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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本文以扬·阿尔贝（Jan Alber）、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莫妮卡·弗鲁德尼克（MonikaFludernik）等西方叙事学家的反常规叙事理论为基础，研究太虚幻境‘.1中的叙述者、人物、时间和空间。通过研究，本文发现太虚幻境是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世界，通过不可能的叙述者体现出人物对真“情”的追求;通过不可能的人物表现“情”字承载的灵欲挣扎、二元对立;通过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指明该悲剧式的痛苦过程具有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
关键词：不可能的世界反常规叙事《红楼梦》太虚幻境
一.不可能的叙述者
在叙述者的认定上，《红楼梦》[2]第一回就作出说明。女娲炼石补天，单剩一块弃青埂峰下未用。顽石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人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重回青埂峰下，将尘间经历写成《石头记》刻在石上，警示后人。空空道人从青埂峰前经过，将故事抄录回来后更名《情僧录》的过程，可见《石头记》是顽石自传，叙述者是青埂峰下的顽石，空空道人是抄书人。东鲁孔梅溪题《风月宝鉴》，曹雪芹批阅十载，题为《金陵十二钗》皆为后话，因此读者可以确定小说的叙逑者为顽石。石头讲故事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用常规的思维显然难以解读。但假使读者用反常规叙事理论进行解读，就能迅速破除迷惑，理解作者用意
在《反常规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Unnatural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cls inFiction and Drama） -书中，阿尔贝（2016，61-148）对反常规的叙述者进行分析，总结出不可能的叙述者包括但不局限于以下三种类型：会说话的动物、会说话的身体部位和物件、心灵感应和心理阅读者。指出以上不可能的叙述者其共同为“概念的杂交”（Zun-shine，2008，141）。“他们同时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领域…比如人和动物（动物叙述者），人和身体的部位（会说话的乳房），人和物体（会说话的物体），……”（Alher，2016，62）。叙述者顽石就是石头与人的“杂交”：没有生命和思考能力的石头，反常地具备人类才有的主观意志和叙述能力，它主动请求一僧一道携自己到“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回归太虚幻境后将经历记载在《石头记》一书中警示后人。
除“概念杂交”带来的反常规叙述能力外，顽石叙述者的不可能性还表现在其视角的全知全觉。虽然热内特（G 6 rard
Cenette）认为故事的叙事方式必须二选一，要么“由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来讲”，要么让“故事外的叙述者叙述”（1988，244）。理查森却在《反常规的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Unatural Voices： ExtremeNarration
in
Modem
andContemporary Fiction） -书中指出，当代作品中有许多“奇怪、不寻常或不可能的叙述者”，他们“既是其中角色，又是故事外的叙述者”（2006，5-6）。顽石正是理查森口中“奇怪、不寻常或不可能的叙述者”，它在凡间幻化成通灵宝玉，被佩戴在贾宝玉身上，视角和贾宝玉理应一致;但整个故事中，顽石的视角远比贾宝玉开阔，能看见不该看见的场景，知道不能知道的想法：黛玉进府时，叙述者的视角来到宝玉缺席荣禧堂;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当事人只有凤姐和贾瑞，顽石却能叙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元妃省亲，贾政贾母见驾，贾妃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答“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叙述者描述出宝玉不在场的种种情景，使顽石呈现出故事外叙述者的色彩。叙述者从未用“我”为自己发声，即使被宝玉狠狠摔到地上，也没有愤怒的心理活动，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监控，记录经历过的以及不可能经历到的事情。