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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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里桃桃总给我打电話。
  她说:“他又笨又固执,像一坨狗屎。他不肯挪个窝,屋子里又臭又暗。他整日整日待在床上,我真受不了他。他真的恶心死了。”
  她说:“真的,我真受不了他。总有一天我会被他气死。我真是作孽,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摊这么个弟弟。他也没叫过一声姐姐。”
  那时候我在空调房间里听她抱怨。七月的小城到处都是热浪。空调房外,消防车笛声由远而近。我走到窗子边上,没有看到消防车,只有一层层山横亘在远处。桃桃就在那里,在这小城边缘的山腰上,我想象她扶着一棵桃树给我打电话。
  那个山腰上的村子到处都是树。梨树、桃树、板栗、杨梅、橘树、甜槠、苦槠、枫树、松树、杉树、柳树,漫山遍野,全放开了疯长。松鼠在甜槠树头跳来跳去,林子里充满唰啦啦的声响。
  “楼下四个标间,楼上六个单间,门头种花,屋后有菜。冬天就吃萝卜和青菜。这地方离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准儿有客人,上海的、杭州的、温州的,就喜欢这调调。”桃桃说。
  我没想到桃桃真这么干了。那是五月,有一个下午她忽然跟我说,她要回村子里,整修房屋,开一家客栈。她问我客栈取个什么名好,我告诉她这事儿太难了,等她建成了我再帮她取也不迟。
  我们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我以为她就说说,不想七月里她真这么干了。她指挥着装修工把家里拆得乱糟糟的,在地底下埋了管道,又在每一间客房里新辟了卫生间,安装了空调和电视。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她那十七岁的傻子弟弟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死死关着门,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他的领地。
  “真是受够他了。”她说,“他帮不上一点忙。他不肯挪出他的房间,有时候他把屎拉在每一间房间里。我要疯了。”
  “我要疯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通过电话,我听到她屋后林子里,知了没完没了地疯叫。
  她的客栈梦想,她的傻子弟弟,她的老屋改造,七月里我们聊的基本是这些。我想聊一点别的,哪怕是起一丁点话头也行,但桃桃从不提别的。
  八月。八月里桃桃和她的傻子弟弟打了一架。
  那天桃桃把弟弟骗出了房间,搬出了他的那些幼稚的玩具、破篮球、沾满灰尘的凉鞋。这一间在僻静处,虽然阴暗,但打个窗子,换上新木板墙壁,装好家具,就能成为一个好单间。
  傻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知了就回家。他进了门,上了楼梯,在楼梯口站定,手里拿着长竹竿,头上全是汗水。他的宝贝被一样样丢出房间,木地板发出巨大的嘭嘭声。
  他们就打了起来。
  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和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在他们家的二楼,乒乒乓乓打了一架。过后,两个人各自在那里哭。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倾泻而下,灰尘在一道道光柱里上下翻滚。
  九月初傻子把钥匙吞到了肚子里。
  “他真吞下去了,那么大的钥匙。”桃桃说,“我们都吓坏了。”
  “他想住那,你就让他住吧。”我说。
  “一开始,我们都默认他住那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桃桃说,“他乐意住,那就住吧。”
  傻子把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进了新装修好的屋子。他用一块脏兮兮的旧纸板,把窗子蒙上,整日整日待在屋子里,把臭烘烘的短袖扔满房间,在半夜像牛一样嚎叫。
  “我知道不行了。他不能住那儿。你想想,哪个客人会住在一个傻子边上呢?”桃桃说。
  桃桃准备把傻子搬到屋后的小房子里去。过去那里是猪圈,但现在已经整修好了,除却光线不足外,足以住人。
