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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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关开始了
  它是一场游戏。奇特的庞然大物。一串人人想反抗又不得不服从的指令。无论这群孩子如何描述他们荒诞的中学生活,应试教育,这台已显老朽的机器,仍在顽强地向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孩子发出召唤。
  对12岁的小徐来说,他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召唤是在一年前。那时他刚从无拘无束的小学升上初中,尽管家就在学校附近,但为了“方便管理”,他还是被要求住校了。
  开学第一天,学习生活不到7点就开始了,直到傍晚的钟声响起,自由时刻终于来临。小徐想冲出教室奔向操场,却看见教室一片安静——同学们继续捧着课本,也有人开始走动,但他们似乎只是去喝一口白开水。
  第一晚住进集体宿舍,他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德育量化表”。以后,这张表格将如影随行,为他的每一个行为打分,构筑他的道德形象。“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品德怎么能够用分数来衡量?”他忍不住表达了困惑,却只换来了周围疑惑的眼光,“看起来,奇怪的是我,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有这样的分数。”
   以后的日子里,小徐的“德育”形象在考核中显得相当可疑。在坐姿这个选项上,他屡屡丢分。当数学老师讲解解题步骤时,小徐喜欢抢在老师之前说出此后几个步骤。后果是,德育水平又下降了——上课讲话是必须扣分的。直到低到一定的水准,家长被叫到学校,接受老师的指导。
  让老师觉得诧异的是,家长竟表现出对品德考核的诧异,不仅如此,他们还申请让孩子每天迟到25分钟上晚自修,好抽空练习钢琴。这样的请求也超出老师的理解范围——几乎班上的所有同学,在学校期间都放弃了业余爱好,全心投入到学习当中。
  在这个初一的重点班里,学生对学习表现出高度的自觉。在这里,小徐看到同桌一天到晚在背英语单词,他把英语字母从指尖一直写到胳膊上,为的是随时随地地记忆。另一位同学,总是匆匆吞下晚饭。在他看来,吃饭是对时间的浪费。
  孩子们对于排名异常敏感,每当公布成绩的时候,新一轮的竞争又开始了。作为一名成绩一般大方开朗的同学,小徐经常成为大家倾诉的对象。他说,第二名的同学会表达决心:我一定要超过某某同学。而排名第一的则压力重重:我一定不能让人超越。
  听着这些故事,小徐觉得很“雷人”,他心里暗自希望大家都减少学习, 陪他一块玩。在这里,学习不只是学习,它还是一种竞争,是一种表明存在的方式。并且,竞争成为了一种无限蔓延的习惯,比方说跑步、打球……一旦人群形成,竞争就成了主导关系。这让小徐很不适应。
  “为什么一定要第一呢?”他想。可是,他却不可避免地被带着走。“排名太落后也会很羞耻,我只能往前冲。”可每当冲到了前列,他又会发现自己的人缘似乎没有那么好了,朋友表现出了疏远。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友谊是有秩序的,原来拔尖就会产生孤独。
  慢慢地,他对学校的这一切规则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甚至和它们玩起了游戏,他依然“坐姿不端正”,依然“上课讲话”,但每当分数跌得太低,他又会为自己加分。
  他有着一个十几人的朋友圈子,大家相互约好不许谈成绩。可是“公开没有说,私下还是偷偷比较的”,每当周末,伙伴们全都上了补习班暗自准备竞争的筹码,小徐则练钢琴、补觉,慢悠悠打发一个上午。
  这个早上,小徐不刷牙,也不做作业,静静呆着,以为他不想每天如此重复,希望今天能过得有点不一样。他为自己感到幸福,也珍惜自己的幸运。他不参加高考,想到国外去读。在他的想象中,那里没有逼迫,也没有重负。
  “如果来生投胎,我一定不做中国人。”在春风吹拂的周末下午,在美好的花园里,小徐这样说。
  压抑中的游移
  3年初中冲关成功,陈圆如今已是广东省一家重点高中的高一学生。过去3年,高中是她唯一目标,如今,她觉得自己要面对的是高考以及人生。
  入学一年,她始终有一种疏离感。军训期间,她听到一名同学向另一名同学借手机,得到的回应是:如果我明天起来记得去买新手机就把这部送你。她觉得很神奇,说得像买白菜一样。而周围的同学今天还在讨论某名牌产品,第二天就各自把实物带到了学校。这样的信息让她很崩溃,让她看到命运的不公和改变命运的迫切,“如果不好好学习,根本没法和富二代竞争。”
  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却每天6:45分被铃声吵醒,直到晚上10点钟,一天的学习才告一段落。日复一日,睡眠不足,她压抑,诸多不满,却依然希望自己能够做一名认真刻苦的学生。因为,在环境中的压抑和在群体中的失落感,后者更难以忍受。可她总无法控制地神游、发呆。
  高一学生要学9门课程,永远有做不完的作业。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能看到同学把练习试卷揉成一团,丢到地上。过了一会,又捡起来,抚平卷子,把习题做完。
  有时候,陈圆看到排名滑落,一个声音会告诉她:放弃吧,发呆吧,去玩吧,然后再重读一年……她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非得考大学?考到一个好大学意味着什么?母亲告诉她,要到层次更好的人群当中去。更优质的人脉资源,是进入社会系统的核心竞争力。
  好朋友则对她说,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最后连自己都要利用,她将这句话理解为对自我情绪的压抑,以最大程度的理性去自制,适应当下的学习环境。
