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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四人的路有了。现实里,许镜清自己的路却没这般灵光乍现的一路坦途。因为作曲工作的幕后属性,他创作的旋律唱响大江南北,他的名字却不被人所知。出差打车时,司机问起他的职业,他说他是《西游记》的作曲,司机见他其貌不扬,不屑讽刺“那我还是《红楼梦》的作曲呢!”
因为生性倔强,不懂讨好,许镜清在工作场合也碰遍钉子:本是有着丰富的优秀作品,却几经坎坷才在晚年评上一级作曲;电视台给《敢问路在何方》颁奖,词作者、演唱者都被邀请前去,唯独落下不为人知的他……
生活待遇不佳,头衔不足,这些遭逢都没有撼动许镜清的本性与坚持的作派,他坚持认为作曲者一定要真,不仅是作品的真,更是性情的真,他乐于坚守,也甘于承担。
直到2016年,许镜清开始筹备《西游记》主题音乐会时,他第一次后悔起自己的执拗来。
筹办一场《西游记》主题音乐会,回馈那些多年来热爱《西游记》音乐、被《云宫迅音》唤醒假期的孩子们,是许镜清多年的夙愿。
筹办一场《西游记》主题音乐会,回馈那些多年来热爱《西游记》音乐、被《云宫迅音》唤醒假期的孩子们,是许镜清多年的夙愿。但真到实施起来的时刻,才发现因为自己的倔强清高,已经没办法像旁人一样获得足够的人脉、场地与支持。他在私下寻找商业资源,寄希望于那些“有情怀”的企业家,但收效甚微—年迈的老人,千里迢迢地坐夜班航班飞过去,对方只是想吃饭合影发个朋友圈便再无音讯;看起来兴致勃勃的女老板,投资要求是自己要演唱《女儿情》……他们打着热爱《西游记》音乐的旗号而来,想的也不过只有自己。
最终,在助手的帮助下,许镜清选择了较为流行的“众筹”方式,在2016年的年末,将自己创作的《西游记》音乐以最佳的乐器配置、最好的阵容组合搬上了人民大会堂的舞台。
音乐会当天,因为太过担心演出效果,害怕会辜负那些为自己添砖加瓦的普通人,许镜清在后台攥紧了手,紧张得几乎晕厥。
台下掌声如雷,主持人请他登台,向所有人宣告,这些美妙的《西游记》音乐全部都是他的作品。
“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的时候,许镜清又一次想到自己平凡而伟大的妈妈,想到童年里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谣。
我问他,《西游记》音乐会成功的那一刻都想到了什么,年近八旬的老人没有感慨,甚至也没有喜悦,他含着眼泪说“想告诉妈妈,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音乐手艺人
最近几年,许镜清的名字出现在网络时,常常显得没那么体面。
2013年,龚琳娜在湖南小年夜春晚演唱的音乐作品《金箍棒》引起了轩然大波,许镜清也在批评的人群中。他的言辞更为激烈,直指龚琳娜是在“污染观众”。
而更近的一次,则是2019年的中秋,青年歌手谭维维在中秋晚会上魔改《敢问路在何方》。许镜清在微博发出抗议:自己震惊、失望,甚至“一夜未眠”。
这是他的执拗。在许镜清看来,一首脍炙人口、承载广泛人群记忆的音乐作品是不应该被改编的。
“我觉得我的音乐不能改,不能。”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点着桌子,是采访过程中少有的情绪激动,“你可以用不同的唱法去唱—通俗可以,美声可以,民族可以,甚至你混合上都可以。但是里边儿的音符大家都太熟了,太熟了。”
“哪个音多长,哪个音是弱了强了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你把整个音……音乐都给动了,那就是不行!至少大家都不承认!”他再一次抬高了语调。
“大家”,真的都不承认吗?
这不再是许镜清们呕心沥血创作原创音乐的时代了。如今,无论是通俗歌曲,还是影视剧配乐,给人的感觉常常十分潦草。那些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放在哪部剧里都可以,怎么篡改都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都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但许镜清的音乐不是。他写给《西游记》的配乐独一无二,那些编排迥异的音符,能让听众仅仅听上一小段前奏,便能知道这是在唱谁—《云宫迅音》是孙悟空“飞天”、《女儿情》是唱女儿国王、《天竺少女》牵系着玉兔公主……甚至,可以听出情节来—《走啊走》是唐僧辞别唐王李世民离京西行、《晴空月儿明》是唐僧扫塔……
许镜清的创作更像是机器生产出现之前,那些笨拙而用心的手艺人的日常。每一件作品都饱含着体温与深情,饱含着对音乐的忠心。
是的,忠心。这份“忠心”里,当然还有对老版《西游记》的守护。和所有曾参与过老版《西游记》创作的人一样,许镜清也坚定地认为《西游记》不该被以任何不严肃的方式改编和再创作。
“一定要尊重原著!”他又絮絮地说起在九华山拍摄《西游记》时整个剧组的耐心打磨—那时,物资水平、拍摄、特效……什么硬件都很差,但大家都勤勤恳恳地捧出一颗真心,尽力演绎动人的故事。
“那可是孙悟空,那可是如来佛祖!”许镜清再次严肃地强调,俨然还是意气少年的模样,“那可都是神仙,你们怎么能随便瞎改呢!”他的神情与任何一个维护自己心爱事物的孩子无异。
“那可是孙悟空,那可是如来佛祖!”许镜清再次严肃地强调,俨然还是意气少年的模样,“那可都是神仙,你们怎么能随便瞎改呢!”
但他也无法阻止这个世界对经典的轻慢与创作的冷硬了。他和所有耽于旧梦的《西游记》同仁们一样,看着“孙悟空谈恋爱”“唐僧和女儿国国王幸福生活”的荒诞戏码无能为力。
甚至,对于自己的音乐梦想,许镜清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他始终想要做一部《西游记》的音乐剧,什么都写好了,但是根本没有人投资。
他很迷惑,明明师徒四人的故事人人都爱,明明他的音乐足够精美,明明那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愿意专门请他吃饭、拍照,为何却没人愿意捧一把柴火帮助他燃烧心愿呢?
這是我采访的最后一个问题,它让一直还不错的气氛有了些许低落。趁着摄影记者为许镜清拍摄照片,我跟他的助手聊起最近的几次版权诉讼。
这几年来,同是《西游记》忠实拥趸的她成为许镜清的助手后,便着手关注许多侵权案子。那些许镜清因为年纪和做派不甚了解的沟沟坎坎,都由她来一一反击,争取赔偿或正名的权益。一时间,有人指责许镜清“不懂法律”“蹭热度”“狮子大开口”,我把这些指责说给助手听,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看向正在被摄影记者“摆布”着的许镜清。
已经是夜晚10点多了,我们聊天的茶座早已打烊,店主留给我们唯一的那盏灯光打在老人的身上,红马甲也没有那么鲜亮喜气,在疲倦的灯光里凝成一块近黑的暗红。
时间不会凝固,西天取经后的得偿夙愿当然只是“神话故事”,而为神话奏响恰当旋律的倔强灵魂,也早已不再年轻了。
“他已经快80岁了,有时候我就想尽自己所能,争取些能争取到的、本该属于他的权益,让他尽量生活得好一点。”助手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拿起椅子上许镜清的黑色外套替他披上,覆盖住了那块已然黯淡的红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