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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张昭为东汉末年徐州士人，因为博学而成名，他于中年避乱江东，后受到孙策的遗命委托，辅佐孙权逐渐稳定了江东政局。曹操在北方拥汉帝定许都后，具有正统性，因此各地士人纷纷接受曹操征辟，回归汉朝政府。张昭本人具有尊正统，崇统一的思想，他也希望回归北方，不过孙权掌权数年后具有了割据江东当一方霸主的野心，与张昭产生了严重的战略分歧和政治立场冲突。赤壁之战曹军被击败后，张昭北归的愿望破灭，并开始被孙权疏远，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不过张昭依然保持着直言进谏的行为，并且潜心治学，取得了学术成就，最终青史留名。
关键词：张昭;孙吴;正统观;困境
Abstract：As a scholar in Xuzhou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 famous for his erudition， avoided chaos in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in his middle age， Zhang Zhao was later entrusted by Sun Ce's orders to assist Sun Quan in gradually stabilizing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Cao Cao had legitimacy after he supported the Han Emperor and established a capital in Xudu， so scholars from all over the country accepted Cao Cao's requisition and returned to the Han Dynasty government. Zhang Zhao himself has the idea of respecting orthodoxy and unity. He also hopes to return to the north， but after Sun Quan came to power for several years， he had the ambition of separating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and becoming the overlord of one party， which has resulted in serious strategic differences and political stand conflicts with Zhang Zhao. After Jun was defeated in the Red Cliff War， Zhang Zhaobei's desire to return was shattered and he began to be alienated by Sun Quan， falling into a dilemma. However， still maintaining the act of outspoken remonstrance， and devoting himself to his research， Zhang Zhao made academic achievements and finally made a name in history.
Key words：Zhang Zhao;Sun-Wu;Orthodox Sense;Predicament
張昭字子布，彭城人。“少好学，善隶书，从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博览众书，与琅邪赵昱、东海王朗俱发名友善。”1张昭因为博学而成名，和东汉才子王朗，良士赵昱齐名，在士人中具有名望。张昭为避战乱南渡扬州后，孙策主动拜访结交他，委以重任。
一、张昭受孙策托付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指出，孙策初创霸业时，张昭等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彭城张昭、广陵张纮、秦松、陈端等为谋主，伯符以勇锐摧破繇、朗，然能系属士民，修其政理，遂创霸图，亦子布三四公之助。”2点出了张昭在孙策时期发挥的重要辅助作用。
公元194年曹操出征徐州，徐州士人们举家迁徙，张昭南渡长江至江东地区的扬州，孙策立马拜对张昭，待以厚礼，并给予张昭很大的权力管理政权，“孙策创业，命昭为长史、抚军中郎将，升堂拜母，如比肩之旧，文武之事，一以委昭。”3
孙策此前一直为目无汉室的袁术效力，他先是受袁术命攻打朝廷命官—庐江太守陆康，导致其家族“死者半数”，陆康也在围城战中病逝。陆康当时年高德重，在士人中很有名望，孙策此举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接着，孙策于两年后也以袁术部下的身份，攻占了江东六郡。这样一来孙策在江东各个士大夫与豪族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入侵者”形象，使他受到江东各地豪族的敌视，也使孙策在江东的统治基础十分脆弱。
因此孙策才如此重视张昭，张昭少年时即因博学而“发名”，“州里才士陈琳等皆称善之”，很有名望，孙策“乃上为校尉，待以师友之礼”，他称张昭为‘士人贤者’4，可见其名声已远播各处，这样一位知名之人出仕孙策，能大大改善和扭转孙氏政权的负面形象。
此前，孙策已经拜访了同样避乱江东的名士张紘并希望其辅佐自己，《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记载，张纮建议孙策“投丹杨，收兵吴会，”之后“据长江，奋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侔於桓、文。”张纮的建议透露出了安定乱世，恢复汉室的倾向，作为汉末名士，张昭同样具有这种尊汉立场。
公元200年，孙策遭遇行刺，伤情日益恶化，他临终前将政权与继承人孙权托付给张昭，“以弟权讬昭。昭率群僚立而辅之。”《三国志·孙策传》裴松之注引《吴历》载：“策谓昭曰：“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这里的“自取之”不是取代之意，是取事、决断的意思，孙策以此遗令提升张昭辅政地位，十分信任他。周一良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里认为，孙策托孤于张昭之语，借以激励张昭，坚定其尽忠之信念，以战胜敌方。 孙策也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即“正复不克捷”，那么就只能保住孙氏家族而“缓步西归”了，他有此担心，是由于之前孙坚与会稽周氏家族多次交战、攻打庐江导致陆氏家族遭受劫难等原因使他得罪了许多江东豪族。为了压制反对派，孙策更是大诛英豪，而江东豪族之间存在许多姻亲密友关系，导致很多门户敌视孙氏政权。5
雪上加霜的是，江东地区强宗豪帅林立，多有收付流民拥兵自重不归附孙氏之人，“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当时孙氏控制区“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五郡，根本无法控制基层和“深险之地”，导致江东各地的离心倾向日益加重，“宾旅寄寓之士以心不稳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内部人心十分不稳。因此，孙策对未来之事无法预料，故对张昭明言“西归”之事，将宗族安危托付于他。
