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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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操场在旧城区的中心地带,来这里锻炼身体的人很多,每晚不少于五六百人。除了走步的,还有四五摊子跳舞的,影响大的要数足球场南边的那一拨人,他们大都是退休教师或干部,年龄都在五六十岁,还很精神,腰腿还很柔软,手脚也灵便。有的女人还留着披肩长发,她们一律是红上衣、绿短裙,裤子则不统一,黑色的较多,也有红色的。每晚大约从七点半开始,九点多结束。这拨人当中,女人为主,男人只有三五个。
  操场南边是体校的教室和相邻的体育馆、篮球场,东面是高墙,墙那面原是市政府机关,现在搬迁到新城区去了。北面和西面用铁栅栏围起来,东西两面是碗口粗的白杨、柳树和槐树。东面的树已经长大,枝叶伸到跑道上空,洒下一片片阴凉,下雨的时候,来不及回家又没有带伞的人们就躲在树下。
  前些年这个操场还是炉渣跑道,中间的足球场是土筑的。刮风的时候,尘土就飞上天空,行人躲避不及,只好转过头去,蒙着眼睛走路。新市长来了之后,给足球场种上了小草,光秃秃的土地变成了绿油油的草坪。不过,草坪并不平坦,草过于茂密,踢足球是不行的,没见有人踢过足球。跑道是塑胶的,白天体校的学生训练,早晨和傍晚对外开放,允许锻炼身体的人在操场内活动。健身的人本来就多,最近好像又增加了一些。
  守护操场的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方脸,穿着灰色的保安服。起初按时关门,后来遭人抗议和说服,就延长了时间。跑道上放着两个纸盒,上面写着:“锻炼的人走四道以外”。谁也不遵守这条规定,老人无奈,只好随他们,两眼看住小孩,不让他们到草坪上去。也有人骑自行车进来,还有人带狗进来,老头就大声嚷嚷起来,等那些骑自行车的人逃走了,他才安静下来。锻炼的人朝逆时针方向走,而他却按顺时针行走。老头儿瞅见那些穿高跟鞋的妇女,冲着她们吼一嗓子,那些妇女便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吴丹青是某机关的四级职员,小秘书。在最近一次体检中发现心脏跳动缓慢,常来锻炼,他活动的项目主要是走路和做引体向上,在单杠上甩甩。他一进操场就沿跑道逆时针方向行走,每晚坚持走六圈。走路只是个快慢问题,自己能掌握,好办。过了一个秋天和冬天,腿上不仅有劲了,而且感冒之类的疾病也没了。引体向上却不好做,方法他会。记得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能做十多个,那时是正手做。现在不行了,反手连一个也拉不上去,挂在单杠上,身体就往下沉,挣扎着拉一下,胳臂就疼,晚上睡觉也难受。
  坚持过一段时间后,居然能拉八个引体向上了,他正向十个努力。胳臂疼过一阵后也不疼了,手上却起了茧。
  他没有跳过舞,但即使是走圈,有音乐相伴,也格外轻松。南边这拨人跳锅庄舞,播放的是藏族歌曲,大多数用藏语唱,也有用汉语唱的。听得遍数多了,熟悉了,走圈时也踏着节拍,有时他还跟着哼哼两句。他觉得藏歌用藏语唱最好听,可惜他不懂藏语,但优美的旋律强烈地感染着他。从跳舞的人们身边走过时,他不免瞅上两眼。看着他们那份认真的样子,他暗自笑笑。
  他们跳舞时在跑道边上竖起一根灯柱,灯上面有灯罩,灯光落在跳舞的场地上,照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大伙的衣服。录音机放在灯柱旁,跳完一曲,就有人跑过去,换上另外一曲。他们先做操,需要近一个小时,操做完了,才开始跳舞。跳舞跳热了,有人把脱下的外衣放在舞场中间,围着衣服跳。
  有天晚上,吴丹青来到灯柱旁边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对那个小个子领班说着什么,之后她又拿出十块钱交到领班手上。常来这里跳舞的人是要交电费的。她是新来的,还没有跳一曲舞就先交费用,这样的人不多。事实上,很多人来跳舞,跳了几个月也不交费,领班会在跳舞结束时吆喝几声,说:“没有交费的把钱交上;没有带的,明天晚上一定带上!”
  这个姑娘交钱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么谦虚和矜持,领班自然欢喜,接过钱的时候,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等再一圈转过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经站在人群中,跟着大伙跳起舞来了。吴丹青没费多大劲儿就看到了她。她并不熟悉他们跳的舞,急急地跟着前面的人跳,脚手有些忙乱。不过,她极为认真,腰弯得深,臂伸得直,腿抬得高,动作有力。
  只几天时间,她的舞就完全能跟上大队人马了。每次结束时,她还向那个小个子领班请教一番。领班很喜欢这个新来的跳舞女子,热情地教她,拉着她的胳臂转体、扭腰、抬腿,每当这时,吴丹青就站在远处看他们习舞。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她一天也没有耽误过,每晚必来。她已经跳得熟练了,不再跟着那些穿红上衣的女人们跳了,而是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因为跳得有力,浑身发汗,她脱下白色的皮肤衣,系在腰间,成了一件裙子,使她的舞姿更加精彩绚丽。脱去皮肤衣,里面只是贴身的黄背心,两条修长的胳臂露在外面,灯光落在臂上的时候,黄皮肤就多了几分白嫩,圆润而有光泽。向后轮臂的时候,她的胸脯就凸出来,高高挺起。弯腰时,她的腰也弯得很低,臀部抬得高,背上形成一条优美绝伦的曲线。她是天生的舞女,均匀的身材、灵巧的四肢展示出一个少女的美。
  吴丹青看得着迷,他觉得这样看人家跳舞不礼貌,因而常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她,他想她不会发现,别人也不会注意。
  自她跳舞之后,吴丹青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跳舞,笨拙地在外圈伸手抬腿,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前面的人。他们行云流水般地从眼前飘过,他被落在后面。他也就不跟他们转圈,而是在原地跳。经过一段时间后,他也前进了一圈,在第三圈里跳,偶尔也到第二圈里跳一曲。不过,他远离她,怕她看到有这么一个混在队伍里的人。
  每当她跳过来时,他就自动往后退去,躲在一旁看她跳舞,只随便伸伸手、踢踢腿。看她跳舞,要比自己跳舞好受多了。他本来就是为看她跳舞而来的,自己小脑愚笨,动作不连贯,哪是跳舞的料?
  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锻炼,一定在走够六圈、做完引体向上之后再去跳舞。他发现她也是先走几圈,等大家的健身操做完了,跳舞的时候才加入进去。有一次,转到东面的时候,他发现她就在前面,身边有个穿红衣服的胖女孩儿,个头小一点,和她一起走步,她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他听到她说“饺子”,再听时,一群走圈的人从后面赶上来了,将彼此隔开。她跳舞的时候,那个女孩儿也常常在她的后面紧追不舍,跳得很起劲儿,手脚放得开。   跳完舞,她们一起走出操场的大门。不远的地方停放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的位子上,那个红衣女孩儿也从另一边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的尾灯亮了,它们闪动着。车子向解放路开去。车号是甘JZ1000。
  有一次,跳完舞,她和红衣女孩儿沿文化路向北走去。她们不走人行道,而是沿马路的边子往前走,走到丁字路口,过了马路,又向陇中宾馆那边走去。她们小声说着话,捏在她手中的那件白皮肤衣闪动着。
  此后的几天,她没有开车来,那个红衣女孩儿也没有来。她跳完舞,一个人就走了,那件皮肤衣捏在手中,走一段路,换一下,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她走得较快,走直路,走在路边上,不占别人的道,不绕弯子,也不回头看,走得自然而轻松。走到友谊路,那里还灯火辉煌,市声鼎沸。她走进那家新开的都市丽人店。
  这天晚上,她的服饰稍有变化,上身穿一件绿底白花的衬衣,下面是蓝色短裙,但裤子和鞋没有变,还是经常穿的那一条牛仔裤和胶鞋。
  吴丹青仍是先走路,完成六圈的任务后做引体向上。现在已经能做十个了,做完后,他在单杠附近转转,休息一下胳臂,再吊在单杠上甩甩,前后也能甩二十下了。等他去跳舞时,他们已经跳了两曲。他毫不犹豫地直接插到队列中,跟着大伙跳,以往的胆怯和羞怯被丢在圈外。
  跳舞的人可真不少,仅里圈就有三十多人。她老是在最里圈,而吴丹青一会儿在第二圈,一会儿在三圈,一会儿在第四圈,有时还沦为零散的舞者。上百人在一起踏着舞曲翩翩起舞,很有阵势。他盯着前面的人跳,否则就跟不上,精力得集中。但只要眼睛有空闲,就往舞女那边瞅一眼,他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迅速发现她的位置。
  当晚,她总爱在他的前面跳。和往常一样,她还是那么专注、那么有激情,胳膊伸得直、甩得开、有力而准确。她的舞姿实在太优美。就在他边跳舞边欣赏的时候,忽然有人插了进来,挡在前面,还真没办法。跟着她跳,当然是他最愿意的,就是跳错了、跟不上,他也不怕。吴丹青想她绝对不会耻笑的。她的动作到位,速度是快了些,但与曲子合拍,一起跳,他的水平会很快提高。间歇的时候,她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他发现她很美,借助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她的圆脸,一对大眼睛含着微笑。她的短发正好与她的脸型相匹配。
  跳完一曲,休息的时候,她不时地从肩膀那里往上提一下衬衣,是想让风吹进去,也不时地用衣襟扇扇风。她跳得那么认真,肯定出了不少汗。他这个不爱流汗的人已经汗流浃背,她流汗不会少的。跳最后一曲的时候,她走了,但他没有发现。终场时没有她的影子,出了大门,也不见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街道里空旷无比,街灯冷清而孤独。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久久不能消失。她的美一次次打动他。她已经深深留在他的心里。一开始他是抵触的,但没有低挡得住。
  今晚开始的时候,人好像稍少一些,他们围了一个大圈。在行走的过程中,吴丹青并没有看到她。她是不是没有来?他去跳舞的时候,发现她果然在人群中。和往常一样,她在最里圈。她跳得依旧很认真,不一会儿,她独自到了中间,成为大家的领舞者。显然是不知不觉中这样做的。因为她的领舞而大伙跳得格外起劲,人也多起来。他原以为是那些固定的舞客在练习舞蹈,准备参加什么活动。
  吴丹青在最外圈,前面一个矮个女人老是挡来挡去,他只好退到后面,一有机会就上前一步。有段时间,他就跟在舞女的后面跳。他发现自己的舞步都不到位,几乎全是错误的,他跟着她矫正。只有动作到位,才能再往优美里跳。可是,那个矮个女人又到他前面来了。
  等她消失,却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他不得不防,小心翼翼,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一阵他到一个穿绿短裙的女人前面跳。穿这种服装的是这里的常驻舞客,跳得很好。他在她前面觉得很不自在,就退到后面去了。他与舞女的距离拉大了,看不清她的舞姿,只是觉得很优美。
  超过九点钟,一部分人回去了。舞女突然停下来,跑到领班那里说了句什么,他仍在踏着节拍。很快,她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吴丹青顿时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人员稀少,个个无精打采。那个穿红裤子的中年妇女转过来了,她不紧不慢地做着相应的动作,没有一点错误,也没有一点激情。看她跳舞你只想睡觉,或者躲开。她的漫不经心与准确无误中包含着一种冷漠,使人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她身上向外辐射,你无法靠近。
  舞女走了。吴丹青也离开,来到大门外面。附近看不见那辆白色的小轿车,但在军分区大门口右侧有一辆相同的小轿车,车号却是甘DK8999。他又回到操场,灯已经熄灭了,里面黑乎乎的,他只好出来,往回走。
  又一天,吃过晚饭,下起了雨。外面响起了沙沙的雨声,叮叮当当的响声,汽车在雨中行进的声音此起彼伏。雨点并不大,但它稠密。吴丹青穿上外套,换上胶鞋,拿起一把伞出了楼门。雨下得正紧,犹豫片刻,他向小区的后门走去,在巷口却愣住了。那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雨水,难以涉足,刚一迈步,一只鞋子就湿了。
  他只好返回,走前门,大门口流水湍急,另一只鞋子也湿了。看来是出不去了,他只能返回。回到家,没有心思看电视,什么都不想做,在屋子里踱步,走来走去,心神不定。这一晚,他失眠了。不是一开始就睡不着,而是半夜醒来,再合不上眼。天亮了,却又迷糊过去,错过了上班时间。
  一连数天的阴雨天气过去了,跳舞的人们也正常了,吃过晚饭,都朝大操场汇聚。吴丹青也去了,但行走的行列中没有她,跳舞的队伍中也没有她。如果她在里面,他很快就会发现的,但今晚他瞅了几次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每一圈转过来的时候,他都把目光扔过去几束。
  跳舞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练习节目,都是一些老人手。另一些还跳锅庄舞,里面也有老人手,但大多数是跟着跳舞的新手。他们散乱地拥挤在一起,胡乱转着圈子,动作不一致、不协调,错落无序。那个穿红裤子的中年女子没有去排练,还在里圈,依旧一板一眼地跳舞,但跟她的人没有几个,整个队伍失去了中心。   有个老年妇女也挤进里面的一圈,她根本不会跳,但跟着前面的人跳,别人放下手了她才举起来,别人收回腿了她才伸出去,别人向左她向右。她后面的人离开了,空出一大片地方。
  吴丹青没有心思跳这样的舞,本来里面的男人就不多,他夹杂在其中格外别扭。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场面,他觉得非常失落,孤寂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四周。他觉得身上有股寒气在涌动,天色阴沉沉的:孤寂从天边开始,弥漫的云雾突然使天色暗下来,文化路上的灯亮了,树叶的声音也是从槐树上垂下的孤寂,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更多的灯光是更多的孤寂,新建的那栋高层被涂成红色,楼顶的那个小房子是白色的孤寂,跳舞的那些人在乐曲里摇晃着,孤寂在人群中,它无处不在。
  在这些人中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悄然离开。出了操场口,向马路两边停放的车辆看了看,没有她的车。
  他沿军分区门前的围墙往回走,来到她先前常去的那个叫都市丽人的内衣专卖店,他走进去。一个穿红裤子、刮光了头的店主迎上来,他说:“先生,你要买件什么?”
  “你这里全是女人的东西啊?”
  “有男人的呀!内衣、袜子,不都有吗?”