不可能叙述者的全知视角，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安排。它最真实地还原出人物形象，当凡尘俗事把名利钱权当作最大成功，把宝玉看作离经叛道、不忠不孝的纨绔时，只有顽石用明贬实褒的口吻，展现出宝玉不顾世俗诽谤，追求人生理想的先驱者形象。其描寫的华丽大观园和动人十二钗，本质是透过封建家庭的表面的繁华和尊严的礼法来反映这腐朽淫靡行将崩溃的真实情况，使人了解封建家庭的本质，不为其表象所迷惑。俞平伯指出：“‘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以’正”反’来进一层地阐明这种意义，强调正面的美人是假的，反面的骷髅才是真的。所谓’正’者’假’者，就是指书中的风月繁华，闺英闱秀，即’风尘怀闺秀’是也。所谓’反’者’真’者，就是隐藏在这些美丽的人物与事情底下的封建大家庭的黑暗与罪恶。”（2000，19）因此对《红楼梦》中“情”字的理解，绝不能局限于宝黛的爱情，爱情只是“情”字正面，是“假”;对全人类共同感情的关照，如自由、平等、博爱才是“情”字的背面，是“真”。贾宝玉对“情”的追逐，本质上是对全人生命运的探索，在饱受钱权统治的现实世界中，“真”人敢于对扭曲的价值观发起挑战，不顾世俗目光勇敢追求自我，不顾阶级界限敞开平等和博爱的胸怀。只有站在人类视角之上的顽石叙述者，才能超越人的“欲望”，呈现出世俗价值观功利的一面，呼应宝玉神瑛侍者的身份，展现出其“神灵”的一面，揭示出推动《红楼梦》整个故事发展的内动力：“灵”与“欲”的二元对立。
二.不可能的人物
尤里·玛尔格林（ Uri
Mar-golin）（ 2005，52）将“人物”界定为叙事中的“故事参与者，即任何个人或统一群体”。因此一僧一道、警幻仙子、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等虽不是凡尘俗世的主要人物，但作为“灵性”象征，他们也起着反衬俗人“欲望”，呈现灵欲二元对立的重要作用。他们可以任意穿梭两界、预知未来、无所不能，超越了现实世界的范畴，是人类世界中不可能的存在。阿尔贝在《反常规叙事》中，对不可能的人物进行分析，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反常规人物已经被早期叙事中不可能的人物预料”（Alher，2016，143），而“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也在早期的神话叙事中可见一斑。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等人类早期幻想性口头散文作品开始，到《淮南子》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的文学创作，神（女娲、盘古等），仙（精卫），半人半神（夸父、嫦娥等）这些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现象，逐渐为读者接受。产生并流行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如《搜神记》），明代的《封神演义》和《西游记》，清代的《聊斋志异》都为《红楼梦》中神仙的存在，奠定了基础。但值得指出的是这些“常规化”的反常规叙事，并不意味着“自然化”（naturalized），“常规化”就是解读反常规使之转化为读者认知范畴的一部分，但依然保有“反常规性”（Nielsen，201 1，58）。准确地说，“常规化”“只是读者不再对’反常规’元素感到陌生或疑惑，而是能够理解这种反常的故事世界”（曹丽红，2018，74）。因为“读者已经把反常规的元素划人了特定文类规约之中，即这种异常现象已经被嵌入到了合适的话语环境中”（Alher，2016，49-50）。“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虽然已经“常规化”，但没有“自然化”。反常规人物的“常规化”，在于其已经融人读者的认知框架，成为其认知范畴的一部分，和阿尔贝所阐述的情况类似，“太虚幻境中”反常规的人物就像中世纪的神话故事一样：“中世纪的神话故事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常规化’现象，读者已将其转化为基本的认知模式”（2011，52），已经转化到读者的基本认知模式之中。早期人类在女娲、精卫、盘古等传说中认知自然、认知自我的积极需求，在“太虚幻境”中常规化的反常规人物身上被保留下来，和大禹治水、夸父逐日等神话中表现出征服自然、变革社会的愿望一样，“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寄托着作者对社会生活和社会制度的探索。 虽然“常规化”的反常规人物已经不再令读者感到突兀和难以接受，他们仍然是人类世界中不可能的存在。当人力难以改变现状时，人往往将希望寄托于想象中无所不能的神，于是不可能的人物如警幻仙子，拥有超白然能力的一僧一道，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就出现了。作者让神瑛侍者带着历劫初衷下凡，让僧道扮演普度众生的角色。但是即使神瑛侍者可以穿梭人、神、“太虚幻境”三界，警幻仙子有引人人梦的超现实能力，僧道具有人类不具备的预言能力，《红楼梦》悲剧证明：神也难以力挽狂澜、扭转现实、阻止人情规律的运行。僧道为英莲批命、警示士隐，士隐不以为意，英莲果在元宵夜被拐。跛足道人赠贾瑞“风月宝鉴”，治邪思妄动之症，贾瑞不顾警示照镜正面，最终白取灭亡。警幻仙子带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望引宝玉人正途，宝玉却因此初识情欲，和袭人初试云雨。不可能人物的出现就像费什（ Stanlev E.Fish）在《震惊于罪：失乐园中的读者》（ Surprised
