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石上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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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淮川这个地方时有盗窃发生。可能是菊花石的名气引来了外地的高手精贼,这几个家伙是从外地来的。为首的叫老扎毛,自称有些头脑,一路奔忙之中,还真真假假,指桑骂槐。他一脸的络腮胡子蔓延到了鼻梁。他手下的老二、老三,分别三十多岁和二十多岁,都小了他那么一截。他们步入淮川已有几天了,忙着踩点儿。听说该地菊花石值钱,于是顺藤摸瓜,找到菊花的门店。先静观,发现白天人来人往,夜里却寂静无声。他们要的就是黑咕隆咚的夜晚。
  老扎毛熟练地从外面爬上阁楼,破窗而不出响动。菊花石就在阁楼上。他用工具撬开那个精致的箱子,用手遮着电筒光晃了几晃,就自鸣得意地把那精品石强行装入布袋。两个贼在下面接应,吊着把几十斤重的菊花石扛在肩上。他们庆贺这个点儿踩得准,耗子一样的行踪,竟骗过了楼下睡觉的菊花姐夫。
  原先准备再伪装一下菊花石的,但这贼却恰好相反,他要使它从外表看起来是件不值钱的玩意儿,以免人们起疑心。那个小旅社的老板胖娘儿们手里提一只充电电筒,习惯于夜半四下探照,“谁?”她似乎发现了几个贼人半夜而归,回房又嘀嘀咕咕不止。小旅社不是藏身之地,他们像夜猫子一般,半夜三更在寂静的县城大街躲躲藏藏,老扎毛走在了最前头。
  胖娘儿们不便追了,因还有其他房要看守,又没抓住什么,只得罢了。
  老扎毛要逃跑,只有选县城西边树林内那条小径,山下有一条土公路相连。快出林子时,兄弟们先不能露面,躲在树后观察一阵外面才行。窥测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响声。一道灯光尾随而来,红色小轿车从公路拐向这条土石路,然后停在了山边的小土坪上。
  许是心有灵犀,大概几分钟后,菊花要带菊花石赴上海了,临行前不放心,又到店里来巡查一遍。没想到在阁楼外面发现一行脚印。
  夜,行人稀有,车辆稀少,这时的菊花驾车全速前进。菊花说本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东有一条河流必从桥上过,南是开发区,人多,北是省城之路,易于戒严,只有西,路况差一点,百公里外便是邻省地界,朝西驶缩短西边山路的距离,跟定他们了。
  而我却有些害怕,万一迎面碰上了贼人呢?
  我叫着:“菊花,慢一点儿,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能赶上他们吗?少说也有五六公里,贼们得二三十分钟,车必须半个小时内赶到。如果不是从乡马路穿行,只怕就和贼人失之交臂了。
  老扎毛用手势穩住了老二、老三,要他们先趴着别动,自己悄悄地摸出去。土坪上,面对山岭小道,我摸了把钳子防身。菊花拉住我,借着星光指指后视镜说:“没看见有个人朝我们而来吗?别出去,车门关牢。”
  老扎毛从车后往车窗里瞄,他轻声嘲道:“妈的,吓老子。两个偷腥的家伙,一男一女跑到这里来骚了。也好,老子正差陪衬,三个对两个,不,三个对一个半,把这对骚货绑住,押走一段路,也有个托词,到地方放他们走不迟。”
