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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婷伸出捏着半截粉笔头的右手，在空气中轻轻划了一个圈，曼声道：“黛玉说。”
她觉得，这一划间，所有学生的注意力，都被兜了进来。
然而，就在这空白的瞬间，教室里忽然响起一个高亢的、稚嫩的、奶声奶气的声音：“你有短信啦！”
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而袁婷，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
惊愕、愤怒、失望。
挖空心思的构思、耐心细致的讲解、苦心营造的氛围，全被这尖利的手机铃声给搅黄了。袁婷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右手把那半截粉笔捏得粉碎。
“谁？”袁婷大喝一声。声音之大，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学生们慢慢收起了笑声，有些吃惊地看着袁婷。怎么平时温婉娇小细声细气的小袁老师，忽然间作河东狮吼？
袁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仰起脸来努力做了次深呼吸，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是哪位同学的手机响了？请站起来。”可声调里还是有抑制不住的颤音儿，自己都觉得有些咬牙切齿。
班里彻底安静了，似乎大家都被袁婷欲盖弥彰的愤怒给镇住了。好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忽然听见“卡拉”一声椅子移动的声音。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看到一个女生慢慢站了起来。
“怎么会是她？”袁婷有点纳闷。
这个女生叫杜小臻。在袁婷的印象里，她是那种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女孩儿，长得普普通通，成绩普普通通，穿着打扮也普普通通，不爱发言，但也从不扰乱课堂纪律。她最爱做的动作就是低着头，让额前的刘海儿帘子一样垂下来，把自己的眼睛挡住，也把别人的目光挡住，拒绝作任何交流。不过这也不稀奇。现在很多学生都喜欢闷着头上课，没几个人会用充满求知欲的热切目光锁定老师的。
总之，以袁婷给这个班代课半年的经验而言，杜小臻不是那种会在课堂上故意玩弄手机的学生。
“杜小臻，”这次袁婷的口气真的缓和下来了，“请你把手机拿出来。”
杜小臻打了个冷战，突然迅速从桌子里掏出一个手机，“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又迅速地缩回手，好像那是一块燃烧的火炭。
一只漂亮的“索爱”950C。
“我两三个月的工资啊。”袁婷暗暗想。
“按照学校的规定，这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手机会还给你。”袁婷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请你家长明天来一趟。”
袁婷看到杜小臻仍旧低着头，只是手指死死抠着桌子边儿，指甲都挤白了。
二
下半节课上得无精打采。袁婷仿佛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积蓄良久的那股真气，被一阵手机铃声震散以后，再也凝聚不起来。学生们似乎也对宝黛的爱情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人交头接耳地讨论起“索爱”的性能优劣。袁婷觉得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双方都得到了解脱。袁婷夹起课本，快步走出教室，出门前用眼角瞟了瞟杜小臻，看到她依然低着头呆坐在座位上，在周围那些欢声笑语的孩子中间，像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袁婷摇了摇头，走出门去。她得去找教导主任。手机是贵重物品，可不能随便塞在办公桌里。没收的手机统一由教务处保管，这也是学校的规定。
刚到楼梯的转角，就碰到头发花白的教导主任急匆匆地迎面走来，一见袁婷，连声说：“小袁老师，我正要找你。”
“找我？”袁婷有些惊讶，“有事吗？”
“五班的顾老师病了，这几天你暂时代一下班主任。”
“哪个五班？”袁婷有点迷糊。
“不就是你刚上完课的那个！”教务主任不悦地说，“难道让你代别的年级的五班？”
“噢，噢。”袁婷赶忙连连点头，忽然又摇头，“我、我行吗？”
这倒是实话。袁婷从小就不具备领导才能，最擅长的角色是群众，老师说往东就往东，班干部说往西就往西。忽然要当班主任，去管四五十个孩子，包括若干调皮的、早熟的、喜欢没事找事儿的，行吗？
“怎么不行？”教导主任有点不耐烦了，眉头也开始锁起来，“你也是顾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顾老师当年怎么带你们，你就怎么带他们。就几天的事儿，怎么不行？”说完，绕过袁婷，继续往楼上走，边走边说：“你今天怎么迷迷糊糊的？”
