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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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极夏彦,日本当代炙手可热的推理作家。1994年以妖怪为主题创作了划时代的推理小说《姑获鸟之夏》,并获得讲谈杜的赏识而得以出版。1995年发表京极堂系列的第二篇《魍魉之匣》,获得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后被改编成动画,而其后的小说如1995年的《狂骨之梦》和1996年的《铁鼠之槛》等也极受好评。除此之外,也有创作时代(古代)小说,《嗤笑的伊右卫门》1997年获得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窥觊小平次》2003年获得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2004年,时代小说《后巷说百物语》获得第一百三十届直木奖。
  
  推理小说家中的“妖怪”
  
  托日本动画片的福,现在我给别人说我喜欢看推理故事的时候,对方都会做恍然大悟状,然后说:“我知道了,《名侦探柯南》。”
  是,《柯南》的确是很好看的推理作品,大红大紫。但是他也只是众多推理故事中的某一个主角,这个系列故事也是无数推理作品中比较出名的一个而已。
  虽然近代推理小说的起源应该是西方,公认的鼻祖是爱伦·坡,使之成为独立类型文学之一的是阿·柯南道尔爵士,以及后来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范·达因等人,但是要论这种类型文学的繁荣,却是二战前后的日本。
  当西方推理的黄金年代过去以后,日本作家创作出了很多流派的推理文学,还有如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这样的大家。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岛田庄司举起了“新本格推理”的大旗一现代的日本推理小说,往往有更新奇的案件和更机巧的诡计,作者和读者们隔着书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新本格派的作家们都坚持着“因为如此,所以得到那个,于是罪犯就是你”这样一个本格推理中常用的解谜方式,但是由于读者的口味越来越刁,而前辈们使用过的手法也不能去模仿(当然一个作家的自尊也不允许模仿),所以创新就成了当务之急。
  京极夏彦就是在推理文学发展过程中杀出的一匹黑马,而且是变异的那种。
  当年范·达因曾经制定过推理小说的二十条规则,尽管有些教条,但是对于“怪力乱神”的否定是铁的纪律。京极夏彦却恰恰剑走偏锋,把系列故事中的侦探设定成一个神社的神主,还有身怀特异功能的朋友,然后每一个案子几乎都涉及妖怪的传说。
  来看看他的一系列小说:《姑获鸟之夏》《魍魉之匣》《狂骨之梦》《铁鼠之栅》《络新妇之理》……姑获鸟、魍魉、狂骨、铁鼠、络新妇……这些都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
  很惭愧,我是一个外文白痴,对日语一窍不通,因此只读过他目前翻译成中文的部分作品。但仅仅从这些作品中已经能够看出:京极夏彦的作品之所以能在多如牛毛的日本推理故事中脱颖而出,作者本人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作品中的案件透露着诡异阴森的气氛,而且表面上看来都脱离了现实。作者用大篇大篇的叙述和辩论阐述自己的世界观和新看法,其中还包括各国的民俗文化、心理学和神学领域的问题、历史的考证等等,其知识面的广博,让人读起来很佩服,同时也有种另类思维的快感。
  从京极夏彦系列作品的主角京极堂主中禅寺秋彦的口中,妖怪的研究和案件推理结合在了一起。一个妖怪的产生与人的行为、思想,到底是怎么结合起来的?是妖怪做下的罪孽还是人做下的?为什么妖怪会一直夹杂在人类的生活中?对于世界的认识该怎么分析?
  读京极夏彦的推理作品,其实很像一个思辩的过程,他主张“没有不可思议之事”,把妖怪的谜用证据和推理来解决,但是他又不完全承认科学——科学在他的眼中和宗教一样都是信仰,他更肯定未知的领域。这样矛盾而又合理的状态,使得京极夏彦的作品独树一帜,很有嚼头。
  从读者的心理来说,单看一个精彩的故事,当然很好,而这个故事有更多知识层面和道德层面的思考时,分量就重了。
  
  日本妖怪很有趣
  
  日本的推理作家不少,能把妖怪和推理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估计就是京极夏彦这蝎子尾巴了。他对于日本妖怪文化的投入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不得不说,他的作品之所以精彩,跟他对妖怪文化的钻研不无关系,因为日本妖怪文化本身,就有一种很诡谲的魅力。
  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中,这个只有38万平方公里、1.2亿人的岛国上有六百多种妖怪,有记录的就有两三百种,是名副其实的妖怪列岛。在日本,走在乡间冷不丁就能看到一个小神社,有可能是神道教的正神,也有可能就是当地普通的妖怪,比如狸猫精、九尾狐等。在日本人眼里,灯笼能成妖怪(灯笼怪),猫能成妖怪(猫又),三味线能成妖怪(三味长老),就是贫瘠的土地也能成妖怪(病田)。他们有专门住河里的妖怪(河童),有下雪时出来的妖怪(雪女)。还有在海上出没的妖怪(舟幽灵)……
  总而言之,在日本不遇到妖怪是不可能的,了解日本文化而不了解妖怪,也是不行的。
  日本文化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就连妖怪文化也不例外,其实有70%左右的日本妖怪都来自于中国,但是在日本很快就被改造了,开始具有独立的生命。
  我们从小就听《聊斋》故事和其他的神怪传说,所以知道除了在《山海经》《封神榜》和《西游记》等正经典籍中有提到的一些著名的和从天界偷偷下凡的以外,其余妖怪都是野生的,随时上场随时退场,任何奇幻小说里它们都可以临时打个酱油,最后演员表上都不打大名的,只有某狐精、某蛇精、某鲤鱼精等等。不信请立即回答我,插足了小白龙和他老婆的那个第三者九头虫叫什么?而且在很多时候,妖怪们出现的地点、各自的特性,都比较模糊。偶尔将狐狸精和黄鼠狼精换一换,也不会对故事产生太大的影响。所以中国的妖怪们是奔放的、自由的、逮不着的。
  日本的各种妖怪则是有名有姓,有特定的活动区域,有固定的传说来历、外貌、形状,以及胃口。比起中国的妖怪来,它们似乎更加有根有据。并且被分门别类地排好,甚至还有专门的研究机构,成为人类文化学的分支之一。这固然和日本人较真的个性有关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更是由于日本人对于妖怪文化兴趣浓厚,不断完善设定。
  例如“小豆洗”,这个妖怪又叫做“洗豆婆婆”,总在河岸边洗豆子边唱歌,什么“洗小豆呀,抓人吃呀,刷拉刷拉”。如果有人靠近它,就会被陷害,掉到河里去。除此以外它不会出现在人们家里,也不会突然跑到大海边,更不会摇身一变去干别的。
  再例如“铁鼠”,这个妖怪的来历是平安时代的一个和尚,叫做赖豪阿阁梨,替天皇求子成功,结果天皇违背约定,它于是化为八万四千只巨鼠,用铁一般的牙齿把比叡山的佛经佛像都咬坏了。不会有别的老鼠能修炼成这样,凡说到“铁鼠”,必然特指这个主角。
  所以日本的妖怪啊,都是上了户口的。
  