  那边马路上尖利的鸣叫声掠过耳边。菊花悄悄说:“你们怕不怕,这叫声可以召唤人来的。”果然有两个人被召唤出来,不过他们是老扎毛手下的老二、老三。不开门,砸玻璃。老三说着搬来石头,双手举起石块正要往下砸时,门却开了。因为菊花很看重这台才买不久的红色雪佛兰,虽然它不是那么宽敞,连司机在内坐满五个人够挤的了。“出来,两个人都出来。”老扎毛用低沉的口气威逼着。先把手机交出来,他怕我们通风报信。菊花的红手机很扎眼,只好缴了。我呢,黑手机一个,电快没有了,交吧。可他们哪里知道,菊花事前塞了个小型手机在我裤兜里,是她娘的,那个小小的老人手机没有暴露,暗暗躲在我的裤兜里。
  老扎毛又冲着他两位兄弟做起手势,绳子,绑住他们。人家说贼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绳子。我手里的钳子滑落脚下,接着被他们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将我双手反剪绑在后面。老扎毛好像有些同情菊花,只给了一根短绳儿将手缠绕在前。
  眼睁睁看着老扎毛坐上驾驶座,打了个响指,我俩随即被推上车,被那两个人夹在后排的中间。雪佛兰后面的三人座本就不宽敞,三个人的座位活生生塞进四个人。
  老扎毛突然心生疑惑,这两个家伙真的到这里骚来了?莫不是来摸情况的公安?他要老二打开灯,我望着灯,望着亮傻笑,嘿嘿嘿。菊花呢,闭起眼睛不睬。
  “路上你们注意点。”老扎毛又附在老二耳边小声嘀咕了一阵。
  十四
  行驶中,看得出来老扎毛还是有点驾车技术的,反方向驶向一条城外之路。他驾着雪佛兰一直往前俯冲。到达下面平地的一个岔路口时,老扎毛突然一脚刹车,小车“吱嘎”一声,菊花和我的头差点冲到车顶。不知他此时停车要干什么,只见他下了车,脚步轻盈。一会儿,传来老扎毛打手机的声音,“喂,是你吗,小龟吗?”那里头答应了。“那玩意儿得手,麻脑壳,你备齐冒?”老扎毛在与下家通话。
  “几多,看货再说,是不是淮川石,是不是大白菊?”对方不是个外码子。
  “真正的老东西。”老扎毛声音大了点儿,“我在楼上照了的,那东西确是淮川石,大菊小菊绽放,整个质地温润细腻,舒适柔和,一分钱一分货。”
  稍许,那边又回话过来,老扎毛重复:“嗯,不跟你父亲讲,讲不得的,他们眼下正在开整风会。”老扎毛听见老二在车里喊了一声:“好了冒?”
  “什么地方交割?”风停住了,老扎毛移步,声音突然变小。这是老扎毛听到老二的通报后,说对我们不得不防,漏一点给我们听,有他的用意,然后,一切声响像是消失殆尽。
  我的耳朵扯到窗边也是枉然。他的老爸肯定是个什么头儿,儿子搞什么不正当之事,不会讲,老爸也可能不知道。窸窸窣窣只听得一阵尿声。老扎毛抖了抖那玩意儿,打了个哈欠,回到车上来。“大哥,把壳子拿出再照照看。”老二趁兴就去解那布袋子。
  老扎毛制止道:“手作胀了是不是?”老二哑然失笑,他抹了把尖尖的下巴,自我解嘲,哎,山鼠擂肥了。老扎毛凶住他,那双贼眼回过来又对我们狠狠一瞪。我和菊花装作不知,没有理会。我暗忖道,拿出来吧,我怕它会恋熟,绝不会让你们贼路生财的。   这时,老二名堂又来了,要换座位,他说他要挨着菊花那边坐,好事都有份,道场轮流做。他的意思我明白,菊花那边是香絮,香气浓浓,我这边是冷席,冷火秋烟。老三别扭着不肯让。
  还是大哥老扎毛一句话解决问题,表现好一点,到时候让你们二。
  哗——
  一部小车打身边经过,我扭头往马路方向想喊出一声。只见老三拿拇指甲试了试他所带的匕首,指甲尖在刀峰滑过。这家伙,不得不防呢。菊花靠我更近了,重心几乎是压在我身上,也压着了我裤兜里的那部小手机。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她曾对我说过,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上班时搽点粉喷点淡淡的香水,也就是那种淡淡的熏衣草味了。
