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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庄子而言,无论是被奉为圣贤,还是被弃如敝屣,他都依然还是那个有着不屑眼神,鼓盆而歌、洞达放逸的庄子,逍遥地游走于滚滚红尘之外……
庄子的享受
王蒙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一直以来,庄子都是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喜欢庄子可以有很多原因:有人喜欢他精深奥妙的玄思,有人喜欢他汪洋恣肆的文风,也有人喜欢他瑰丽浪漫的想象;甚至还有人喜欢他不屑的冷漠眼神和遗世独立的潇洒风范,用现在的流行语来形容,就是很“酷”,非常“有型”。不喜欢庄子的理由同样也是不胜枚举:在“五四”以来的现代理念中,庄子是悲观厌世的没落贵族,是消极避世的唯心主义者;近几年对庄子最有代表性的评价,是一篇题为《目前的中国不需要庄子精神》的文章(《中华读书报》2007年4月4日刊载)。作者陶东风说,庄子的自由精神因混合了“犬儒精神”而显得俗不可耐,《庄子》中更是充斥着大量的“鸵鸟智慧”和“乌龟哲学”,用庄子思想作指导,“永远不可能培养出积极参与的现代公民”。据此,陶先生的结论是:“在今天的中国倡导庄子精神实在不是时候。”
上面这些观点,无论是把庄子作为圣哲偶像顶礼膜拜,还是当做洪水猛兽痛加批判,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倾向:仅把庄子看做一种主义和象征,而没有把他当成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庄子不能啜风饮露,也不会白日飞升;他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一日三餐;他超脱现实,也定会享受人生。王蒙先生的新作《庄子的享受》一书,用人情练达之思致、世事洞明之心境,独辟蹊径,拈出“享受”二字,对《庄子·内篇》的七篇文章(《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进行了快意解读,赋予了庄子精神全新的时代内涵和外延。在王蒙先生笔下,庄子不再是那个愤世嫉俗、冷眼看世间的倔强教主,而是一个虽然贫穷但并不潦倒、尽情享受精神快乐的睿智达人。
从晋人郭象的《庄子注》算起,曾有数以百计的人对《庄子》进行过评注,对其哲学精神和文艺特征加以深入阐释的学术著作更是汗牛充栋。在这些注家和评论家中,有的认为《庄子》与《法家》同源,有的把《庄子》与儒家合流,还有的说《庄子》等同佛家,他们基本上都是就《庄子》的社会功用而言的。笔者以为,如果单纯从个体存在的角度看,庄子无疑是以上所提诸家中最具人性化的一个。具体来讲,相对于法家的严刑峻法、刻薄寡恩,庄子给人的感觉可就温情感性多了。佛家用艰苦的劳作磨炼肉体、用清规戒律消除欲念,这样的修行之道,用庄子的标准来衡量,它严重违背了自然的人性,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自虐”。儒家用“克己复礼”、三纲五常对人的各种行为进行约束,宋明理学更是要求“存天理,灭人欲”,用圣人的准绳规范自己和他人,如此整齐划一的思想植入,不仅“自虐”还“虐人”。而庄子呢,他既不愿“虐己”,也不想“虐人”,佛家要普渡“众生”、儒家讲仁者“爱人”,庄子更爱“自己”,极力主张生命个性的解放和万物天性的保全,与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呵护自我”理论颇为相似。最值得注意的是,佛家也好,儒家也罢,无论是出世还是入世,关注最多的都是个体存在的社会价值,以及个人如何融入群体,决不能成为特立独行的“异类”。庄子则看重个体存在的自然价值,强调个人在社会中要保持独立的人格。他不慕高官厚禄,不羡华服美食,也不关心朝代兴替,只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进而追求精神的逍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在幻想的世界里恣意翱翔。王蒙先生说,我们享受庄子,就是享受他“逍遥的思维与幻想体系的别具风姿”,这也正是《庄子》吸引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外,谈到庄子,必然会想到老子,而且通常都是“老庄”并提,因为庄子思想中有些成分和老子哲学一脉相承,比如清静无为、返朴归真等等。但是,他们的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老子的关注社会民生,庄子转而观照个体的内心需求。因精神依附肉身而存在,想拥有精神上的逍遥,必须尽可能地让肉身活得长久,故庄子一方面对生死持豁达的乐观态度:“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另一方面又非常注重养生之道:“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但庄子养生的目的是为了摆脱肉身的束缚,最终达到无所待的精神逍遥,所以他认为,如果精神受到禁锢,纵使衣食无忧,也不是正确的养生方法:“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通旺),不善也。”(《庄子·养生主》)因此,相对于“养身”,庄子更善“调心”,藻雪精神、荡涤心灵,追求情操的陶冶和精神的享受。