  柜台后面有位女士,短发,圆脸,她瞅着他,没有说话。
  他离开小店,回去了。
  他还去操场,照旧转圈、跳舞。他在等待,失落和孤寂浪潮似地一阵阵袭来,他不时地被淹没、涤荡。人群中有许多留短发的年轻女人,每当碰到她们,他就要多看一眼。有一次,他几乎要确认她就是舞女了,再看时却不是。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她们,而是低头走自己的路、转自己的圈。
  跳舞的那拨人继续在自我陶醉和欣赏。他无奈地跟在他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践踏着旋律和节奏。它被他踩踏得不成样子,可怜那些优美的藏歌,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他回想着最后一晚的情景,她跳得那么起劲儿,舞姿那么优美,节奏那么准确,她的肢体柔软而有力。尤其在旋转的时候,她弯曲的腰身就像一个漩涡在急速打转,线条是那么迷人。他看得着魔了,忘记了跳舞,竟然停下来,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她跳舞。舞女正好来到他的眼前,正好是旋转的动作,她就在离他只有两米远的地方跳舞。就是在他面前,她也全神贯注,不慌不忙,从容流畅。光线暗淡,她弯着腰,因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内心的快乐与喜悦都表现在肢体上,那么活泼,那么激情奔放。她的美不只是线条的流畅和丰富,更是内在的活力与热情,她炽烈的燃烧就要把他的灵魂化为云烟,化为沸腾的大海,化为飞翔的音乐与光芒。但他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被她震撼了。
  那个有限的光圈隐退到远处,她无意间跳出了光晕,昏暗的光照不到她身上,她背对着灯光,面朝黑暗中的草坪。她的手举过头顶,像风中的树枝那样剧烈摇动,双脚交叉跳跃,俯首低眉,浑身都在颤动。音乐戛然而止。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发愣。
  吴丹青记起来了,就在她离去的前两天晚上,走圈的时候,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她身边,他的头发很短,前额发光,身材瘦小,很像一个生意人。他伸出胳臂,想揽住舞女的肩膀,被她推开了。另一圈转过来的时候,她却揽着他的肩,像揽着一个小弟弟。她身材较高,还算不上是大个子,但在他面前就是大个子了。他把右手伸过来,从后面搂着她的腰。跳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见了。
  那晚,她跳到了最后一曲,还不想走,等着。但那个领班收拾起了音响,她有几分留恋,走远了,还回头向舞场那边望了一眼。
  那个印堂发亮的男人呆在轿车里玩手机,见她来了,也不下车,她还没有关上车门,他就开了发动机,车起动了,才听到她关车门的声音。
  吴丹青想着这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的眼圈湿润了,泪水潸然滚落。人们还照常走圈、跳舞,用不同的方式健身。人群中剪成蘑菇发型的年轻女孩真不少,但相似的发型后面是不同的脸。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注意她们,那样不礼貌。但在路上遇到了,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当发现不是舞女时心就纠结一下,酸楚的感觉袭击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凄楚。
  他还去大操场,在那里走圈,做引体向上。做完这一切,该去跳舞了,来到舞场,他却离他们远远的,看一眼就离去了。那拨人完全分成了两派,人影相撞,但各跳各的,有各自的音乐和舞蹈。除了混乱和杂音之外,看不出这伙虫子一样蠕动的人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场。
  操场大门外停放着不少轿车,其中有几辆是白色的,他不看车号,也知道那辆甘JZ1000的轿车没有在其中。
  不用去看,他能感觉到。他的心里黑暗极了。
  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他就去大操场锻炼了。天上有一堆堆的乌云,越往东越黑,西边的稍微亮一些。
  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他也照常走圈子。六圈够了,引体向上完成了,但南边那帮人还在做操,跳舞还没有开始。他把蓝夹克搭在左胳膊上,又散步似地走了一圈。再转过来时,跳舞开始了。
  他在离灯光最远的地方选定了位置,跟着大伙跳舞。今晚的队伍格外整齐,那个圈也具有凝聚力,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紧紧抱成一团,人们跳得非常起劲。他发现队伍中来了一个穿白色皮肤衣的年轻女子,她的到来立刻使死气沉沉的队伍活跃起来。她的加入带动了整个队伍。她就是舞女。
  已经有四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的出现使他云天一样昏暗的内心充满了光亮,脚手有劲了。他上前一步,加入到第二圈内,随着大伙小跑起来。这是一曲小跑的舞。
  舞女跳了一曲,就觉得热了,她脱下外衣系在腰间。这件白色皮肤衣像是一件新的,在灯光下格外鲜艳。里面是件新短袖衫,他原以为是两件,下面是灰色、外面是黄色的背心,其实是一件,印制了两种图案,看起来像是两件。她穿了一条全新的蓝色牛仔裤,红底白面的运动鞋,面目一新。不过头发没有剪,比以前更长了,跳舞时被甩起来。
  她像一股激流的浪头,带动了整个舞场的律动;像是站在风头的树,剧烈摆动着。她肢体的弧线在旋转,又划出无数优美的弧线,把跳舞者一次次带进欢快的高潮。这普通的广场舞,却被她跳出了舞蹈的优美与高雅。   那个红衣女孩也出现了,她的服装也更新了。她紧随舞女跳动着。
  他也加入到了第二圈的行列,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用心跳起来。她比以前跳得更洒脱、更自如、更优美,她更美了。
  精气神又回到了他身上。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了精神。跳完最后一曲,人们还不想走,领班又放了一曲,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领班对舞女说:“明晚一定来呀!”
  她和女友出了操场大门,嘀咕了几句才分手。她的白色小轿车就停放在不远处,是一辆上海大众。她掉转车头,向北驶去。
  他从军分区门前经过,街道两边停放着许多车辆,有不少白色小轿车。但是他要找的那辆不在其中,他有这种感觉,她没有来。
  等他去跳舞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跳了好几曲。舞圈很小,人们几乎是拥挤在一起。奇怪的是平常领头的那几个在第二圈,一伙不会跳舞的中年妇女挤进了第一圈,她们胡乱在那里扭动着,一会儿空出一片地方,一会儿挤在一起,混乱得难以形容。
  他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在那里伸伸手、举举腿,消磨时光。
  那一帮排练节目的人也早早结束了,她们回到这边的队伍中跳起舞来。往常她们是要回到最里圈的,见她们来了,里圈的人自动让出位置来,在这个舞场中,她们有绝对的权威,受到新手们的尊重。里圈就是广场舞的主席台,仅她们这些人就能占一大圈。今晚,那些占中的人却不让位,她们只好在外圈跳。领班也在外圈,那个穿红裤子的农行职员也在外圈,她在原地跳舞。他暗暗高兴,正好跟她学学舞。
  领班跳得很好,胳膊伸得直,腿子抬得高,转身灵巧,动作协调有力。可惜,她的个子太矮了,从她的舞姿中感受不到多少美来。
  穿红裤子的中年女子个头倒不小,身材也瘦,她跳舞的动作同样找不出毛病,可他觉得还是少了一点什么。他跟着她们跳,跳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
  领班又开始收费,对一个肥胖的女人说:“今晚没拿,明晚来了就带上。”
  最后一曲刚开始,外圈的人就走光了。他无趣地往回走,来到友谊路,来到那家烧烤店门前,一股焦味迎上来。有一次舞女跳完舞,曾到这里吃烧烤。
  这一天他心里都不踏实。上午,单位负责人给他一份“问责监督检查办法”,让他从文字上把把关。他厌烦这种公文,讨厌这种做法。在文稿上胡乱改了几处,材料给了负责人,又觉得改得不合适,想取来重新修订,却坐着不动,最终还是坐着,没有再作修订。
  有篇散文稿子想寄给杂志社,从网上查到了邮箱,却没有发稿。他觉得文章平平常常,发出去人家采用了不见得有什么好的效果。
  “世界太庸俗了!生活多么无聊!”
  他这样想着,没有一件事能提起他的精神来。
  他回想着这些年走过的路,突然悲伤起来,一种可怕的孤独正向他袭来。他想写一首诗,像《嚎叫》那样的诗。
  一个在渭源的老同事打来电话,说他很长时间没有来渭源了,一块儿的老朋友都惦记他,如果到渭源了,就来转转。的确,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过去是好朋友,如今却这么淡漠。他也不是没有到过渭源,而是他没有心思去见他们。
  接完电话,他想起渭源的朋友曾要他帮助发一篇论文,评职称用。几年了,他联系过《当代教育》的一个记者,但要价太高,时间又长。他觉得事情不好办,就拖下来了。后来又碰上陇中师专的一个教授,专管学报的编辑,跟他说过,答应发这篇论文,但是也拖下来了。他很不满意自己这种庸懒的状态,可是,自己拿自己没有办法。他即刻问明了教授的邮箱,发给了渭源的朋友。
  下午,单位负责人递来一份工作的意见要他提出意见和建议,他看到这类文件就头晕,审阅时必须十分仔细和认真,不仔细就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被这类文章压得喘不过气来。时间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两个双休日就被占去了。
  他翻了一下当日的报纸,有范冰冰拍摄完电影《杨贵妃》的消息,说她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愿。
  电视上正播放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四大主角拍摄该剧时的情形,他看得认真,连新闻联播也忘记看了。他们当年拍摄《西游记》费了不少工夫,那时的演员真的跟现在的不同,他们很能吃苦,不讲条件。他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
  到操场时比往日晚了半个小时,圈子还没走完,跳舞就开始了,他发现舞女在里面。但他还是坚持走够了六圈,做完了引体向上。每圈转过来的时候,他都向舞场望望,看她还在不在,熟悉的旋律又开始激荡他的心。
  奇怪的是那帮排练节目的人也早早结束了排练,回到舞场,跳起舞来。舞女不在里圈,而是在第二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人太多了,今晚的舞圈却又大又整齐,里面一片宽阔的空地,队形圆圆的,舞步也一致。穿红上衣的主力们自然跳得起劲,她们熟练地跳着,几乎等于表演。那件白色皮肤衣依旧被当作裙子系在腰间,露出短袖。他看清了,短袖的前面是蓝色的条纹后面是黄色的背心图案。背心的图案经灯光一照,格外鲜艳,闪动金黄色的光亮。她穿了一条短裤,小腿肚子露在外面。短裤是蓝色的,裤缝上是两道白条纹,它更清晰地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鞋子是红底浅口的白布鞋,平底。这种打扮不仅年轻,也更加精神和时尚,更加引人注目。
  她依旧认真地跳舞,看来这是她做事的习惯,不虚设一个动作。她一伸胳膊就比别人长出那么一些,她的胳膊柔软而灵活,自身的曲线和勾画出的虚线糅合在一起,无数线条在他眼前晃动、旋转,织成一幅绝妙的画图,令人眼花缭乱。
  在换曲子的时候,她双手叉腰,伸出一只脚休息。有一次,她蹲在地上休息。舞曲又响起来了,她继续跳舞。她跳舞的天分很好,腰身柔软得跟丝绸一样,她弯腰时背部形成一个小窝,漩涡一样地旋转。那些弧线在她的背上不断流淌。真是奇迹!
  舞跳完之后,领班又放了一曲轻柔的曲子,她让人们缩小圈子,给大伙教新舞。新舞节奏缓慢,动作似乎是前面跳过的舞蹈动作的节选,从几个舞蹈中选取了一些动作,组合成新舞。他先看他们跳,后来也跟着跳。动作并不难,但要一下子记住也不容易。他想,女人有一片美妙的天地,她们在不断地更新自己和这个被她们宠爱的生活。   舞女自然学得认真,她很快就学会了。跳第二遍时,她已经能跟上领班了。就在大伙兴致勃勃的时候,灯光突然熄灭了。
  她还围在领班那里。他走到草地边上看广告牌。“‘蓝宝信杯’·2015‘爱我足球’中国足球民间争霸赛”甘肃定西赛区要在大操场举办,周围摆放了不少广告牌,挂起了许多赞助横幅。球门正在被刷新,草坪也被修剪过,两支球队已经开进球场进行训练。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奔跑着。
  今晚月亮差不多有半个了,天上有云彩,但是个大晴天。它在远处微笑着,很幸福的样子。他的心里舒畅极了,想起今天的新闻报道说:美国发现了一颗类似于地球的星球。不过它太远了,有一千五百万光年的距离,且年龄也比地球的大十五亿年。
  宇宙多么广阔!他望着夜空,心潮起伏。这些年他也在寻找一颗星,他不知道她的位置,她有多远,有没有水和空气,有没有草木和鲜花,能不能居住?他为此而惆怅,常常陷于忧郁之中。与人谈话,就说到宇宙。尤其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望着星空,它是那么浩瀚,无边无际,这让他兴奋,也让他忧伤。它太辽阔了,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人类太渺小了,人的智慧还没有开发出来,他们对大自然知之甚少。
  他热爱春天,还在冬天的时候就站在探春树前眺望,他发现探春的花蕾是在冬天孕育的,一到春天,它就最先绽放。可是,去年入冬以后天气暖和,探春的花蕾快速生长,居然在冬天开花了。他感到非常吃惊,也替它们担忧。果然一场寒流突然袭来,那些绽开的花朵被冻死在枝头。春天来了,该是开花的时候了,而被冻死的花瓣还在枝头,新的花朵寥寥无几。
  他在定西是孤独的,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他真诚的朋友。他的家在洮河边上,他的大部分时间在渭河源头度过。他的母亲早早地去世了,就因为这,他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了。每当他感到寂寞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去,到山沟里去,那里没有人的活动,野草野花就是他的知己,他与它们对话,说出自己的苦闷。他也望着嘎嘎叫的乌鸦出神。在定西见不到别的鸟了,就乌鸦飞得最高。它常常被人误解,被人嫌弃,被人诅咒,而它们是多么善良的鸟!
  他爬上山头。山顶上有许多古堡,他就登上去,坐在废墟上看夕阳。
  他也到谷底,那里有小溪,但它是苦水,盐碱的含量太高,地面上一层白花花的碱。
  他常去原先的那个大院,房子早被拆除了,现在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但那里的花园还在,松树还在,春天里它们还开花。牡丹未开就被人折光了,他就为它们悲哀。
  因而,他就想宇宙是什么样子?另一个星球上是什么样子?要是有一颗星星跟地球一样该多好!他就这么幻想着。
  他也写诗,想操起这人间的美差,可是他的诗非常笨拙。
  他就这么一天天的耗着。
  他来跳舞也是在安慰自己的孤独。
  月亮钻进云层了,地上黑暗了。灯光就更加明亮和璀璨。她的女友也来了。她们是统一的,一个不来,另一个也不来。她穿着浅灰色的运动裤,跟着舞女跳舞,像是她的保护神。她的男朋友也来了,跳完舞,他领着自己的女友回去了。舞女一个人从友谊广场这边走,她手里捏着揉成一团的皮肤衣,迈着碎步,走得很快。她走在灯光下,走在汽车旁,走在树丛里。这时的她年轻了,像个小女孩,身材也娇小了,端端正正。她把双手叉在腰间,回味着新学的舞姿。那么一叉手,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姿态美好了许多。他发现,不跳舞时她也平常,可是一旦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样。上帝给她的美,在舞蹈时最绚丽。
  她消失了。而他在街头徘徊良久,才回去。
  他读到这样一则消息:某女诗人获2014年年度奖。她是近年才开始发表诗歌作品的年轻诗人,几年时间就喷薄而出。而他写了很多年,如今却连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一首诗也难了。他为自己悲哀。他是一个勤奋能吃苦的人,可上苍给他的太少了。
  他连连叹息,他年轻的时候就爱上了诗,岂不是悲哀。
  焦点访谈都完了,可是他还守候在电视机前,不想起身去操场。当他来到操场时,他们的操就要做完了。他按部就班地走圈,做引体向上,做完这一切,他们的舞也跳得差不多了。他希望她不要来,这样沮丧的心情,他不想见到舞女。
  她果然没有来。那帮人又乱作一团。他想领班怎么就没有一个女孩的影响力呢?她不是领头羊吗?这阵子她悄无声息地站在外圈,无力地跳着。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跳起舞来。天早都黑了,黑得一塌糊涂。西天有一大片云彩,严严实实挡住那边的光。东边本来就黑,西边一黑,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
  这正好给月亮创造了机会。它只有半个,可它那么明亮,而且还有光华向外辐射。它白得跟雪一样,与他内心的暗淡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片片碧蓝的天空,漂浮在云块之间。他想念她。
  跳完舞,领班又教起新舞来。教了两遍,他出了一身汗。他们又要学一个新舞,他没有心思再跳下去,悄然离开。操场上已没有几个人了。
  他来到友谊广场上,那里还灯火通明,音乐响亮而杂乱。跳舞的分了几摊,各自为阵,不停地蹦达着。还有人在搭起的舞台上表演魔术,有一伙人围成圈子唱小曲,小摊贩们也在吆喝。闲散的游人享受着混乱与嘈杂,呼吸着混杂的空气。
  他从人丛中穿过,来到友谊路。一个秦安人坐在自己的小推车旁边,推车上是两纸箱桃子,他把大的和红艳的挑出来,放到最上面。但没有一个人去买,夜深了。
  店铺一家家地关门,卷闸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月亮好像还是一半,但它明亮,今晚云彩极少,月亮旁边全是蓝天。但不一会,不知从哪飘来一抹淡淡的云彩,它们挡不住月光,反而被月光照得透亮。
  这一天,他读了一个女诗人的几首诗,为她的成熟和创造力所震撼。她在诗中写道:
  我站在拐弯的桥头,有点恍惚
  ——真的可以遇见吗
  那个前世在这里等我的人   他觉得她的诗传递出他的某种信息,或者说某种朦胧的意愿被她言中。
  而他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不停地问自己还写吗?真像哈姆雷特选择生与死一样艰难。鸡肋!鸡肋!