袁婷无奈而又委屈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手机的事儿还没说呢，正要去追教导主任，上课铃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得去六班上课了，回头再说吧。
袁婷摇了摇头，想，今天可真倒霉。
午饭后，袁婷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溜达。那些刚刚发芽的灌木、花苞凸起的乔木以及泛出新绿的常青植物，都让人感觉到这个季节的美好。袁婷饶有兴趣地阅读着各种树木上挂着的标签，惊讶于植物王国的繁复与美丽。只是空气中夹杂着农药与花肥的气息，有点让人受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身后有人低沉地叫了一声：“小袁老师。”
袁婷吓了一跳，赶紧转身，本以为是哪个同事，结果却看到一个让她大皱眉头的学生——刘柏青。
刘柏青是袁婷最应付不来的那种孩子，或者，坦白点说，是她最怕的那种。他家境优越，父母离异，没人管教，也没人对他寄予什么期望，自己更找不着方向；无心读书，喜好争强斗狠，基本不尊师敬长，却还赖在学校里瞎混；据说他的父亲帮他安排好了出国读书，只等高中毕业，所以他更加肆无忌惮。总之，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他简直一无是处。
而刘柏青的好看，又是邪乎的、促狭的、刺激人的。比如，他的刘海儿比女生的还长，分成几绺从脸庞两边披下来，据说是拷贝某漫画人物；他的眉目长得很像金城武，但眼神总是飞向别人头顶的，好像对谁都瞧不起；他也按学校规定每天穿校服，但不是把衬衣的下摆拉出来，就是把衬衣的大领口翻出来，或者少扣几个扣子，总之务必要把自己搞得与众不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不良少年。但偏偏这样一个男生，竟让许多女生奉若神明、芳心竞许；也就是这样一个男生，让许多从教多年的老师都大呼头痛，退避三舍。而袁婷这样的新手，就更应付不来了。
“找我有事吗？”袁婷竭力保持镇静，维护师道尊严，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了，“‘小袁’老师是你叫的吗？”
是啊，只有同事们才会在“袁老师”前面加一个“小”字，学生里还没有如此放肆的。
刘柏青略显惊奇地自上而下打量了袁婷两眼，撇了撇嘴角，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好吧，袁老师，把手机给我吧。”
“什么？”袁婷一时没弄明白。
“反应还真慢！”刘柏青不屑地摇摇头，扬起下巴，又一撇嘴，说，“你今天没收的那个手机，是我的。”
“那又怎么样？”袁婷还没碰到过这么嚣张的学生，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说出话来有些底气不足。
“还给我！”刘柏青忽然低下头，很无理地吼道。他比袁婷高一头呢。
“放肆！”袁婷高喊一声，声音大得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刘柏青再怎么不守规矩也不过是学生，居然来威逼老师，哪有这种事！一瞬间，她的气愤大大超越了胆怯，不自觉地就喊了起来。
刘柏青似乎也被镇住了。他又用那样略微吃惊的眼神看了袁婷一会儿，转个身，吹着口哨儿走了。
只剩下脸色煞白的袁婷独自站在梧桐树底下。
三
袁婷浑身乏力地回到办公室，好像刚刚打过一场仗一样。有细心的老师关切地问，小袁怎么啦，脸煞白的？袁婷努力挤出笑容说，没什么，挺好的。心里暗想：自己脸煞白吗？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
刚倒了杯水，就有人敲门，一个圆圆的脑袋探进来问道：“袁老师在吗？”
“进来。”学生来了，袁婷赶紧坐直，努力抖擞精神。
门被推开，一个圆圆的女生走进来，又退回去，然后又走进来，影子里藏着另一个瘦小的女生。
袁婷叹了口气。藏着的那个，是杜小臻。而前面这个眼睛圆圆脑袋圆圆身体也圆圆的女生，也是这个班的风云人物，杨月月。
老师们都说杨月月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她长得胖墩墩的，说不上漂亮，但特别讨人喜欢；她的功课不怎么突出，但对人情世故的通达曾经把找她谈心的老师吓了一大跳；她不是班干部，但比班干部还有威信，特别是男生，都拿她当哥们儿，甚至唯其马首是瞻。袁婷上中学的时候都没怎么跟男生说过话，所以最后这一点上一直对杨月月敬佩有加。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看来杨月月是找麻烦来了。袁婷暗自提防。
“袁老师，”杨月月没等袁婷开口问什么事儿就响亮地说，“我们找您承认错误来啦。”
“噢？”袁婷没料到杨月月这么直接坦率，一不留神被她抢走了主动权，只好顺着她的话问，“承认什么错啊？”
“手机啊，老师。我们用手机扰乱了课堂纪律，害得您那么吸引人的一节课出了岔子，太不应该了。我们特地来承认错误的。老师，现在找您承认错误，不打扰您休息吧？”