  傻子把门看得死死的。在屋里时堵门,出去就锁门。
  “有时他笨得要死,有时他又是个贼。”桃桃说,“我们有三把钥匙,全被他偷去了。他把钥匙像宝一样藏着。”
  那天早上,桃爸一早在大堂守着。看他出来,就跟他拿钥匙。
  “我爸跟他要。他不给。”桃桃说,“我爸就去拉他,想夺过来。他早防着我爸,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十七岁,他都十七岁了。力气大得很,我爸都拦他不住。我爸就说,你去,你去我就把锁敲掉。”
  “他就不说话了,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可气又可怜。我爸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道怎么好。我就跟我爸讲,去把锁敲掉,换一把好了。”桃桃说,“谁想到,他把钥匙放进了嘴里。”
  “我就讲,有本事你吞下去啊。吞不下去我就给你塞下去。”桃桃说,“我也是被他气死了,才这么说。谁想他真吞了下去。”
  我想象有一把冰凉的钥匙,划伤了我的喉咙,坠入到了我的胃里。这时我感到我的胃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舒服。
  “他吞得真快。我和我爸都吓坏了。我站在那里,双腿都软了,在那里一直抖。我爸拉着他,掰开他的嘴,想让他吐出来。他吐了一地水,钥匙却没有出来。”桃桃说。桃桃又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少年。他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却毅然地把钥匙吞进了肚子。
  “说起来,我真该感谢那把钥匙。”桃桃说。
  “别这样。他是你弟弟。”我说。从医院取出钥匙以后,桃桃弟弟大概感觉到大势已去,自己把东西搬到了后面,整天蜷缩在那里。
  九月中旬来了第一批客人。她自己取了一个客栈名字,做了牌子挂在外面,叫桃木屋。那段时间,朋友圈里到处都是桃木屋的照片。
  我终归是靠不住的,我知道。我总是说,等以后怎么怎么,再怎么怎么。给桃木屋取名是这样,以前在北方,和桃桃相处也是这样。
  “满城灯火。半轮明月。你若来,就住最僻静那间。”十月开始的时候,桃桃说。   我们先后从北方溃逃回来后,桃桃好像大人大量,把以前我在北方开给她的所有空头支票,都一笔勾销了。
  十月我在桃木屋。我住傻子那房间。203。
  203。是的,没错。我进门前仔细看过。我对面是206,隔壁是205。有了编号,房间就有了秩序。
  推开窗子,远处是云,云朵下是小城。如果我有一架望远镜,我可以一直看到小城里我屋子的阳台。
  “满城灯火,半轮明月。”桃桃没有骗我。在桃木屋,的确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
  桃桃来过。她说:“这屋子,你是第一个客人。”
  在沈阳,她租住的那间单身公寓,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多半不记得了,她只是随意说了说,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打量四周,屋子里很干净。我试图找到傻子住过的痕迹,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抹除了。
  “你弟弟不傻。”我说,“他的镜头感很强。”有一阵子,傻子在门口劈松木段子。几个外地客人围着他拍照。
  “帅哥,笑一个。”他们说。
  “帅哥,把斧头举起来。”他们说。
  傻子高兴的时候就根据他们说的,摆出一个个姿势;不高兴的时候就朝他们挥舞着斧头,口里啊啊叫着。他们拍了他。我看过他的照片,很不错。
  “是。”她说,“他有时会正常。但只是有时。就像电路,有时通了就正常,不通就是个傻子。”
  “我不指望他能帮我什么忙。”她说,“只要别添乱。等我赚了钱,就给他买个老婆。”
  “他从没叫过我一声姐姐,但总归是我弟弟。”她说,“想想,有时觉得挺对不住他。他那么爱他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屋子。如果,如果哪天我不在村子里,就随便他,随便他待在他那屋子里吧。可是我要赚钱啊,傻子也要娶老婆。”
  她一直说着傻子。我们一起在小城上的高中,一起去沈阳上的大学,毕业谈了一场恋爱,决定要留在沈阳好好发展,没多久先后从沈阳溃败回小城。我们有那么多值得说的,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桃桃只说她的桃木屋和她的傻子弟弟。往事清零,爱恨随意?大概吧。对我这样的,终归靠不住的人,还有什么好说呢?
