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话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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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诗缘情而绮靡”,而人情人性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情色,正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诗岂能没有情色!过去,我们的诗教传统一直强调“诗无邪”,然而,进入诗经、楚辞、民歌、艳诗、词曲的世界中,我们分明感到的是“诗有邪”,情色的成分随处可见。正如美国学者博特·莫德尔所说,“文学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它最忠实于生活,而性爱或‘色情’恰恰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莎士比亚、歌德、布莱克、勃朗宁夫人、艾略特这样的大诗人,常常语涉情色;叶芝、聂鲁达、金斯堡,对情色也有着特殊的迷恋甚至是信仰,他们的诗歌,在优雅迷人的背后,大多有粗野放荡的一面。
  性是“情色”的根本动力之一,但不是全部,性往往是不在场的。性的本质是急促、狂暴,它是一种很难把握的抽象的洪荒之力。色情揭去了性的隐秘面纱,肆无忌惮、恬不知耻地挑逗、把玩性。色情将性充分地形而下、物质化了。人是有情的动物,情(男女之情)显得更隐秘而游离,性可以助长情,也可以消解情,二者很少呈正向关系。因此,情色是一片更为泛化的场域,一片正在展开的朦胧视野,一道热情而闪烁的目光。这道目光使我们注意灯红酒绿的外界,也内向化地审视人性,审视我们自身。
  百年新诗从不缺性少肉。“五四”后的初期白话诗,情色成分裹挟在青春气象和个性解放的激流中。新月派诗人在绅士作风中隐藏着一种宁静的疯狂,闻一多渴望的“奇迹”很有力比多暴走的意味(《奇迹》),方令孺的“月夜”浸在性与美与哀伤的光之中,公子哥儿邵洵美迷恋肉体感官,对情色采取一种“耽美主义”态度。穆旦的情色书写上升到玄学思辨的高度,他反复思索的是肉体和灵魂的解体与重组问题。“十七年新诗”,情色被高度修辞化,嵌套在宏大抒情的外壳里。八十年代以后,情色因素在当代诗歌中呈现象级的扩散态势。朦胧诗人的情色书写当然是朦胧的。诗人中圣洁如昌耀、海子者,也堪称写情色诗的圣手。倾向于日常生活、叙事的其他第三代诗人及九十年代诗人在各种细节、事实的诗意(伊沙语)中展示和挖掘着情色的貌相、深意。新世纪初的“下半身写作”诗潮开启了直接写性、色情的大门,一发而不可收。紧随其后的“垃圾派”“颓荡派”,认为诗到下半身还不行,再往下掉到地上像垃圾一样才彻底。
  二
  下面就采取抽样的方法共时性地透视情色在新诗中的表现。我不想拨开诗歌的小零碎,本质化地追寻新诗中情色因素的本源、本意,这样做既粉碎了诗意,也冲散了艰难地凝聚在情色上面的梦幻光晕。我想一瞥因情色而聚拢在一起的各种因素间的隐秘关系,推测情色在百年新诗中扮演的角色,等等。
  坠入爱河,迷醉在性与死的边缘。炽烈的爱离不开情色,情色在此是作为爱的内容、表现而存在的。“‘别拧我,疼,’……/你说,微锁着眉心。//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在舌尖上溜——转。”这首诗直接地敞开了情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私密空间。我们不得不佩服才子徐志摩诗笔的简洁、精准,虽是拣择了情人交欢时的只言片语、个别细节,却以一当十,足以让人心乱神迷。“睛光里漾起/心泉的秘密”,这是对高峰体验中爱与欲纠缠达到沸腾状的印象捕捉。末尾进入“梦”,进入虚脱的忘我境界,在轻纱般的网里,只恍恍惚惚听到“让我们死”的叫喊。在爱与性的全力交合中,死总会如期而至,老弗洛伊德将此称为“死欲”,性与死一体两面,真是杰出的见解。“我说不出话来,两眼看不见,我/不生也不死,什么也不知道,/看进光的中心,那一片沉寂。/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T.S.艾略特《荒原》同样印证了这一点,“我们”自风信子花园欢会之后,“我”出现了“风信子女郎”进入不死不生,光明与黑暗、荒凉与空寂合一的幻觉。这真是一个方死方生、瞬间又永恒的“酒神的世界”。在那永恒的一瞬,两性、肉体、灵魂,一切,均进入分解、组合、分解、组合的轮回状态。穆旦的《春》,“春”除了指季节,还指向“春光”“春情”,“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一切都化归“元素态”,等待着重新成型。
