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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的作品
我是距今约十年前开始写小说的,那时写的都是色调灰暗的小说。别人这样说,我自己重读当时的小说时也会发现结局多为灰暗,以至于让人有些痛苦之感。男女之爱总以别离结束,武士在故事中则总是死去的下场。我不会写出光明的结局。
写出那样的小说自然有其理由。从那之前我就背负着一种无法对人言诉的忧郁心情生活。因为不能轻易向人诉说,心中的忧郁始终不得消解,因而带进了生活之中。
一般在这种场合,人们都会寻找一些转移心情的方法,以恢复精神的平衡,例如饮酒或参加体育运动之类。
可是我不大能喝酒,对钓鱼、高尔夫也没兴趣。我对博彩有点兴趣,却又因生来胆小而难以出手。我背负着难以消解的忧郁,同时既是一个靠着在公司上班领薪过日子的平均水平的社会人,又是一家之主,有妻儿有老母。唯其平凡,我不愿失去自己尽力保持平衡的社会感,不能做出什么放纵的事来。
要想放纵,又不给妻儿和社会带来麻烦,办法只有一个,对我来说就是小说。带着这样的心境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带有灰暗的色彩,“故事”这个皮囊中被拼命灌入了抑郁的心绪,我以此一点点地得到解助。所以我初期的小说就是借用“时代小说”这种故事形式而写的私小说。
那时我只考虑写,至于写出来的东西被别人阅读,也就是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我现在已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一旦发现自己的作品被别人阅读,不言自明的是我的小说缺少大众小说趣味性中的要件——明快和解助,从而成为非常困扰别人的产物。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即便自己心情中的郁闷尚不至完全消解,也就可以凭借写作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治疗和释放。
有了这样的完整意识,又一不言自明的便是:如果我还继续写下去,那就不应一味吟咏郁屈,还应吟咏获得解助的自己,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读者,这都是唯一正道。我最后选择了这种方式,当然这也是职业作家面对“故事”而下的决心。
至于这种内在的变化如何与小说的表现结合,我全然不知,使当时的我在过一座险桥。表现方式的改变之類,并非可以有意识地轻易做到,而是从某个时期开始极其自然地进入了我的小说,哪怕尚觉钝重,也已体现了诙谐的要素。把这作为方法而自觉运用,可以非常确定的是从《小说新潮》连载《浪客日月抄》这一时段开始的,之后的《浪客日月抄·孤剑》以及这次的《浪客日月抄·刺客》都属于转型的作品。
突然想到:我一直认为 “北国人不善言表”的说法是一种偏见,那仅是在比自己口齿伶俐的外部人种面前的一时口讷,北国人自己交流时不会这样。
小时侯我常在村里的集会场所听到小伙子们飙无聊话,记得他们一来一去中所含的绝妙谐趣,那些像子弹一样飞出的对话中每一句都含妙机,引得哄堂大笑。无论是说村里发生的事还是议论人物或是谈女人,无不妙趣横生。一旦我们小孩也被逗乐,就会突然遭到训斥而被赶走,那大概是因为乡野年轻人的杂谈不免会发展到有点鄙猥的地步。
到了内部的压抑稍稍淡化的时期,我的内心即使未似集会场所那些小伙子那样开放,北国式的诙谐也许已经苏醒。
我现在这样写,是因为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但已感到自己的小说又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固然主要跟年龄有关,但从根本上说没有脱离作者本身,不管怎么写,小说还是难以摆脱有作者自我表白含于其中的命运。(《波》1983年6月号)
《密谋》结语
我在小说中常写到米泽藩的上杉家族。某篇作者介绍中说我出生于米泽,其实我的出生地鹤冈虽与米泽同在山形县,两地间却有火车四五小时的距离。
鹤冈人为何要写米泽?我想这里还是有着我从小对米泽这片土地所怀的特殊兴趣。
不知现在的孩子对战国时代的英雄怎样评价,我小时侯以会打仗而论,简单地把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置于信长和秀吉、家康之上。信玄向京都进发示强,德川出兵阻挡,武田军团凭三方原一战粉碎德川军势。上杉与这位武田势均力敌,而且凭史上有名的川中岛之战,让我甚至觉得略胜武田一筹,在我小时侯的头脑中排在战国时代最强兵团的位置。米泽是上杉这位战国之雄后裔的城下町,这片土地与我的家乡在一个县内,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而且即使这种兴趣带有若干炫耀和敬畏,也并非不可思议。
尽管米泽对我来说是这样一个地方,但我却始终没有去过,其中有交通方面的原因,同时也因为我尽管有兴趣,但自己对历史的爱好还没达到特地去做实地考查的地步。我在开始写小说之前没见过这个地方,也不曾专门去找有关米泽的书看。我对米泽所抱兴趣虽然极不明确,但对于这个古老、威严的城下町的兴趣却始终持续着。
自写作时代小说之后便常常写到米泽,以前面所说原委来看,也可谓顺理成章,因为所谓小说,就是由对事件和人物所持兴趣或疑问触发而生的。
我在长篇小说《囚车渡墨河》中写了云井龙雄,还在中篇小说《非幻》中写了上杉鹰山公,但其中关于这个米泽藩上杉的最大疑问就是这个家族在关原之战中的进退。因为此战,上杉从俸禄120万石的会津藩主转封为俸禄30万石的米泽藩主。
这次封土削减当然与上杉加入关原之战的战败一方有关,可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自逞精强的上杉军团怎么会在那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争中不作像样的一战。他们并非无人,在谦信之后有沉着勇猛的武将景胜,而在执政方面,则有被称当时才干屈指可数、智勇兼备的直江兼续,麾下的将士都通晓谦信以来的兵法,不曾失去传统的精强。
这样的强国上杉,为何会在那个重大时期打不出一场像样的战斗,最后从会津移藩米泽,甘受相当于原先食邑四分之一的待遇?这是我多年以来的疑问,并有兴趣做出自己的解答。《每日新闻》连载的《密谋》就是因这种想法的驱动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