  怪谁呢,只怪自己,是我急糊涂了,娘的生病叫我忙了一阵。稍好点,她就叫我赶紧将菊花石装好,你大姐夫当脚力,人随石走,这才是最可靠的。娘也想同去,可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娘还唠叨着这几天最为要紧,怕半道拱出贼来。这下被她说中了,可这事儿又不能漏半点风给她,病情稍微好转的娘再不能受什么打击了。
  好吧,让娘说中了,要不是那夜回来看看菊花石,时间也就只迟了那么几分钟,夜丢菊花。追,千万不能让贼跑了。
  娘啊,现在是什么时候,已是万灯齐亮,而那郊县公路灯火幽暗。娘在屋里显得很不安,娘都快变成了一坨骨灰了,那菊花石你守得住吗?与其私藏,不如视价而卖。娘呀,原准备孝顺你这一回的,菊花石留给我又有什么作用?老爸早几年走了,如今你又口口声声准备撒手归西,我知道它是你的传家宝。我记得你常坐在床上望着它发愣。
  当天夜里,菊花原没想到要出事的。那菊花石是上午包装的,人家说出事往往在最后时刻。现在物飞迹存,哪怕是追到天亮,我也要连夜把菊花石拦回来,否则,夜长梦多,夜长梦多。
  十五
  菊花,她那椭圆形的脸庞和她娘长得相像。
  那天我跟她在县城会合后,说次日要返程,说走时不必送,我直接从招待所上车就是。菊花答应下来,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了这事儿。菊花当然愁容满面,这是我见菊花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菊花那对琉璃似的眼珠儿,霎时如泡在泉中。我不能躲避,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驾上你的雪佛兰,马上去追!
  她点了点头。
  菊花带石去上海前,家里人依次向菊花石告别。要知道,明天以后这块名石就再也难回故乡了。
  菊花說,我来应付这生死分离的场面吧。特别是大姐她还不大明事理,总以为是为了我一个。菊花暗下决心,这老爸世间来了一趟,留下了菊花石,我也决定给亲戚们留个好印象。
  在车上我就发现了菊花那指甲壳儿像天竺葵殷红的花瓣,那两条手臂应该是隐藏着的,放在那浅绿的长袖内。为了那鲜红的装扮,她又从那衣袖间伸出两个手板儿直指外面。难道这是菊花刻意装扮出的招惹人的表现。
  现在,菊花的嘴巴似乎也动了,跟着那歌:“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画间透过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都泛黄……”
  事后有人讲,菊花这场追击,许多电视剧恐怕都比不上。
  按说我单独和菊花捆在一起这是从没有过的开心事,老扎毛故意将车子开得一颠一颠的,菊花就摇摆不已。没错,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当然,菊花比娘丰满多了。她的臀部肥硕,因为那臀竟毫不顾忌地将重量压在我的大腿上,压着手机。看得出,菊花对那未暴露的手机充满了希望。
  当然,我认为老扎毛在这一点上疏忽了。一般人都是使用一部手机的,他忽略了我带着两部。娘的手机怎么会舍弃呢,再加上它是部老人机,机小字大。
  眼下,我和菊花紧挨在一起。虽然都隔着衣裤,这黑夜的特殊情况,两边没有空间,逼着我们讲究不了那么多。再说这中间毕竟是解放区嘛。我想,娘说你要找就要找一个良心好的女孩,娘就是走了,也会在那边笑醒。这个时候,她会怎样想呢,她是不是在埋怨我昨天还冒犯了她,有了那过份的要求。
  她的鼻子、嘴巴散发着那微微发烫的淡淡香味。我这边止不住闻香而动,可不知从哪个角度看去,外面的树枝和叶似乎都连在一起了,我们也好像粘在了一起。