我们阅读一本书或解读一种思想,其目的不外有二:一是为了获取精神上的快感,一是为了得到有用的资讯。读《庄子》时也应抱着这样的态度,让它尽可能地为我所用。可问题是,目前中国到底需不需要庄子精神呢?陶东风先生的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显然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不可否认,庄子思想中没有铁肩担道义的古道热肠,而有着显而易见的个人主义和唯心主义倾向,他极力主张去思虑、绝知识,不作为、否权威,这些都与现代人积极进取的价值取向相背离,在正处于经济腾飞阶段的中国提倡庄子精神,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在笔者看来,庄子的个体自由思想确实有着很大的局限,同儒家相比,他缺少了一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佛家相较,他又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为此往往被看做消极避世的隐士思想而遭到猛烈批判,本来无可厚非,但对其即世超越、弘扬个性等诸多可取之处,也一笔抹煞,就未免有失偏颇了。别的姑且不论,单就“以人为本”而言,和儒家如履薄冰的处世方式、如影随形的忧患意识相比,庄子精神对生命个体本身,无疑多了人道主义关怀的成分。比如说,庄子讲善待生命,随着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人们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虽然物质富足了,却缺失了心灵上的归属感,身体病痛也随之而来,庄子思想中所提倡的养生之道,正可以作为安顿躁动心灵的一剂良药。再比如说,庄子讲即世超越,在如今这个竞争激烈的商业社会中,为了生存而艰难打拼的芸芸众生,如果不想因为生活的压力放弃生命的尊严,便完全可以像庄子一样,“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入世而不入俗,在纷繁复杂的诱惑面前,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和操守,保有纯真高洁的本心。故笔者觉得,关爱自我,呵护内心,就是当下庄子精神被需要的现实意义。
人生在世,尤其是生活在繁华的大都会,为了追求芝麻大的享受,往往要付出西瓜大的代价,明哲保身已属不易,想拥有一处心灵桃源,简直有点儿痴人说梦。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面对生活中的两难选择,孟子说要“舍生取义”,庄子则始终把保命放在第一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大难临头各自飞,从社会道德层面来看,很明显是自私自利的表现,所以古人引用这句话时往往喜欢断章取义,常常津津乐道于“相濡以沫”,不大愿意提“相忘于江湖”。保全性命和捍卫爱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反过来想想,庄子的话也可以理解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破除了不切实际的道德执念,不在乎两人在一起的形式,只希望双方都能无忧无虑地活着。现在年轻人中流行的“裸婚”——不买房、不买车、不办婚礼、不度蜜月,不追求婚姻的形式,只享受婚姻的质量,也是对传统价值观的一种颠覆,更是对物质虚荣的一种自觉抵制。可对因生活所迫不得已选择“裸婚”的人来说,他们会得到想要的幸福吗?这又是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秋水》)式的吊诡问题,没有固定答案,享受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人吃了牛肉还是人,不会变成牛。接不接受庄子精神,你都依然是你,只要善于甄别和把握,就不会因之迷失自我;对庄子而言,无论是被奉为圣贤,还是被弃如敝屣,他都依然还是那个有着不屑眼神,鼓盆而歌、洞达放逸的庄子,逍遥地游走于滚滚红尘之外。王蒙换种角度看《庄子》,或者反而让我们得以与庄子直面相对?评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庄子的享受