杨月月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大堆话来，里面既有对自己的谴责，又有对老师的关切，特别是“那么吸引人”几个字，让袁婷比较受用，心想虽然出了岔子，但到底学生们还是认为比较吸引人的，也不枉自己下那么多功夫准备；忽而又感叹，这个杨月月果然名不虚传，这番话层次分明、含义丰富，只怕自己现在也没有这个水平。再一转念又明白过来，说这些无非是想要回手机，自己好歹也是老师，可不能被学生给绕迷糊了，还是快点把她们打发走。于是故作惊讶地问：“手机不是杜小臻的吗？关你什么事？”
“杜小臻，你怎么不说话呀？这手机不是你的吗？”袁婷调转矛头，对准另一个。
自从走进办公室，杜小臻就一直藏在杨月月背后，仍旧是低着头，刘海儿遮住眼睛，谁都看不到她的眼神，谁都不知道她的表情，谁都猜不出她的想法。听到问话，杜小臻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袁婷觉得杜小臻仿佛是在拼命地压缩自己的身体，似乎要变成隐形人才好。
这手机不是你的吗？这个问题忽然让袁婷想起了什么。
“中午张柏青来找过我。”袁婷慢慢地说，一边留意两个女生的反应。果然，杨月月满脸的惊愕，杜小臻又在颤抖。
“而且，他说，这个手机是他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婷以为，一定会是杨月月在这时候口齿伶俐地解释一大通。没想到，杜小臻忽然把头抬了起来。
这好像是袁婷第一次看清楚杜小臻的长相。一张小小的、苍白的面孔。眼眸乌黑透亮，目光却复杂零乱，里面带着惊恐，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袁婷似乎见过、却又描述不清的东西。
杜小臻这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袁婷，然后，就在袁婷还在分析她的眼神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这下，袁婷和杨月月全愣住了。
紧接着，杨月月高喊着“杜小臻、杜小臻”也跟着跑了出去。
又剩下袁婷一个人站在那里。
顾老师的电话是在下午快要上课的时候打过来的。
“小袁啊，这几天就要辛苦你了。”顾老师苍老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听得袁婷一阵心酸。当年她还在这里上中学的时候顾老师身体就不好，如今似乎更差了。
“放心吧顾老师，您当年怎么带我们，我就怎么带他们。”袁婷不由自主地引用了教导主任的话。
“现在的孩子不太一样。”顾老师说。
“不太一样？”袁婷觉得话里有话。
“听说你今天没收了一个手机。”顾老师忽然话锋一转。
“您连这个都知道啦？”袁婷十分诧异。
“你打算怎么处理？”
“按规定，先交教务处。学期末再还给她。”
“已经上交了？”顾老师又问。
“没，还在我抽屉里。”袁婷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抽屉。
“噢。”顾老师顿了顿，说，“这样处理倒是没有错。不过，你把事情了解清楚了吗？”
“了解？”袁婷心想，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怎么了解？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事情很简单，不需要了解？”顾老师笑着说。
袁婷也跟着笑了几声，想，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一下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杜小臻这个学生，有点特殊。你不妨多了解些情况。”
挂上顾老师的电话，袁婷觉得自己一头雾水。本来很简单的事儿，怎么越来越复杂了呢？了解一下。了解一下。怎么了解呢？跟班干部谈话？跟当事人谈话？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先从拔刀相助的杨月月入手。
四
恰好五班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自习。袁婷把杨月月叫了出来。教室外面几株高大的合欢树伞一样撑起一片浓荫，把毒辣的午后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洒下一地阴凉。袁婷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袁婷正在考虑从何说起，杨月月就抢先开了口：“对不起，袁老师，是我给顾老师打的电话。”
袁婷不是很吃惊。她猜到这样的主意多半会是杨月月这样的孩子想出来的。此刻袁婷只觉得无奈，因为她又被抢了主动权。
“为什么？”袁婷边暗自叹气边问。
这次杨月月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也叹了一口气，平时乐呵呵的圆脸忽然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袁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想搬顾老师出来压您，我是真的着急，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杨月月垂下头，眼睛看着地面，轻轻地说。