  爱一件事物是容易的,可是要放手就难了。
  这么多年也没有写出一首好诗,还写吗?诗歌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还写吗?从牙缝里挤出的几粒米,换来的书籍堆满了柜子,而可怜的稿酬还不够朋友的酒钱,还写吗?油印的那本集子已不知去向,朦胧的爱虚弱得藏在小本子里喘息,小草发芽了,它却顶不破那层薄薄的冻土;单位的领导一听你写诗就皱起眉头,一次次提拔的名单中没有你,还写吗?初恋被你反复揣摸,而她儿女一大群,你只有一个女儿,在远方,你越写越穷,人家越赚越富;枝头的花朵说败也就败了,你心头的花一败再败,败得你流出了泪,你反复品尝的是痛苦、孤独与寂寞,你还写吗?别人都争着进城,住高楼大厦,而你还依恋乡村、牛羊和麻雀;村民们吃自来水,而你还去担泉水,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就忘记了交响乐,你做的尽是一些背时的事情,一辈子把生命献给诗歌,值吗?而你又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你还写吗?
  他自问了无数遍,也没有个结论。爱是顽固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不知怎的,今晚排练的那拨人也先跳舞,可能是人员不齐吧。队伍站得整整齐齐,他们加进来,跳舞的阵势就大了。
  天气太热了,跳舞的人少了一些。老年人受不住了,他们绝大多数没有来。三十八度,天气有点极端。走圈时,吴丹青就发现舞女在其中,匆匆走够圈,预备时间不够就做引体向上。从单杠上跳下来,把露在外面的衬衣装进裤腰,系好裤带,就急急地赶往舞场。
  他们已经跳了好几曲。排练的人也去一边排练,跳舞的人只围了两圈多,都是一些年轻的,他们把舞圈围得圆圆的,就像在排练。他站的位置在第二圈,跟在农行的小任的后面。她剪着短发,舞姿优雅而准确,节奏踏得很准,从容自如。跟着她跳,不吃力,他紧随其后。有个特胖的女人也跟着她跳,他们二人彼此相让。有位个头矮矮的老年妇女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前面,他灵活地绕过去。
  今晚,他跳得格外起劲儿,也极为舒畅,内心充满力量。他自信而胆大,不再腼腆矜持。她总在他的对面,依旧是那件短袖、短裤和红底白鞋。系在腰间的外衣低了些,衣襟像裙摆,起伏着波浪,她的头发甩到了后面,面部全露了出来,红润的脸庞含着一丝微笑。不过受灯光影响,他还是没有看清,她的脸上有汗水的光泽。一曲结束时,她从肩上提提短袖的领子,透透气,让身体松弛下来。
  他的汗湿了背心,为了散热,把衬衣的袖子高高绾起。他们都跳到了最后一曲,他前面的那个女子还想跳,同伴喊她,只好结束。舞女回头看了他一眼,暗淡的灯光下,她显得格外美丽。
  一个穿红上衣蓝裤子的妇女和舞女走在一起,她们一起出了操场的大门,向友谊广场那边走去。
  “你住哪?”
  “我住得很远。”
  转弯时,舞女轻轻回了一下头,他在她们身后。到广场时,她们分手了,舞女消失在西边演唱歌曲的舞台后面。人们在欣赏节目,用手机拍照。这么热的天,他们挤得不紧,彼此间留有空隙。她从人群中穿过。他看不到她了。
  她住得很远,一个人害怕吗?这么远,还常来跳舞。他喃喃自语。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再也抹不去。
  那些镂空的云彩移动到月亮前,它多美,半遮半掩。
  今晚的月亮有大半个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抬头看到的只有月亮和几颗隐约的星星。也不知怎的,月光并不明亮,没有光彩,显得单调而疲惫,没有生机。大概是浮尘影响的缘故吧。
  他只走了四圈,减少了两圈,因为昨晚跳得太久了,右腿有点疼痛,加上天热睡不着觉,一夜都没有休息好。少走两圈也是为了多跳一会儿舞。今晚,他想选一个会跳舞的,好好练习一下。
  他想,她也许不会来。她离这儿那么远,跳完舞一个人回去让人担心,他不希望她来,休息一两天,过几天来一趟就行了。
  果然,舞场上没有她的身影,他安心地跳舞。
  昨晚的那个女的不见了,本来他就没有认清楚,只记得她穿一条蓝色裤子,短发。只好跟着农行的小任跳。她是跳舞跳得最好的之一,也被选去排练节目,但她一直跟大伙跳广场舞,去排练的次数不多。的确,那种排练几乎是一种折磨。小任很安静,身材端正,头发剪得很短,中上等个子,肌肤丰腴。他跟在她的后面有一种安全感,舞步不那么慌乱了,心里也平静了许多。她节奏踏得准,动作的幅度适中。她也好记,穿一条红裤子,一件黑短袖。已经有很多天都是这样了,没有变过。
  她早注意到他了。曲间休息的时候,她说:“你也来了?”
  “你的舞跳得很好。你认识我?”
  “你不记得我了?你在政府机关。我在农行中华路营业点。五年前在大十字营业点,你常来取钱。”
  她记得这样清楚,让他吃惊。他来这里跳舞最好是谁也不知道,可偏偏被她认出来了。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他不是跳舞的料,材料太多,头脑发胀,不休息是不行的。去年体检时发现心脏跳动缓慢,因而他要加大活动量。
  她的体力好,跳舞不成问题,一两个小时不在话下。
  他发现前面这小个子女孩儿跳得起劲,长发,戴着眼镜,胖乎乎的。她是舞女的那个女朋友。
  “难道她要来?”
  跳舞的过程中,胖女孩接了一个电话。不久,舞女果然来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她出现在他身后,一转身就看见了。他向她投去微笑的目光,以此表示欢迎。她满面红光,情绪饱满。
  “咱们到那边去跳。”舞女说。
  她和女友往灯光发亮的地方走去,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跳起舞来。
  他的心里热乎乎的,继续盯着那条红裤子跳舞。不过,只要有空,他的目光就投向舞女。与往常相比,她的力度减小了,动作柔和,舞姿多了几分温婉妩媚。
  她和女友一直在第二圈跳,始终没到里圈。   有一阵,他一点跳舞的兴趣也没有了,停下来从对面望着舞女,静静地观看。她那么美好,通体都是光亮,但不是刺目的灯光,而是月光,那半个月亮发出的光。月亮,这地球忠实的伴侣多好!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她。
  领班也在跳舞,今晚她没有向人们收费。她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烫过的长发,扎为一束,戴着一对玉石耳坠。她一身黑,鞋子却是红的。她的舞也跳得好。
  那个领舞的人红衣裳黑裤子,与领班有些相似,像一对姐妹,只是稍稍胖一点。她跳舞很卖力,动作有力、到位,但缺少魅力。她戴着手表和项链。
  排练节目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散了。
  九点多,有人回去了,但农行的那个女职员没有走。领班说还早,再跳两曲。所剩无几的人又跳起来。已经走开几步的他,见舞女又跳了,也回到舞场中。是个新舞,那个一身灰白的平头男人在给大家教。他凑上前,舞女也挤过来了。他们跳到了最后。灯关了,大家散伙了。可是舞女没有往外走,而是和女友沿着跑道走,他也远远地跟随其后,到第二圈的时候,她们居然跑起来了。
  转到大门口的时候,舞女的朋友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朝大门外走去。舞女却去了黑灯瞎火的舞场。足球门那里有一个人影,他们很快抱在一起,那个黑影将舞女背起来,向前跑去。
  “不要跑嘛!”她说。
  操场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绿色的草坪也显得幽暗,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模糊不清。文化路上的路灯无力地照过来,大门还敞开着,那位看门老人不知去向。
  不知为什么,他不希望她来。也许是他忧郁的毛病又开始作怪了,悲伤的情绪控制着他。它一降再降,一天比一天低落下去。
  月亮就差那么一点了,但在他看来即使圆了也没有实际意义。圆圆的明月只能增加他无尽的惆怅,除此而外,还能怎样呢?
  现在,月亮是左边缺,过了十五又是右边缺,它们从两边夹击他的心。这等于反复折磨,变换着花样折磨,他的心更痛、更难受。遗憾的是他已经陷入这种折磨之中,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
  舞场上挤满了人。这种场合就是这样,忽冷忽热,难有定数。有一天寥寥无几,有一天却挤成了堆。他不在意地往舞场上看了一眼,那是没有目的的瞭望,只是习惯了。但此刻,她却在跳舞,连服饰也没有变。她的那件图案背心,经灯光一照发出黄绿的光,那么夺目。舞场上穿红着绿的人不少,可是唯独她的衣服显眼。白衣裙飘起来,比真裙子还好看。黑头发也格外抢眼,随着乐曲飘来飘去。
  “多美的黑头发!”他在心里惊叹道。
  她双手叉腰的姿态更像一位仙女。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一眼,那道忧伤的防线崩溃了,他去跳舞了。今晚,他只走了四圈,单杠上的动作也草草了事。
  场地被跳舞的人占着,他从草地边上走过去。晚上,也有人练足球,孩子们踢着各种球在草地上乱滚。有一个蓝色的皮球滚到他脚下,他飞出一脚将其踢远,那个男孩高兴地向皮球追去。
  他被挤到最外圈。前面是几个老太婆,她们什么也不会跳,笨拙的肢体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他无法前进一步,像一根稻草被激流荡在水边。他想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跳,但这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农行的那个职员小任也出现在离舞女不远的地方,要不就跟着她跳,他挤进去了,不料又被她们挤出来。他无奈地在圈外跳着,没有一个会跳的在前面领舞,他乱了舞步和节奏。优美的乐曲与他的心绪难以协调。
  他连一曲舞也没有跳好,抬头看看月亮,它正在高处嗤嗤地窃笑。
  “咣当”一声,一个广告牌倒在地上,沉浸在舞曲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潮水般地涌过来,就要碰到它了。他迅速将广告牌扶起,将脱了的铆钉安上。
  等他起身回转过来,发现跳舞已经结束。舞场已经空出来,跳舞的人们散开了,有的已经往回走。他们要排练节目了,领头的正在吆喝着,开始组织她的队伍。他找到了舞女,她无趣地站在球场边上,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一个足球滚到他的脚下,跟来三个小男孩儿。
  “我跟你们一起踢。”
  “叔叔,我跟你一组。”一个小孩儿跑过拉住他的手说。
  他们向球场走去,拿到球的那个孩子把球踢出很远,等追上他时,已经到了那边的球门附近。他终于抢到球了,飞起一脚,把球踢远。三个孩子高兴地追过去。等回到舞场,她不见了。
  他们热衷于排练的是一个藏舞。开始时,十六个人在中间低头围成一圈,四角有四人一组的四支队伍垂手等待。领头的检查了几遍,最后说声:“开始!”
  她按下录音机的开关,音乐响起来了,中间的人开始转动,等他们转身朝反方向转动时,那四支队伍也低头甩手上场了,在轻柔的舞曲中,他们合在一起,分成四个长队,欢快地跳起舞来。动作还是弯腰、甩手、抬腿、转身、穿插,小跑着向前,又慢慢地摆动着后退。农行的小任在中间一排的最后面,娴熟的动作、高高的个子,使她的形象突显出来。
  她既然是其中的一个,为什么平常不和他们一起去排练呢?
  音乐停止了。他们最后的队型是一个桃型,或者是心的形状。领头的还在察看队形。
  “没有盯端。”
  她一行行看过去,目光刷刷地响,落在谁身上,就挺一下胸,像风落在枝头,叶子先动起来。她穿着红上衣、黑裤子,烫发,胖瘦适宜。走路时昂首挺胸,脚步缓慢,看来很有权威。
  “再跳一次。”
  音乐又响起来。他们已经排练近一个月了。
  吴丹青向大门口走去。他想念她,沿着往日的路线往前走,明知她早回去了,还是来到广场上。这里的广场舞也结束了,一群中年妇女在排练节目,播放着一首军歌。
  这些天北方气温大幅上升,兰州高温已达38度。定西低不了多少,最多差一两度。他来到友谊路,脊背上汗涔涔的。
  他不去跳舞,而是走进足球场,与两个小男孩踢起足球来。他要试一试自己究竟能踢多远,有没有准确性。他最多只能踢二十多米,方向不够准。他是足球爱好者,每逢世界杯就半夜看球赛。自己一出脚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免得以后看球老是埋怨球员。凡事自己做了才有体会。来回跑了两趟就开始喘气,他跑不过孩子们。踢了一阵球,他汗流浃背地去跳舞。跳舞比踢球轻松多了,简直是休息。   天并没有阴,但天上有云彩。日落的时候,一片片云彩发出红光,给单调的天空带来一些生机。从傍晚到天黑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也和天空一样越来越暗。
  他不止一次地抬头仰望,今天是6月14日,月亮就差那么一点了,是该圆的时候了。此刻却看不见月亮,东边的天际一派灰暗,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一阵,那里露出一团白,模模糊糊的,看上去让人犯愁。
  进门的时候,他碰到了那个农行的小任。
  “你也吊单杠?”