hySin： The Reacler in ParadiseLost）中所分析：“《失乐园》文本运用许多文学技巧将读者引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这时不过是导向震惊，使读者期望落空，并使他意识到他的自豪——与错误的——自我满足的意识。”（Fish，1969，32）。“太虚幻境”中神仙道人等不可能人物的存在将读者引向人有神助的虚假安全感，而当人物违背神助，反抗命运失败时。由不可能的人物——神带来的陌生感、新奇感和虚假的安全感就消失不再，叙事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一刻，故事的悲剧性得到最大呈现。该悲剧的本质在于揭示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仙，也难以阻挡命运滚滚向前的车轮，因为在命运的选择上，人始终掌握着白主选择的权利，或者说始终难以摆脱“欲望”的控制，不可能人物干预的失败，不禁让读者反思“神性之灵”和“人性之欲”之间的关系。不可能的人物和现实人物之间的差距实质上是“灵”与“欲”的对立，二者的对立产生《红楼梦》悲剧的原动力。在对“真情”这一至高理想的追逐上，“神之灵性”饱受“人之欲望”的束缚与压制，二者的对抗是《红楼梦》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而《红楼梦》的悲剧性，则将通过太虚幻境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获得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三.不可能的时空
作为叙事的另外两个重要元素，时间和空间常常被放在一起进行研究。早在上世纪20年代，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Bakhtin）就发展了“时空体”（ chronotope）的概念，强調了“文学艺术中表现的时间和空间之间的内在联系”（1981，84）。阿尔贝在《反常规》（2006，185） -书中也重提“时空概念”（time space），承认了二者之间的联系。鉴于时空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本文将在同一章内研究“太虚幻境”的时间和空间。
阿尔贝将反常规的时间总结为基于以下五个原则的时间。1.玛丽一莱恩·瑞安（Marie-LaureRyan）的“时间在流动，并只向一个方向流动”（2009，142）：向前（不是向后）。2.亚当·格雷兹（AdamGlaz）的说法，时间不仅有“方向性”f向前），还有“线性”：我们把时间看作一条线或一条河流，依据线条或顺序来概念化事件（2006：106）。3.我们不得不活在现在，不能前往过去或未来;过去和未来都是无法到达的。4.我们对时间的认识也依赖于逻辑原则，如非矛盾原则;我们可以假设某事在某一时间不可能发生也不会发生。5.即使我们愿望一致，我们也不能加快、减缓或打破时间流（Alher，2016，149）。因此阿尔贝对反常规时间的分析，可以看作对违背以上五个原则时间的分析。格丽沙科娃（Grishakova Manna）认为“人可以想象一些虚构的场景扰乱时间进程，超越人类真实世界的知识”（2011，129）。在虚构故事中，时间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甚至是物质上或逻辑上不可能的）灵活性”（Alher，2016，150）。太虚幻境中的时间也超越了人类世界的认识，表现出与其反常规性。《红楼梦》第五回，秦可卿安置宝玉午睡，吩咐小、r鬟们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宝玉人梦太虚幻境，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游玩奇景。至次日与可卿难解难分，出去游玩。故事表明宝玉至少在幻境中过了两日。但他惊醒时，秦可卿却还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狗打架。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几日在现实中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幻境时间的流逝比现实要快得多。正是通过这种加速的时间，太虚幻境浓缩了人物命运。让读者看到人的一生石火光阴，最终不过判词上寥寥几笔。理查森在其反常规理论研究中提出不同的时间：“一个人衰老的速度，与他周围的人不同”（2002，50）。在太虚幻境中，即使人间生老病死，警幻仙子和神仙道人都长生不老，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命运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灵欲对立的智慧觉悟悲剧将永远延续。