袁婷看得明白。中午办公室里那个杨月月虽然神色凛然口若悬河，但言行举止到底与她的年纪不符，带着明显的夸张与造作。而此刻，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显露出来的歉意与无奈，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真性情。
“那么，先告诉我，这个手机到底是谁的？”袁婷挑了个话头。
“是刘柏青的，也是杜小臻的。实际上……是刘柏青送给杜小臻的。”
“哦？送这么贵的手机？”袁婷小小地吃了一惊，旋即发现自己今天吃惊的次数太多了。
“嗯。四千块。”杨月月点点头，表示对袁婷的吃惊的理解。
“为什么？”袁婷边问边考虑原因。追女孩子？现在中学生谈恋爱的太多了。可是杜小臻并不漂亮，那么普通。而刘柏青又那么不普通。
“他们俩感情很好。”杨月月说，马上注意到措辞的问题，赶紧解释，“不是男女朋友那种感情，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来他们住在一个楼里，楼上楼下。两家父母在同一个工厂上班。”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袁婷想。不知道刘柏青那孩子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嚣张。
“后来呢？”袁婷问。
“后来那个厂里的人都下岗了。刘柏青的爸爸比较有本事，出来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从那楼里搬了出来，住了别墅。又过了两年，他爸妈就离婚了……”
“那杜小臻家里呢？”
听到这个问题，杨月月神色再次黯淡下来，“她爸妈也下岗了。她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全靠她爸晚上在夜市摆摊儿……她们家挺困难的，有时缴学费都要费好大劲儿……”
袁婷的心猛地一抽。她忽然明白自己在杜小臻眼里看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凄然。
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东西。袁婷伤感地想。
“班里每个学生都有手机。”杨月月不再等袁婷发问，自顾自地往下讲，“除了杜小臻。前几天郊游，杜小臻看到别人的手机很好玩，想借过来看一下，结果被嘲笑了一通。”
袁婷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什么翻版灰姑娘的故事。这是现实。袁婷觉得自己的胃在痛。
“袁老师您没事吧？”杨月月看到袁婷神色有异，赶紧问。
“没关系。”袁婷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继续。”
“刘柏青和他们打了一架。”
袁婷伸出捏着半截粉笔头的右手，在空气中轻轻划了一个圈，曼声道：“黛玉说。”
她觉得，这一划间，所有学生的注意力，都被兜了进来。
然而，就在这空白的瞬间，教室里忽然响起一个高亢的、稚嫩的、奶声奶气的声音：“你有短信啦！”
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而袁婷，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
惊愕、愤怒、失望。
挖空心思的构思、耐心细致的讲解、苦心营造的氛围，全被这尖利的手机铃声给搅黄了。袁婷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右手把那半截粉笔捏得粉碎。
“谁？”袁婷大喝一声。声音之大，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学生们慢慢收起了笑声，有些吃惊地看着袁婷。怎么平时温婉娇小细声细气的小袁老师，忽然间作河东狮吼？
袁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仰起脸来努力做了次深呼吸，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是哪位同学的手机响了？请站起来。”可声调里还是有抑制不住的颤音儿，自己都觉得有些咬牙切齿。
班里彻底安静了，似乎大家都被袁婷欲盖弥彰的愤怒给镇住了。好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忽然听见“卡拉”一声椅子移动的声音。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看到一个女生慢慢站了起来。
“怎么会是她？”袁婷有点纳闷。
这个女生叫杜小臻。在袁婷的印象里，她是那种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女孩儿，长得普普通通，成绩普普通通，穿着打扮也普普通通，不爱发言，但也从不扰乱课堂纪律。她最爱做的动作就是低着头，让额前的刘海儿帘子一样垂下来，把自己的眼睛挡住，也把别人的目光挡住，拒绝作任何交流。不过这也不稀奇。现在很多学生都喜欢闷着头上课，没几个人会用充满求知欲的热切目光锁定老师的。
总之，以袁婷给这个班代课半年的经验而言，杜小臻不是那种会在课堂上故意玩弄手机的学生。
“杜小臻，”这次袁婷的口气真的缓和下来了，“请你把手机拿出来。”
杜小臻打了个冷战，突然迅速从桌子里掏出一个手机，“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又迅速地缩回手，好像那是一块燃烧的火炭。