  “不。我刚来。”
  她打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行走。她依然穿着红裤子,黑短袖。她是定西人,他原以为她是渭源人。她走向排练节目的那伙人。
  跳了一阵舞,他又抬头,看见那团白略微缩小了一点,比以前清楚了,更像月亮。但它还是模模糊糊。那些老年妇女已经回去了,舞场里空出一大片,突然冷清下来。她来了,留下来的人们还在跳舞。
  “我向你学。”他对站在圈外的领班说。
  “这支舞我不会,你跟那个男的学。”她用手指指那个穿白短袖的男人,他朝前挪挪。
  他教的是几天前已经教过的那个舞。虽然是个男人,但他的舞跳得还真不错,节奏缓慢,动作有力到位。舞女也没有学过这个舞,她跑到前面去学。之后,大伙就跳起来,转过圈来,他正好在她的后面。
  这么近的距离,虽然是夜晚,光线不足,但还是看得清楚多了。今晚,她穿了一双淡蓝色的白底胶鞋,系在腰间的皮肤衣的衣角垂得很低。跳舞的时候也格外好看。她跳舞不偷懒,只要她跳,就有个样子,就有激情。
  她的腰身太柔软了,只要一动就水一样地流动起来。衣褶就跟水纹一般,抚平了,又涌起来,举手抬脚如同浪花飞溅。她像水波一样地荡来荡去,又似漩涡在打转。她的脸色格外红润。她真美!
  他不能确信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当中,眼前的她可是真的?因为梦中的她就是这样,她飘动的舞姿和流淌的意蕴使他如痴如醉。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思念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她的短发、她的衣裙、她的手臂,构成一幅完美无缺的画图,浑身上下淡雅的色彩,也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他疑心她就是心中的那一个,她的存在既是一种幻觉,又是一个真实。她时而隐藏在他的心中,时而从心灵深处走来。扑朔迷离的感觉使他难以确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当中。
  跳完舞,灯即刻熄灭。她的另一个女友穿着红衬衣、红短裙。这个女友不是戴眼睛的那一个。女友拉舞女到草地上去,她却停下来。
  他走到录音机那边,问农行的小任:“农行几点上班?我明天早上打一笔钱。”
  “七点半。”
  “有那么早?我是说何时能打钱?”
  “喔,是八点半。”
  他往回走时不见她了。他走到大门外,还是看不见人影。路边上停的车也都开走了。但他觉得她今晚没有开车来。他又折回到操场,走了两圈后才离开。
  月亮仍被薄云遮着,它也好像挣扎了许久,但就是无力从云后面浮出来。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是月亮就像从背后看她一样。
  这会儿,她真的回家了吗?要是走过去,可要许多时间。他回想着她对红衣女友说的话:“要是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有什么意思?”
  月亮是黄的,月中的图案非常清晰,他觉得它就是一幅古画。他一次次仰望着浩渺的夜空,凝视着月,它那么美。在这空旷辽阔的天宇,还有哪一颗星体能与人类息息相关呢?还能让他如此眷恋、肝肠寸断呢?月中的那个图案渐渐变为一个人,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今晚她来得早。不知为什么,他总以为她不会来的,然而,她来了。他对她充满感激,在心里悄悄说:谢谢你!
  她的到来使他原本丧失的信心一点点得到恢复,那些早已灰净火灭的梦想又熊熊燃烧起来。枯萎的生命之枝萌发出几个嫩芽和花蕾,她身上洋溢着春天浓浓的气息,晚风将其吹送到他身上,他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人的生命源自于一种深刻的追寻,它的存在是爱的萌发。
  他直接进了第二圈,有个很瘦的妇女挤在他的身边,她想挤走他。他们前面是那个经常给大家当老师的中年男人。他跳自己的舞,根本不去理会她,决定不后退一步。她终于自己退下去了。
  在跳了两曲之后,她来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的左右也挤着两个人,手臂根本无法甩开,腿也抬不起来。他们迫使她停下来,很想退出来。她身边那个矮个女人总往前冲,给她位置,她又补上去。她无奈地站在那里。还好,朝后转的时候,那个矮个女人被那个男老师挤出去了。舞女有了一锥之地,但她的情绪一时还转不过来。她的动作和舞姿过于勉强,直到下一曲才有所恢复。
  此刻,她就在他的眼前。为了能让她尽情地舞蹈,他留出足够的空间,他自己也伸长胳膊,踢远腿子,控制住周边范围,但她始终难以进入佳境,把美妙的一面展示出来。
  他离她这样近,发现她的肢体总是带着弧线,无论哪个动作,柔婉都多于刚劲,尤其是她的手腕在转动时格外妩媚。他一边跳舞,一边尽情地欣赏着。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抬头看看月亮,发现它的颜色变成了白的。月中的图案虽没有先前清晰,但明亮多了。多情的明月放射出一些灿烂的光华。
  排练节目的那伙人一开始就在旁边不停地折腾,这会儿又加进这边来了。几十个人挤进来,热闹多了,也拥挤不堪。像一股洪流闯进一条宁静的小河,人群中顿时掀起了浪花。他紧跟在她的后面,以免被挤掉。只跳了一曲,那个领头的走过去“啪”一声关掉音响,她宣布说:“来来来,排练节目!”
  跳舞的人都散去了,排练的那帮人又占据了舞场。你看月亮:起初它是黄色的,像一枚熟了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其中的图案也一目了然,后来它一点点变白,越来越接近雪的颜色,用一种柔和的光照耀人世。他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期间,落日下沉,时间由傍晚到黄昏再到夜晚,经历了昼与夜的转换,万物必须接受的事实,由光明的炽烈到黑暗的温存。这期间,一片红云褪去色泽,一只飞鸟飞过头顶,再没有看到它的身影。音乐一直在响,更多的人从内心深处走出来,更多的人在某个剧情中跌宕起伏,也有开始为梦准备的。一颗心的等待终于成为现实,草地和树木送来一片凉意,在人群散去的地方,心依然在跳动,激烈地……   她的形象在睡梦中也清晰,只要一闭眼,他就看见她,她的短发与衣衫。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他不断地想到月光,多年来一直如此,尤其是现在,对它的思念一点也不比对一个人的思念差到哪里去。其实月光有时很黑,跟一只全色的黑猫没有多少差别,仿佛它也有一身发黑的皮毛,不需要夜色就可以披在身上。这么一想,月光逃走的速度就更快。他知道不借助小巷和绿苔,不借助井台和柳枝,就难以找到月光的足迹,钟一样的那声轰鸣是月光借助铜体,狠狠地敲打一下自己还没有生锈的许诺。月光之外的那些光,都进过精神病院……
  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一个问题是:还要不要去跳舞?给她形成一种压力,会影响她的锻炼与活动。
  在月亮出来之前,天空是深灰色的,尤其是东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西天有几朵黑云,若无其事地飘浮在那里。这和他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既无亮色,又无黑暗。他以为她不会来,她偏偏来了。来得又那么迟,跳不了两曲,排练节目的人又占去场地。他们只能深深地看一眼就彼此分离,这在他是一种折磨。折磨得要死,使他喘不过起来。
  今晚的舞场乱极了,圈子不仅围得非常小,而且偏离中心。几乎是揉作一团,那个当老师的平头男人束手无策。有一阵,他一个人被挤进圈子中心,脱离了轨迹。他无奈地退出来。人们为何要往中间挤呢?不得而知。
  新来了许多年轻的舞女,她们衣着华丽,打扮得很时髦,身上喷着香水。有的穿着薄薄的白纱,肌肤在灯光下也看得分明。但她们中很少有人往前挤,挤的是几个年长的妇女。他被波及到边缘。
  月亮还没有上来,舞场里光线不足。有个年轻女子酷似舞女,但她穿着裙子。有几次,他都分辨不清她到底是谁,难道她换装了?他很疑惑。但从个头上看,还是略微小了一点。在跳完一曲后,他才确定下来。
  可是她还是来了,只跳了一曲,那帮排练节目的人就拥过来,关了音响,吆喝起来。舞女跳的时候就因为走神而停下来,此刻仍转不过神来。她家里有事,来得太迟了。这么晚了,就不再来了。
  他出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曲子一停,她就站到明亮的地方。
  月亮升上来了。它今晚很圆,比昨天晚上圆,今天是6月16日。月亮是淡黄的,其中的图案很清晰。他一次次地抬头望月,脑子里萦绕着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
  她不见了。他在跳舞前只走了四圈,现在得补够六圈。他在跑道上走起来。天气闷热,一走动就流汗。他的背心早已湿透,贴在身上。人群散去,留下那帮排练节目的,操场里清静多了,足球场上开始喷水,水龙头吱吱地叫着,银亮的水花喷射开来。一股凉风吹来,他感觉到非常舒畅和凉快。他一个人走,一圈圈的,心里却翻腾着波浪。
  “锁门了!锁门了!”守门人吆喝起来。
  月亮依旧是黄的,还没有变白。明晚的月亮上来得就更迟,他想。
  今晚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冷清的一次,舞场内没有几个人。除了大部分老人员,其余的人接到通知似的,都没有去。农行的小任也没有去。
  吴丹青在昨天晚上就给自己定了,今晚不进舞场。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早有准备。事实是冷酷的,但事实必须接受。
  在他出门之前,刮起了大风,下起雨来。雨点又大又急,打在窗玻璃上,噼哩啪啦响。但暴风雨很快就过去了,也没有下多少雨。风雨由西向东刮去,西天晴了,东方却黑沉沉的一片暗色。
  月亮呢?他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天际,树木和楼房挡住视线。
  今晚播放的是老曲子,这是他们喜爱的。没有别人,但他们不排练节目,专心跳舞。可是没跳几曲,突然断电了,音乐戛然而止。电灯也灭了,舞场一片漆黑。他转了一圈半,才恢复供电。
  那些熟悉的乐曲传来,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曲子该跳什么舞了,他大都能想起来。她的形象也随着舞曲不断地出现与变幻,但他尽量不去想她。也许他们今后会越走越远。这么想时,他的心就有被刺扎的感觉。走够了圈,做完引体向上,又慢慢走了一圈。他披着夜色,听着乐曲,想着多日来的情景,心里难受起来。
  几个孩子在踢足球,他跑进去自动给他们当守门员。他们机智地踢进了几个球,高兴得呼喊起来。他怕踢得多了关节痛,就回到跑道上。
  他走到那几棵大槐树的下面,回头时看见舞场上的人又走掉了几个,所剩无几。往日大伙要跳舞时,他们却要排练节目,今晚怎么就不排练了呢?
  今晚怎么了?
  这时不知从场外哪个方向飞来一件不明之物,击中吴丹青的头部。他突然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伤势好了之后,吴丹青依旧去锻炼。但他不愿走进舞场,就在篮球场那里做广播体操。舞女来了,一如既往地跳舞。他看到了她飞扬的裙子,摆动的手臂,甚至看到了她的半个脸。但他不愿意去跳舞,他想起那天晚上跳舞的情景,她在他前面,发现他在身后,突然停下来。舞曲停下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影响到别人。
  “能做什么呀?”他这样提醒自己。
  他有些悲观,情绪低落极了。
  他想起自己创作的事,当初为何不选择散文,而爱上了诗歌呢?以致后来不得不改写散文,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蹉跎年华。也许这是他近来读郁达夫作品太多了的缘故吧,受他作品的影响太深。的确,他爱他的作品,也爱他那种淡然的性情。在郁达夫的作品中,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受到很大的启发,接受了他的文艺观和艺术手法。
  他专门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篮皮的郁达夫文集,里面收集了他的六篇小说和五十篇散文。这本书在几个月时间内已被他翻得卷了页。而过去他爱的一直是契诃夫的作品,有段时间也读川端康成的小说。也不知为什么就爱上郁达夫的作品,一有空就读,连睡午觉前的几分钟也不放过。
  他还花大钱买了一套高校教材,书中对郁达夫的行旅散文有专题分析。他觉得虽然和郁达夫所处的时代完全不同,但总觉得在性灵上有相通的地方。眼前的这个世界其实离自己很远,他虽然身在其中,其实是个局外人。   别人吃羊肉,他不过能嗅到一丝膻气味罢了。
  耳边不断响着熟悉的乐曲,这使他更加烦躁。走圈的时候,看都不愿朝舞场看一眼。他看见了那个穿红裤子的女子,她就是农行的职员小任。他们踩着节奏,动作协调优美,可他心里很乱。
  他今天应该去临洮参加一个活动,有顺车,可他没有去。一个人为何突然间心灰意冷,就对什么也失去信心呢?
  雨下得够多了,但天没有晴的意思,不过云层并不厚,因而他心头的苦闷也有淡薄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舞场的灯亮着,但没有音乐。排练节目的那帮人喊着口号跳舞。北边健身的那帮人有音乐,是录音机本身的,扩音器哑巴了。
  他不想知道她来了没有?想往那边看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收回来,又丢过去。他只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就去东门口买桃子。操场口那个水果摊有卖秦安桃子的,北京七号也有,但要价六块钱。据说东门口那里便宜点,他去一打问,那里卖七块钱。他只好空手回来。再到操场口时,卖桃子的已经将桃子装车了。他只好趴在车上捡了几斤。二姐去年从青岛来,碰上一箱北京七号,非常好吃。今年她又来了,他想为她买一些,但价钱涨得很高,上市的北京七号还少。
  他提着桃子到操场,绕跑道走了一圈,跟本没有往舞场看一眼。
  不一会儿,舞场上的音乐响起来了。排练节目的那帮人却拥了过去,他们要排节目,跳舞的人无趣地散了。
  他的心绪还没有从下午败坏的状态下脱离出来。明天一大早要去渭源下乡,得做些准备。
  已经下过两场大雨了,短短的数天内,天气在不断地变化。
  立秋的日子已屈指可数,风一天天地凉了。
  好几天不进舞场了,但路过的时候,还要向那边望一眼。舞女也几天没有来了。每晚,那帮人还在摆弄队形和排练,跳得不多,说得不少。
  农行的小任又回到舞场上,还是黑短袖、红裤子,她跳舞时的脚步还那么稳健,从容不迫。一连几天没有看到月亮了,夜空死一般地沉寂。足球场内没有人,孩子们不知去哪里了?他一走进草地,无数蚊子就围过来,他的两条胳膊满是发红的伤疤。从不使用香水的他,这会才明白香水的作用和意义。
  他买了两个郁金香,立秋后,他那不顶事的胃就吃不成这些东西了。
  前天下雨时落下来的树叶,没有人打扫,被众人踩踏着,直到变成粉末。走过时,他的鞋底有些粘性。谁在跑道上呕吐了,他闭住呼吸,把头扭过去。
  今晚没有跳舞,他们在排练节目。足球赛接近尾声,操场里冷落下来,他锻炼结束就回去了。生活复归了平静,他乐意保持这样的平衡。
  安定区进行全民健身比赛。
  操场里格外清静,没有一摊跳舞的,都去灯光球场比赛了。
  吴丹青从南面的门口走进去,坐在第二台上看比赛。比赛在《爱我中华》的乐曲中开始,参赛队伍一支支地上场。他们服装华丽,精神抖擞,表演精彩。中老年人能达到这个水平可真不容易。
  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了,表演到最后,他有点吃不消了,想回去,可是他们还没有表演,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员了,一定要看了再走。
  小任他们是最后上场的。从灯光球场的东北角入场,大队站在中间,四角的迅速分开。领头的环顾全场,然后举起右手。《跑马山上的情歌》响起来了。中间的那一组人开始旋转,在旋转中列好了队形,四角的也在小跑中与主力会合。
  他在寻找小任。他记得她的位置在后排,个子高,能找到她。可是,哪里想到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一律是桔红色的藏裙,短统红皮鞋,头发卡起来,又画了妆,动作协调统一,哪里能认出来?有三个男人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从个头和动作分辨出那个给大家教舞的平头教练。他不够投入,跳错了,别人左转的时候,他向右。自己发现后即刻停下,看看前面的才踏上节奏。
  他还在寻找小任,不知怎的?今晚,他们的臂都伸得直,个头一下子都长高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她。他们的表演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观众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散去,边往外走,边议论着比赛。
  “就他们的好!”