在《反常规叙事》一书的第五章中，阿尔贝（2016，198）分析了反常规的空间。其中一类通过地理上的不可能性表现m来：“叙事解构地理空间的方式是，把现实世界中不同的地理位置融合成一个新的整体，或将实际的地点及其属性改变到无法辨认的程度。”（Alher，2016，198）。在太虚幻境中，空间的地理位置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进行标记，无稽崖和青埂峰则通过“女娲炼石补天”的事件进行定位。此外，在造景中，大观园中的“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变作太虚幻境中的“画栋雕檐，珠帘绣幕”;大观园中“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变作太虚幻境的“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大观园的“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变作太虚幻境中“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在人物上，大观园中的妙玉及众尼姑、道姑变作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子及众仙姑;大观园中专供演戏的十二女子变作太虚幻境中的十二舞女;大观园中各园、各院的正经主子变作太虚幻境中各司的主持人。《红楼梦》作者将神话和大观园进行融合，把大观园改变到无法辨认的程度，使太虚幻境变成了地理上反常规的空间。通过分析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霍夫曼博士的地狱欲望机器》，阿尔贝进一步说明某些反常规的空间是“内在心理状态的外部物化”（Alher，2016，193）：“在小说中，内在的欲望经过外化，成为故事世界里的实体”（Alher，2016，194）。由于女娲补天事件超越了现实世界的界限，太虚幻境空间的地理位置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存在。它只是宝玉逃避现实欲望的外化，无稽崖和青埂峰表现出宝玉荒唐无稽、以情为根的本性。宝玉甫一入梦太虚境，便在梦中欢喜，想道“大观园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刻责。”宝玉逃避封建礼教、虚伪应酬的欲望，外化为不可能的太虚幻境，试图在这样一个不可能的空间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是像大观园一样封闭的，不为污浊的男权主义的功利男子所进入的“太虚幻境”，只能是宝玉欲望外化出的诗意柄居地、理想乌托邦。宝玉对真、善、美，自由.平等、博爱的“灵”性追求，注定无法战胜众人的种种私“欲”，“灵”与“欲”的二元对立，导致宝玉太虚幻境梦的破碎，最终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作者对人情归宿的探索，也归于虚空和冥寂，人对“情”的智慧觉悟，只留下理想和现实对抗的痛苦过程和理想现实将永远对抗的永恒悲剧。 無论是“太虚幻境”中流逝比现实世界更快、不可能的时间，还是难以定位、不存在的空间，都解构了太虚幻境这一故事世界，使其变得不可能。通过该不可能的故事世界，《红楼梦》悲剧在灵欲二元对立原动力的推动下，由不可能的人物演绎，通过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升华，获得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四.结语
本文从反常规叙事理论中“不可能的故事世界”视角出发，对《红楼梦》太虚幻境进行分析，认为太虚幻境的设置“解构了拟人化的叙述者、传统的人类特征以及超越真实世界关于时空的概念，把我们带到了概念可能性的最遥远之境”（Alher，et al.，2010，114）。通过对不可能的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进行分析，总结太虚幻境这一寓言式的不可能故事世界意义如下：1.通过不可能的叙述者，呈现出男主人公贾宝玉为世俗所不容的高贵品性;2.通过不可能的人物，表现出在“情”之一字的追逐中，“灵”与“欲”的二元对立使得人生的智慧觉悟的过程必然痛苦，结局必然悲剧;3.通过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展现出以上悲剧将贯穿人类命运始终，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意义。
参考文献
I.Alber.J.，et a].2010. UnnaturalNarratives. UnnaturalNarratology： Be-yond Mimetic Models [J].Narrative. （2）：113-136.