  “老实一点儿,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想到老扎毛那双贼眼又从后视镜里发现了我的不安分。老二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不要找死。”
  车继续走着,老二伸出一只手又去摸前排副座上的布袋子:“还好,严严实实地未打开。”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老扎毛却清楚,说:“老二,人家回了话,要当面验货。小龟是老搞这一行的,石的方面他还颇有研究,人家喇哩喇,是个内行。好在我们白天踩了点儿,我也不是生客,经得起检查。”
  “大哥,麻脑壳能值多少?”老三插了一句。
  老扎毛咳了两声,看我们没什么反应,就转过来数落老二、老三:“小子,你们还要够学,找东西嘛,就要找这种,黄货硬吧,但它有价。而这菊花石外带那背里还有几朵花,你说它的价涨不涨。”
  “不过太提心吊胆了,我是吓得在楼下尿涨了。”老三说。
  “可有时候你还要把行情搞歪,不然等于白搞。”老二说老三。
  “行情要看货,我也是个行家,不是市场上假货多,我也不会丢了摊子来盗石。“老扎毛又讲,这石头主人不知是女是男、是老是少。”
  “你们还没有看清那菊花石的美貌。那东西形似屏风,黑油无瑕,但比碟厚,正中靠边都有大菊抚天,小菊抚地。整件估摸有六十多斤。”老扎毛没说下去,只是伸出手指,在车门上敲了七八下,意思是没有七八十万是不会出手的。
  我知道老扎毛估低了,目前老和田玉超新和田玉的价好几倍,而十五朵以上的菊花石也是稀缺资源,所以老料子、老物件是只涨不落的硬通货。
  老扎毛忽地转过脸来问我:“我们说么东西,你懂啵?”
  老扎毛和老二的对话,勾起我内心的焦灼,我又必须装糊涂:“不晓得你们说的么子东西?”其实他们就是说的并没隐蔽,他认为你是不懂的,对菊花她只是欣赏漂亮,只是把她看成一个骚婆娘,没有把她当一个老板来看。   菊花娘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活动开来。我在想菊花石的显形地点应该是在菊花门店,先前放在娘屋里,那时有娘看着。名石放在家里叫老娘担心,菊花想的是娘的身体,都是为对方着想,谁又去想到自己呢。
  娘是不知道菊花石被盗的,这一夜安然睡过去了,看着她抚摸着她,那消瘦的面孔。菊花想,或许离开现世的一切是一种超脱,一种痛苦的冷幽默。
  十六
  大姐夫是当夜值班守店的。事情发生以后,他无地自容。菊花说,这不能怪你,哪能料得到盗贼能草上飞呢。这事还怪我,我哪能把它往店里楼上拖呢,放在阁楼以为万事大吉,还是被他们几个贼狠心地拖走了。好在当时没多久我还是去了,发现了绳索印和窗台上的脚印,所以马不停蹄地开追,还有我大城市来的朋友帮忙,当然这一切都是菊花事后叙述的。
  我知道菊花在脑子里组建起一幅追捕图。
  在这之前,我们俩是不能暴露的。烟雾缭绕的小车内,老二边吸烟边一个劲儿地咳嗽。我回首,老三的一双眼睛被烟熏红了,嘴巴上还戴了个口罩。我看老大时,他眼睛转往远处。我回过头来时,老二在那边暗暗使劲,菊花便往中间,挤压着我。我说莫挤我好不好,她说那边,那边。老二在后视镜里看见老大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二停住了自己的骚劲,还冲菊花说了声哎呀,冒犯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车子走在乡村公路,坑坑洼洼。雪佛兰变成了一头小毛驴,左一鞭右一鞭,四蹄生烟,就是迈不上平地。刚刚碾过坑坑,又一下掉进洼洼。缓慢,低鸣,喀啦一声惊悸了人心,原来碰倒了架在路边的一个看瓜棚。我要起来,立刻被老三强摁在座位上。初冬的夜里,瓜棚里没有人。假如有人呢,那我们就有救了。