一只漂亮的“索爱”950C。
“我两三个月的工资啊。”袁婷暗暗想。
“按照学校的规定，这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手机会还给你。”袁婷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请你家长明天来一趟。”
袁婷看到杜小臻仍旧低着头，只是手指死死抠着桌子边儿，指甲都挤白了。
二
下半节课上得无精打采。袁婷仿佛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积蓄良久的那股真气，被一阵手机铃声震散以后，再也凝聚不起来。学生们似乎也对宝黛的爱情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人交头接耳地讨论起“索爱”的性能优劣。袁婷觉得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双方都得到了解脱。袁婷夹起课本，快步走出教室，出门前用眼角瞟了瞟杜小臻，看到她依然低着头呆坐在座位上，在周围那些欢声笑语的孩子中间，像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袁婷摇了摇头，走出门去。她得去找教导主任。手机是贵重物品，可不能随便塞在办公桌里。没收的手机统一由教务处保管，这也是学校的规定。
刚到楼梯的转角，就碰到头发花白的教导主任急匆匆地迎面走来，一见袁婷，连声说：“小袁老师，我正要找你。”
“找我？”袁婷有些惊讶，“有事吗？”
“五班的顾老师病了，这几天你暂时代一下班主任。”
“哪个五班？”袁婷有点迷糊。
“不就是你刚上完课的那个！”教务主任不悦地说，“难道让你代别的年级的五班？”
“噢，噢。”袁婷赶忙连连点头，忽然又摇头，“我、我行吗？”
这倒是实话。袁婷从小就不具备领导才能，最擅长的角色是群众，老师说往东就往东，班干部说往西就往西。忽然要当班主任，去管四五十个孩子，包括若干调皮的、早熟的、喜欢没事找事儿的，行吗？
“怎么不行？”教导主任有点不耐烦了，眉头也开始锁起来，“你也是顾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顾老师当年怎么带你们，你就怎么带他们。就几天的事儿，怎么不行？”说完，绕过袁婷，继续往楼上走，边走边说：“你今天怎么迷迷糊糊的？”
袁婷无奈而又委屈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手机的事儿还没说呢，正要去追教导主任，上课铃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得去六班上课了，回头再说吧。
袁婷摇了摇头，想，今天可真倒霉。
午饭后，袁婷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溜达。那些刚刚发芽的灌木、花苞凸起的乔木以及泛出新绿的常青植物，都让人感觉到这个季节的美好。袁婷饶有兴趣地阅读着各种树木上挂着的标签，惊讶于植物王国的繁复与美丽。只是空气中夹杂着农药与花肥的气息，有点让人受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身后有人低沉地叫了一声：“小袁老师。”
袁婷吓了一跳，赶紧转身，本以为是哪个同事，结果却看到一个让她大皱眉头的学生——刘柏青。
刘柏青是袁婷最应付不来的那种孩子，或者，坦白点说，是她最怕的那种。他家境优越，父母离异，没人管教，也没人对他寄予什么期望，自己更找不着方向；无心读书，喜好争强斗狠，基本不尊师敬长，却还赖在学校里瞎混；据说他的父亲帮他安排好了出国读书，只等高中毕业，所以他更加肆无忌惮。总之，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他简直一无是处。
而刘柏青的好看，又是邪乎的、促狭的、刺激人的。比如，他的刘海儿比女生的还长，分成几绺从脸庞两边披下来，据说是拷贝某漫画人物；他的眉目长得很像金城武，但眼神总是飞向别人头顶的，好像对谁都瞧不起；他也按学校规定每天穿校服，但不是把衬衣的下摆拉出来，就是把衬衣的大领口翻出来，或者少扣几个扣子，总之务必要把自己搞得与众不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不良少年。但偏偏这样一个男生，竟让许多女生奉若神明、芳心竞许；也就是这样一个男生，让许多从教多年的老师都大呼头痛，退避三舍。而袁婷这样的新手，就更应付不来了。
“找我有事吗？”袁婷竭力保持镇静，维护师道尊严，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了，“‘小袁’老师是你叫的吗？”
是啊，只有同事们才会在“袁老师”前面加一个“小”字，学生里还没有如此放肆的。
刘柏青略显惊奇地自上而下打量了袁婷两眼，撇了撇嘴角，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好吧，袁老师，把手机给我吧。”
“什么？”袁婷一时没弄明白。
“反应还真慢！”刘柏青不屑地摇摇头，扬起下巴，又一撇嘴，说，“你今天没收的那个手机，是我的。”