王蒙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一直以来,庄子都是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喜欢庄子可以有很多原因:有人喜欢他精深奥妙的玄思,有人喜欢他汪洋恣肆的文风,也有人喜欢他瑰丽浪漫的想象;甚至还有人喜欢他不屑的冷漠眼神和遗世独立的潇洒风范,用现在的流行语来形容,就是很“酷”,非常“有型”。不喜欢庄子的理由同样也是不胜枚举:在“五四”以来的现代理念中,庄子是悲观厌世的没落贵族,是消极避世的唯心主义者;近几年对庄子最有代表性的评价,是一篇题为《目前的中国不需要庄子精神》的文章(《中华读书报》2007年4月4日刊载)。作者陶东风说,庄子的自由精神因混合了“犬儒精神”而显得俗不可耐,《庄子》中更是充斥着大量的“鸵鸟智慧”和“乌龟哲学”,用庄子思想作指导,“永远不可能培养出积极参与的现代公民”。据此,陶先生的结论是:“在今天的中国倡导庄子精神实在不是时候。”
上面这些观点,无论是把庄子作为圣哲偶像顶礼膜拜,还是当做洪水猛兽痛加批判,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倾向:仅把庄子看做一种主义和象征,而没有把他当成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庄子不能啜风饮露,也不会白日飞升;他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一日三餐;他超脱现实,也定会享受人生。王蒙先生的新作《庄子的享受》一书,用人情练达之思致、世事洞明之心境,独辟蹊径,拈出“享受”二字,对《庄子·内篇》的七篇文章(《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进行了快意解读,赋予了庄子精神全新的时代内涵和外延。在王蒙先生笔下,庄子不再是那个愤世嫉俗、冷眼看世间的倔强教主,而是一个虽然贫穷但并不潦倒、尽情享受精神快乐的睿智达人。
从晋人郭象的《庄子注》算起,曾有数以百计的人对《庄子》进行过评注,对其哲学精神和文艺特征加以深入阐释的学术著作更是汗牛充栋。在这些注家和评论家中,有的认为《庄子》与《法家》同源,有的把《庄子》与儒家合流,还有的说《庄子》等同佛家,他们基本上都是就《庄子》的社会功用而言的。笔者以为,如果单纯从个体存在的角度看,庄子无疑是以上所提诸家中最具人性化的一个。具体来讲,相对于法家的严刑峻法、刻薄寡恩,庄子给人的感觉可就温情感性多了。佛家用艰苦的劳作磨炼肉体、用清规戒律消除欲念,这样的修行之道,用庄子的标准来衡量,它严重违背了自然的人性,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自虐”。儒家用“克己复礼”、三纲五常对人的各种行为进行约束,宋明理学更是要求“存天理,灭人欲”,用圣人的准绳规范自己和他人,如此整齐划一的思想植入,不仅“自虐”还“虐人”。而庄子呢,他既不愿“虐己”,也不想“虐人”,佛家要普渡“众生”、儒家讲仁者“爱人”,庄子更爱“自己”,极力主张生命个性的解放和万物天性的保全,与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呵护自我”理论颇为相似。最值得注意的是,佛家也好,儒家也罢,无论是出世还是入世,关注最多的都是个体存在的社会价值,以及个人如何融入群体,决不能成为特立独行的“异类”。庄子则看重个体存在的自然价值,强调个人在社会中要保持独立的人格。他不慕高官厚禄,不羡华服美食,也不关心朝代兴替,只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进而追求精神的逍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在幻想的世界里恣意翱翔。王蒙先生说,我们享受庄子,就是享受他“逍遥的思维与幻想体系的别具风姿”,这也正是《庄子》吸引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外,谈到庄子,必然会想到老子,而且通常都是“老庄”并提,因为庄子思想中有些成分和老子哲学一脉相承,比如清静无为、返朴归真等等。但是,他们的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老子的关注社会民生,庄子转而观照个体的内心需求。因精神依附肉身而存在,想拥有精神上的逍遥,必须尽可能地让肉身活得长久,故庄子一方面对生死持豁达的乐观态度:“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另一方面又非常注重养生之道:“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但庄子养生的目的是为了摆脱肉身的束缚,最终达到无所待的精神逍遥,所以他认为,如果精神受到禁锢,纵使衣食无忧,也不是正确的养生方法:“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通旺),不善也。”(《庄子·养生主》)因此,相对于“养身”,庄子更善“调心”,藻雪精神、荡涤心灵,追求情操的陶冶和精神的享受。