  这时,旁边菊花的屁股在挪动,渐渐地移着,一厘米的空隙都是胜利。老扎毛一个刹车,菊花屁股往上弹起又一下压在我大腿上。她叫起:“胡子叔叔,我要上一号,我要上一号,忍不住了。”喊胡子叔叔,肯定是指向老扎毛。
  “怎么,要方便方便了?”老扎毛狞笑,“拉在裤子里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还不可能那样不尽人情,更重要的是骡子是马咱要找机会遛遛看。”他看到这乡村公路入口不远处有一个小树林子,往里走较为安静。要去一起去吧,他猛地冲着我努嘴:“快点,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骚的。”
  车停在暗处,老三留着看车,老二走在头里,老扎毛背手在后。我是半推半就被老二推下车的,趔趔趄趄,一脚轻一腳重地走进小树林。我当然害怕,一是怕菊花吃亏,二是自己来也跟着吃亏。内心一时翻起各种各样的情绪,这里有害怕,有羞耻,但也有着难以启齿的欲念。
  我走了十几步停住了,前面的菊花似乎也站在那边等着机会。
  “怎么,还要我下口令?”老扎毛不耐烦地催促着。
  老二对老扎毛说:“哥,他不上我上。”
  “我上,用绳子绑着咋上。”我对着他们支吾道。
  “哪有这么多条件,上不了收班。”老扎毛转身要走。
  “容我先解个手。”农村的深夜,混混沌沌,菊花的话表面上是对他们讲的,咱听得出她的话其实是传给我的。她求老扎毛把脸转过去,要老二熄掉电筒的灯,然后自己蹲了下去。菊花的意思,我似乎有些领会。于是,我故意小声地叫着:“菊花,你在哪里,哪里?”
  菊花说你别叫嘛,鼻子下面就是路,笔直十几步。这夜色是朦胧的,没有她的引导当然不行。我尽量快步走着,我知道时间紧张。菊花如果不要求上一号,老扎毛不会停车,不知道他要开到哪里去。我怕老扎毛要我们俩收班,而且极有可能发现我们是装的。我等着菊花站起来,不站起来我无法与她并肩。我几乎是跳着过去和她贴住的,这是没有胳膊的拥抱,我的手反绑在后。我觉得她的手指挨着我的下身了,我不知道菊花是怎么了。当然,女人一般绝望时是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可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汉子般的女人。
  不过她的手指并没有往中间去,而是抠进了我的右裤兜,她的手是捆在前面的,左右手指都能活动,她左手随着右手在我的裤兜里把小手机摸出。她遮掩着按手机,自己还那样装着呻吟起来。几十秒钟里她那样地叫着,每秒都显得珍贵无比。报警求救的那句话,是在叫的间隙小声报出的:“求救,求救,我们遇盗贼了,现被绑架雪佛兰车西郊乡马路,瓜棚不远处。”
  那边只简单回复了几个字,“好,我们知道了。”
  菊花这样做原来是为了报警,太危险了,见缝插针。
  一分多钟过去,老扎毛、老二两个人突然转过脸,我们两个人似乎在筛糠。
  菊花鼻孔里送出微弱的喘息,身子发抖。我以为是冷的,初秋的野外寒冷袭人,我使劲把菊花拥得紧了点,挨紧了才有热量传递。菊花当时不知怎么想的,配合吧,原是不情愿的事,不配合吧,更不情愿的事可能发生。
  看着侧面的老二,公羊般跳舞似的扭动在旁边,他讲着乌哩哇啦的话,不知怎的,我屁股上挨了一脚,“妈的,你还要生崽了。”
  那边老三不满地叫开来。暗色中,老扎毛几步窜到老二跟前,“啪”地一个巴掌扇下来,打在老二屁股上。
  老二摸着腚直跳。
  老扎毛喊收兵,老二快上车走,“你还要不要命,不要木匠上枷,自作自受。”
  十七
  我猜这是老扎毛在戏耍我们。虽是夜色笼罩,但那旁边始终有一柱光亮,当面表演这等动作除非是傻子,所以菊花是在装邪,我只得前面作戏。
