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夜晚:梦境、鬼魂与幻象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iwen7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彭薇作品《 七个夜晚:第七夜》。图/广东美术馆提供

  看彭薇画她的《七个夜晚》,如同看一棵藤蔓是如何占领整座庭院。开始只是一粒梦境的种子,慢慢扩张开去,最终曲折蜿蜒,铺天盖地,上百条线索带着触须,自行摸索生长,在黑夜里也一刻不停。
  在一次跟华裔女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相谈中,她告诉我,她的母亲跟姨母之间,日常的聊天问候就是:你最近做了什么梦?其自然程度,宛如老北京一见面就问:吃了么?
  汤亭亭是美国人文和自然科学院士,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杰出文学贡献奖。她的文学禀赋来自母亲,她母亲擅长讲述各种故事,梦境、传说、鬼怪故事、真实的家族逸闻,都被母亲讲得活灵活现。对梦境和虚幻的执念,似乎是女性特有的敏感和通灵术。
  我和彭薇之间也保持着这样的通话,她有夜间工作的习惯,通常在中午前后醒来,然后我们讲一会儿电话,多半是分享昨晚各自做了什么梦。我们都对梦怀有相似的好奇心,认为做梦绝不仅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么简单,梦境之中包含有某种昭示性的密意,仿佛被編码过的剧本。
  彭薇的新系列《七个夜晚》就是这样生发出来的,她画出了我们絮语过的那些梦。这个系列让我惊喜,不仅因为我在画面上辨认出了那些梦境的原型,更因为我看到她赋予梦境新的生命力。那些原本随风而逝的暗夜之花,被她用创作进行了二次编码。这是非常当代的作品,却使我联想起古典绘画里那些同样画幻觉、画鬼神、画虚实之间的作品,比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和罗聘的《鬼趣图》。我们聊过的那些梦的碎片,经过彭薇的折射和重组,变得更加复杂、深邃和迷人。
  在中国的水墨道统里,叙事只是末流,上千年的文人画,不屑为之。宗教绘画和话本绣像会画叙事,但前者服从于固定的程式,后者服务于既定的故事,因此在创造性上都打了折扣,难以尽情舒展。
  工笔楼台,所谓“界画”,也被归于匠人手笔。所以《红楼梦》里,贾母命题作文,命迎春画大观园,迎春大概是画惯文人画的,为难说不会,薛宝钗就教她:你把当时建这园子的“房样子”,管工人要了来,稍作增减,那个方位步数是不错的。——亭台楼阁画,在水墨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彭薇打破了这双重界限,她赋予建筑以新的观看方式,来构建了不起的叙事性。这种跳跃而铺陈、隐喻和象征齐头并进的叙事方式,跟20世纪的小说和21世纪的美剧都有亲缘关系,她画中的人物虽然古意盎然,但叙事内核却是完全当代的。
  她从中国古代绘画长卷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湿壁画中获得营养,赋予这些夜晚以独特的空间感:画面被事先裁过,靠高低的斜角,裁出纵深和透视。观众远远看去,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立体感,其实建立在一个绝对二维的平面之上,是浅近的、白描的,假作真时真还假的。“移步换景”和“散点透视”在画面中依然有效,但事先裁切的角度,让纸张本身暗示出一个远景的“消失点”,在虚空之中。