不过孙策死后，周瑜带领其兵士也前来辅佐孙权，并“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周瑜为中护军，负责督军，似乎地位还在张昭之上，且建安十三年孙权征合肥后，张昭基本脱离了兵事，“自此希复将帅。”6显然兵权越重言语分量越重，因此张昭并非如孔明般总览政事，这导致他日后与东吴主战派的争执中不占上风。
总之，孙策与张昭共事多年，孙策突遭行刺，临终时将孙家托付给张昭，张昭无法辜负;另一方面，张昭作为东汉名士又希望社会能从战火中重新恢复稳定，这种思想反映在他日后的言行中。
二、张昭辅佐孙权巩固政权
如上文所述，孙权继承政权之初，内外局势都十分不明朗，吴书曰：“是时天下分裂，擅命者众。孙策莅事日浅，恩泽未洽，一旦倾陨，士民狼狈，颇有同异。”用张昭的话说就是：“奸宄竞逐，豺狼满道”，内部人心不稳定，外部存有多方敌对势力，可谓危机四伏。
在这种现实状况下，张昭为孙权顺利继位贡献了全部力量，首先，陪孙权骑马出巡诸军，向孙氏宗亲、各士人、武将等表示对孙权的支持7，让江东将士明确了政权归属，“乃身自扶权上马，陈兵而出，然后众心知有所归。”
其次，出面安抚民众与士人，“绥抚百姓，谋馍政治，使得“诸侯宾旅寄寓之士，得用自安”，接着，又着手处理外务，“上表汉室，下移属城，中外将校，各令奉职。”8上表中央是宣告孙氏的政治态度是尊奉汉室，确立了孙氏集团的合法性，下书各地明确宣告孙权继任，令诸将与官吏各司其职，发挥了很好的政治保障作用。可以看出，张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和声望，全面地稳定了江东的秩序。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論张紘》也认为，“权以建安五年嗣位，至十三年规模大定，力能拒操，此昭佐佑镇抚之功亦不细矣。而权之能嗣守江东之业者，皆昭之力也。”
此外，张昭和周瑜一起吸纳各地士人，完善孙氏的政权基础，田余庆先生的论文集《孙吴建国的道路》第三节<宾客去留对孙氏统治的影响>中指出了张昭和周瑜草创建立政权之功，“在孙策时蛰居不出的许多宾客归心孙权，张昭、周瑜在这方面起了突出的作用”，“张昭和周瑜合作所形成的孙吴权力结构，具有吸引宾旅寄寓之士的良好形象...淮泗将领得到文人合作，孙权的统治基础明显扩大了，立足点也大为稳固。这样，孙吴政权就能够在正常的军务、政务之中更多地吸收江东士人参与，逐渐增加江东士人在政权和军队中的比重，逐渐消除江东人和江西人之间的隔阂。”9
王永平教授《张昭政治地位之变迁及其与孙权冲突之原因考论》一文推测严畯与诸葛瑾、步骘三人可能同时为张昭所引荐”。并指出“其他流寓之士如孙邵、是仪、滕胤等，也是孙权统事后陆续入幕的，这都是一些有学养的文士。宾旅寄寓之士进入孙权幕府，是孙吴立国江东的一个重要步骤”10，同样说明了张昭对于完善政权之功劳。
三、孙权的称霸雄心与张昭的分歧
在三国鼎立的局势还未明晰时，东汉士人的普遍心态是寻求一位名主来扫除军阀割据，复兴汉室政权，曹操集团中的荀彧、孔融就是这样，从宏观背景来说，汉末士人对汉家刘氏皇统的复兴寄予希望的，从家乡前往江东避乱的张昭更是比较典型的代表。
而孙权掌权数年后，江东政局渐趋稳定，使他具有了割据江东当一方霸主的野心，这种想法与张昭归附北方的愿望发生了偏离，反映在现实中，就是公元200年的“纳质之议”，公元206年前后的“西征之议”与208年的“战前议降”，表明张昭和孙权之间存在严重的战略分歧和政治立场冲突。
第一件事发生于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后，他寄信给孙权让其送质子于北方，这是曹操在试探孙氏政权对自己是否顺从。孙权召集群人商议此事，当时，曹操拥汉帝，定许都，“汉室”的正统属性，使“张昭、秦松等犹豫不能决”，不过孙权心中已有打算，他“意不欲遣质”，这件事初次展现了孙权、张昭二人的分歧。
因为江东地区的士人们态度犹豫，孙权又与母亲和周瑜进行商议，周瑜直接否决了“纳质”提议，提出先进行观望，如果曹操军力不足以威胁江东，那便没有必要归附他。这符合了孙权的想法，周莹的论文《孙权帝业研究》指出，张昭周瑜二人的立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二件事，关于“西征”江夏郡黄祖之事，是首先由鲁肃向孙权献策的，《三国志鲁肃传》记载鲁肃之言曰，“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11他不仅拟定了西征江夏，进而征服荆州刘表的计划，更明确提出要“鼎足”江东割据一方，可谓是正中孙权下怀。鲁肃为淮北地区豪强出身，三国志本传记载他早年就与周瑜有交情，孙策死后，周瑜极力挽留想要北归家乡的鲁肃，并将其推荐给孙权，鲁肃与周瑜属于主战派。还是在《三国志》鲁肃本传中，张昭针对鲁肃此言，对他进行了抨击，“非肃谦下不足，颇訾毁之，云肃年少粗疏，未可用”，可以看出，“粗疏”“谦下不足”并不是鲁肃被非议的重点，张昭实则是批评鲁肃“汉室不可复兴”同时又劝孙权“鼎足江东”的言论不可取，其时，汉帝刘协正在许都安坐，曹操的不臣之心尚未显露，何谈不能“复兴”汉室呢？但是鲁肃的话符合孙权的心意，“权不以介意，益贵重之。”鲁肃越来越受孙权器重，周瑜、鲁肃和孙权的战略思想达成了一致。 不久，恰逢黄祖健将甘宁来投奔孙权，甘宁就“西征”之事同样向孙权献策，“宁陈计曰：‘今汉祚日微...南荆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诚是国之西势也...图之之计，宜先取黄祖...至尊今往，其破可必...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对此，孙权“深纳之。”
张昭听后，明确表示反对，“张昭时在坐，难曰‘吴下业业，若军果行，恐必致乱。’他以吴地局势不稳为由，加以阻止战事，体现了张昭反对霸业和割据的立场，因为只有回归汉室才是这些士人的心中所愿。但甘宁反以张昭受孙策托付而讥讽他，“宁谓昭曰：‘国家以萧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忧乱，奚以希慕古人乎？’”12张昭等士人虽为顾命之臣，却与孙权和几位主要将领的理念越来越相抵触，此后孙权于公元207年，208年春连续出兵攻打江夏黄祖，“权遂西，果禽祖，尽获其士众。遂授宁兵，屯当口。”最终大获全胜，导致战略话语权更为“主战派”所把持。
第三件事就是“战前议降”，建安十三年夏，曹操明确表示希望孙权归附北方，而江东大部分士人都持“投降”之意，《三国志鲁肃传》记载，“会权得曹公欲东之问，与诸将议，皆劝权迎之。”《三国志周瑜传》记载，“议者咸曰...谓大计不如迎之。”表明江东当时大部分士人立场都是愿意北归的，其中当然包括尊奉汉室正统的张昭，当时，曹操以汉朝丞相身份招纳孙权，而汉帝具有政治合法性，此前已有多位流落在外的士人接受汉朝尚书令荀彧的征辟，前往许都任职了，之前暂居于江东地区的王朗、华歆被曹操征召后，便立即北归中央，名士许靖即使颠沛辗转于各地，也不委身于其他集团，一心想回归汉朝，张昭和许靖等人的立场是一致的，这就是“正统”政权的吸引力。周莹硕士论文《孙权帝业研究》提到，“张昭他生于汉永寿二年156，历经桓、灵、少、献四朝，34岁经历董卓之乱，前半生均是在东汉度过。其尊汉立场有深刻的时代烙印。”13这一分析是准确的。
而且从现实局势上来说，当时曹操已收服河北地区，刘琮又举荆州归降曹操，双方实力对比差距不小，如果执意开战，很可能导致孙氏家族兵败人亡，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论张昭》一节就认为，“昭之议迎操，乃过为权计，不欲以孤注一掷，亦用策‘缓步西归’之言耳。”14