  菊花复又坐在地上,说累了,“你背我上车吧。”她大概忘记了,我的两只手是反剪在背后的。周围恢复了平静,一双眼睛黑中透亮,她哼了起来,或许不合时宜,戓许她有口恶气,借歌散怨。这时霍尊的词儿又从她嘴里出来,“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都泛黄,夜静谧,窗纱微微亮,拂袖起舞于梦里徘徊 ,相思蔓上心扉,她眷恋,梨花泪……”
  我也跟着唱起来,我以为“墨色淌”应该是描述文人的,这里应景是我们遇险遭到了绑架。后两句是眷恋梨园世家的,她头发散乱,泪水显得格外地晶莹剔透,这泪水能把人家对她的误会洗净吗?   “两个人还唱歌咧!”老扎毛鬼一样地来到她身边,“小姐,起步吧。”
  他叫走,如果你不走,老扎毛很可能会看出企图。菊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警车的影子,拖延一会儿,就多一分逮住他们的可能。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会驶向何处。她骂老二竟趁人之危,如此下作地想搞偷袭。
  而我当时是铁了心的,这三个人不管你奔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可惜呀,菊花。一阵骚动,菊花沉闷地应了一句,如果总是拖延下去,老二、老三可能会狗急跳墙,走吧。快到车跟前时,感觉隐约地有两束光亮在左右两边生起,幽灵一样,缓缓而来。老扎毛真把这雪佛兰变成活地狱了,想叫我们放风就放风,想叫我们回号子就回号子。
  “快,老二、老三把她抬上车去!”老扎毛有些发毛了,似乎也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像有一张网从天边捕来。菊花上车后,他觉得一秒钟都不能耽误了,油门一踩,车子像只饿狼一样,蹿出几米远。
  菊花眼睛里的两束光忽地消失而去,那光束好像变成了夜色中的猫眼。菊花给我示意,我们不会像那些动物一样,自愿献祭,我们决不受几个毛贼摆布。
  车子继续上路,老扎毛讥笑我:“妈的,站着还可以甩盘子,解开扣子就0K,倒还行,不过钟点不够,老二搅了你们的好梦吧。”二勾子你也是太急了一点,没有礼貌,到了地方有的是时间嘛。
  红色雪佛兰在乡村公路上疯跑着。声音,一种警笛声音越来越近,一辆急驰的警车呼啸奔驰而来。他们是从附近检查站开出的,一前一后两辆警车把老扎毛他们夹在当中。菊花想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为什么当中又要熄掉那束光亮呢,这兴许是抓嫌疑犯的一种策略。
  老扎毛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他朝菊花骂道:“XX养的。”老二、老三明白过来,便拿出刀分别扺向了我们。“不行,盗窃不是死罪,你们这样,会罪加一等的。”老扎毛沉闷地制止着。跑吧,当然是跑不掉的。
  老扎毛恶狠狠地盯着我,他一定恨自己小看了菊花妹子,他和老二、老三只得认输,手铐一亮,不必挣扎了。
  我的胸陡然一下子像是有人掏空。我在问自己,如果警察不来那是什么后果。尽管当夜是菊花来店里巡查的,如果菊花不去,这菊花石便飞向他处了。她勇敢面对,立即打电话给我,时间紧急,找这找那都来不及,我就直接和她会车追击蟊贼。是的,可以马上报警,但证据呢?自己主动一些总是好的,尽管危险重重。我上了菊花的车,随车经过小树林时要求停下。我放开了脚步,菊花打开了车灯,照着我仔细寻觅,那堆草丛呢?娘的小手机就躲藏在那绿草堆里。
  当日晚上,我们和警察分手,并答应次日去办菊花石的认领手续。菊花知道凡属被盗物资都得带证件验明身份才能失而复得。因此,菊花将车直接开入道吾山庄。不管怎样,已经夜至一点,现在感觉到骨头架子都散了。房子离那片小树林不远,我们打开食品柜取出饮料、发饼、方便面。吃完后,各自淋浴,各自就寝。