2.Alber.J.2012. Unnatural Temporalities： Interfaces between Postmodernism.Science Fiction. and the FantasticEAl. In L.Markku. L Kartunen
关键词：不可能的世界反常规叙事《红楼梦》太虚幻境
一.不可能的叙述者
在叙述者的认定上，《红楼梦》[2]第一回就作出说明。女娲炼石补天，单剩一块弃青埂峰下未用。顽石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人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重回青埂峰下，将尘间经历写成《石头记》刻在石上，警示后人。空空道人从青埂峰前经过，将故事抄录回来后更名《情僧录》的过程，可见《石头记》是顽石自传，叙述者是青埂峰下的顽石，空空道人是抄书人。东鲁孔梅溪题《风月宝鉴》，曹雪芹批阅十载，题为《金陵十二钗》皆为后话，因此读者可以确定小说的叙逑者为顽石。石头讲故事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用常规的思维显然难以解读。但假使读者用反常规叙事理论进行解读，就能迅速破除迷惑，理解作者用意
在《反常规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Unnatural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cls inFiction and Drama） -书中，阿尔贝（2016，61-148）对反常规的叙述者进行分析，总结出不可能的叙述者包括但不局限于以下三种类型：会说话的动物、会说话的身体部位和物件、心灵感应和心理阅读者。指出以上不可能的叙述者其共同为“概念的杂交”（Zun-shine，2008，141）。“他们同时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领域…比如人和动物（动物叙述者），人和身体的部位（会说话的乳房），人和物体（会说话的物体），……”（Alher，2016，62）。叙述者顽石就是石头与人的“杂交”：没有生命和思考能力的石头，反常地具备人类才有的主观意志和叙述能力，它主动请求一僧一道携自己到“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回归太虚幻境后将经历记载在《石头记》一书中警示后人。
除“概念杂交”带来的反常规叙述能力外，顽石叙述者的不可能性还表现在其视角的全知全觉。虽然热内特（G 6 rard
Cenette）认为故事的叙事方式必须二选一，要么“由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来讲”，要么让“故事外的叙述者叙述”（1988，244）。理查森却在《反常规的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Unatural Voices： ExtremeNarration
in
Modem
andContemporary Fiction） -书中指出，当代作品中有许多“奇怪、不寻常或不可能的叙述者”，他们“既是其中角色，又是故事外的叙述者”（2006，5-6）。顽石正是理查森口中“奇怪、不寻常或不可能的叙述者”，它在凡间幻化成通灵宝玉，被佩戴在贾宝玉身上，视角和贾宝玉理应一致;但整个故事中，顽石的视角远比贾宝玉开阔，能看见不该看见的场景，知道不能知道的想法：黛玉进府时，叙述者的视角来到宝玉缺席荣禧堂;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当事人只有凤姐和贾瑞，顽石却能叙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元妃省亲，贾政贾母见驾，贾妃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答“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叙述者描述出宝玉不在场的种种情景，使顽石呈现出故事外叙述者的色彩。叙述者从未用“我”为自己发声，即使被宝玉狠狠摔到地上，也没有愤怒的心理活动，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监控，记录经历过的以及不可能经历到的事情。不可能叙述者的全知视角，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安排。它最真实地还原出人物形象，当凡尘俗事把名利钱权当作最大成功，把宝玉看作离经叛道、不忠不孝的纨绔时，只有顽石用明贬实褒的口吻，展现出宝玉不顾世俗诽谤，追求人生理想的先驱者形象。其描寫的华丽大观园和动人十二钗，本质是透过封建家庭的表面的繁华和尊严的礼法来反映这腐朽淫靡行将崩溃的真实情况，使人了解封建家庭的本质，不为其表象所迷惑。俞平伯指出：“‘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以’正”反’来进一层地阐明这种意义，强调正面的美人是假的，反面的骷髅才是真的。