  听了这话,他心里也美滋滋的。
  在军分区门口,有一两白色小轿车从他眼前开过去,他看了一眼车牌,好像正是舞女的车,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它刹了一下车,慢下来。尾灯闪烁着。
  当他走进小区,突然听到从灯光球场传来的舞曲,那是他们平日里跳舞时经常放的藏曲。他的心里顿时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高音喇叭的声音传得很远,声音像海水一样地动荡着。
  各县区的业余健身队也来表演,外县来的几乎都是女的。男人参加的很少。通渭的一身白,她们跳天鹅舞。渭源的白裤子,红短袖缝子是白的,下面是蓝色的。她们跳的是健身操,整齐有力,干净利落,非常出色。
  大操场里,足球场北面的那帮人又开始跳舞了,但南面还空寂无人,她们都去参加比赛了。
  他走够了圈,也去灯光球场看了两三个节目,往回走的时候,右腿关节疼起来,疼得非常厉害,他坐在路边的一段水泥墙上,揉了一阵腿子。似乎有些缓解,又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这几天,吴丹青去了趟平凉,回来时发现操场里冷落了许多,足球场上静悄悄的,那些被踩踏过的小草,正在休养生息。主席台前的那帮人不在了,听不到他们拍打身体的声音。走圈锻炼的人也少了。天气稍少凉了一些,年轻人还是短袖裙子,就是怕冷的人,也只需加件外套。他走了三圈就把外衣脱了,脊背上汗涔涔的。
  看不见月亮。他走过南面的时候,她们在做操,他只向那边习惯性地瞟了一眼。熟悉的音乐响起来了,他跟着哼了几句,也在行走中做了几个跳舞的动作。他想到了舞女,但觉得很遥远了。走过那里时,他并没有看一眼。跳舞的时候,她该来了。
  走到第四圈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发现舞女在其中,还是那件短袖,白鞋蓝裤,只是腰间系的不再是那件白色皮肤衣,而是一件绿色皮肤衣。系得很低,像穿着裙子跳舞。他继续走自己的路,不愿多看。他想起那晚她跳错舞后,突然停下来的情景,心里异常悲伤,他甚至不愿去想这些事情,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他不愿作践自己,这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啊!   “你要记住!”他提醒自己。
  爱绝不是祈求。他这么想着,走够了六圈,又去做引体向上。还好,这些天没有锻炼,仍能做十二个。他觉得自己双臂有力量,要保护好心脏。
  他离开时,他们又开始跳新教的那个舞。跳舞,对吴丹青没有吸引力了,舞女失去了在他心中的位置。他想以后的事情。
  “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在平凉见到了师范的一个同学,他是最早引他走上诗歌道路的人,他很快读了《傍晚的钟声》,对其中的一些篇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应该进行大散文创作,譬如《周恩来》。”同学说。
  他也在想下一步的创作,如何能在题材上有所突破。就他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是致命的。题材选不好就意味着平庸和庸俗。不能落入失败的窠臼,如何迈步就成了今后创作的关键。他边走边思考着。他再不会因为没有希望的追求而丧失时间和生命,时间多么宝贵的!比金子贵重啊!
  创作在热情地呼唤着他。
  “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念叨着,走出了大操场,音乐漫漫淡去,尘埃一样落在他身后。他不去想她。
  他碰见《陇中日报》社的编辑室主任。
  “那篇稿子得给社长说说。”他说。他说的稿子是一篇纪实作品。
  可是,吴丹青不愿说,给人说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越来越不爱给人说话了。
  “报纸办得不好,全是广告。”
  “挣钱嘛,就这样。”
  “现在支出控制严格,有钱也花不出去,不如办好报纸。”
  “是的。”吴丹青想,自己写了稿子,还要求情说好话才能发表,这是何苦呢?
  “看吧,我已寄给了《西北文学》,如果他们不用就给社长说说。”
  他满脑子都是稿子,没有心思去想舞女了。
  原来她也是那么虚,不堪一击。这世上没有靠得住的事情,也没有靠得住的人。就连季节也靠不住。
  月亮呢?8月16日,天阴,风疾,气温下降。得穿外套了。
  跳舞的人只有南边的这一伙,其余的都没有来。天气稍不好,他们就不来,操场里走步的人也不多,看来锻炼也是自我安慰而已。
  很多天不见月亮了,它去了哪里?
  南边这帮人也不多,穿绿上衣,黑裙子、黑裤子的两个中年妇女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上领操,她们跳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右边的那个年纪更大一点,烫发,脸色虽然发黄,但气质高雅,仪态富贵,路过的人都要侧过目去看她一眼。她做操不假思索,自然天成,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中包涵无穷的韵味。她是这里的舞后。但她跳舞很少,主要是领着大伙做操。做完操就不见了,她很少跳舞。她是一位小学教师,退休了。男人在某机关工作,常来看他们跳舞。有次被单位的同事看见了,开了几句玩笑,他就不来了。
  做完操等到跳舞的时候,圈子缺了一个大口,连两三圈也站不满。吴丹青朝那边看了几次,但没有发现舞女,她今晚没有来。
  本来他是不想看的,但头不由自主地转过去了。他一直在想一本书的命题,如果——可能——他这样假想着。也许想得太多了,头有点疼。
  走了几圈稍有好转,但还是在疼。
  跳舞的人还没有散。吴丹青往回走,但到了大门口又折回去了,他沿顺时针方向漫步,快到舞场跟前了,又掉头走。
  被踩踏过的草坪恢复很快,小草又长起来了。有流水的声音,他们在给草坪浇水。他走进草地,站了站,才下决心往回走。
  熟悉的音乐在他身后响着,渐渐听不见了。
  这些天他跟随武处长去漳县督查精准扶贫工作。三岔、金钟、新寺、东泉都去了。漳县生态很好,特别是山区,到处都郁郁葱葱。农民们在打碾麦子,如今没有场院,他们就在公路上打碾。麦衣和尘土飞起来,这是很危险的,浪费也严重。但是,看看农民们辛苦的样子,你就会产生同情心,就会原谅了他们。吃饭毕竟是头等大事呀。
  寨子村有个困难户,一家三口人,母亲长期患神经眩晕症,睡不着觉,站不稳,走路拄着拐棍。她身材高大,皮肤黑里透红,说话缓慢。她的丈夫是干部,在三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拉着市里领导的手不肯松开,不停地说谢谢。
  “没有人做主,我的病就拖到了今天。”
  看来她的病是在经受了沉重的打击之后得的。长期的孤儿寡母式的生活,使她备受煎熬。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但她被折磨倒了。她四处求医,吃的药不计其数,家里有限的收入都看成病了。但她有低保,女儿帮她劳动,大儿子虽然分开过,但也能照顾她,小儿子去新疆打工,吃穿没有问题,她一心想治好自己的病。
  神经性眩晕是非常痛苦的病,吴丹青在二十年前也得过。病发时当场晕倒在地,住院后仍找不出病因,大夫以为是脑膜炎,抽脊髓化验也没有查清,两个内科大夫束手无策。后来,还是渭源县医院的院长给他诊治,确诊为神经过敏引起的眩晕症,开了一个处方,只有三样药:安定、强的松、氯酯醒,吃了三天就好起来了。后来又开了两次药,一次开的是刺五加胶囊、安定,一次是氯酯醒、多种维生素粒丸、刺五加胶囊,吃过之后就好了。药价很便宜。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同行武处长,经他同意,回定西后买了药送到寨子村的包全女家里去。她吃的是第三个处方,定西市各大医院和药店没有氯酯醒。只吃了三天,不用再拄拐杖了,睡觉也好多了。他还想买些药送去,专医院的大夫看过处方后直摇头,他说:“我从医三十年,没有见这样配药的,这真是给人看病呀!”
  他沿跑道快步走着,心里想着十多天来发生的事。
  舞女来了,她在外圈跳。还是黄短袖,白皮肤衣。裤子是新的,深蓝色,腿肚在外面。皮肤衣穿在身上,没有系在腰间。天已经没有前些日子热了。她跳舞也没有以前用力了。
  吴丹青并不认真去看她跳舞,只要往那边看一眼,就会想起那一晚的情景,他的心里就难受起来。
  “何必呢?”
  他继续行走。做完引体向上,就在草地边上走来走去地看月亮。它虽然只有半个,但明亮,放射着银光。因为它的存在和照耀,天空格外美丽。草地上也有若明若暗的光,它们是从远处照过来的灯光与月光的混合体,你无法把它们分开。他的内心也是这种混合体,他爱她,然而……   舞曲从那边传来,就是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他也能辨认出她的位置,能看到她,但是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往那边看。他残忍地虐待着自己,心里一阵阵地发痛,眼里噙满了泪水,抬头看一眼月亮,几乎要哭出来。
  他在和她告别。他们之间还没有靠近的距离在迅速拉大。他们无法走在一起了,今生今世不会。
  跳舞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她的形象非常明显。他不愿走过去,也不远多看一眼,就在最后一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他悄然离去。
  月亮只有半个,但它是明亮的。
  他记得从漳县回来的那天晚上,他走过友谊广场时,给那位陇中师专的音乐教师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他恶狠狠地问:“你找谁?”
  “我找雅沙老师,她的电话怎么在你手里?”
  “我是他男人。”
  雅沙是临洮一所中学的音乐老师,吴丹青的一个好朋友,她离婚多年,未续弦。她说过,为了孩子,她在几年内是不结婚的。他以为她真会那样做,可是她却再婚了,也没有告诉他一声,严密封锁了消息,他一点也不知道。
  打完这样一个晦气的电话,他转身来到操场里,碰巧跳舞的人刚刚散伙。他只好也往外走,马路边上停着那辆白色小轿车,他迎着车走过去。那个红衣女孩儿坐进了车,关上车门。他朝前看,车窗玻璃的反光使他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他看清了车号。没错,就是舞女的。
  他左手提着照相机,右手拎着包。几乎要碰到车上了,车没有启动,也没有开灯。那天,他真的喝了不少酒。还好,他安全地走上人行道,待他走到车后面,车子才启动,尾灯闪耀着,它轻轻开走了。
  你看那月亮,为什么只有半个呢?他忧伤地想。
  月亮圆了。
  它身边有一些黑云,飘来飘去,时而被淹没,时而浮出。云后面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白白净净,光华四射。
  周末,跳舞的人不多。他们一如既往地做完操,才开始跳舞。跳舞时最后一道菜,好菜留到最后面,人们才有盼头。
  他出来得早,走够了六圈,做完引体向上,正好赶上他们跳舞。从第一曲开始,他就加入到跳舞的行列。
  今晚去跳舞,这是他昨晚就决定了的。昨晚他来了,也跳舞了。但他站在远处,没有加入到圈子里。远处光线不足,正好与他的心情相吻合。并不是因为舞女,刚一到舞场,她就发现了他。但他不愿多往那边看一眼,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两种力量在厮杀。
  吴丹青在那里跳舞,谁也看不出,一场暴风雨已经过去。
  谢谢!谢谢!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跳舞的人在那个漩涡里激荡着,人越来越少,出现了空缺。每晚都是这样,跳到后面,人就不多了。舞女转到了他的前面,在乐曲转换的时候,拉着红衣女孩的手走到灯光明亮的地方去,这是给他看的。很多天没有来跳舞了,他的出现使她欣喜。然而,她哪里知道,他的心死了。
  还有一曲没跳,他悄然走了。
  这天晚上舞女没有来。他感到轻松,站到最外一圈里跳,不过他还是没有跟随着漩涡转动,基本上在原地跳。农行的小任在里圈,她还是那身装束,黑短袖,红裤子,白球鞋。她的身材还是那么端正,从容不迫地跳舞。跟着她学,动作就准确,也不那么忙乱。他远远地学习她的舞步,也欣赏着她的优美的舞姿。她不艳丽,但她端庄,美丽,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魅力。
  天气闷热,跟夏天一样,跳一曲舞身上就有了汗水。几乎一个月没有下雨了,吴丹青今天去通渭督查精准扶贫,沿途见玉米叶子卷起来,有的已经干枯。洋芋秧子也开始干了,秋季作物在苦苦挣扎。活在世上的生命都不容易,哪怕是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一只蚂蚱。
  在襄南,有个五保户老人叫李尚雄,七十多岁了,是个老光棍。他人精明能干,面目清瘦,住着七代人的老房子。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自己说家里困难,没有哪家愿意把闺女给他。邻人却说,年轻时家里光阴并不比别人差,眼高,看不起一般女子,挑来拣去,错过了时机。
  途中,同行的人说,加拿大允许犯人过性生活。可以剥夺政治权利,剥夺人身自由,剥夺财产,但他们的法律规定,不剥夺性生活权利。当然这是在加拿大,那是发达国家,法制化国家。在中国肯定无法实行,短期内是不行的,人的素质提不高,文明与进步的程度就高不了。
  经常来这里跳舞的那个老头一边跳舞,一边在嘀咕着什么,自言自语,深深叹息了一声。他的蓝帽子歪在一边。
  还有两曲了,他无心再跳下去。抬头看一眼月亮,感到异常孤单,退出了舞场。
  灯光球场里有演出,彩色光柱照在旁边的建筑物上,音乐和歌声在夜空里回荡。从里面爆发出欢叫声、口哨声、鼓掌声。一片杂嘈声。
  来跳舞的人少多了,许多人去看演唱会。舞女没有来,他走进旋转的舞圈,跟着前面的人跳起来。小任换上了绿裤子,白鞋,黑短袖没有变。穿红裤子和穿绿裤子没有什么区别,她的身材不胖不瘦,穿什么都合体,哪种颜色都适宜。她一如既往地跳舞,看起来动作缓慢,但到该快的时候,她比别人灵巧多了。
  她的头发剪得真短。特别是后面,脖颈露出来了,可是前面留得又长,把眼睛要遮住了。吴丹青很少见过这样的发型。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起初没有认出来,跳了两圈舞才认出来了。他并没有跟在她的后面跳,而是远远地照着跳。她那伸臂抬腿的动作有着另外一种美,有着特殊的魅力。
  月亮圆圆的,像一个婴儿的脸,白白胖胖。天上只有几抹淡淡的云,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安静地飘着,它们借月亮的光,也是白白的。
  灯关了,乐曲停止了,跳舞的人散去了。操场里安静下来,落在草地上的也都是月光,没有别的光参杂进来。
  他不时地抬头看月亮,怕突然从哪里飘来一堆云彩将它遮住。他爱它柔和的光,无声无息地洒向人间。但他觉得它一定也很累。此刻有多少人也在抬头望月,想着自己心爱的人,想着遥远的故乡。
  没有比它更白的光,这么柔和地照耀人间的夜晚。此刻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抬起头来仰望和思念。它白得出奇,没有一丝污点;它白得完整,没有一点瑕疵;它浑身都是白的,这已经足够了。但它还发出白色的光,辐射到更远的地方,它的白无处躲藏,让人畏惧。   说不上还有哪种光跟它一样白如此之白,绝无仅有。如此之白,仿佛在一盏灯的内部;如此之白,就像霜铸就的;如此之白,就像是银子打造的,他的想象在它面前山穷水尽。羊群、棉花、雪都比喻过了,但都不生动,也不形象。
  可它依然在人们头顶发亮。时间尚早,灯光球场的晚会还没有结束,它内心的白源源不断地洒向人间,一栋高楼上的窗户全亮着,但它们的光,总是有些黑,或者红。另一栋楼上的窗口全部黑着,它的白柳丝一样地垂下来,朦胧的草地上有一些疏疏淡淡的影子,白月亮已经无所顾忌,那赤裸裸的白扑进夜晚的怀抱里,那只不安的兔子就要在他的心里跳起来。
  白月亮,它真美!他写下一首诗,叫《白月亮》:
  曲终人散去,月落声无息。
  相爱无一言,疏影皆成语。