  情色的趣味和目光催迫诗人发现身体、开发身体的潜能,打开细微的褶皱,捕捉隐隐约约的灵奇之光,进而上升到生命体验的恢宏境界。海子是这一方面的杰出代表,“月亮触到我/仿佛我是光着身子/光着身子/进出//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思念前身》),“吐出鱼香的嘴唇/航海人花园一样的嘴唇/就是咬住你的嘴唇”(《浑曲》),“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海子的杰出之处在于,这些意象、场景、幻觉均是可供再体验的,有超强的代入感,读来能激起我们的共鸣。而且他自发地上升到浪漫、玄幻、超现实的高度。现代人生命本身的孤绝、神秘、宏伟被宣示了出来,“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倾向于死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张清华认为海子是“第一个将身体与性直接和直观地‘嵌入’当代诗歌写作之中的人”,其实昌耀亦如此。昌耀、海子将情色元素带入了高远而超迈的生命境界,使其成为人本身、世界本身,投入了诗与梦想的熊熊烈火,有了献祭的意味。
  抓住现世,抵抗现代性。“让战争在双人床外进行/躺在你长长的斜坡上/听流弹,像一把呼啸的萤火/在你的,我的头顶穿过/穿过我的胡须和你的头发/让政变和革命在四周呐喊”,“双人床”是情愛进行的场所,而且这张床安放在战争中,流弹呼啸,它仿佛一个孤岛、一个虚弱的乌托邦要顷刻淹没在政变和革命的喧嚣中。随后就彻底地进入了二人世界的欢愉和颓废,“靠在你弹性的斜坡上”“跌进你低低的盆地”,在忘我中进入了极乐的洪流,交欢中的身体(尤其是女体)变成了山水自然,于是“我”得以游弋其中,成为“我们”的庇护所。“至少爱情在我们的一边/至少破晓前我们很安全”,情爱仿佛一面盾牌,一座乱世的屋宇,挡住了子弹、黑暗和寒寂,使人性、人情得到最后的保存,使生仍有所恋。在这一过程中,对战争先是持轻蔑的态度,最后是忘却,“一种纯粹而精细的疯狂/让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发动永恒第一千次围城/惟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捲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战争和性爱合二为一,“围城”既指向战争,又指向“性爱”,取消了战争的宏大和庄严。这是余光中的“倾城之恋”,在此,情色亵渎战争,也蔑视历史,批判的锋芒直指现代性。以工具理性、经济实利为核心的现代性,巨大的负面效应正在发挥出来,狭隘的民族、宗教战争正是其负面表征。   契入历史空间,揭示人性、欲望的罪恶和虚无。这类情色诗很像九十年代的“新历史小说”,都有一个虚构出来的、高度仿真的历史空间,其实超越或者说回避了古典和现代的差别,古今叠合、亦真亦幻,在更为普遍的空间里透视人性和欲望的罪恶。例如洛夫《长恨歌》,此诗与白居易的同名诗歌互为指涉,然而洛夫对他所要重述的故事、安插的意象、运用的场景是高度清醒的,指向更复杂和悠远。“她是/杨氏家谱中/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一片白肉”,这是以尖锐的现代目光审视历史人物,“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地层下的激流/涌向/江山万里/及至一支白色歌谣/破土而出”,杨玉环的肉体,轻易地就将性欲和权欲连结了起来,江山美人、疆场后宫共同卷进了欲望的漩涡。而这个春梦/政变/成仙的故事最后只能像诗开头那个精彩绝伦的情节一样——“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划上一个空洞的句号。故事结束了,人性的恶得到彰显,欲望的虚无也弥漫开来,实际上接通了中国人“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历史意识和宇宙意识。