所谓’正’者’假’者，就是指书中的风月繁华，闺英闱秀，即’风尘怀闺秀’是也。所谓’反’者’真’者，就是隐藏在这些美丽的人物与事情底下的封建大家庭的黑暗与罪恶。”（2000，19）因此对《红楼梦》中“情”字的理解，绝不能局限于宝黛的爱情，爱情只是“情”字正面，是“假”;对全人类共同感情的关照，如自由、平等、博爱才是“情”字的背面，是“真”。贾宝玉对“情”的追逐，本质上是对全人生命运的探索，在饱受钱权统治的现实世界中，“真”人敢于对扭曲的价值观发起挑战，不顾世俗目光勇敢追求自我，不顾阶级界限敞开平等和博爱的胸怀。只有站在人类视角之上的顽石叙述者，才能超越人的“欲望”，呈现出世俗价值观功利的一面，呼应宝玉神瑛侍者的身份，展现出其“神灵”的一面，揭示出推动《红楼梦》整个故事发展的内动力：“灵”与“欲”的二元对立。
二.不可能的人物
尤里·玛尔格林（ Uri
Mar-golin）（ 2005，52）将“人物”界定为叙事中的“故事参与者，即任何个人或统一群体”。因此一僧一道、警幻仙子、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等虽不是凡尘俗世的主要人物，但作为“灵性”象征，他们也起着反衬俗人“欲望”，呈现灵欲二元对立的重要作用。他们可以任意穿梭两界、预知未来、无所不能，超越了现实世界的范畴，是人类世界中不可能的存在。阿尔贝在《反常规叙事》中，对不可能的人物进行分析，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反常规人物已经被早期叙事中不可能的人物预料”（Alher，2016，143），而“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也在早期的神话叙事中可见一斑。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等人类早期幻想性口头散文作品开始，到《淮南子》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的文学创作，神（女娲、盘古等），仙（精卫），半人半神（夸父、嫦娥等）这些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现象，逐渐为读者接受。产生并流行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如《搜神记》），明代的《封神演义》和《西游记》，清代的《聊斋志异》都为《红楼梦》中神仙的存在，奠定了基础。但值得指出的是这些“常规化”的反常规叙事，并不意味着“自然化”（naturalized），“常规化”就是解读反常规使之转化为读者认知范畴的一部分，但依然保有“反常规性”（Nielsen，201 1，58）。准确地说，“常规化”“只是读者不再对’反常规’元素感到陌生或疑惑，而是能够理解这种反常的故事世界”（曹丽红，2018，74）。因为“读者已经把反常规的元素划人了特定文类规约之中，即这种异常现象已经被嵌入到了合适的话语环境中”（Alher，2016，49-50）。“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虽然已经“常规化”，但没有“自然化”。反常规人物的“常规化”，在于其已经融人读者的认知框架，成为其认知范畴的一部分，和阿尔贝所阐述的情况类似，“太虚幻境中”反常规的人物就像中世纪的神话故事一样：“中世纪的神话故事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常规化’现象，读者已将其转化为基本的认知模式”（2011，52），已经转化到读者的基本认知模式之中。早期人类在女娲、精卫、盘古等传说中认知自然、认知自我的积极需求，在“太虚幻境”中常规化的反常规人物身上被保留下来，和大禹治水、夸父逐日等神话中表现出征服自然、变革社会的愿望一样，“太虚幻境”中不可能的人物寄托着作者对社会生活和社会制度的探索。 虽然“常规化”的反常规人物已经不再令读者感到突兀和难以接受，他们仍然是人类世界中不可能的存在。当人力难以改变现状时，人往往将希望寄托于想象中无所不能的神，于是不可能的人物如警幻仙子，拥有超白然能力的一僧一道，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就出现了。作者让神瑛侍者带着历劫初衷下凡，让僧道扮演普度众生的角色。但是即使神瑛侍者可以穿梭人、神、“太虚幻境”三界，警幻仙子有引人人梦的超现实能力，僧道具有人类不具备的预言能力，《红楼梦》悲剧证明：神也难以力挽狂澜、扭转现实、阻止人情规律的运行。僧道为英莲批命、警示士隐，士隐不以为意，英莲果在元宵夜被拐。跛足道人赠贾瑞“风月宝鉴”，治邪思妄动之症，贾瑞不顾警示照镜正面，最终白取灭亡。警幻仙子带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望引宝玉人正途，宝玉却因此初识情欲，和袭人初试云雨。不可能人物的出现就像费什（ Stanlev E.Fish）在《震惊于罪：失乐园中的读者》（ Surprised