我们阅读一本书或解读一种思想,其目的不外有二:一是为了获取精神上的快感,一是为了得到有用的资讯。读《庄子》时也应抱着这样的态度,让它尽可能地为我所用。可问题是,目前中国到底需不需要庄子精神呢?陶东风先生的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显然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不可否认,庄子思想中没有铁肩担道义的古道热肠,而有着显而易见的个人主义和唯心主义倾向,他极力主张去思虑、绝知识,不作为、否权威,这些都与现代人积极进取的价值取向相背离,在正处于经济腾飞阶段的中国提倡庄子精神,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在笔者看来,庄子的个体自由思想确实有着很大的局限,同儒家相比,他缺少了一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佛家相较,他又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为此往往被看做消极避世的隐士思想而遭到猛烈批判,本来无可厚非,但对其即世超越、弘扬个性等诸多可取之处,也一笔抹煞,就未免有失偏颇了。别的姑且不论,单就“以人为本”而言,和儒家如履薄冰的处世方式、如影随形的忧患意识相比,庄子精神对生命个体本身,无疑多了人道主义关怀的成分。比如说,庄子讲善待生命,随着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人们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虽然物质富足了,却缺失了心灵上的归属感,身体病痛也随之而来,庄子思想中所提倡的养生之道,正可以作为安顿躁动心灵的一剂良药。再比如说,庄子讲即世超越,在如今这个竞争激烈的商业社会中,为了生存而艰难打拼的芸芸众生,如果不想因为生活的压力放弃生命的尊严,便完全可以像庄子一样,“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入世而不入俗,在纷繁复杂的诱惑面前,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和操守,保有纯真高洁的本心。故笔者觉得,关爱自我,呵护内心,就是当下庄子精神被需要的现实意义。
人生在世,尤其是生活在繁华的大都会,为了追求芝麻大的享受,往往要付出西瓜大的代价,明哲保身已属不易,想拥有一处心灵桃源,简直有点儿痴人说梦。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面对生活中的两难选择,孟子说要“舍生取义”,庄子则始终把保命放在第一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大难临头各自飞,从社会道德层面来看,很明显是自私自利的表现,所以古人引用这句话时往往喜欢断章取义,常常津津乐道于“相濡以沫”,不大愿意提“相忘于江湖”。保全性命和捍卫爱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反过来想想,庄子的话也可以理解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破除了不切实际的道德执念,不在乎两人在一起的形式,只希望双方都能无忧无虑地活着。现在年轻人中流行的“裸婚”——不买房、不买车、不办婚礼、不度蜜月,不追求婚姻的形式,只享受婚姻的质量,也是对传统价值观的一种颠覆,更是对物质虚荣的一种自觉抵制。可对因生活所迫不得已选择“裸婚”的人来说,他们会得到想要的幸福吗?这又是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秋水》)式的吊诡问题,没有固定答案,享受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人吃了牛肉还是人,不会变成牛。接不接受庄子精神,你都依然是你,只要善于甄别和把握,就不会因之迷失自我;对庄子而言,无论是被奉为圣贤,还是被弃如敝屣,他都依然还是那个有着不屑眼神,鼓盆而歌、洞达放逸的庄子,逍遥地游走于滚滚红尘之外。王蒙换种角度看《庄子》,或者反而让我们得以与庄子直面相对?评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