然而孙权此前既然已经有了割据的想法，此时肯定不会轻易屈服于曹操的，并且主战派周瑜和鲁肃二人也支持孙权与曹操开战，“惟瑜、肃执拒之议，意与权同。”15
《三国志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记载孙权于散会后私见周瑜时说，“子布、文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赞孤也。”孙权认为，张昭和秦松等士人希望北归，是考虑自己的私人利益。孙权这种看法是从个人的立场出发的，然而在当时归附汉帝朝廷才是众望所归，并非“私虑”，郝经《续后汉书》就指出，张昭劝孙权迎曹操是“志存汉室，以王道为度，初不事夫偏霸也。”并称赞曰，“此昭之所以为昭，岂浅浅功利之徒所能识哉！”16他认为，这是“王道”与“浅浅功利”的对比。
“王道”在当时就指的是匡扶汉室、维护汉朝统一秩序，“功利之徒”自然指的是力主维持割据的主战派周瑜等人，周瑜不赞成众位士人的看法，他对孙权提出，曹操实为汉贼，而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17周瑜提出作战的名义为除贼靖难，为孙权的割据找到了理由，孙权听后大喜，张昭等人的建议再次被否决。张昭从始至终是反对割据而崇正统的，“不事夫偏霸也”，裴松之在张昭本传后的评价就认为：“张昭劝迎曹公，所存岂不远乎？夫其扬休正色，委质孙氏，诚以厄运初遘，涂炭方始，自策及权，才略足辅，是以尽诚匡弼，以成其业，上籓汉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计，本非其志也。”18经历过两汉大一统政权之后，当时的人们都不再希望出现战乱，在乱世中更希望天下尽快统一，这也是十分现实的考虑。
张昭年少读书时，曾经“从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春秋》学是两汉时期很流行的学术内容，大一统观念在《春秋》一书中是最突出的，明乎于此，才能更客观地分析张昭赤壁之战前主降立场背后深层的中国古代深厚的政治文化传统。
四、矛盾激化与张昭逐渐失势
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曹军被孙刘联军击败，公元209年刘备表孙权为车骑将军，北方暂时无力收服南方领土，张昭的北归愿望破灭，一个“投降派”的标签就此刻在了他身上。此后他虽然保持直言进谏，“昭每朝见，辞气壮厉，义形於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进见”19，却被孙权疏远。孙权称帝时，大力推崇周瑜和鲁肃的功绩，却对张昭讽刺至极，认为如果听他之议，现在只能“乞食”了，两相对比之下，张昭的失势愈发明显，孙权更是开始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之感。
張昭博学多才，有威仪，因此在北方士人很有名望，然而这种“知名南北”的影响力20，渐渐为孙权所忌惮。吴国两度任命丞相之际，张昭因为拥有崇高名望，“众议归昭”，但孙权皆未考虑张昭，还称其“性刚”，不宜为相。这充分反映了二人之间的不和，因此陈寿说张昭“以严见惮，以高见外，既不处宰相，又不登师保，从容闾巷，养老而已”21。
其实，不只是张昭受到猜忌，江东本地的名士如果与孙权不积极合作，都会遭到贬黜与谴责，首先陆绩便是一个例证。
陆氏本就因孙策围攻庐江而与孙氏结下血仇，陆绩又因与孙权之志向迥异，便不视其为君主。历史记载，陆康博学多识，与名士虞翻、庞统相善，孙权统事后，出于吴郡陆氏的家族影响力，征辟陆绩为奏曹掾，但陆绩与孙权貌合神离，最终“以直道见惮”，被孙权外放为边远之地交州地区的郁林太守，被排斥出了统治中心，无独有偶，张昭也是“以严见惮”，被孙权疏远，陆绩因病早逝，临终前为自己作传曰：“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又曰：“从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恨不及见也。”22“有汉志士”一词就足以说明一切，而陆绩对日后“同轨同文”的向往，更是对天下统一的热切期望。陆绩与张昭同样作为“意在儒雅”的礼法之士，政治立场是如此一致，正反映了士人们对于恢复汉室与天下统一秩序的崇高志向。 公元232年，孙权执意派出大规模使团前去册封公孙渊为燕王，张昭为孙吴政权而考虑，力谏孙权不予理睬，但孙权却手握剑柄大发雷霆地说，“吴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於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传达了对张昭地位的不满，说明孙权一直对张昭充满忌惮。
张昭没有屈服于孙权的无礼威胁，他熟视孙权曰：‘臣虽知言不用，每竭愚忠者，诚以太后临崩，呼老臣於床下，遗诏顾命之言故在耳。’23指出自己受到孙策与吴夫人的托付，应该做到直言进谏，也暗示了孙权对自己这位老臣的失礼行为，孙权方才醒悟，与张昭对泣。但比起对张昭的歉意，孙权更多可能后悔于一时冲动对于自己君主形象的破坏，因为孙权依然派出了大规模册封使。
孙权的失态撕裂了二人本就紧张的关系，导致张昭心灰意冷，“称疾不朝”，后来，孙权多次致歉，乃至于进行了“堵门”“拆门”的闹剧般行为，张昭才无奈复出，然而二人只是在表面上达成了和解，，因为张昭对孙权说，“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属陛下，而以陛下属老臣，是以思尽臣节，以报厚恩，使泯没之后，有可称述，而意虑浅短，违逆盛旨...不图复蒙引见，得奉帷幄。然臣愚心所以事国，志在忠益，毕命而已。若乃变心易虑，以偷荣取容，此臣所不能也。”24张昭提起自己因顾命之任，而不敢背离诺言，不过他也知道自从二人产生根本性的分歧后，矛盾已经难以调和了，所以称自己“意虑浅短，违逆盛旨”，不过张昭又强调不会“变心”“偷荣”，言语之间显然对于孙权的“见外”和称霸之志是不满的。
五、结语
孙权称帝建国后，张昭选择辞官隐退，“权既称尊号，昭以老病，上还官位及所统领。”与之相对比的是，鲁肃于周瑜病逝后，一直担任荆州都督，为战略要地长江上游地区统帅，《三国志鲁肃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评价鲁肃说：“善谈论，能属文辞，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周瑜之后，肃为之冠”，“肃为之冠”就指出了鲁肃在政权中的地位，也反映了张昭虽有辅政之名，地位却早已不复当年。张昭心知不容于新朝，便专心治学，晚年“在里宅无事，著春秋左氏传解及论语注。”
虽然不再强硬抗争，但晚年张昭也表露出对战事的厌恶，他不满从子张奋热心武事，“昭弟子奋年二十，造作攻城大攻车，为步骘所荐。昭不愿曰：‘汝年尚少，何为自委於军旅乎？’奋对曰：‘昔童汪死难，子奇治阿，奋实不才耳，於年不为少也。’遂领兵为将军，连有功效。”25年轻一代由于自小成长于东吴，受时代与局势影响，几乎都有建功立业之志，诸葛恪也是如此。张昭对张奋不满，然而孙吴早已正式建国称号，天下三分之势已稳固，时代彻底翻过了东汉的旧篇章，一去不复返。不论是出于节义的考虑还是现实的考量，张昭都不可能从江东一走了之。
虽然如此，他仍一直维持着士大夫的尊严，并且潜心治学，取得了学术成就，最后总算青史留名，如前所引，郝经于《续后汉书》评价张昭是孙氏之兴的“佐命之臣”，称赞他“以硕儒元老，顾受遗托，忠鲠强谏，有不可犯之色，与不可夺之节，汲黯、萧望之之流也。虽以严见惮。终于疏外，而耆德峻望，殷勤敌国，增重江表，足以揭桓王之美，明大帝之盛业也。使谏行言听，有吴功烈岂止是哉！其劝权迎操，志存汉室，以王道为度，初不事夫偏霸也。此昭之所以为昭，岂浅浅功利之徒所能识哉。”可谓是对张昭的一生全面而恰当的评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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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071页