  半夜里,急荡而来的还有那风,犹如疯子一样阵阵叫喊。树儿摇动,鸟儿却突然停止了鸣叫,难道它们也知道半夜要起风了?山风吱吱嘎嘎地推搡着绿树,也敲打着我们的窗棂。
  菊花从床上传过话来,你听外面的秋风,秋风也无常了,我们怎么样——就这样过了奈何桥。
  菊花的语气很慢,话颇有些沉重的意味。我从沙发上慢慢爬起,问现在我们是否仓促呢?菊花往里靠了靠身子说,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我脑子里却还演绎着上半夜的境况,那云中湖,那湖中云,在眼前飘荡不已。现在位于鼎湖旁,只见那一边日头落山,云聚雾涌,晚霞满布,之后又逐渐转为龙灯形,上下蹿动,激动时,仿佛大鼓擂起……
  第三日的上午,我跟菊花向她娘告别。在菊花石启程之前,我再次端详起失而复得的菊花石。菊花石对着阳光,油黑无瑕,里面有娘的笑脸,有菊花女刻苦的身影。刹那,白菊绽放,银光浮移,阳台增辉。
  十八
  转眼到了冬天,从车窗往外看,天空像一块灰色的幕布不断地幕启又幕落,乘客是演员也是观众。我算是哪种角色呢,菊花妹的配角,配角向菊花道别。菊花双手捧着娘的魂灵,一块厚厚的包袱皮裹着一份珍贵的遗物。因此,这一趟赴青围山乡必须小心又谨慎,愿小轿车把我们和它平安地送到乡里。
  冬日的风,透明地在旷野里无情流动,菊花石和生命的绿色同路,让生命之叶垂落而去。我,一个独自帮助菊花女的大哥,在县城和她准时相会。看看表,已过午时,外面的风像长号,给人鼓劲。小车里暖洋洋的,我想气候是随着你的路程来决定的,哧——小车一个急刹,把我从车窗边拉回,又把菊花妹挡住。车轮迟缓地行駛着,人随着车晃动,包袱内作响,头顶有声,兴许是那罐盖的叫唤,我不知道的人生插曲总是来个突然袭击。
  我顾不了许多,伸手过去把菊花妹捧的物件扶正,盖儿仍在打鼓,叮当、叮当……
  我立马对菊花不过二十岁的侄儿讲:“宁慢勿快哦。”“对,慢点。”菊花自言自语,越发地护紧手上的包袱。
  我看到那包袱皮上的结扣,迟疑地伸出手指,包袱里有一个圆不溜的东西,冰凉如玉。我趁机望了一眼泪迹未干的菊花妹,她表面上还装作顺其自然。那里头的东西我并没看到,因为到殡仪馆时我并未赶到。一头细一头粗,有盖子是肯定了,是石也是肯定的,菊花妺捧着又有些着急。是不是它暴露了目标,也听到了声音,我久不收眼地那样猜着。无奈,菊花妹只好解开它,一圈两圈地像丝圈环绕,那圈儿逐渐散开,顺着那蓝色包袱皮的最后结头,一束青光从里泛出,光洁细润的方匣上,有菊花两朵,仅拳头大小,是一个小型的菊花石盒。
  其实,我爱石,也爱青瓷,一方上好的泥土,投入烈火之中锻造,让它脱胎换骨,焕发出炫目光彩。当然,还要有水的融入,以一钵泥土沉淀的情怀糅合成形,一千二百度的高温,两次火中涅槃。菊花娘竟回到那归天之处,方才修得温润如玉的菊花石盒。
  “姑姑,菊花石盒装外婆骨灰,还是别有讲究的啰。”兼司机的侄儿在一边点赞。
  菊花又拍了拍菊花盒上的灰尘,好像要做到一尘不染。   一般古董瓶、罐都不宜装骨灰的,但菊花认为,娘是对得住此等名石的,生有菊花缘,死有菊花魂。
  菊花的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却希望她能就此打住。我也不便多讲了,心却怦怦地跳起来。乡下的路难走些,菊花爹你就安心等着吧,还有几十里老伴就来了。
  到镇上了,南方的冬天也冷。我把钻洞帽拉至颈围,戴上皮手套,东西背在背上。菊花捧着菊花石盒三步并作两步地拐至人行大道,她说:“辉伢子,加油站就在镇南,我们在路口等着。”乡里的天白雾苍茫。这等天气,已有几分隐蔽,路人是看不出我们奔往青围山的。
  十九