hySin： The Reacler in ParadiseLost）中所分析：“《失乐园》文本运用许多文学技巧将读者引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这时不过是导向震惊，使读者期望落空，并使他意识到他的自豪——与错误的——自我满足的意识。”（Fish，1969，32）。“太虚幻境”中神仙道人等不可能人物的存在将读者引向人有神助的虚假安全感，而当人物违背神助，反抗命运失败时。由不可能的人物——神带来的陌生感、新奇感和虚假的安全感就消失不再，叙事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一刻，故事的悲剧性得到最大呈现。该悲剧的本质在于揭示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仙，也难以阻挡命运滚滚向前的车轮，因为在命运的选择上，人始终掌握着白主选择的权利，或者说始终难以摆脱“欲望”的控制，不可能人物干预的失败，不禁让读者反思“神性之灵”和“人性之欲”之间的关系。不可能的人物和现实人物之间的差距实质上是“灵”与“欲”的对立，二者的对立产生《红楼梦》悲剧的原动力。在对“真情”这一至高理想的追逐上，“神之灵性”饱受“人之欲望”的束缚与压制，二者的对抗是《红楼梦》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而《红楼梦》的悲剧性，则将通过太虚幻境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获得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三.不可能的时空
作为叙事的另外两个重要元素，时间和空间常常被放在一起进行研究。早在上世纪20年代，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Bakhtin）就发展了“时空体”（ chronotope）的概念，强調了“文学艺术中表现的时间和空间之间的内在联系”（1981，84）。阿尔贝在《反常规》（2006，185） -书中也重提“时空概念”（time space），承认了二者之间的联系。鉴于时空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本文将在同一章内研究“太虚幻境”的时间和空间。
阿尔贝将反常规的时间总结为基于以下五个原则的时间。1.玛丽一莱恩·瑞安（Marie-LaureRyan）的“时间在流动，并只向一个方向流动”（2009，142）：向前（不是向后）。2.亚当·格雷兹（AdamGlaz）的说法，时间不仅有“方向性”f向前），还有“线性”：我们把时间看作一条线或一条河流，依据线条或顺序来概念化事件（2006：106）。3.我们不得不活在现在，不能前往过去或未来;过去和未来都是无法到达的。4.我们对时间的认识也依赖于逻辑原则，如非矛盾原则;我们可以假设某事在某一时间不可能发生也不会发生。5.即使我们愿望一致，我们也不能加快、减缓或打破时间流（Alher，2016，149）。因此阿尔贝对反常规时间的分析，可以看作对违背以上五个原则时间的分析。格丽沙科娃（Grishakova Manna）认为“人可以想象一些虚构的场景扰乱时间进程，超越人类真实世界的知识”（2011，129）。在虚构故事中，时间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甚至是物质上或逻辑上不可能的）灵活性”（Alher，2016，150）。太虚幻境中的时间也超越了人类世界的认识，表现出与其反常规性。《红楼梦》第五回，秦可卿安置宝玉午睡，吩咐小、r鬟们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宝玉人梦太虚幻境，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游玩奇景。至次日与可卿难解难分，出去游玩。故事表明宝玉至少在幻境中过了两日。但他惊醒时，秦可卿却还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狗打架。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几日在现实中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幻境时间的流逝比现实要快得多。正是通过这种加速的时间，太虚幻境浓缩了人物命运。让读者看到人的一生石火光阴，最终不过判词上寥寥几笔。理查森在其反常规理论研究中提出不同的时间：“一个人衰老的速度，与他周围的人不同”（2002，50）。在太虚幻境中，即使人间生老病死，警幻仙子和神仙道人都长生不老，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命运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灵欲对立的智慧觉悟悲剧将永远延续。