[4]（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19页
[5] 孙策所诛者多为地方势力豪强，而被杀者之一高岱就有很强的社会关系与影响力，田余庆先生《孙策诛戮英豪问题》一文对此有详尽的论证：“高岱所友八人，其中有吴四姓之张允，以轻财重士名显州郡;还有吴兴大姓沈缗。吴兴沈氏又与盛宪为姻家，沈瑜、沈仪为盛宪外孙;沈仪又与吴四姓之陆绩为友，可见江东英豪名土与孙策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仇隙甚多。”田余庆.《孙吴建国的道路——论孙吴政权的江东化》.《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73页
[6]此事见《三国志张昭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记载：“后黄巾贼起，昭讨平之。权征合肥，命昭别讨匡琦，又督领诸将，攻破豫章贼率周凤等於南城。自此希复将帅，常在左右，为谋谟臣。”p1220
[7]对于此事《三国志吴主传》记载为，“策长史张昭谓权曰：‘孝廉，此宁哭时邪？况今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乃改易权服，扶令上马，使出巡军。”
[8]（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0页
[9]田先生同时还引陆机的文章《辨亡论》加以补充：“宾礼名贤，而张昭为之雄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而江东盖多士矣。”说明了张昭的吸纳人才之功劳。
[10]王永平.《张昭政治地位之变迁及其与孙权冲突之原因考论》，南京晓庄学院学报.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扬州，2006.1，第3页
[11]（晋）陈寿.《三国志·吴书·鲁肃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68页
[12]（晋）陈寿.《三国志·吴书·甘宁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93页
[13]周莹.孙权帝业研究[D]，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7
[14]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四庫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89，第1473页
[15]（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117页
[16]（元）郝经.《续后汉书》[M].济南：齐鲁书社，2000，第690页
[17]（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61页
[18]（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1页
[19]（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2页
[20]《三国志·魏志·王朗传》记载王朗评价张昭曰“张子布，民之望也，北面而相之。”多年后魏文帝更是“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十分重视张昭。孙权忌惮他当是从建安七年“纳质事件”后就开始的。
[21]（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顾诸葛步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32页
[22]陆绩事见《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329页
[23]（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3页
[24]（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3页
[25]（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关键词：张昭;孙吴;正统观;困境
Abstract：As a scholar in Xuzhou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 famous for his erudition， avoided chaos in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in his middle age， Zhang Zhao was later entrusted by Sun Ce's orders to assist Sun Quan in gradually stabilizing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Cao Cao had legitimacy after he supported the Han Emperor and established a capital in Xudu， so scholars from all over the country accepted Cao Cao's requisition and returned to the Han Dynasty government. Zhang Zhao himself has the idea of respecting orthodoxy and unity. He also hopes to return to the north， but after Sun Quan came to power for several years， he had the ambition of separating south of the Changjiang River and becoming the overlord of one party， which has resulted in serious strategic differences and political stand conflicts with Zhang Zhao. After Jun was defeated in the Red Cliff War， Zhang Zhaobei's desire to return was shattered and he began to be alienated by Sun Quan， falling into a dilemma. However， still maintaining the act of outspoken remonstrance， and devoting himself to his research， Zhang Zhao made academic achievements and finally made a name in history.