  桃桃出门后,我看了一会儿电视。这时候我听到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类似于一只蟑螂或飞蛾。
  我拍了一下床,那声响就停止住了。隔了一会儿,那东西又响了。我得把它弄出来。弄死它。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在这个地方一觉睡到天亮。
  我下了床。在床底下照了照,床底干干净净,床板是新的木床板。除却一些粗糙的毛刺外,别无所有。
  那东西一定躲在某处。我在外头找了一根木棒。关了灯,在夜色里等待那东西。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隔壁有走动声,大概是房客在倒一杯水,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事。随后有人敲门,闹哄哄一团糟,他们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在房间里大声谈笑。大概还抽了烟——我想。满房间都是烟味,他们的床,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窗帘,他们的地板,他们的电视屏幕,烟味无孔不入,粘滞在每一个角落。而那里,本该堆满金黄色的稻谷,寒冬里谷仓充满了暖烘烘的香味。
  好一阵子,隔壁才安静下去。我将木棒靠在墙壁上,和衣而卧。也许,本无别的东西。或者,那东西已经悄然远遁,就此与我两不相见了。
  没有声音。对了,没有声音就是万事大吉。可是——也许,那东西正在慢慢靠近我呢。它有着长长的触须,红色的复眼,毛茸茸的脚……借着黑暗做掩护,它正一点点靠近我。心怀叵测。
  开灯。下床。一条粗壮的青尾巴壁虎趴在我的床头上。哦。这可怕的东西,它身上有那么多的细小的疙瘩,有冰凉的、白色的肚皮。冷汗很没出息地从我的发根冒了出来,后背也湿漉漉的。一条壁虎,就击穿了我的所有。我的肚皮庞大、身躯沉重,四肢冒着鸡皮疙瘩,体内有无尽冷汗。
  桃桃一早就带着几个客人出去了。傻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坐在竹篱笆下玩泥沙。一些散落的,还没来得及被清理掉的沙子,被傻子堆成一個个微缩版的小沙丘。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傻子在我身后。我感觉到他在看我。
  但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走远了。我在屋檐底下逗金鱼。桃桃在屋檐底下放了一只玻璃金鱼缸。五条金鱼在鱼缸里没玩没了地游来游去。什么人往里面丢了饭粒和面包屑。它们没有吃。它们总在游来游去,它们的一生,它们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透明的鱼缸里,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桃爸领了几个人进来,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村头那家明天嫁女儿。”桃爸说,“我这里刚好有客房。怎么样?后来睡得好吗?”
  他说的是昨晚的丑事。我用木棒驱离那条侵入我房间的壁虎,它爬得极快,在墙壁上游走,毫不费劲,一度脱离我的掌控,钻入了床底下,消失不见了。有大半个小时,我都在房间里乒乒乓乓,对抗着那入侵的壁虎和内心的恐惧。后来桃爸用手轻松弄走了它。
  “房间都很干净的,你放心住。”桃爸说。他叫了傻子,他们一起去收拾房间。我在村子里走,这村子依山而建,规模并不很大,但多古树古房,很有些意思。
  几个拍照片的在路上走走停停。
  “这里到处都系(是)虫子。”一个说。他的口音有些古怪,有点偏上海,又有点偏广东那一带,让我一时半会儿看不准他是哪里人。
  “你住203,我住205,我们是隔壁。”他说。我想起来,昨天我在房间里对抗壁虎的时候,他探进头来看了一下。隔了一夜,我忘了他的脸。没想到他倒记得。
  他说:“你空手来?”