  青围山高数千丈,南北宽两三千米。那边还有一条小河从山东部而下,小河上面飘浮着白雾青烟。我望着那些白烟飘升有些头晕,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我想把菊花双手抱住的菊花盒换一换,这时候司机辉伢子说前面的路有上坡下坡,小心坐好。
  为防菊花石盒受到损伤,又不能用木箱子一装了事,只能用块厚一点的包袱皮裹着,两手捧着,几百公里也要不怕麻烦。用菊花的话说,攀岭进山也算是一次修行,我也算参加了这次修行。正如一位伟人所说,你忘记了你自己的父母,或亲人为你做出的牺牲,你也可能忘了自己生命的背景和来源。要知道, 鸭子游泳本身是很好的,事实上它天生就会;可你要它学跑步,它落后了,但它不惜两个鸭脚爪儿,结果连下水游泳都困难了。兔子跑步一直名列前茅,可你要它学游泳,强人所难;后来有一天,兔子彻底崩溃了。
  菊花娘一直挺了两天。她在等菊花妹子从上海回来,等她顺利拍卖那块菊花石,季老板亲自验货以后十分满意。这回他没邀请我去,但我也去了。菊花石以一百五十万的价格最后定板,以后的生意她有了主意。
  她娘用浑浊的双眼看到风尘仆仆的菊花妹子坐在床前,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说:“好了,菊花妹子们,你们都来了吧,”这指的后面面包车里的菊花姐姐们,“我走了,我觉得你爹来接我了,从去年年初到今年年初,我又熬了一年,八十六岁了,我是该走了。飞吧,在飞机上转上一圈,我要直接回青围山。”
  小车里白茫茫一片。辉伢子只得刹车。回头望我,我那会儿要随着那白雾青烟飞出去,头却撞到了车顶,灵魂也就此打住。
  莫不是菊花娘激动了,要跳将出来。座椅上有菊花涌现,这是什么,是娘化成菊芯的眼睛,她要看一看这离别多年的故乡。老公是先到的,几年来苦捱圆月,独守青山,现在我来了,合墓,入土为安。好吧,娘,请您进去,进您的漂亮房子,坐拥山腰,菊花年年不败。
  已近午时,冬日的太阳把小山照得通亮,照着一男一女捧着菊花石盒走向山路,攀爬复攀爬,上气不接下气,但听到前面传来喊声,“是你娘吗?”菊花回答:“是她老人家呀!”
  我自己慢走下来,又紧走几步,我看到山那边有人正围着菊花爹的墓。冬日的太阳很暖和,拖着我长长的影子,我三步一停,两步一歇,细小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旁边树木渗出那植物的醇酽,散发出一种酒的气味,近一个时辰的登攀,脸如血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刚刚吃過什么佳宴。当然佳宴是要吃的,那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饭。
  忽地,喇叭响了,呜哩哇呜哩呜哩哇……
  喇叭声仿佛是飞机声——在有一天里,我俩以后离不了那飞机声,也仿佛是喇叭声,我们也要飞到那唢呐响的地方去——
  阳光碎成一地菊花,娘骨灰盒上的那两朵大白菊在前面开路。它散发着白云波浪,散发着月亮的光束。我看见菊花她爹在那里含笑,向菊花娘伸出手来。娘跑进花海,跑到爹的身边。她挥舞着那两朵菊花在喊菊花妹子,她也向我招手。
  菊花娘是属于菊花石的,菊花妹子也是属于那菊花石的。她们的根并未扎在泥里,而是长在那温润、厚实、经久的菊花石中,只是被那周围的泥土护卫着。
  作者简介:罗文发,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等全国各地刊物发表了逾百万字作品。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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