Key words：Zhang Zhao;Sun-Wu;Orthodox Sense;Predicament
張昭字子布，彭城人。“少好学，善隶书，从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博览众书，与琅邪赵昱、东海王朗俱发名友善。”1张昭因为博学而成名，和东汉才子王朗，良士赵昱齐名，在士人中具有名望。张昭为避战乱南渡扬州后，孙策主动拜访结交他，委以重任。
一、张昭受孙策托付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指出，孙策初创霸业时，张昭等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彭城张昭、广陵张纮、秦松、陈端等为谋主，伯符以勇锐摧破繇、朗，然能系属士民，修其政理，遂创霸图，亦子布三四公之助。”2点出了张昭在孙策时期发挥的重要辅助作用。
公元194年曹操出征徐州，徐州士人们举家迁徙，张昭南渡长江至江东地区的扬州，孙策立马拜对张昭，待以厚礼，并给予张昭很大的权力管理政权，“孙策创业，命昭为长史、抚军中郎将，升堂拜母，如比肩之旧，文武之事，一以委昭。”3
孙策此前一直为目无汉室的袁术效力，他先是受袁术命攻打朝廷命官—庐江太守陆康，导致其家族“死者半数”，陆康也在围城战中病逝。陆康当时年高德重，在士人中很有名望，孙策此举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接着，孙策于两年后也以袁术部下的身份，攻占了江东六郡。这样一来孙策在江东各个士大夫与豪族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入侵者”形象，使他受到江东各地豪族的敌视，也使孙策在江东的统治基础十分脆弱。
因此孙策才如此重视张昭，张昭少年时即因博学而“发名”，“州里才士陈琳等皆称善之”，很有名望，孙策“乃上为校尉，待以师友之礼”，他称张昭为‘士人贤者’4，可见其名声已远播各处，这样一位知名之人出仕孙策，能大大改善和扭转孙氏政权的负面形象。
此前，孙策已经拜访了同样避乱江东的名士张紘并希望其辅佐自己，《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记载，张纮建议孙策“投丹杨，收兵吴会，”之后“据长江，奋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侔於桓、文。”张纮的建议透露出了安定乱世，恢复汉室的倾向，作为汉末名士，张昭同样具有这种尊汉立场。
公元200年，孙策遭遇行刺，伤情日益恶化，他临终前将政权与继承人孙权托付给张昭，“以弟权讬昭。昭率群僚立而辅之。”《三国志·孙策传》裴松之注引《吴历》载：“策谓昭曰：“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这里的“自取之”不是取代之意，是取事、决断的意思，孙策以此遗令提升张昭辅政地位，十分信任他。周一良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里认为，孙策托孤于张昭之语，借以激励张昭，坚定其尽忠之信念，以战胜敌方。 孙策也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即“正复不克捷”，那么就只能保住孙氏家族而“缓步西归”了，他有此担心，是由于之前孙坚与会稽周氏家族多次交战、攻打庐江导致陆氏家族遭受劫难等原因使他得罪了许多江东豪族。为了压制反对派，孙策更是大诛英豪，而江东豪族之间存在许多姻亲密友关系，导致很多门户敌视孙氏政权。5
雪上加霜的是，江东地区强宗豪帅林立，多有收付流民拥兵自重不归附孙氏之人，“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当时孙氏控制区“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五郡，根本无法控制基层和“深险之地”，导致江东各地的离心倾向日益加重，“宾旅寄寓之士以心不稳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内部人心十分不稳。因此，孙策对未来之事无法预料，故对张昭明言“西归”之事，将宗族安危托付于他。
不过孙策死后，周瑜带领其兵士也前来辅佐孙权，并“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周瑜为中护军，负责督军，似乎地位还在张昭之上，且建安十三年孙权征合肥后，张昭基本脱离了兵事，“自此希复将帅。”6显然兵权越重言语分量越重，因此张昭并非如孔明般总览政事，这导致他日后与东吴主战派的争执中不占上风。
总之，孙策与张昭共事多年，孙策突遭行刺，临终时将孙家托付给张昭，张昭无法辜负;另一方面，张昭作为东汉名士又希望社会能从战火中重新恢复稳定，这种思想反映在他日后的言行中。
二、张昭辅佐孙权巩固政权
如上文所述，孙权继承政权之初，内外局势都十分不明朗，吴书曰：“是时天下分裂，擅命者众。孙策莅事日浅，恩泽未洽，一旦倾陨，士民狼狈，颇有同异。”用张昭的话说就是：“奸宄竞逐，豺狼满道”，内部人心不稳定，外部存有多方敌对势力，可谓危机四伏。
在这种现实状况下，张昭为孙权顺利继位贡献了全部力量，首先，陪孙权骑马出巡诸军，向孙氏宗亲、各士人、武将等表示对孙权的支持7，让江东将士明确了政权归属，“乃身自扶权上马，陈兵而出，然后众心知有所归。”
其次，出面安抚民众与士人，“绥抚百姓，谋馍政治，使得“诸侯宾旅寄寓之士，得用自安”，接着，又着手处理外务，“上表汉室，下移属城，中外将校，各令奉职。”8上表中央是宣告孙氏的政治态度是尊奉汉室，确立了孙氏集团的合法性，下书各地明确宣告孙权继任，令诸将与官吏各司其职，发挥了很好的政治保障作用。可以看出，张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和声望，全面地稳定了江东的秩序。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論张紘》也认为，“权以建安五年嗣位，至十三年规模大定，力能拒操，此昭佐佑镇抚之功亦不细矣。而权之能嗣守江东之业者，皆昭之力也。”