“那又怎么样？”袁婷还没碰到过这么嚣张的学生，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说出话来有些底气不足。
“还给我！”刘柏青忽然低下头，很无理地吼道。他比袁婷高一头呢。
“放肆！”袁婷高喊一声，声音大得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刘柏青再怎么不守规矩也不过是学生，居然来威逼老师，哪有这种事！一瞬间，她的气愤大大超越了胆怯，不自觉地就喊了起来。
刘柏青似乎也被镇住了。他又用那样略微吃惊的眼神看了袁婷一会儿，转个身，吹着口哨儿走了。
只剩下脸色煞白的袁婷独自站在梧桐树底下。
三
袁婷浑身乏力地回到办公室，好像刚刚打过一场仗一样。有细心的老师关切地问，小袁怎么啦，脸煞白的？袁婷努力挤出笑容说，没什么，挺好的。心里暗想：自己脸煞白吗？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
刚倒了杯水，就有人敲门，一个圆圆的脑袋探进来问道：“袁老师在吗？”
“进来。”学生来了，袁婷赶紧坐直，努力抖擞精神。
门被推开，一个圆圆的女生走进来，又退回去，然后又走进来，影子里藏着另一个瘦小的女生。
袁婷叹了口气。藏着的那个，是杜小臻。而前面这个眼睛圆圆脑袋圆圆身体也圆圆的女生，也是这个班的风云人物，杨月月。
老师们都说杨月月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她长得胖墩墩的，说不上漂亮，但特别讨人喜欢；她的功课不怎么突出，但对人情世故的通达曾经把找她谈心的老师吓了一大跳；她不是班干部，但比班干部还有威信，特别是男生，都拿她当哥们儿，甚至唯其马首是瞻。袁婷上中学的时候都没怎么跟男生说过话，所以最后这一点上一直对杨月月敬佩有加。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看来杨月月是找麻烦来了。袁婷暗自提防。
“袁老师，”杨月月没等袁婷开口问什么事儿就响亮地说，“我们找您承认错误来啦。”
“噢？”袁婷没料到杨月月这么直接坦率，一不留神被她抢走了主动权，只好顺着她的话问，“承认什么错啊？”
“手机啊，老师。我们用手机扰乱了课堂纪律，害得您那么吸引人的一节课出了岔子，太不应该了。我们特地来承认错误的。老师，现在找您承认错误，不打扰您休息吧？”
杨月月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大堆话来，里面既有对自己的谴责，又有对老师的关切，特别是“那么吸引人”几个字，让袁婷比较受用，心想虽然出了岔子，但到底学生们还是认为比较吸引人的，也不枉自己下那么多功夫准备；忽而又感叹，这个杨月月果然名不虚传，这番话层次分明、含义丰富，只怕自己现在也没有这个水平。再一转念又明白过来，说这些无非是想要回手机，自己好歹也是老师，可不能被学生给绕迷糊了，还是快点把她们打发走。于是故作惊讶地问：“手机不是杜小臻的吗？关你什么事？”
“杜小臻，你怎么不说话呀？这手机不是你的吗？”袁婷调转矛头，对准另一个。
自从走进办公室，杜小臻就一直藏在杨月月背后，仍旧是低着头，刘海儿遮住眼睛，谁都看不到她的眼神，谁都不知道她的表情，谁都猜不出她的想法。听到问话，杜小臻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袁婷觉得杜小臻仿佛是在拼命地压缩自己的身体，似乎要变成隐形人才好。
这手机不是你的吗？这个问题忽然让袁婷想起了什么。
“中午张柏青来找过我。”袁婷慢慢地说，一边留意两个女生的反应。果然，杨月月满脸的惊愕，杜小臻又在颤抖。
“而且，他说，这个手机是他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婷以为，一定会是杨月月在这时候口齿伶俐地解释一大通。没想到，杜小臻忽然把头抬了起来。
这好像是袁婷第一次看清楚杜小臻的长相。一张小小的、苍白的面孔。眼眸乌黑透亮，目光却复杂零乱，里面带着惊恐，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袁婷似乎见过、却又描述不清的东西。
杜小臻这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袁婷，然后，就在袁婷还在分析她的眼神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这下，袁婷和杨月月全愣住了。
紧接着，杨月月高喊着“杜小臻、杜小臻”也跟着跑了出去。
又剩下袁婷一个人站在那里。
顾老师的电话是在下午快要上课的时候打过来的。
“小袁啊，这几天就要辛苦你了。”顾老师苍老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听得袁婷一阵心酸。当年她还在这里上中学的时候顾老师身体就不好，如今似乎更差了。
“放心吧顾老师，您当年怎么带我们，我就怎么带他们。”袁婷不由自主地引用了教导主任的话。
“现在的孩子不太一样。”顾老师说。
“不太一样？”袁婷觉得话里有话。
“听说你今天没收了一个手机。”顾老师忽然话锋一转。
“您连这个都知道啦？”袁婷十分诧异。
“你打算怎么处理？”
“按规定，先交教务处。学期末再还给她。”
“已经上交了？”顾老师又问。
“没，还在我抽屉里。”袁婷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抽屉。
“噢。”顾老师顿了顿，说，“这样处理倒是没有错。不过，你把事情了解清楚了吗？”