  奇怪的现象又出现了,舞圈内部扩展开来,留出一片空地,跳舞的队伍也格外整齐,人们尽情享受着舞蹈的快乐。不用去看,舞女一定在里面。
  此刻,她转到了灯光下,那件橘黄色的短袖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
  而她的出现这多么短暂?刚刚跳了两曲舞就走了。她是和另外一个女友来的。女友穿着短裙,白衬衣,披着长发,高跟鞋。她们亲密地交谈,一起跳舞。跳舞的时候,舞女把白外衣脱了,放在舞场中间的空地上,那里堆放着大伙脱下来的衣服。她穿着背心跳舞。不知怎的,今晚,她的个头显得格外高。但跳舞并不安心,女友看起来不感兴趣。很快她们就走了,她的目光有几次投过来。吴丹青感觉她是像高调研或领导检查工作那样,亲临了一下现场,之后飘然而去。
  此后很多天不见她的踪影。今晚来了,还有她先前的那个矮个子女友。她穿着红运动鞋、牛仔裤、灰色短袖,绿色的外衣系在腰间,又像是裙子。
  “我很多天不来了,不会跳了。”她对那个领班说。
  头发长长了,已经垂到脖子里。好像染成了棕色的,灯光下不太清楚。她认真地跳起舞来,但吴丹青不再用眼睛盯着她,他要认真跳舞。他前面是小任,她也换装了。上身是绿线衣,线衣的下半截是黑色的。她穿黑裤子,红色运动鞋,黑裤子没有红裤子好看。她这么一变服装,他一时没有看出来。和她穿同样服装的还有数人,在夜幕下很难分辨。
  小任跳舞头总是低着,不看别人。他在她身后,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离得这样近,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她的肌肤在运动中成块颤动着,线条有些僵硬,缺少柔嫩。衣服也贴着肌肤颤动,不像舞女的衣服在身上滑动,水一般流淌,变幻出无穷的曲线。她弯腰的时候,脊背像一块平板。往后摔臂的时候,她的胸脯也不高。青春已经从她的身上悄然消失,她端正的身材缺乏活力。小任身边是那个戴帽子的高个子男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尽量不去看舞女,专心学习舞蹈。不过舞女抬脚的时候,他看见了红运动鞋,还是先前的那双,白底红帮。她的灰短袖,牛仔裤,也闪现在他眼前。她系在腰间的绿外套更是明亮闪光。她的头发遮住她的脸。只有露出的胳臂,划着数不清的弧线。她的胳臂并不那么白嫩,而是黝黑。
  在曲间,舞女换了一次位,与吴丹青只隔两个人。他发现她跳舞没有先前那么投入了,这些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呢?他无从去想,这样的猜想没有任何意义呢!她抬腿的时候像漩涡一样打转,弯腰的时候,崔嵬的身子有着悬崖峭壁的魅力。她的形象总能唤起他无穷的想象和联想。她的美深深打动他,他难以抵御美的侵袭。她的身上有着强大的磁性,他锈铜烂铁般地被吸引过去。
  他们都坚持跳到了最后一曲。舞女和她的女友一起向操场外走去,那个红衣女孩换上了浅色衣服,她的男朋友走在她的身边。
  这天晚上,吴丹青梦见自己要结婚了。在一个房间里,居住着三个年轻的女子,她们的衣衫薄如蝉翼,其中的两个露出白嫩的胳臂和秀美的脖子。要跟他结婚的那个女子就在他身边,却看不清她的面目。他几次都想看看自己的情人,可就是看不清楚。她们在议论他,问她为什么要跟一个二十八岁的老男人结婚,嫁给他合算吗?她回答说:
  “他能买来米面。”
  但他还是没有看清她的面目。他抚摸到她的胸脯,可就是看不清她的面目。醒来后他写了一首,但内容并不涉及这位梦中的情人:
  你的背影正在远去
  春天正在远去
  花朵已经开败了,但它还在开
  爱情也是如此……
  他回想起去年的情景
  悲伤的心情悠然而生
  此刻,他们走在各自的路上
  孤独陪伴着他
  他没有明天
  它已被昨天所替代
  ……
  他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感到非常疲惫。新的一天开始了,但生活并不会发生什么变化,重复,还是重复,生命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走向衰亡。
  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无可奈何。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它属于后半夜。因而,他看不见它。天气真的凉了,他感到脊背在发凉,要打喷嚏的样子。他把脱下的白色夹克又穿上。
  一切仿佛已经成了过去,他不再去想她。可是,有时候还是身不由己地回想往事。每当此时他的心里总是沉沉的,淡淡的忧伤袭上心头。特别是听到那熟悉的乐曲,心里就难受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那是无价的。
  他还常去大操场走圈和做引体向上,还去跳舞。不过跳舞的兴趣不高,去了也只是随便跳跳,不等结束自己就先走了。
  这伙人的总头目终于出现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原先是小学教师,退休时间不长。她是跳舞的天才,一举一动都有招数,都舒缓柔美。脸色虽然不那么亮丽,但依旧迷人。身材和少女没有多少差别。她穿着运动服,但上衣跳舞时就脱掉了。头发剪得短,但烫过,卡得并不紧。她穿一双低跟黑皮鞋,从不穿胶鞋,看来没有大的运动。她在前面领着做操,跳舞开始后,她就歇息去了。
  其实她早都出现了,只是吴丹青不认识她而已,因而不去注意罢了。   舞女的再次出现是在许多天后的事。吴丹青虽然念念不忘,对此已经想开了,心里沉静了许多,那种凄凉的感觉不经历的人无法认同的。每当听到熟悉的音乐,他的心就往下沉。它究竟要沉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要有时间,天气允许,他就去锻炼。一天之中唯一使身体得到慰藉的机会,它应该得到更多的犒劳。对跳舞他本无太大的兴趣,经过这个夏天的荡涤,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地步。跟着大伙伸伸臂,弯弯腰,踢踢腿,身体的各个部位就觉得舒服了,回去睡觉就没有问题。
  舞场内的纷乱已难以改变,十月以后又增添了不少年轻的女子,她们不会跳舞,但没有中老年妇女那么矜持与谦让,她们理所当然地挤进内圈,但踏不上节奏,有时挤成一团,有时空出大片空地。
  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杂乱的人群中,吴丹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去仔细打量,用感觉就能证实那一定是舞女。她穿一条蓝裤子,白球鞋,毛衣外套件黄绿的冲锋衣。跳了一阵舞,感到热,就将外衣的扣子解开。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她跳舞不再那么卖力了,像是在替别人跳。以前的那种美只有一点点。在跳舞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看她。她也留意他这边。但内心的抵御力还是超过诱惑。自始至终,他都离她远远的,当彼此就要靠近的时候,就迅速地往前赶几步,走到几个人的前面去。
  有一圈跳过来的时候,恰巧到了灯光下,本来他们之间还隔着几个人,可是突然那几个人“哗啦”一下散去,她们不跳了。他和舞女之间出现一大片空白,他们赤裸裸地暴露给了对方。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刷一下子红了,舞女的脸似乎也红了。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那一片空地,那好像就是他的内心,没有遮挡地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感到极度不安,离开那个豁口,跑到前面去。
  他咳了起来。几天前,他还没有穿线裤,丝毫没有感到冷,可是那晚风大,呼呼地迎面吹来,他迎风走。第二天觉得嗓子有点痛,赶紧用盐水涮了涮,天黑居然发起烧来。越来越重,感冒了。
  已开始供暖,屋子里很热,但外面并不寒冷。他的感冒被这种内外不一的气温打乱了,十多天也好不利索。时重时轻。接着就咳,那咳埋得很深,得吃点异烟肼了,多年来都这样。
  他多想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跳舞,但这个念头一产生,马上就有另一个声音站出来反对,他的内心裂变为两种力量,它们各不相让,彼此排斥。他感到为难,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感到幸福,也感到痛苦。跳完舞,他找她时,已不知去向,他只好径直往回走。
  昨晚她没有来。但小任来了,她轻快流畅的舞步吸引着他,吴丹青跳了一曲又一曲。他想舞女是不会来的,找不出理由,但他知道她不会来。他希望她来。
  月牙儿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有些孤独。
  领班又在收费,几个中年女人说她们是友谊广场的,今晚只是临时来跳一下,明晚就不来了。领班无奈地转过身来。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币,借着灯光找出五张一元的给她。领班谦虚地说:
  “你经常跳吗?”
  “不跳。但有时间就来。”
  “你的舞最近跳得不错,叫啥名字,我给你记上。”
  “不用了。交上就是。”
  领班系着红丝巾,脸上也有红颜色,矮矮的个子,却一身的灵气,她收了钱说:“经常来跳啊。”
  她灵巧地穿行在人群中,向另一个女子收钱。
  他看了一天的材料,是一个长远规划,看得他两眼发黑,脑发昏。可能是昨晚跳得太厉害了,左腿膝关节有点疼,走圈的时候,他不时地咬咬牙。走了一阵之后,好一点了。
  他不知道舞女今晚来还是不来。他心中无数,当他走到第二圈的时候,他们的操做完了,开始跳舞。曲子虽然是藏曲,但他从来没有听过。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扭过去。其中有两个穿黄绿色外套的,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他想要看的那个人。
  第三圈的时候,她出现了,而且就在他眼前。舞女没有到里圈去跳,她在外圈默默地跳着,和上次一样,不卖力。
  她还是那身打扮。线裤的裤脚露出来一圈,白球鞋也有一圈是红的。她转身时看到了他,但她专心跳舞,节奏一点也未乱。
  他不想走满六圈了,只走了五圈就去跳舞。舞女的胳臂抡得开,看得出她用了劲儿。她在外圈,他也在外圈。但今晚人太多了,圈子很大。
  那个戴眼镜的女子在他身边跳着,她是这里的常客。个子虽小,但她跳得很起劲儿,一弯腰几乎触地,柔软的身子扭动着,像一股旋风,起起伏伏,弯弯曲曲。他跟人对舞,这还是第一次。自进入这个圈子就一直是独舞者,他那个水平是不敢与人对舞的。此刻与她对舞,他依然有些犹豫,但他已开始旋转,身不由己地跟着她的节奏。她看了他一眼,投来一丝鼓励的微笑。他鼓足勇气跳下去。动作对不对呢?他顾不上这些,一进一退,一左一右地摔着臂。
  还好,总算完成了一次对舞,并感觉到轻松愉快。独舞不过是一种躲避而已,对舞才是融合。
  这个舞要对跳四次,一种对舞是双臂翅膀一样打开,做出飞翔的姿态,面对面地旋转。另一种是将双手在胸前伸起来,像是双手托起一件圣神的物品,敬献给对方。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仰慕与憧憬,虔诚而纯洁。熟悉的舞伴们相距更近一些,肢体接触到对方,满脸堆砌着甜蜜的笑容,而他们的手指并没有触及,但温暖的气息彼此传递着。
  舞女肯定也看到了这一幕,旋转的时候,吴丹青这个从不到里圈跳舞的人,也步入了那片禁区。几个月了,他也能跟着大伙跳舞了,虽然不熟练,不准确,但能迅速改变错误,紧跟上节奏。
  使他大吃一惊的不是自己暴露在舞场内圈,而是舞女。正当他由拘谨转向松弛自然的时候,一直在外圈跳舞的舞女出现在里圈。位置那么突出,几乎在舞场的中心了。是因为她的个子高,腿长,对舞时自然转到那里的,还是她有意迈开大步舞到那里的?是要像从前那样给大伙领舞吗?他有些疑惑。
  对舞时舞女的右手叉在腰间,左臂直直地伸开,左手也伸展开来,这使她丰腴的手臂显得更长,饱满的手掌在灯光下格外红润。那几个动作是叉腰、伸臂、抬腿、扭腰,脚向里抬起来。许多人抬脚时腰弯下去,屁股向后坠,而舞女却挺直身子,胸部凸兀出来。高高的胸部像两座耸起的峰峦。   与她对舞的是那个常常给大伙教舞的中年男子。他中等个子,短头发,脸膛黝黑。穿一件黑毛衣,灰色休闲裤。他的动作很有力,但有收敛,不狂野,刚中有柔。他与舞女对舞是天生的搭配,游刃有余。他们跳出了锅庄舞的韵味和神奇,优美的舞姿使全场鸦雀无声。连舞曲似乎都不响了,人们陶醉在优美的舞蹈中。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他们。
  舞女的短发修剪过了,正好拢着她的圆脸。她侧目时头发“刷”地摔过去,转过身又垂下来。她外衣的纽扣都解开了,敞开胸部,里面是件黑毛衣,直领,袖子也绾起来。她转身时,衣襟就飘起来。她的身材丰腴,加上毛衣,腰身就显得有点粗,臀部不那么肥大。长长的腿子勾勒出舒畅的线条。
  也许是跳热的缘故,舞女的脸色红润,娇美的两颊放着红光。平头教练的脸色也泛红,舞曲结束时,他迅速离开舞场,去音箱那边,蹲在那里,似乎在挑拣歌曲。
  他的个头还是小了些,再高一点,哪怕一点点,也许就更加与舞女相配了。
  没有跳另一曲,播音器卡住了,当晚的舞就这样结束了。他没看见舞女,不知她到哪里去了,自己的舞伴也不见了,那个戴眼镜的姑娘消失得真快。
  夜色真美,他抬头看了一眼弯月,它在向他微笑,也在向他说着什么,它说了些什么呢?他没有听清楚。朦胧的月光像是舞女的微笑,可她笑过吗?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比喻。
  舞场里的灯关了,顿时一片黑暗。四散的人们身影隐约,传来彼此的说话声。他注意到了,今晚小任没有来。
  吴丹青出了操场的大门,昏黄的路灯无精打彩。那辆大轿子车停在军分区门口的路边上。这辆印有司法两个字的大轿车的司机是一个女的,她每晚把车停在这里,早晨就去接上班的人。他们是要到陇中监狱去上班的。
  乘车的人们早早等在几个路边的点上,八点钟之前车就开过来了,那些穿制服的就上了车,其中有许多女警察。
  舞女要是开车来,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就停放在大轿车的前面或后面。今晚她是走过来的,没有开车。
  她住的地方很远,在西城区。几天前,他从新城区走来,在江夏广场那里碰见了她。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就擦肩而过。走远了,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远去的人就是她。他望着她的背影真想追上去。那时他一边走路,一边心里正想着她,正生她的气。
  “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他在心里发狠地说。当他感觉到她的时候,心顿时柔软下来。那股没来由的怨气云消雾散了。他走远了还频频回首。直到再看不见她的影子,直到只剩下朦胧中的灯火。
  吴丹青看见前面有一个人边走边打电话,是舞女稚嫩的声音。他也穿过马路去,走在她的后面。她还在打电话,他没有理由赶上去。转弯角的时候,她向后迅速看了一眼。他也转过墙角。她行走的速度并不快,脚步不慢,可是步子迈得小,眼看他就要追上她了。他没有勇气追上去。她在有意无意地等他。也许是吧。他这样想。的确,平日里他是追不上的。他就这么落在后面。她的手机从左手换到了右手,荧光屏闪闪发光。衣服的纽扣也还没有系上。
  到小区门口了,他拐进去。而她继续往前走,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树木已落尽了叶子,但在他眼里,即使是落去叶子的树木,也很美。
  几天前,吴丹青去过操场旁边的那个大院。两年多了,那里还是一片废墟。可是,那些探春却在枝头挂出了红花。这种花早早地孕育出花蕾,在秋天就做着件事,叶子还在发黄,花蕾就出现在枝头了。秋末冬初,它就开了。
  不是时候,实在不是时候,可是它们开了。已经下过一场雪了,它们是知道的。这些天气候虽然暖和,但它在一天天变冷。它们开花,有被即刻冻死的危险。再说,现在开了,春天干什么呢?