此外，张昭和周瑜一起吸纳各地士人，完善孙氏的政权基础，田余庆先生的论文集《孙吴建国的道路》第三节<宾客去留对孙氏统治的影响>中指出了张昭和周瑜草创建立政权之功，“在孙策时蛰居不出的许多宾客归心孙权，张昭、周瑜在这方面起了突出的作用”，“张昭和周瑜合作所形成的孙吴权力结构，具有吸引宾旅寄寓之士的良好形象...淮泗将领得到文人合作，孙权的统治基础明显扩大了，立足点也大为稳固。这样，孙吴政权就能够在正常的军务、政务之中更多地吸收江东士人参与，逐渐增加江东士人在政权和军队中的比重，逐渐消除江东人和江西人之间的隔阂。”9
王永平教授《张昭政治地位之变迁及其与孙权冲突之原因考论》一文推测严畯与诸葛瑾、步骘三人可能同时为张昭所引荐”。并指出“其他流寓之士如孙邵、是仪、滕胤等，也是孙权统事后陆续入幕的，这都是一些有学养的文士。宾旅寄寓之士进入孙权幕府，是孙吴立国江东的一个重要步骤”10，同样说明了张昭对于完善政权之功劳。
三、孙权的称霸雄心与张昭的分歧
在三国鼎立的局势还未明晰时，东汉士人的普遍心态是寻求一位名主来扫除军阀割据，复兴汉室政权，曹操集团中的荀彧、孔融就是这样，从宏观背景来说，汉末士人对汉家刘氏皇统的复兴寄予希望的，从家乡前往江东避乱的张昭更是比较典型的代表。
而孙权掌权数年后，江东政局渐趋稳定，使他具有了割据江东当一方霸主的野心，这种想法与张昭归附北方的愿望发生了偏离，反映在现实中，就是公元200年的“纳质之议”，公元206年前后的“西征之议”与208年的“战前议降”，表明张昭和孙权之间存在严重的战略分歧和政治立场冲突。
第一件事发生于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后，他寄信给孙权让其送质子于北方，这是曹操在试探孙氏政权对自己是否顺从。孙权召集群人商议此事，当时，曹操拥汉帝，定许都，“汉室”的正统属性，使“张昭、秦松等犹豫不能决”，不过孙权心中已有打算，他“意不欲遣质”，这件事初次展现了孙权、张昭二人的分歧。
因为江东地区的士人们态度犹豫，孙权又与母亲和周瑜进行商议，周瑜直接否决了“纳质”提议，提出先进行观望，如果曹操军力不足以威胁江东，那便没有必要归附他。这符合了孙权的想法，周莹的论文《孙权帝业研究》指出，张昭周瑜二人的立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二件事，关于“西征”江夏郡黄祖之事，是首先由鲁肃向孙权献策的，《三国志鲁肃传》记载鲁肃之言曰，“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11他不仅拟定了西征江夏，进而征服荆州刘表的计划，更明确提出要“鼎足”江东割据一方，可谓是正中孙权下怀。鲁肃为淮北地区豪强出身，三国志本传记载他早年就与周瑜有交情，孙策死后，周瑜极力挽留想要北归家乡的鲁肃，并将其推荐给孙权，鲁肃与周瑜属于主战派。还是在《三国志》鲁肃本传中，张昭针对鲁肃此言，对他进行了抨击，“非肃谦下不足，颇訾毁之，云肃年少粗疏，未可用”，可以看出，“粗疏”“谦下不足”并不是鲁肃被非议的重点，张昭实则是批评鲁肃“汉室不可复兴”同时又劝孙权“鼎足江东”的言论不可取，其时，汉帝刘协正在许都安坐，曹操的不臣之心尚未显露，何谈不能“复兴”汉室呢？但是鲁肃的话符合孙权的心意，“权不以介意，益贵重之。”鲁肃越来越受孙权器重，周瑜、鲁肃和孙权的战略思想达成了一致。 不久，恰逢黄祖健将甘宁来投奔孙权，甘宁就“西征”之事同样向孙权献策，“宁陈计曰：‘今汉祚日微...南荆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诚是国之西势也...图之之计，宜先取黄祖...至尊今往，其破可必...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对此，孙权“深纳之。”
张昭听后，明确表示反对，“张昭时在坐，难曰‘吴下业业，若军果行，恐必致乱。’他以吴地局势不稳为由，加以阻止战事，体现了张昭反对霸业和割据的立场，因为只有回归汉室才是这些士人的心中所愿。但甘宁反以张昭受孙策托付而讥讽他，“宁谓昭曰：‘国家以萧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忧乱，奚以希慕古人乎？’”12张昭等士人虽为顾命之臣，却与孙权和几位主要将领的理念越来越相抵触，此后孙权于公元207年，208年春连续出兵攻打江夏黄祖，“权遂西，果禽祖，尽获其士众。遂授宁兵，屯当口。”最终大获全胜，导致战略话语权更为“主战派”所把持。
第三件事就是“战前议降”，建安十三年夏，曹操明确表示希望孙权归附北方，而江东大部分士人都持“投降”之意，《三国志鲁肃传》记载，“会权得曹公欲东之问，与诸将议，皆劝权迎之。”《三国志周瑜传》记载，“议者咸曰...谓大计不如迎之。”表明江东当时大部分士人立场都是愿意北归的，其中当然包括尊奉汉室正统的张昭，当时，曹操以汉朝丞相身份招纳孙权，而汉帝具有政治合法性，此前已有多位流落在外的士人接受汉朝尚书令荀彧的征辟，前往许都任职了，之前暂居于江东地区的王朗、华歆被曹操征召后，便立即北归中央，名士许靖即使颠沛辗转于各地，也不委身于其他集团，一心想回归汉朝，张昭和许靖等人的立场是一致的，这就是“正统”政权的吸引力。周莹硕士论文《孙权帝业研究》提到，“张昭他生于汉永寿二年156，历经桓、灵、少、献四朝，34岁经历董卓之乱，前半生均是在东汉度过。其尊汉立场有深刻的时代烙印。”13这一分析是准确的。
而且从现实局势上来说，当时曹操已收服河北地区，刘琮又举荆州归降曹操，双方实力对比差距不小，如果执意开战，很可能导致孙氏家族兵败人亡，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论张昭》一节就认为，“昭之议迎操，乃过为权计，不欲以孤注一掷，亦用策‘缓步西归’之言耳。”14
然而孙权此前既然已经有了割据的想法，此时肯定不会轻易屈服于曹操的，并且主战派周瑜和鲁肃二人也支持孙权与曹操开战，“惟瑜、肃执拒之议，意与权同。”15
《三国志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记载孙权于散会后私见周瑜时说，“子布、文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赞孤也。”孙权认为，张昭和秦松等士人希望北归，是考虑自己的私人利益。孙权这种看法是从个人的立场出发的，然而在当时归附汉帝朝廷才是众望所归，并非“私虑”，郝经《续后汉书》就指出，张昭劝孙权迎曹操是“志存汉室，以王道为度，初不事夫偏霸也。”并称赞曰，“此昭之所以为昭，岂浅浅功利之徒所能识哉！”16他认为，这是“王道”与“浅浅功利”的对比。