  中国古代的宅第院落,其核心并非实用,而是秩序。建筑往往是社会结构的缩影,在彭薇的《七个夜晚》里,她不厌其烦地描绘砖瓦、台阶、掩映的树木,人物在尊卑有序、互相遮蔽的空间里被赋予更多潜台词,你的观看也得以重新组织。
  但你来不及想这么多。你被画面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断勾引住视线:心事重重、密谋起事的男人,手捧鸽子试图通风报信的婢女,被人揪住把柄的老爷,背后生出恶魔影子的青年。春宫秘戏时男人手中执镜,供女上位的女人对镜梳头。女子持一把弧形刮胡刀,在替老爷剃须,一失手就可以杀了老爷,老爷命悬一线,而不自知。院子里一人,露天倒地,身边置一壶酒,不知是酒酣醉卧,还是毒发身亡。屋顶上掠过神秘的黑猫和飞鸟。厢房里,空衾半被,孤枕无人,只余一顶男人的官帽,恭敬置于床头,这是诰命夫人的夜晚。宝瓶折碎,女人执帚收拾残局,老妪稚子,隔窗相望,竹林中家丁们窃窃私语。有女出门夜行,仿佛要去执行任务;有女对镜试衣,镜中出现幻影;有女仗剑欲弑人,眉间似有复仇之意……七个夜晚,周而复始,循环上演着阴谋、恩义、私情、伦常和凡俗。
  这些故事荒诞、诡异、神秘,而又语焉不详,悬念迭起,彭薇一笔一画,用工笔的极端理性,在摹写非理性。
彭薇聊“女性空间”。图/李锐鸿

  画面中不断出现昏睡的女子,她们或在阶下坐寐,或在榻上酣睡,这些沉睡者,宕开了一重梦中之梦,仿佛在宣纸之上,染出了一个又一个时空的虫洞。
  这是开放式的叙事,欢迎观看的人自行演绎,同时也是彭薇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面里总有面容相似的女人反复出现,其中手拿画笔的,据说就是彭薇自己。但是其余角色,似乎也可以随意代入。以至于每次我们在彭薇的工作室里观看这些画,都忍不住把画面跟我们曾经交流过的梦境进行比对,也会开玩笑地问:这上面,到底哪个画的是我?
  她也就信手在画面上乱指一通:喏,这个就是你,这个也是你,这个还是你。
  这是一出关于所有人的《百年孤独》,相似的悲欢离合,千百年来不断上演,不过是男人载道,女人传情。这些反复出现的角色,模糊了身份、代际和姓名。庭院深深,也如同马尔克斯笔下没完没了的大家族:男的都叫阿尔卡蒂奥,女的都叫蕾梅黛丝或阿玛兰妲。在他们和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之间,男人都进退两难,女人都孤注一掷。
  芝加哥大学的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教授在她的《异人同梦:《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考释》一文中,阐释过以梦境作为精神沟通的可能性。汤显祖的《牡丹亭》本身即是以梦为媒、幽媾以通死生的典范。清初学者吴吴山,先后迎娶和续弦了三位妻子,这三个女人互未谋面,却因为对《牡丹亭》共同的喜爱,跨越时空成为了彼此的知音,合评合注了这部曲本。吴吴山的第三任妻子钱宜,甚至跟丈夫同时梦见了杜丽娘的魂魄前来道谢,两人的梦境不谋而合。   “可知鬼只是梦,亦可知梦即是鬼。”钱宜在《牡丹亭》第54出《闻喜》里这样评点。蔡九迪教授听说彭薇的《七个夜晚》来源自几个女人彼此勾连的梦,大感意趣,马上发来了这篇论文。蔡九迪正在把《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搬上歌剧舞台,受蔡教授的启发,彭薇也对《聊斋》进行了再度演绎。
  都说画鬼容易画人难,画过《聊斋》才知道,其实最难画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长得跟人一模一样的鬼——外形上看不出端倪,如何让观看者知道对方是鬼,并感受到这种人鬼情未了的骇然和无奈?
