、雪大,挺立其中的乃是凛然的生命强力,兀然不屈的心灵境界,这就是《江雪》的昭示万代流芳百世的精神主旨。白茫茫的天宇下,这个孤独的渔翁,简直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赫然在目,凛不可犯,令人仰视,肃然起敬。这个渔翁的形象,正是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而受打击遭贬谪后,诗人内心情志的外化,是诗人不屈精神和孤傲情怀的人格化身。从文学角度看,写法简单、朴素至极,实无可言;从文化心理角度看,正有一种根源于最深的生命体验之美;从艺术手法说,此诗是缩龙成寸,化大为小,注目于精神之大,却落笔于形象之小,而又以大背景衬小形象,以小形象显大精神。
  柳宗元的例子表明:能欣赏荒寒幽寂的人,必定有一种特殊素质:这个诗人必定有顽强的生命活力,必定有一种兀傲不训的人格力量。正如胡晓明所说:“荒寒幽寂之境,归根究底,实为中国文人名士生活艺术中的一种品位,实乃中国文化所伸展而出的一种生命之诗情。”中国诗人在山水里倾吐悲情,又在山水里清濯悲情。“一钩掣动沧浪月,钓出千秋万古心。”漫漫风雪中,那一帧无限苍凉的独钓寒江的老渔翁的背影,渐渐趋向安宁,趋向止泊,竟那样充溢着生命满足的幸福感与自足感!如此的宇宙天地之美,如此的返璞归真之美,如此的心灵充盈之美,如此的生命自强自足之美,天若有情,岂不感动!所以说,任何一个真正在大自然山水中受到过感动的人,都能理解那句耳熟能详的名论:每一片风景,都是一种心境。
  明人胡应麟说:“独钓寒江雪,五字极闹”,一个“闹”字,则点出其中健旺刚猛的生命活力。正是山水自然,使柳宗元从心田里涌起了生命之诗情,从中汲取力量,变胶执为洒脱,来濡活自己的心灵。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诗人在写山水,而是山水自然在“写”诗人,写他们生命中的缺憾与痛苦,执著与坚韧。清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即词心也。”(《蕙风词话》)“词心”,即中国诗人面对宇宙自然所感悟到的生命意识;不具这一份词心,就缺少了作为诗人最基本的感情特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的心灵从芸芸众生、茫茫尘世之中上升起来,游目骋怀,超越狭小的的身观所限,昂首天地,将其生命人格与精神情感,伸张于无限开阔的宇宙空间。诗人在山水之间为自己也为人类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庇护所和回归与超越的自由路径。诗人心灵空间的无限与安宁,正是人类精神生命无限向上的证明。也就是说,在人们的现实人生体验中,宇宙和社会、自然与人文并没有能够实现应有的统一和融合,诗人们因此感受到社会对人性的压抑和人文对自然的异化,这就难怪李白有诗云:“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泰山六首》之一)诗人们渴望在精神上离弃世路的羁绊和喧嚣的拘挛,以进入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而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需要的是他们的“词心”,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最深刻的诗情,实在已经打通了最微至的生命哲学。
  德国著名诗人、哲学家诺瓦利斯曾经动情地说:诗是对家园的无限怀想,哲学是对精神故乡的不停追寻。所以说,柳宗元的《江雪》,正是以朴素无华的语言,将中国哲学的深刻意蕴,化而为形象生动的人生智慧格言,让我们透破人生的壁障,获取开放的心态,撑开精神的世界,舒展苦闷的心灵,从而抵达无限自由的人生境界。二十个字的绝句中,千载之下的我们依然会看到一个与流俗决绝、誓不妥协的柳宗元在千山鸟绝而万径踪灭中独卧孤舟,独钓那中唐的满天风雪。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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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建军,教师,现居甘肃临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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