“王道”在当时就指的是匡扶汉室、维护汉朝统一秩序，“功利之徒”自然指的是力主维持割据的主战派周瑜等人，周瑜不赞成众位士人的看法，他对孙权提出，曹操实为汉贼，而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17周瑜提出作战的名义为除贼靖难，为孙权的割据找到了理由，孙权听后大喜，张昭等人的建议再次被否决。张昭从始至终是反对割据而崇正统的，“不事夫偏霸也”，裴松之在张昭本传后的评价就认为：“张昭劝迎曹公，所存岂不远乎？夫其扬休正色，委质孙氏，诚以厄运初遘，涂炭方始，自策及权，才略足辅，是以尽诚匡弼，以成其业，上籓汉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计，本非其志也。”18经历过两汉大一统政权之后，当时的人们都不再希望出现战乱，在乱世中更希望天下尽快统一，这也是十分现实的考虑。
张昭年少读书时，曾经“从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春秋》学是两汉时期很流行的学术内容，大一统观念在《春秋》一书中是最突出的，明乎于此，才能更客观地分析张昭赤壁之战前主降立场背后深层的中国古代深厚的政治文化传统。
四、矛盾激化与张昭逐渐失势
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曹军被孙刘联军击败，公元209年刘备表孙权为车骑将军，北方暂时无力收服南方领土，张昭的北归愿望破灭，一个“投降派”的标签就此刻在了他身上。此后他虽然保持直言进谏，“昭每朝见，辞气壮厉，义形於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进见”19，却被孙权疏远。孙权称帝时，大力推崇周瑜和鲁肃的功绩，却对张昭讽刺至极，认为如果听他之议，现在只能“乞食”了，两相对比之下，张昭的失势愈发明显，孙权更是开始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之感。
張昭博学多才，有威仪，因此在北方士人很有名望，然而这种“知名南北”的影响力20，渐渐为孙权所忌惮。吴国两度任命丞相之际，张昭因为拥有崇高名望，“众议归昭”，但孙权皆未考虑张昭，还称其“性刚”，不宜为相。这充分反映了二人之间的不和，因此陈寿说张昭“以严见惮，以高见外，既不处宰相，又不登师保，从容闾巷，养老而已”21。
其实，不只是张昭受到猜忌，江东本地的名士如果与孙权不积极合作，都会遭到贬黜与谴责，首先陆绩便是一个例证。
陆氏本就因孙策围攻庐江而与孙氏结下血仇，陆绩又因与孙权之志向迥异，便不视其为君主。历史记载，陆康博学多识，与名士虞翻、庞统相善，孙权统事后，出于吴郡陆氏的家族影响力，征辟陆绩为奏曹掾，但陆绩与孙权貌合神离，最终“以直道见惮”，被孙权外放为边远之地交州地区的郁林太守，被排斥出了统治中心，无独有偶，张昭也是“以严见惮”，被孙权疏远，陆绩因病早逝，临终前为自己作传曰：“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又曰：“从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恨不及见也。”22“有汉志士”一词就足以说明一切，而陆绩对日后“同轨同文”的向往，更是对天下统一的热切期望。陆绩与张昭同样作为“意在儒雅”的礼法之士，政治立场是如此一致，正反映了士人们对于恢复汉室与天下统一秩序的崇高志向。 公元232年，孙权执意派出大规模使团前去册封公孙渊为燕王，张昭为孙吴政权而考虑，力谏孙权不予理睬，但孙权却手握剑柄大发雷霆地说，“吴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於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传达了对张昭地位的不满，说明孙权一直对张昭充满忌惮。
张昭没有屈服于孙权的无礼威胁，他熟视孙权曰：‘臣虽知言不用，每竭愚忠者，诚以太后临崩，呼老臣於床下，遗诏顾命之言故在耳。’23指出自己受到孙策与吴夫人的托付，应该做到直言进谏，也暗示了孙权对自己这位老臣的失礼行为，孙权方才醒悟，与张昭对泣。但比起对张昭的歉意，孙权更多可能后悔于一时冲动对于自己君主形象的破坏，因为孙权依然派出了大规模册封使。
孙权的失态撕裂了二人本就紧张的关系，导致张昭心灰意冷，“称疾不朝”，后来，孙权多次致歉，乃至于进行了“堵门”“拆门”的闹剧般行为，张昭才无奈复出，然而二人只是在表面上达成了和解，，因为张昭对孙权说，“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属陛下，而以陛下属老臣，是以思尽臣节，以报厚恩，使泯没之后，有可称述，而意虑浅短，违逆盛旨...不图复蒙引见，得奉帷幄。然臣愚心所以事国，志在忠益，毕命而已。若乃变心易虑，以偷荣取容，此臣所不能也。”24张昭提起自己因顾命之任，而不敢背离诺言，不过他也知道自从二人产生根本性的分歧后，矛盾已经难以调和了，所以称自己“意虑浅短，违逆盛旨”，不过张昭又强调不会“变心”“偷荣”，言语之间显然对于孙权的“见外”和称霸之志是不满的。
五、结语
孙权称帝建国后，张昭选择辞官隐退，“权既称尊号，昭以老病，上还官位及所统领。”与之相对比的是，鲁肃于周瑜病逝后，一直担任荆州都督，为战略要地长江上游地区统帅，《三国志鲁肃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评价鲁肃说：“善谈论，能属文辞，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周瑜之后，肃为之冠”，“肃为之冠”就指出了鲁肃在政权中的地位，也反映了张昭虽有辅政之名，地位却早已不复当年。张昭心知不容于新朝，便专心治学，晚年“在里宅无事，著春秋左氏传解及论语注。”