  他看了我,好像我手里应该提着点什么似的。那么,我手里该拿着点什么?哦,我明白了。我也该拿着个相机,像一个摄影家。
  “这里真不错。”他说。他调了焦距,拍了一张。
  他说:“真不错,这里。空气好,天空也好。前几年我在巴黎举办一个摄影展,有个摄影家Mark Rodin,我们在一起喝咖啡聊摄影艺术,他说起过最美的天空。就系(是)这样的天空。”   “我的名片。回聊。”他说。他给了我他的名片。小跑着跟上他那已经走远了的同伴。这时候我想起来,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把名片放进口袋里。
  桃桃和夜幕一道回来。
  傻子从楼梯下来,他站了一会儿,呜呜叫着,把自己当成一架飞机开走了。
  我们聊了几句,没有提到壁虎。我本来想说的,但却无从开口。
  我能说些什么呢?告诉桃桃有一条可怕的壁虎进了我的房间?告诉她我拿着木棍满屋子追赶才将它驱逐出去?告诉她我竟然被一条壁虎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说。她没有问我住得好不好。——原本我以为她会问,这样我就会一股脑儿将一条壁虎进了我的屋子的事,告诉她。
  或者,不说壁虎。说点别的也行啊。从沈阳溃逃回来后,我在小城没有找到工作。我一天天窝在家里,把空调打到最低,再穿上厚衣服,看古装穿越剧聊以度日。
  “等我们回到小城,从家里到公司,就五六分钟的路。到那时,我们下班后,可以看电影、跑步、逛街,远比在大城市舒服多了。”在从沈阳溃逃回来前,我给桃桃开了一张美丽的空头支票。
  我跟桃桃说,我先杀回小城,到那时,再不济也能混个小城优秀青年当当。我说着话,就自己先从沈阳逃回小城了。隔了半个月,桃桃也溃逃回来了。她没有投奔我,直接上了山,开起了民宿。
  凭良心说,桃桃没有投奔我,实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桃爸小有积蓄,又宠她,民宿说开就开,绝不是空头支票。不像我,被失业这头巨熊按在地上,啪啪打脸。
  什么人叫了她。她就去了。我在屋子大堂一角喝茶,翻一本劣质的、薄薄的小册子。雕花窗、对联、门匾、碑刻、古树、长桅杆、石虎……小册子一页页翻过。这个弹丸小村,几百年来出了两个贡生、三个秀才。
  门外夜色一点点渗透蔓延开来。几百年前,山脚下小城一片昏暗,这小村子却灯火通明。年轻人结束劳作,在灯火下夜读。晴耕雨读。或者,红袖添香夜读书。
  ——现在,所有的都已经远去。曲终人散。游戏终结。
  桃爸从外面进来。脸很红,酒气比人先到。他坐在我对面。
  我给他倒了一点茶水。
  “我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说,“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反复说。
  “喝点水。”我说。他喝了茶,给自己添了。
  “如果我桃桃是儿子,我就一辈子值了。”他说。
  “女儿也好。”我说。但这话了无意义。
  “如果小虎能有桃桃一半,不,百分之一,我就值了。”他说。他大着舌头,满嘴酒味。我想早点起身回房。
  “我跟桃桃讲,桃桃,小虎再傻也是你弟弟,是我的儿子。”他说,“桃桃对弟弟没一句好话。她把他搬到后面去。小虎讲,前面空着,不让我住!桃桃讲,你猪样臭,我那里不是猪圈。我跟桃桃讲,桃桃桃桃,他从小就住那间,你赶他到后面,他睡不着觉。”
  “桃桃吼我,桃桃讲,都是你惯着他。本来就笨,给你惯出懒。……”他没完没了地说着,忽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声音很大。
  杯子倾倒,茶水满桌子流淌。我说:“你醉了,你回房间休息。”我拉他,他弓着身子趴着,像一只巨大的硬邦邦的虾。他上辈子一定是一只冻虾,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
  “桃桃,桃桃。”我叫桃桃。桃桃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一点声音。两三个房门打开,有人探出头来。
  我和桃桃把他送回房间。
  “你爸喝多了。”我说。
  “没有。”桃桃说,“他就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有什么爸就有什么儿,在某一些方面,他和傻子是一样的。”
  她还想再说一些话。但我毫无兴趣。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家的事。她的爸爸,她的傻子弟弟,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我回房间了,有事叫我。”她只好住口。
  回房间。关上房门后,我看到了地板上的沙子和那条死壁虎。一条断了尾巴的、肥壮的壁虎,翻着肚白躺在地板上。这是一种警告和威胁吗?这傻子弟弟。