  事实上,那些先开的花,大多数被冻死在枝头。寒冷的冬天变得残酷无情,它一副铁石心肠,不会有怜悯与同情。他望着探春绽放的花朵,感到无奈与忧戚。
  他一边跳舞,一边想着那些天真烂漫的探春,为它们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小任来了,她破例沿跑道走了一圈。边走边与身边的女友交谈。女人永远那么健谈,她们的内心像一股股清澈的溪流,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她把外衣放在舞场中间的那块塑料布上,那上面已堆放了许多衣服,只穿着黑毛衣,蓝裤子束紧她的腰身。她穿一双红胶鞋,跳舞时脚后跟总是先着地。
  她的身材那么均匀,线条那么流畅,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这么好看。
  她的舞跳得太好了,腰身居然弯得那么低。在这一群人中,她的个子高,可动作最麻利,疾如闪电。还没有看清,她就转过身了。她很少跳错,就连那个领班也常常跳错。她万一跳错了,就呵呵笑一下,声音银铃般落在人们心头。看看嘴巴,却紧闭着,那声音不像是她发出的,只有嘴角甜丝丝的微笑加以证实。跟着她学舞,就能提高准确度和灵敏度。她发现有人跟在后面,转得就更敏捷了。
  前些天,吴丹青去过一次她上班的网店,但没有看见她。那个网店门朝北,光线不足,走廊过长。
  在这个群体中,她是最棒的,成了明星,许多新来的年轻女子都跟在她的身后学舞。
  舞女在外圈跳,她好像忘记了昨晚的事。安静地跟着大伙,在那个圈子里旋转。她像一朵美丽的浪花,而不再充当激流,不再成为漩涡的中心。她的动作也平静而安祥。
  这些天不见她的那位舞伴。是去结婚了,还是去了外地,不得而知。
  他站在舞圈的外面,看着他们跳舞,那里灯光最亮。这曲舞是进四步,又退四步的。眼看舞女就要到跟前了,可又退回去了。
  可是当她转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却向后退了几步,离她远远的。他细细观察着整个队伍,他们跳得认真而热烈。里外组成了三个不规则的圈子,在缓缓转动着。
  少半个月亮在层楼轮廓灯的上面闪烁着银光。它洁白而明亮,而星星却显得格外遥远,若隐若现。月亮、星星、地球,它们都在转圈。如果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它们,也许就觉得它们也在跳舞。
  它们的领班是谁?也有小任这样的舞蹈高手吗?也有舞女这样美丽的女子吗?   他胡思乱想了一通,舞女早转过去了。小任正好转到他前面,他加入到跳舞的行列,像一滴水,也流动起来。
  “只有最后一曲还好。”舞散时有人这样议论着。
  今晚跳得不过瘾,这是大伙的感受。
  一个瘦小的姑娘和舞女走在一起,她们往回走。那姑娘穿着红外套,白衬衣很长,从外套下面露出来,长长的头发只从末梢系着一点,松散地披在身后。舞女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她们边走边聊天。
  吴丹青和另一个舞伴走在她们的后面,也聊天,走到她们前面去了。分手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她们看了一眼。还是从前的那种感觉,不跳舞时,她几乎还是个孩子,在舞场上她才显得成熟。
  星期五的晚上来跳舞的人不多。但舞女来了。不过她来倒不像是跳舞,而是了却某个心愿。她来得比往常早一点,大伙还在做操,她也沿着跑道走,边走边打电话,像是有要事。她把衣袖绾起来,黑毛衣露出来。
  他看见了她。发现时离她已经很近了,只差那么几步。他想追上去,但还是打住了,默默走在后面。到南端时,大伙做完了操,舞曲响起来。年纪大一点的人开始收拾衣物离开舞场,排列整齐的队伍散了,剩余的人围成了一圈,开始跳舞。舞女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朝舞场走去。
  吴丹青只走了三圈,他还要走两圈。每走到足球场的南端就把目光转向舞场。舞女在外圈跳,她始终没有到里圈去,她没有那个心情。等他走进舞场时,只剩几曲了。
  舞女接到短信,用一只手回短信,另一只手跟着节拍起伏。她低着头,被大伙丢在中间的空地上。发完短信,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吴丹青,又继续跳舞。她跳得很勉强,像是为了安慰他才跳的。那手势似乎在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就不来。”
  他领会到这一点,用手势对她说:“谢谢你!”
  他也无心跳舞,把痴情的目光投向她。但她跳完舞就出去了,过了马路,匆匆向南走去。他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可是,她又掉头向北走,走得很快。上衣的纽扣还没有系,衣襟扇动着。看来她有急事,是什么呢?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心里一阵阵地难受。要是她告诉他就好了。也许他能做点什么。
  她已经从对面赶到他的前面去了。到军分区门口,他也过了马路。可是她离他越来越远,他急急追赶着,怎么也追不上。她改变了方向,拐进高层下的那条小巷。他追过去,可是她已经不见了。
  今晚究竟要发生什么?他有些害怕,对着半个月亮为她祈祷。他来到友谊广场,向四处张望,广场上空无一人。路灯昏暗,无精打采的,树影黑乎乎的,背后像藏着什么。空寂的气氛有些阴森吓人,她消失得那么快,明明就在眼前,可怎么就不见了?
  舞女又出现在前面的跑道上,黄上衣,蓝裤子,白球鞋,短发。吴丹青就要赶上她了,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不想打扰她,让她安静地锻炼,安静地走步。她在里圈,他在外圈。转弯的时候,他却改变了主意,为什么老是这样躲躲闪闪的呢?他不满意自己的这种态度,在心里骂了一句,“窝囊废”。随即加快脚步,向前追去。这次他鼓足勇气,不再犹豫,没有任何顾虑,他觉得满操场就他们俩,没有别人了。那些锻炼的人是不存在的存在。
  他终于赶上她了,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这哪里是舞女,分明是另一个女子!怎么会认错人呢?她明显的比舞女小。两眼死死盯着她,怎么会看错呢?
  她今晚是不会来的。昨晚走得那么匆忙,今晚怎么会来呢?
  他向舞场扫了一眼,果然没有看到她。可是,当他跳了两圈之后,却发现有一个人很像她,个头、身段、头发、脸庞都十分相像。她跳舞时头发垂拂在眼前,他看了数次也没有看明白。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尼子短大衣,黑色紧身裤,黑皮鞋。难道她换装了?他一次次地在心里自问,也一次次地证实。他终于发现她瘦一点,动作熟练,但她不用力,只是随便做着动作。而且她的头始终不抬起来,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跟着乐曲走。上衣的扣子全解开了,内衣是件海军衫,蓝白的条纹不时地露出来。隐秘的部分时隐时现,无声的诱惑隐藏在扇动着的衣襟下面。她的身材比舞女的更窈窕,姿态更美。
  当她发现有人注意她时,她不跳了,站在灯柱前休息。最后一曲刚完,她就向场外急急走去,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小包,低着头往前走。
  他抬头望着月亮,正好是半个。前一阵有云彩,月亮是黄色的,光线昏暗而朦胧,毫无生气。此时,云彩散去,月亮变成了白色。星星也明亮,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不停。他想到别的星球上去看看,为这个苦恼了一阵子。满天的星星为什么就不去看看呢?他在心里为科学家们加油助威:“你们尽快解开宇宙的秘密吧,让那些星星成为人类的栖息之地!”如果有可能,他就第一个到新发现的星球上去。他在那里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约她。在另一颗星球上看月亮,它会是什么样子呢?
  镶嵌在体育馆墙壁上的电子屏幕在试行,一组组的画面交替出现在大屏幕上。它们是体育明星、歌星和影星的照片,一堆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谈论着。
  他不希望她来,不希望,不希望!这么想时,眼里已含着泪花。一个女人举着手机给月亮拍照,她那么专注,没有发现身后有一个人站着。他想念舞女,她思念谁呢?
  月亮不是在操场上空吗?此刻它却移到了友谊小区的上空,恰在两栋高楼的中间,那么明亮。只有半个也那么迷人。他痴痴地望了很久。那个拍照的女人早不知去向。月亮似乎在微笑,甜甜地微笑。她的形象在他心里一遍遍播放着,面对月亮,他不想隐藏什么。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月亮早看在眼里,还有什么必要遮掩呢?他沿着友谊广场绕了一圈,才回去。他一直想这么走下去,走到天亮,走到人生的尽头。他发现自己是那么爱她。
  夜色多美!孤零零的美、安静的美。月亮里有块蓝色,从洁白中透露出来,像隐藏的海水,暗示着某种存在。
  吴丹青深深吸一口气,想把内心的郁闷都呼出来。
  寒风呼呼地吹过来,纸屑和树叶咝咝响着,尘土飞扬。他抬头一看,天上乌云乱飞。那半个月亮不知被淹没在何方?   体育馆墙上的大屏幕还在试播,女人跳舞,男人在鼓掌。不过是些服装广告而已。吊车还竖在那里。钓钩上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箱。旁边停放着一辆小面包车。黑屏了,那伙安装的人走了。操场边上的那两盏电灯也几乎熄灭了,只有一线蓝色的光。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有些不解。看一眼又低头走路。跑道上是最后被吹落的柳叶,它们在枝头就干枯了,只是还没有离开枝头。
  没有月光,没有电灯,只有马路上路灯微弱的光亮射过来。操场里除南端跳舞的那两盏电灯,别处黑乎乎的。西北角有三个人在散漫的音乐声中舞剑,那动作看一眼都急人。操场上锻炼的人少多了。
  他走够了圈数,他们的操还没有做完。这是他唯一走得最快的一次。跳舞的人也少了,但小任后面还是跟着几个学舞的,那个平头教练的后面也有几个年轻女子跟着学舞。他跟着跳了两三圈就想离去。他突然觉得跳舞毫无趣味。几个老一点的女人见他过来,后退了几步,为他空出地方,可是他扫都没有扫一眼。感谢两个字已经从他的心里消失了。
  不知怎么跳的,中间的空地越来越大,人们都躲得远远的。还出现了一个大缺口,谁也不愿去补。他的心里也出现了缺口,也是一片昏暗的空白。
  小任带头从中间跳过来,圈子才慢慢缩小了。队伍又恢复了正常。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它居然露出来了,不过没有多久,它又消失了。
  他感到身上出汗了,就脱去外衣,搭在足球门的铁架子上,索性放开手脚跳舞。紧跟着平头教练,一步也不放松。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领舞。
  今晚是他跳得最猛的一次。
  新来的这伙人当中,有一个较独特的年轻女子,她瘦高个子,穿着绿色的羽绒服,长长的披肩发拢着一张瘦削的脸庞。她来过几次,这几天却连续来。她总想跟在平头教练的后面跳,一脚踏进舞场,两条腿就抖起来。没有做出几个动作,两条细腿却抖个不停。是音乐刺激了她,还是想告诉别人,她的舞跳得不赖?
  她是块跳舞的料,天生一副跳舞的身材。可是这些锅庄舞她真的不会跳。不过她学得很快,即使不会,也能跟着前面的人跳。
  平头教练也注意到她,因此动作做得缓慢、到位、舒展,让她看得明白。
  一个个美女的出现,使舞场的气氛更加热烈。中老年妇女也增加了一些,她们站在原地跳,不转圈。一阵子后撤,一阵子又围上来,使转圈的人们陷入纷乱之中,得设法从那里逃出来,否则就掉队了。
  人一多,那几个熟练的舞女们就牢牢守住里圈,不让别人挤进来。
  操场北面又出现了七八个隐隐绰绰的人影,音乐声中,舞女们扭着腰身。这边没有灯光的照耀,只能借助操场外面的路灯,因而一片昏暗。今晚,那三个舞剑的人也收起他们的家当,站在一起聊天。
  小任没有来,舞女却出现了。她来得有点迟,边往舞场走边脱外衣。把那件绿色的冲锋衣放在灯柱下的塑料布上,转身跳起来。
  最近平头教练又教给大家两支新舞,舞女没有学,自然不会,有时也尴尬地停下来。不过,她学学就会了,她的悟性很好。
  脱去外套,里面的那件黄绿色的衣服又露出来了。他多么熟悉这件衣服,它的色彩与款式已经印在他的心里了,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她从容地跳舞。手腕柔和地转动着,尤其是伸展了胳臂,还能自如地转动。流水般的手势,在月光与灯光下划出一道道迷人的弧线。她弯腰的姿态还是那么柔美、温婉,形如涡流。小任的动作过于熟练,洒脱得有些单调。舞女的动作有些生涩,因而意境朦胧。他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她没有跟任何人,也远离平头教练,自己占据里圈的一个位置,安静地跳着。他在外圈,离舞女也不远,他不追赶她,已没有那种精神了。现在,他觉得,舞女只要出现在舞场里,就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他没有过多的期盼与想法。如今,一些基本的动作他也会了,只是没有记住动作转换的节点,链接的时候往往脱节。
  里圈毕竟快一点,跳过两曲之后,舞女就赶到他的前面去了。在舞曲间歇,她回过头来看看他。她怕他没有认出来,就特意取下白口罩,又戴上。他自然看清楚了,在心里对她说: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此念一出,他又后悔自己说话太狠,怎么能用如此歹毒的语言呢!