虽然不再强硬抗争，但晚年张昭也表露出对战事的厌恶，他不满从子张奋热心武事，“昭弟子奋年二十，造作攻城大攻车，为步骘所荐。昭不愿曰：‘汝年尚少，何为自委於军旅乎？’奋对曰：‘昔童汪死难，子奇治阿，奋实不才耳，於年不为少也。’遂领兵为将军，连有功效。”25年轻一代由于自小成长于东吴，受时代与局势影响，几乎都有建功立业之志，诸葛恪也是如此。张昭对张奋不满，然而孙吴早已正式建国称号，天下三分之势已稳固，时代彻底翻过了东汉的旧篇章，一去不复返。不论是出于节义的考虑还是现实的考量，张昭都不可能从江东一走了之。
虽然如此，他仍一直维持着士大夫的尊严，并且潜心治学，取得了学术成就，最后总算青史留名，如前所引，郝经于《续后汉书》评价张昭是孙氏之兴的“佐命之臣”，称赞他“以硕儒元老，顾受遗托，忠鲠强谏，有不可犯之色，与不可夺之节，汲黯、萧望之之流也。虽以严见惮。终于疏外，而耆德峻望，殷勤敌国，增重江表，足以揭桓王之美，明大帝之盛业也。使谏行言听，有吴功烈岂止是哉！其劝权迎操，志存汉室，以王道为度，初不事夫偏霸也。此昭之所以为昭，岂浅浅功利之徒所能识哉。”可谓是对张昭的一生全面而恰当的评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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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何焯《义门读书记》第二十八卷《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中华书局1987版，第192页
[3]（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071页
[4]（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19页
[5] 孙策所诛者多为地方势力豪强，而被杀者之一高岱就有很强的社会关系与影响力，田余庆先生《孙策诛戮英豪问题》一文对此有详尽的论证：“高岱所友八人，其中有吴四姓之张允，以轻财重士名显州郡;还有吴兴大姓沈缗。吴兴沈氏又与盛宪为姻家，沈瑜、沈仪为盛宪外孙;沈仪又与吴四姓之陆绩为友，可见江东英豪名土与孙策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仇隙甚多。”田余庆.《孙吴建国的道路——论孙吴政权的江东化》.《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73页
[6]此事见《三国志张昭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记载：“后黄巾贼起，昭讨平之。权征合肥，命昭别讨匡琦，又督领诸将，攻破豫章贼率周凤等於南城。自此希复将帅，常在左右，为谋谟臣。”p1220
[7]对于此事《三国志吴主传》记载为，“策长史张昭谓权曰：‘孝廉，此宁哭时邪？况今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乃改易权服，扶令上马，使出巡军。”
[8]（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0页
[9]田先生同时还引陆机的文章《辨亡论》加以补充：“宾礼名贤，而张昭为之雄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而江东盖多士矣。”说明了张昭的吸纳人才之功劳。
[10]王永平.《张昭政治地位之变迁及其与孙权冲突之原因考论》，南京晓庄学院学报.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扬州，2006.1，第3页
[11]（晋）陈寿.《三国志·吴书·鲁肃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68页
[12]（晋）陈寿.《三国志·吴书·甘宁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93页
[13]周莹.孙权帝业研究[D]，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7
[14]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四庫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89，第1473页
[15]（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117页
[16]（元）郝经.《续后汉书》[M].济南：齐鲁书社，2000，第690页
[17]（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61页
[18]（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1页
[19]（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2页
[20]《三国志·魏志·王朗传》记载王朗评价张昭曰“张子布，民之望也，北面而相之。”多年后魏文帝更是“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十分重视张昭。孙权忌惮他当是从建安七年“纳质事件”后就开始的。
[21]（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顾诸葛步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32页
[22]陆绩事见《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329页
[23]（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3页
[24]（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1223页
[25]（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71年版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