  窗外有繁星点点,山脚下小城灯火通明。山风吹进屋子,我一点也不困。喝了太多茶水,我胃很不舒服。
  楼下房间有人打呼噜。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我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谁,不知道他或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或他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此刻,他或她就躺在我的地板下面,我们隔着大约三米距离。
  我迫切地想见一见他或她。在这样的夜晚,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亲戚,却在这樣一个原本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无端端地住了一夜。
  天亮了。他或她就起身,走了。走他或她的路,可能有很多好运等着。也可能,天降横祸,生死无常。当然,最有可能是他或她,把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毫无改变毫无新意。
  ——他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一个夜里,在他或她头顶上三米的地方,有一个陌生人,这么漫无目的的想过他或她的前途。
  隔壁没有一丁点声音。那帮人没有回来。他们已经走了,在这个地方住了一夜,拍了一些照片,就此远去。后来他们想起来,觉得像梦一样遥远。
  我把手放进口袋里。摸到了那张名片。我将它取出来,翻看了一会儿,名片上有一个中文名字、一个英文名、一个手机号、一个座机号、五个头衔——这些,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将它丢进了垃圾桶。他已经走了,自此与我两不相干。我确信。这样是安全而体面的。
  这时候我听到有脚步声。有人站在了我房门外。他开始捶门,一下,一下,又一下。什么人骂了一声,又没声了。
  傻子。我知道。我开了门。他闯了进来——
  “我要睡这里。”他说。他坐在我的床上。他身上到处都是泥巴,好像在什么地方跌了一跤。
  “是你把壁虎放进我的房间。”我说。
  “我没有。”他说。
  “是你。”我说,“你带来了沙子。”我示意他看垃圾桶。他的那条死壁虎,此刻就躺在那儿。   “我要睡这里。”他说。他默认了他把壁虎放进我的房间。他伸手到自己的衣服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半死不死的壁虎,放在了床上。
  “你出去。”我说。
  我想起了桃桃说的。“他真的恶心死了。”是的,一个恶心的、脏兮兮的傻子。
  “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出去。”我说。我从钱包里拿钱给他。
  他没有理我,脱了鞋子,像一条死壁虎一样粘在了我的床上。他身上的脏东西掉得满床都是。
  “你出去。”我又说了一遍。老天,我觉得我像一个傻子。来来去去,除了“你出去”外,别无他法。但面对一个傻子,你又有什么法子呢?
  “说吧,你想怎么样?”我说。我很累。一整个晚上,我都在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显然,他要躺在这里,他,一个脏兮兮的恶心的傻子,要躺在这雪白的床上,闭着眼睛,打着呼噜流着哈喇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是的。他正在这么做。他手里攥着那条半死不活的壁虎,躺在那里。
  “你出去!這是我的房间。滚回你的猪窝。”我提高了声音。我将他的手臂拉起,试图将他拖下床,像扔一口破麻袋一样,将他扔出房间。
  他叫了。类似于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嘶吼。楼下有人不满地捶着墙壁。
  “我的房间。”他说,“这是我的房间。”他说着,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傻子,你真是一个傻子。”我说,“你不知道客人就是钱吗?你要用它买吃的,喝的,玩的。”傻子一脸茫然。他什么也不懂,我感到气馁。
  ——我构想的战争没有发生。傻子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桃桃带走了他。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的胃开始一阵阵抽搐、疼痛。我需要回小城的药房,拿一点胃药。
  十月末,桃桃告诉我,桃木屋外有桃花三两枝。她给我发了照片,果然,十月里有桃花绽放。多么难得!