在《反常规叙事》一书的第五章中，阿尔贝（2016，198）分析了反常规的空间。其中一类通过地理上的不可能性表现m来：“叙事解构地理空间的方式是，把现实世界中不同的地理位置融合成一个新的整体，或将实际的地点及其属性改变到无法辨认的程度。”（Alher，2016，198）。在太虚幻境中，空间的地理位置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进行标记，无稽崖和青埂峰则通过“女娲炼石补天”的事件进行定位。此外，在造景中，大观园中的“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变作太虚幻境中的“画栋雕檐，珠帘绣幕”;大观园中“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变作太虚幻境的“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大观园的“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变作太虚幻境中“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在人物上，大观园中的妙玉及众尼姑、道姑变作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子及众仙姑;大观园中专供演戏的十二女子变作太虚幻境中的十二舞女;大观园中各园、各院的正经主子变作太虚幻境中各司的主持人。《红楼梦》作者将神话和大观园进行融合，把大观园改变到无法辨认的程度，使太虚幻境变成了地理上反常规的空间。通过分析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霍夫曼博士的地狱欲望机器》，阿尔贝进一步说明某些反常规的空间是“内在心理状态的外部物化”（Alher，2016，193）：“在小说中，内在的欲望经过外化，成为故事世界里的实体”（Alher，2016，194）。由于女娲补天事件超越了现实世界的界限，太虚幻境空间的地理位置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存在。它只是宝玉逃避现实欲望的外化，无稽崖和青埂峰表现出宝玉荒唐无稽、以情为根的本性。宝玉甫一入梦太虚境，便在梦中欢喜，想道“大观园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刻责。”宝玉逃避封建礼教、虚伪应酬的欲望，外化为不可能的太虚幻境，试图在这样一个不可能的空间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是像大观园一样封闭的，不为污浊的男权主义的功利男子所进入的“太虚幻境”，只能是宝玉欲望外化出的诗意柄居地、理想乌托邦。宝玉对真、善、美，自由.平等、博爱的“灵”性追求，注定无法战胜众人的种种私“欲”，“灵”与“欲”的二元对立，导致宝玉太虚幻境梦的破碎，最终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作者对人情归宿的探索，也归于虚空和冥寂，人对“情”的智慧觉悟，只留下理想和现实对抗的痛苦过程和理想现实将永远对抗的永恒悲剧。 無论是“太虚幻境”中流逝比现实世界更快、不可能的时间，还是难以定位、不存在的空间，都解构了太虚幻境这一故事世界，使其变得不可能。通过该不可能的故事世界，《红楼梦》悲剧在灵欲二元对立原动力的推动下，由不可能的人物演绎，通过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升华，获得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四.结语
本文从反常规叙事理论中“不可能的故事世界”视角出发，对《红楼梦》太虚幻境进行分析，认为太虚幻境的设置“解构了拟人化的叙述者、传统的人类特征以及超越真实世界关于时空的概念，把我们带到了概念可能性的最遥远之境”（Alher，et al.，2010，114）。通过对不可能的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进行分析，总结太虚幻境这一寓言式的不可能故事世界意义如下：1.通过不可能的叙述者，呈现出男主人公贾宝玉为世俗所不容的高贵品性;2.通过不可能的人物，表现出在“情”之一字的追逐中，“灵”与“欲”的二元对立使得人生的智慧觉悟的过程必然痛苦，结局必然悲剧;3.通过不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展现出以上悲剧将贯穿人类命运始终，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意义。
参考文献
I.Alber.J.，et a].2010. UnnaturalNarratives. UnnaturalNarratology： Be-yond Mimetic Models [J].Narrative. （2）：113-136.
2.Alber.J.2012. Unnatural Temporalities： Interfaces between Postmodernism.Science Fiction. and the FantasticEAl. In L.Markku. L Kartun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