“了解？”袁婷心想，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怎么了解？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事情很简单，不需要了解？”顾老师笑着说。
袁婷也跟着笑了几声，想，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一下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杜小臻这个学生，有点特殊。你不妨多了解些情况。”
挂上顾老师的电话，袁婷觉得自己一头雾水。本来很简单的事儿，怎么越来越复杂了呢？了解一下。了解一下。怎么了解呢？跟班干部谈话？跟当事人谈话？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先从拔刀相助的杨月月入手。
四
恰好五班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自习。袁婷把杨月月叫了出来。教室外面几株高大的合欢树伞一样撑起一片浓荫，把毒辣的午后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洒下一地阴凉。袁婷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袁婷正在考虑从何说起，杨月月就抢先开了口：“对不起，袁老师，是我给顾老师打的电话。”
袁婷不是很吃惊。她猜到这样的主意多半会是杨月月这样的孩子想出来的。此刻袁婷只觉得无奈，因为她又被抢了主动权。
“为什么？”袁婷边暗自叹气边问。
这次杨月月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也叹了一口气，平时乐呵呵的圆脸忽然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袁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想搬顾老师出来压您，我是真的着急，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杨月月垂下头，眼睛看着地面，轻轻地说。
袁婷看得明白。中午办公室里那个杨月月虽然神色凛然口若悬河，但言行举止到底与她的年纪不符，带着明显的夸张与造作。而此刻，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显露出来的歉意与无奈，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真性情。
“那么，先告诉我，这个手机到底是谁的？”袁婷挑了个话头。
“是刘柏青的，也是杜小臻的。实际上……是刘柏青送给杜小臻的。”
“哦？送这么贵的手机？”袁婷小小地吃了一惊，旋即发现自己今天吃惊的次数太多了。
“嗯。四千块。”杨月月点点头，表示对袁婷的吃惊的理解。
“为什么？”袁婷边问边考虑原因。追女孩子？现在中学生谈恋爱的太多了。可是杜小臻并不漂亮，那么普通。而刘柏青又那么不普通。
“他们俩感情很好。”杨月月说，马上注意到措辞的问题，赶紧解释，“不是男女朋友那种感情，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来他们住在一个楼里，楼上楼下。两家父母在同一个工厂上班。”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袁婷想。不知道刘柏青那孩子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嚣张。
“后来呢？”袁婷问。
“后来那个厂里的人都下岗了。刘柏青的爸爸比较有本事，出来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从那楼里搬了出来，住了别墅。又过了两年，他爸妈就离婚了……”
“那杜小臻家里呢？”
听到这个问题，杨月月神色再次黯淡下来，“她爸妈也下岗了。她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全靠她爸晚上在夜市摆摊儿……她们家挺困难的，有时缴学费都要费好大劲儿……”
袁婷的心猛地一抽。她忽然明白自己在杜小臻眼里看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凄然。
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东西。袁婷伤感地想。
“班里每个学生都有手机。”杨月月不再等袁婷发问，自顾自地往下讲，“除了杜小臻。前几天郊游，杜小臻看到别人的手机很好玩，想借过来看一下，结果被嘲笑了一通。”
袁婷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什么翻版灰姑娘的故事。这是现实。袁婷觉得自己的胃在痛。
“袁老师您没事吧？”杨月月看到袁婷神色有异，赶紧问。
“没关系。”袁婷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继续。”
“刘柏青和他们打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