  彭薇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改变空间关系,以错位的大小、不合理的位置、镜子的使用、水墨罩染的虚实关系,援引女作家们的书信,作为挪用和并置,来重新构建这些故事。
  彭薇是一个历史包袱很小的人,这在当代水墨阵营里面相当罕见。她轻快、妩媚,毫不回避绘画本身的物质性,相反,她大张旗鼓地提炼这种物质性,抽取最富形式感的物质性。她的《窥》、《脱壳》、《好事成双》等系列,无一不是物质性的自白。笔墨技巧从来只是彭薇的工具和路径,任何形式的原教旨主义对她统统失效,她在画面上要实现的是性情和趣味。
  在彭薇的所有系列中,我最喜欢的是女体系列,经过了《七个夜晚》的锤炼,《脱壳》有了新的续篇:《我就在这里》。
  每一层蝉蜕,都是一个死去了的“往昔之我”,这些麻纸糊就的女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梦境、鬼魂和幻象。
  在《脱壳》系列里,女体上的图示大多来自古代绘画经典,比如《唐人秋色》,比如《秋郊牧马》。但到了《我就在这里》,这尊女体已经历过层层蜕变,脱胎换骨,在造型和图示上变得更加自我和自由。那些从子宫处蔓延上升的树,那些在胸口相撞的船只,都体现出更强的创造欲和生命张力。而在背翼处放肆恣生的白色麻纸,破除了女体的精致情态,仿佛一道粗粝的伤口,也像不顾一切地张开的翅膀。
  你又想起《百年孤独》,那个扯着白布袋子突然腾空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蕾梅黛丝。
  飞天的愿望无处不在。回到《七个夜晚》,你以为这將日复一日终无了局的时候,结果突然到来,彭薇画到了终结的《第七夜》,宿命的夜晚。
  《第七夜》的灵感来自敦煌,榆林窟第25窟,这也是张大千最为钟爱的一个洞窟。洞窟北殿的弥勒经变,是根据《弥勒下生成佛经》绘制的。据说翅头末城国王儴佉王把自己的镇国七宝台呈献给弥勒,弥勒转而把它施舍给婆罗门。众婆罗门得到七宝台后,为了能瓜分宝物,立即将之拆毁,每个人分割一部分宝贝带走。弥勒眼看费心营建的美好七宝台瞬间化为乌有,顿悟人生无常,便在龙华树下修道成佛。
  《第七夜》的建筑不只是家宅庭院了,在庭院左右两端,人们七手八脚,正在拆毁宝塔。阁楼、藻井和构件散落一地,站在塔顶的女人,正在把零落的建筑构件往下扔,工匠卖力地挥舞斧凿,塔下之人抢夺着如意。庭院之外,装车的装车,抬轿的抬轿,树倒猢狲散,不知要去向哪里。苦心经营的生活崩塌了,而佛的顿悟却建立在崩塌之上,在废墟中生出信仰。庭院里依然人来人往,阁楼上的女人从被窝中探出身来,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地上的女人手里多了婴孩,人间的繁衍绵绵不绝。孩子不会说话,只能举手指天,妇人也往天上看。
  天上一个女人正在飞去。
  她可能是之前画面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此刻时辰已到,突然超拔于红尘,手持宝剑,胯下骑一凤凰,自行遁去。
  此前画面里上百个人物,怀揣爱恨情仇,同声说话,像交响乐,丝竹钟罄一起来,不分声部,同时上演。到这里方才钹铙轰然一响,宝塔碎了一地,梦的海市蜃楼,化为乌有。
其他文献
2020年12月25日,山东滨州学院,深夜备考的考研学子  北方的冬日,寒冷萧瑟。在零下几度的雾霾天里行走,李奥没有久违的兴奋、轻松,反而有些木讷。他记得,2020年年底考完研那天,发了一条微博,只有短短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往前一年的同一天,他也刚考完研,在微博写下:“解放了,希望自己好运。”  流逝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热情、希望和勇气。备考时巨大的孤独与紧张,被考完试后的空虚与迷茫感替代,李
图/本刊记者 大食  每周四下午是钟南山的例行问诊时间,如无特殊情况,他会两点半准时出现在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门诊三楼1号诊室,问诊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患者。  他们通过专家热线预约,提交病例后由钟南山的助手们筛选,紧急的病症有可能优先安排。每周只有十几人能坐在钟南山面前,获得和钟南山一对一的至少半小时。现在病人平均要等三到六个月。名声最盛时,约他看病的人甚至排到两年后。  门诊被钟南山视为“必