  “难道人和人的关系是利用关系么?”面包店里,同学刘林打断了陈圆的话。一年的高中生涯让他对人性有了一些观察。“当我成了一块肥肉,就会有很多人盯上来,”刘林感慨。他是班长,一次班会上,他提出制作班服。很快,几十个人找上门来,加他QQ,在微博关注他,给他塞传单,声称可以帮其制作班服。他第一次有了权力的恐慌。可在另一些场合,他向一名优等生请教习题,对方连头也不抬起来。这让他感到冷漠,直到有一次,这名优等生突然对他说:优秀的人注定是孤独者。
  刘林感受到,应试教育下的中学生活,不过是社会大系统中一环。他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企业把学历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从哪一所大学毕业,只能看到这个人4年前的状态,甚至是高考那3天的状态。而只是用几天,来衡量一把剑利不利,我觉得很危险。这种危险让我们高中生很有紧迫感。”
  刘林说自己的压力主要来自于父母,父母的兄弟姐妹喜欢拿彼此的孩子孜孜不倦地进行比较,甚至成绩不好的时候,过年的心情会因此受到影响。
  所以,刘林依然用功读书,在上周期中考那3天里,他只睡了8个小时。在这周末,他依然要去补习。但他学会了取舍,比方说,他基本不听政治课,而是选择在课堂阅读《鲁迅全集》、《柏拉图对话录》、龙应台,甚至是关于旅游的书目。他喜欢旅游书中那种生命的偶然和散淡。
  他不断告诉自己,要把中学生活当作一场游戏。“要拿到游戏的奖品,就必须按照游戏的规则。这个游戏的系统如此强大,系统不会在乎少你们几个玩家。”他为自己制定了最低的目标,尽管他仍想拿到大奖,为的是,有一天,能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宣称:这个游戏糟糕透顶,这个战利品一文不值。
  反抗与沟通
  “高中生活的设置,让你没有办法喘一口。”高二学生何亦华总结3年的设置:“高一为高二分班挤进重点而拼命。高二则卷入了各种成绩排行榜。每一次排名次序的变化,都让人直接想到未来。然后,就是高三了。”
  高二分成了省班、重点班和平行班,这似乎奠定了各自命运的大致格局。“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同学几乎没有交集,价值追求也截然不同,”何奕华说,而省班集合了来自全省各地的中考状元,过着异常艰苦孤独的生活。老师总爱对他们说,省班同学5点起来背单词,你们能行么?
  在何亦华的经验中,中国的素质教育,不只是一句口号,还是一种负担。他说,在他那所以社团活动闻名的中学里,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接受者基本上是不同的学生群体。而每逢学校的各种文艺科技节日,往往会停课让学生参与,以显示对综合素质的重视。但是作业并没有因此减少,课程也从未停下步伐,这意味着你必须牺牲更多本来就很少的休息时间。
  形式主义往往大行其道,比方说,作为学生报纸的负责人,校方会通知他文联的参观计划,有敏感内容的不许展示出来,而让他们把主要精力花在接待上。
  制度带来的规训和紧张无处不在。在宿舍里,环境卫生检查不达标就要扣分,扣满6分就发放一张停宿警告。累积两张就会受到停宿处分。这样的紧张让学生们难免借机“暴动”,何亦华说,有一年天气太热没开空调,一千多名学生走出房间,呼喊、起哄、跺脚。
  另一次大规模反抗是社团呼吁关灯响应地球一小时活动,但校方禁止关灯,要求正常晚自修,老师还跑到教室守着。学生们涌出教室,高喊“关灯、关灯!”终于有学生找到总闸,成功熄灯,校园一片雀跃。
  反抗同样发生在课堂上。何奕华记得,有一次英语老师批评了一种表达方式,一名学生站起来指出,自己使用的是国际用法,老师提倡的只有高考才会使用。老师只能劝说,没办法,咱们要高考。“我们有能力超前于这个体制时,老师又会把我们拉回来。”何亦华感慨。
  何亦华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他喜欢文科,想过上“有人情味”的生活。他难以忍受政治课。“政治课的观点明显是背离时代的”,不仅如此,他还没法忍受在习题上表达诸如“行政效率低下只是少数现象”这样的观点。
  事实上,在他看来,学校的沟通效率就相当低下。他们习惯于在微博揭示问题,表达观念,并要求及时地互动沟通,“而不是通过学代会的方式,一个问题要沟通一两年”。而那些表达心声的微博,转发总会成千上百。
  作为学校的出版人,他们会刊登热门微博,要求校方给予回应,甚至批评学校办分校的失败之举。于是,他们与学校的审查老师多年来持续着沟通和斗争。有一次,校方要求他们把已经印刷好的一则消息用贴纸遮住。学生们特意交代印刷厂使用最容易撕开的贴纸。结果,“越贴越想撕开”,爱发呆的陈圆说。
  他们似乎并不轻易相信。在宿舍,他们突破互联网的限制,翻墙寻找自由的新闻。他们聚集在一起,大声朗读。
  不久前,他看到了江苏学生在国旗下的讲话,很激动,说那是自己一直想做而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表达,可是人们对学生却喜欢堵截。要么认为学生只是小孩,要么害怕学生,特别是一群学生。”在他看来,要求表达的学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学生毫无目标地压抑地聚集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
  在这所学校里,高三学生黄家祺告诉我,一个多月前,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他心里也冒出修改讲稿的念头,但后来没有这么做。看到国旗下的演讲稿,他想,“如果是两年前,我可能跟他差不多。”
  (应受访者要求,小徐、陈圆、刘林、何亦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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