  亮出招牌,将观念推向极端。新世纪初沈浩波、朵渔、尹丽川等人掀起的“下半身写作”,可以说是先锋性、观念性、消费性写作的混合。先锋性体现在对新诗传统的“补缺”。他们从当代身体哲学、艺术思潮中拿来一点新观念,将身体的在场性以近乎行为主义的方式高调地凸显,这在之前的新诗中是罕见的。他们的“身体”是性器官化的,主体姿态上又吸收了莽汉、他们派、伊沙诗歌“俗人在世”的立场。比如沈浩波《静物》,“瘦肉、肥肉、肥瘦相间的肉/排骨、腔骨,还有一把/切肉的刀/都摆放在油腻的案板上//案板后面/卖肉的少妇坐着/敞着怀/露出雪白的奶子”,“雪白的奶子”代表了“少妇”,只不过是众多肉块中的一块,世界、人、身体全部退化为“物”,客观的物,仿佛走向了熵耗散完毕后的寂灭,情色的光晕荡然无存。又从反面赤裸裸地渲染了自己的欲望,“案板前面/买肉的我,站着/张着嘴,像一个/饕餮之徒//唯一的动静/由她怀中的孩子发出/吧嗒吧嗒/扣人心弦”,主体变成婴儿般的状态,只顾“吧嗒吧嗒”吸奶,也是对性的“饕餮”。身体被单面化、极端化。此后的垃圾派、颓荡派,都是沿着单面极化的路子向前狂奔,身体的丰富性、暧昧性日益暴露在白炽灯的刺目光芒下,身体退化为肉,情色退化为色情,违背了诗的初衷。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仍是在蹈这一套路的旧辙,更多地是标题和标签的意义。这一路诗人巧妙地实现了消费性写作的利益最大化,他们像走钢丝一样走在先锋文化与消费文化的交界处。当下,那种满眼脏字的垃圾派诗歌、颓荡派诗歌泛滥网络,像小广告一样让人厌烦和麻木。其实,中国诗歌的发展,到当下已过了靠观念爆破、驱动的历史时期,这类诗人扎起堆来靠“下半身写作”这样的口号不同程度地进入诗坛,达到了争夺话语权的目的,接下来则意味着必须转场和转型。诗不是使人更简单粗暴,而是使人更丰富自由。其实转型在数年前就已开始,沈浩波开始看到“上半身”,挖掘自己的“心藏大恶”,朵渔的写作日益知识分子化,他们开始挖掘人性,拷问灵魂,我以为这是正途。
  三
  福柯说,西方历来的性制度、性话语是对“快感的运用”(《性经验史》),同样可以说,情色诗是对情色的运用、打磨、挖掘、透视,目的在于找到诗意,对人情、人性、身体、生命乃至世界有更丰富、更深刻的体认。情色书写,构成百年新诗的一道别样风景。站在地平线上,瞭望這一风景,我们目眩神迷,心旌摇曳。在这篇小文的末尾,我还想补充一个问题——我们应该以怎样的眼光打量情色诗,应该以怎样的口吻谈论情色诗。情色是一道暧昧的目光,我们该以怎样的目光和这道目光相遇?我想,首先,我们不该掉入色情的迷途,以色情的下流态度对待它、玩赏它、消费它,这是一种不幸。其次,我们不应像正襟危坐的道学家那样一棍子将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类人对人性一无所知,他们的纯洁和正义也是有问题的。最后,也不应该借文化研究的名义,将其完全雅化,弄得不食人间烟火。我想,那些杰出的诗人,那些杰出的情色诗均从其本身提供了如何对待它的最佳范例,这也证明了诗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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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昕,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著有编辑学演讲录《做书:感悟和理念》(商务印书馆,2015年),随笔集《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  题记:  我与李敖先生的交往,算起来超过25年。不敢自称老友,一是担心高攀,被认为是“谬托知己”,借以自重;二是因为我们的交往中,磕磕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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