2020年7月17日,安徽铜陵市公安局义安分局老洲派出所民警、辅警在江心洲村庄巡逻。图/人民视觉  从警第一天,师父就教给深蓝,警察应给自己设定三种角色。一是记者,要不遗余力地挖掘事件真相;二是演员,要在不同案件中展示不同面目;三是看客,要平静观看现实的一幕幕悲喜。  在南方某三四线城市基层派出所工作的深蓝,逐步从菜鸟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演员”,但很难做一个心静如死水的看客。天性里的细腻敏感和爱观察
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虚构小镇“东城”,一位17岁少女被枪击致死,横尸野外。镇上女警梅尔开始着手调查案情,却发现身边所有与她认识了数十年的故交,都在出于不明目的隐瞒着什么。每个人都没有说出全部真相,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在重重迷雾中,梅尔能否凭借经验和直觉揭开真相,令死者安息?  《东城梦魇》的故事主线,属于标准的悬疑剧情,“谁杀了少女埃伦”这个谜题,是吸引观众热心追剧的重要原因。但悬疑与追凶不是本剧
测量台一  我打算去塞米伊旅行。  它位于哈萨克大草原深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流放地,俄国人称之为“魔鬼的粪箱”。这里也暗藏着苏联时代的秘密核试验场。1949年,苏联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草原深处爆破成功。在随后的41年里,那里又进行了752场核试验,让哈萨克斯坦成为了遭受核爆最多的国家。  出发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去核试验场需要申请特别通行证,而且手续繁琐——我只好委托塞米伊的一家旅行社代办
拉姆(1990-2020)四川,農民  这个“十一”黄金周,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一度高居微博热搜前列的“拉姆”是不和谐的音符。9月30日晚上,她因烧伤医治无效离世。半个月之前,她在家中直播时被前夫唐某用汽油浇灌全身并点火。  这个生活在四川阿坝州藏区山村的姑娘和父亲每年从夏季到秋初在山上采集可入药的羌活,一年能挣不到两万元。在短视频平台上可以看到“黑姑娘【拉姆】”的日常:她穿一双旧旧的解放鞋,去放
过去十年,平安银行(000001.SZ)的营收从2010年的不到180亿元,到2020年的1535亿元,增长了7.6倍。  这家被业界称为“增速之王”、致力于打造“有温度的金融”的股份制商业银行,秉承服务国家实体经济和保障社会民生的初心,通过扶助小微、稳定就业的暖心行动,服务三农、振兴乡村的爱心行动,和支持科创、助力成长的安心行动,让小微客户舒心。  平安银行以这“五心”来做“真小微”,将金融服务
某种程度上,近来颇受争议的李子柒,与李佳琦遇到了同样的难题——他们都不是一夜爆红,而是积累了几年的声誉,也都被几百万人喜欢着,在自己的传播圈内岁月静好。  但突然的“出圈”让他们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李子柒是不是文化输出”的话题在微博平台的阅读量接近9亿,引来了大范围争议。  李子柒是一名来自四川农村的90后姑娘,这几年在各种国内外社交媒体上狂揽了海量粉丝。如今淘宝店铺粉丝接近300万,微博粉丝2
有魔法的古井  这口古井位于英国北约克郡纳尔斯伯勒的尼德河畔,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古井所在处,草木葱茏,浓荫匝地。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耸立着一座硕大的井台。井台下青苔密布,野草丛生,再加上怪石嶙峋,乱土纷纷,看上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和神秘感。不过,更神秘的地方还是井台:井台四周覆盖着一层咖啡色的厚厚外壳,仿佛融化的冰淇淋浇筑而成。这层外壳看似柔软,实则坚硬无比,它一直延伸到井台中部,
准备一个学术类选题的采访需要积蓄获取过量新知的勇气和脑力,而我总会被一些未解决的问题打断思绪。  这几天,此类困窘又盘旋回我的脑袋里,拖慢了我原本就不太乐观的进度,譬如:在采访这位学者前,没有或很少涉猎这个领域的入门专著,一时无法对该学者的研究做客观判断;他/她已经接受过一系列媒体采访,对自己的研究做了相对详实的回答,要再往精深处突破的难度加大;该领域比较小众,读者未必好奇;学者本人就是一个优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