  舞女又一次取下口罩。这一次,她只取下一边,另一边还挂在耳朵上。她红润的脸庞含着微笑,直面于他。这还是第一次。那分明是对他的鼓励与关切,还有对从前发生的一切的解释。那意思是说:“你放心吧!”
  蘑菇发型下一张美丽的圆脸,那么漂亮。它不是诱惑,而是魅力,纯洁的魅力。他痴痴地看着,但她迅速戴上口罩,转身去跳舞。这一幕也许被别人看出来了。不过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想。
  看门的老头吆喝起来,时间又过九点了,他要锁门。灯黑了,眼前的一切消失了。他从草地上取来外衣,向操场门口走去。舞女早出了门,往前走,他急急地赶。在大城小学的小巷里,她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就要追上她了,可是,他又放慢了脚步,本来消失的距离,又一次拉开了。
  月亮一连圆了两个晚上就不见了。
  此后的几天,舞女没有来跳舞。他跳得有气无力,不停地抬头看月亮,哪来的月亮?已经是10月18日,还有月亮吗?他疲惫无力地低下头。
  足球场上的草色发黄,黄得让人心惊胆战。
  冬天一步步地走向纵深。
  她一连几天都没来了。
  但他还去,每晚上都去。他去锻炼,整天与文字打交道,修改材料,脑子发闷。晚上这段时间是唯一的健身的机会,不走走真的吃不消了。
  一走进操场,他就想她。但他能感觉到她没有来。一个人闷闷地走着,电子屏幕上播放新闻节目,他刚看过新闻联播,还有什么可看的。新闻播完又播放健身操比赛的录像,更是无趣。
  舞场里的秩序很乱,连平头教练也无奈。他站在灯柱下,双手叉腰,看着乱糟糟的人群直摇头。他一进舞场,几个妇女就跟上他。他们乱作一团,也使他心神不定。   信心十足的只有小任,她驾轻就熟,挥洒自如,跳得津津有味。她带来一个女友,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她也跳得好。她的个头比小任小一点,也是短发,但比小任的长,穿着羽绒服,领翻起来,加上口罩,看不清她的模样。她穿一条枣红色的紧身裤,黑皮鞋,是个很时尚的年轻女人。
  他在外圈以外,不加入转动的圈子。但跳到后面,许多人离去了。也被小任的激情所感染,甩开膀子,跳起来。
  就是最后一曲,小任也是第一个跳的。本来大家已经穿上衣服要走了,可是曲子又响起来了。刚穿上衣服,还没来得及系上扣子的小任,又笑呵呵地跑到舞场中间,跳起来。她还说:这是散伙的一曲。
  平头教练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跳完这一曲,大家真的散伙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呼呼的北风鞭子一样抽打着树梢,发出吱吱的叫声。吴丹青加了一件羊毛背心,还觉得有点冷。耳朵冻得红红的,鼻梁、额头都冻红了。他不时地用手暖暖。
  四肢乏力,感冒来了一样,头脑昏昏的。他往回走的时候,在额头上拍了拍,想清醒一下。
  天亮了,半个月亮悬在小区上面。现在,是东半个明亮,西边残缺。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观察过月亮的运行。只有到十五的时候,尤其是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这两个时间节点上,才看看月亮,平常是不大注意的。他也习惯用公历,农历附带用用。现在,他觉得公历只是起记时的作用,农历才是丰富的、有感情的。
  几天前,他去跳舞的时候,月亮就在操场上空。那时西边亮,东边缺。他感觉到,月亮照在舞场上空的时候,舞女就会来。
  月亮月亮,这地球唯一的卫星是多么可爱!
  望着月亮,就像看见了舞女的脸庞,他的心里难受起来。泪水就要流下来,扬起脖子,闭了闭眼睛。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悲伤的情绪总是往上涌。
  舞女又一个星期没有来了,今晚小任也未来。他们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正常的秩序被打破了。可是人并不少,围了三圈。最近新增加的这些人,不仅会跳,还一个劲儿往里挤。那个腿子爱抖的年轻女人又来了,也挤进了里圈。她就是站着不动,左腿也不停地发抖,手一举,腿就抖得更厉害了。
  几个孩子大小的女人围着平头教练,挤得他没有地方跳舞,只好一个人站在中间去跳。勉强跳到八点五十分,平头教练就宣布散伙。
  吴丹青只跳了十多分钟。
  天气很冷,毛衣不顶事了。人们已经穿上了羽绒服,戴上口罩,他认不出几个了。这舞已经跳得无精打采,半死不活。
  小任还是没有来,她的那个女朋友也有几天不来了,平头教练也不来了,好像都不来了。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自己被蒙在鼓里。
  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天,舞女还是没有出现。这十多天,他也没有再看见月亮。气温还算稳定,但在不断下降。他把一件十多年前的运动衣找出来穿上去跳舞。这件白色的运动衣里面有层绒毛,领上也有绒毛,暖和多了。
  舞场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甚至有些凄凉。那个穿绿色羽绒大衣的女子,一进舞场就抖腿子。这些天她来得早,还要做一阵操。做操的时候也抖腿子,抖得吴丹青心慌意乱,浑身也抖起来,抖得自己直打哆嗦。别人跳一阵舞就发热,脱去外衣,可是她不。她似乎感觉不到热,羽绒服紧紧地包在身上,连扣子也不松一个,身材很好看。平头教练不来,小任不来,她不知所措,只好跟在别人后面抖。
  领班又出现了。这些天,吴丹青没有注意到她。她穿着黑尼子大衣,系一条绿色围巾,站在一旁跟一个较老的女人说话。她就是带领大伙做操的那位。做完操,她穿上黑尼子大衣。她的围巾非常漂亮,绿底红花。她从来不穿运动鞋,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黑皮鞋。原来做完操,她并没有回去,听到舞曲,有时也场外跳几下舞。
  他搞不清楚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研究起来可就复杂了。
  “管他呢。”他心想。到这里来就是健身,没有别的目的。跳完舞大家即刻就散了,他甚至没有注意过是谁在收拾摊子。
  小任身边的那个小巧女人出现了,她穿一条白色裤子,跳一阵,她就脱去外套,露出里面的红毛衣。如今,她和那个曲线特别分明、留着长发的、下巴尖尖的S女子就是跳舞最好的了。大伙就跟着她们跳。他注意到S女子的门牙朝外撅,她老是闭着嘴。她比小任瘦小,流畅的曲线随着舞曲起伏旋转,极其优美。小任在的时候,偶然还能听到说笑声,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说句话,更不要说笑声了。真能闷死人。
  足球场北面的那伙人又增加了十多个,他们播放的是“凤凰传奇”的流行乐,在昏暗的路灯光的余晕里,他们几乎是一群模糊的人影,随着音乐声扭动着,舞姿别人是看不清的。
  这些天,一向写新诗的吴丹青,却突然爱上了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五言绝句。枕边放着那本皮子烂了的历代诗歌选。写景抒情的诗更引起他的兴趣。每天都读那么几首,有时还看赏析的文字。心灵的变化自己都觉得奇怪。
  大操场里的舞一结束,他就来到友谊广场。这里有好几个跳舞的摊子,有一个也播放藏曲,他们也跳锅庄舞,与大操场的像是姊妹。但他们的人数只有二十多个。他一眼就看遍了,里面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其他几个摊子他也看过了,里面也没有熟悉的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女人们使他头晕。他无精打采地离开。
  西环路上也有几拨跳舞的,白天也跳。他们是一群离退休了的闲人,没事干。中国人和外国人是不大一样的。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他们注重学习,充实自己,退休了还要学习自己喜爱的科目,在工作期间来不及学习的东西,退休了才学习。中国人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他们尽情挥霍着有限的生命,贪恋于浅层次的享受。
  吴丹青突然对自己去跳舞有些讨厌。意识到自己不仅贪恋这种浅层次的享受,还迷恋女色,心存不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正走在歧路上,误入自设的陷阱而不能自拔。
  他每晚回去都要认真地洗手,其实双手并没有接触过什么。
  很多天没有下雪了,他渴望一场大雪。   几天前的那场大雪至今还没有完全融化。大操场的铁门锁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开了,但去锻炼的人寥寥无几。受体育馆的遮挡,南端舞场上的积雪只融化了一半,徒步行走的人们从足球门后边直行,不再去走那段弧线。
  气温骤然下降,吴丹青呼出的气升起来,沾眉毛上的变成了霜。几天后,舞场上的音乐又响了起来。但跳舞的人只有十多个,就连小任的那个朋友也不来了,那个体型如“S”的女人也不来了。热情的舞女们被严寒击败了,她们缩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领班戴着尖顶绒线帽,一直护到耳朵上,加上口罩,面部就只剩眼睛了。她的绵裤过于肥大,而上身却瘦小,可能是把大衣脱了,跳起舞来斜着身子。上身和下身是脱节的,扭不到一块。
  不过,那个腿子爱抖的女子却来了。没有人再为她领舞,她小心翼翼地跳着。腿子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她的包放在舞场中心,不一阵手机响起来,她接完电话就拎起包走了。会跳舞的人没有了,大伙跳跳停停。还是那个穿红裤子的中年女人记忆好点,慢慢地回顾起来,吴丹青就跟在她的后面。虽然个头小了点,但她身材均匀,胖瘦适中,跳起舞来也非常好看。她的长发是精心烫过的,用卡子稍稍卡住了一点,不那么散漫自由,显得美丽而端庄,没有一点浮躁的样子。
  还不到九点就散伙了。
  这天晚上,吴丹青先到江夏广场那边去了一趟。那里有两个舞场恢复了跳舞,它们分别在喷泉的前后,里边的一个只有七八个人,站成两排,是一伙年轻一些的人。前面一个舞场中的人多,是一伙中老年妇女,其中也有三个男人跟后面跳。领舞的是两个中年女人,穿着黑色羽绒服,跳得很起劲儿。他走了一圈,没有发现舞女的踪影。又匆匆返回到大操场里来。
  他的羽绒服拉链拉不上了,脱下来,用牙齿咬了咬拉锁,又刺溜一声拉上了。他不时地用手捂着耳朵,又暖暖额头。
  “天气真冷。”他嘟哝道。
  冬至节的前三天,平头教练来了,他还带着大伙跳舞,临走的时候,领班对他说:“明晚来跳舞啊!”
  “对对对。”他答应着走了。
  领班对她身边的人说:“他今晚喝醉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没有来。小任的那个女友却来了,她不跳舞,站在边上跟一个熟人聊天。她穿着一件白羽绒服,长筒靴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大家的邀请下,她脱掉羽绒服,勉强跳了一曲就走了。
  坚持在舞场上的是那三个矮个子的女人,一个是那个始终穿红裤子的女人,她身材端正,舞步稳健。一个是穿紧身裤的那个女人,她的步子跨得大,胸部挺得很高。还有一个就是那个S型瘦女人。她们都是烫过的披肩发,那散发着香水味儿的长发,随着舞步波动着。她们不受别人的影响,也不怕冷。事实上,每年到冬至节的前几天,这里的舞就会停下来,直到正月十五过了之后才恢复。可是,今年却还坚持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舞场上的灯熄灭后,大火很快就散了。那个领着做操的女人和两个年纪大的男人一起收拾灯具和音箱。她的穿着时尚雅致,跳舞时穿一件宽松的上衣,短裙一般,胸襟上是金黄色的花朵,围一条黄围巾,正好与她的衣服匹配,相映生辉。她白净的脸庞在灯光照耀下格外美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震撼他的心灵。女人到了这般年纪还如此迷人,吴丹青心里暗暗吃惊。他想多看她一眼,可是她的目光迎了过来,他迅速避开。
  那些跳舞的高手们不来了,有人建议说:“不如你带我们做操!”
  她含蓄地笑笑。
  跳完舞,这个皇后般的女人就替大伙搬东西,干着人们不愿干的工作。吴丹青心里充满了敬意,此后他就帮助她们收拾音箱和灯具。她放好东西就换上一件红色的长羽绒服,围上那条蓝围巾,与伙伴们一起向大门口走去。
  舞女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去跳舞呢?他决定下周到西城区的舞场去跳舞,看能不能碰到她。
  在一个星期里,他走遍了定西城里所有的露天舞场。南川、西川、火车站和新城区都去了,连舞女的影子也没有看到。许多舞场已经停止跳舞了。
  汽车站对面的立交桥下面是个大舞场。但大屏幕没有开,只从那边传来播放的秦腔。广场北边的这帮人还没有散伙,乐曲是红歌选,领舞的是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跳舞的人排着整齐的队伍。
  一群野狗在广场上跑来跑去。
  立交下面还有一伙人,在流行乐中跳交际舞。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头跳三步舞。老头身材前倾,紧紧搂着女子的细腰,她极力扬起脖子,上身朝后,胸部露出一块扑朔迷离的白肉。女子的脚步轻巧,老头跟不上,跳了两圈,他就吃不消了,两人半途停了下来。
  “老汉吃不住火了。”老头自嘲地说。女人只是笑笑,不搭话。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一伸手,拉住女子的手,轻轻将她揽在怀里,随着舞曲旋进了人群。
  汽车在他们头顶轰鸣着,来来往往。桥下一片昏暗。只有路灯的光很吝啬地照过来一点。
  没有发现舞女,吴丹青摇摇头走开了。
  冬至的晚上,他来到盘旋路舞场。在狭小的地面上,一伙人在做健身操,另一伙人在跳交谊舞。乐曲各不相同,一高一低,一个清晰,一个浑浊。他看了看,还是没有舞女,就转到友谊广场,那里黑灯瞎火,只有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这里的舞也停了。
  他来到西城区,路边停放着数不清的小汽车。凡是白色的小汽车,他都要看看车牌号。要是能找到那辆小轿车,就能找到舞女。可是,几条街道的小气车早都看过了,还是没有发现它。
  夜晚,街头安静了许多。小汽车一辆辆排放着,他一边看车号,一边往前走。当他来到江夏广场的时候,正低头看车牌号,那辆车的发动机突然轰隆隆地响起来。吴丹青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哆嗦个不停,心哗哗地抖。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只听嘭的一声。他仰面倒在地上,头正好落在一块冰上。
  这下可完了,脑壳一定被摔碎了。他想。此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被人送进附近的中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苏醒过来。据诊断,他已经成了一个植物人。药物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当家属问及病情时,大夫说:“就看他的造化了。”
  不过,每当有一个护士给他护理的时候,他的手指会轻轻弹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下。那个护士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她留着短发,圆脸,高高的个头,格外关心这个病人。护理完了,常常用手指理理他的头发,习惯性地拉拉被角才离去。
  往常在大操场入口停放的那辆白色大巴继续停放着,印制在车上的“司法”二字依旧清晰,即使在晚上也能看个明白。不过它的方向却变了,原来朝北,如今朝南。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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