  她整日都忙。屋子加了隔音,外头新辟了菜地,带着外地客人在山里走。“等开了春,还要养水稻和鱼。”她说。她的计划,现在正在一点点实现。
  我感觉她有点陌生。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不像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但她正在干一件很大的事,并且,有迹象表明,她正沿着这一条路子,一直往前走。她说了很多,好像要在那个地方一直待下去似的。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傻子。
  “他真是一个傻子。他把所有住203的客人都赶走,不让他们住那。他吃得多,喝得多,又懒又脏又笨,不赚一分钱。他也不让我赚钱,要赶走客人。”桃桃说。
  “他把桃木屋当成自己的家了。”我说。我想起他站在那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将哭未哭的样子。
  “傻子!一个碍手碍脚的傻子。”桃桃说,“早晚我会受不了,把他远远轰出去。”
  “我们说点别的。我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傻子,不关心你的家庭,一点也不!”我心里说。她没有听到。
  ——求你了,说点别的吧。说点别的美丽的事,比如深秋板栗落在泥土地里,比如猫头鹰在甜槠树上啼叫,比如橘子花里散发着甜津津的香味,比如清凌凌的稻田水里青苔摇摆……有很多好玩的美丽的事。但她一句也没有说。
  我以为她至少会假装再邀请我一次,说点“春天桃花开,到处都是粉红的花瓣,你若来……”之类的话。但是她没有。
  十一月。十一月我们没什么说的了。
  北方已经在下雪,小城天气转凉。在一场溃败后,桃桃东山再起,已有点女强人的样子。她整天都在忙,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暮色渐生之时山山皆水雾/世事败于眷恋/一次枯萎,缓慢地张开又闭合/雪不过道出事实/那转瞬即逝的,并非生恨之物。”诗人叶琛的句子。那时我和桃桃也是热爱诗歌的文艺青年。
  她的那个村子,连同她的桃木屋,她的醉酒的老爸,她的傻子弟弟,她的所有,都隐匿在小城上空的云气里了。
  我桃木屋一共住了两夜。胃病犯了,我就下山。
  下山那天,傻子在林子里蹲着。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我走近他。他看着我,侧着身子护着什么东西。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座小小房子。那是一座占地约一本书、高约一个茶杯的、小小的房子,四面用小石头和泥巴垒就,围墙上放几根小木棍、一点松针,算是屋顶。
  他显得很紧张,手放在半空,生怕我会毁了他的小房子。
  “这是你搭建的?”我坐下来,第一次,认真地凝视这个傻子。
  “我的房子。修房子,娶老婆。”他自顾自念叨着。他的眼睛很圆,很亮。——傻子也有这么亮的眼睛!
  “很好看。”我说。我想起桃桃的计划。
  傻子没有说话,他认真地用手捡起地上的松针,一小撮一小撮的,将它们补充到空着的地方。
  我陪他坐了一会儿。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存在宛若不觉。
  “对不起。”站起身的时候,我说。他没有抬头,哦了一声。
  “对不起,小虎。”我说。他好像又哦了一声。我觉得没什么跟他说的,就起身,像逃离似的,沿着新整修出来的篱笆小路往山下走去。
  拐了个弯,我听到傻子在叫唤。我仔细听,他叫的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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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近年来医药行业储存和使用易燃易爆等危险化学品的数量越来越多,一旦出现反应失控或危险化学品泄漏,就有可能导致人员伤亡、环境污染等。国家有关主管部门,陆续出台了相关文件,对HAZOP分析的推广应用提出了明确要求和指导性意见。危险与可操作性研究是以系统工程为基础的一种可用于定性分析或定量评价的危险性评价方法,用于探明生产装置和工艺过程中的危险及其原因,寻求必要对策。工程设计是根据建设工程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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