  妖怪所辣之处,妖怪所去之处
  
  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当人还对自然很谦虚的时候。世间万物都显得神秘莫测。妖怪的诞生非常筒单——
  回忆一下,小时候爸妈都不在家。晚上一个人睡在房间里,我们总觉得周围很可怕,连风吹树叶都会毛骨悚然,偶尔看到一个可疑的影子,都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可怕想象。   妖怪就是从远古人类的想象中诞生的,它们在那一片虚空的黑暗中,慢慢被捏出了形状,然后逐渐走出来。
  日本地理条件很特殊,终年地震不断,使得日本人长期活得提心吊胆。他们最出名的科幻片《日本沉没》拍了一次还要拍第二次,就是体现了民众长期存在的危机感,所以日本人对于神秘文化的崇拜就比较好理解了。
  于是,对于未知的猜测和敬畏让妖怪这种东西在日本人眼里充满了魅力。
  在这里要讲一个故事——
  公元8世纪后期,桓武天皇在建造长冈京的时候因为宠臣被杀,于是将涉及暗杀事件的弟弟早良亲王流放。早良亲王为了证明清白而绝食,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并以罪人的身份被草革埋葬。结果五年以后,天皇的宠妃、皇后和母亲一一猝死,孩子也生了重病。接下来几年全国大旱,瘟疫流行,死了很多人。然后又出现了神宫着火、河川泛滥、京城淹水等等灾祸,搞得天皇心神不宁。于是天皇和其他大臣都认为。这一切都是早良亲王的怨灵作祟,郑重其事地进行了祭拜,然后把都城迁到了平安京。从此开创了日本历史上约四百多年的平安时代,在这个时代诞生了很多影响深远的文学艺术作品,最有名的就是《源氏物语》。而平安京今天叫做“京都”,已经是日本有千年历史的名城了。
  因为对超自然现象的猜度和恐惧,可以让天皇放弃一座都城,从这个故事中能感受到超自然力量在日本人心中的巨大影响力。
  妖怪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超自然力量的代表。
  这样的文化背景,使得妖怪的传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被补充和完善,就好像皮格马利翁的美女,是从一块大石头慢慢雕琢、修饰,最后变成了真人。
  在这里多提一下几位著名的妖怪画师,他们把一直流传的妖怪传说化为了具体的纸上形象,这样也无意中让妖怪们更加“规范”了。
  最早的大概应该算室町时代的土佐光信,不过后来为更多人熟悉的则是江户时代的鸟山石燕和葛饰北斋。要说真正把妖怪画得又全又透的,则应该算是当代的漫画家水木茂了。水木茂对妖怪研究深入到什么程度,有多权威呢?举个例子吧,就连怪才京极夏彦也是他的狂热粉丝,甚至自称是他的弟子。
  这样一代一代的积累,口头的传说,古籍的记录,绘画的流传,小说的描述,电影电视的立体表现,现在日本的妖怪事业真算得上欣欣向荣了。
  那么,日本妖怪给人们带来的就仅仅是猎奇的刺激和对未知的好奇想象吗?
  日本民俗学的奠基者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妖怪最大特征就在于它具有两面性,善恶可以互相转换。
  这一点么,大约从三池岽史的电影《妖怪大战争》中能窥视到一二,这部连水木茂和京极夏彦也有份参与的电影汇集了日本最有名的妖怪。在电影中,妖怪们就像是人一样各有各的性格,有善也有恶。原本作恶的妖怪们也会帮助人,而一些原本无害的妖怪在经过折磨后变成了可怕的害人机器。
  也就是说,其实妖怪的故事和属性虽然是固定的,但是人类怎么看待它们——或者说,怎么对待它们——就会让它们的善恶作用产生变化。
  比如天狗,这个妖怪是高级妖怪,力量强大,非常恐怖。传说它在山里,常常诱骗迷路的小孩儿,把他们吃掉,而且还能吞月亮。但是在众多的天狗中,也有积德行善的,例如有个名字是鬼一法眼的天狗,就帮助了日本古代著名的英雄源义经,又教本事又管吃管住,最后让他报了大仇!
  让我们再用日本的流行文化举例。《地狱老师》这部漫画中就描绘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妖怪,《火影忍者》中也出现了名目繁多的妖怪,有好有坏,但是前不久的动画《夏日友人帐》,就出现了一个超级可爱的变成了猫的犬神。
  啊,大概看出来了吧,其实妖怪是一面镜子,照映出的是人的善恶。
  不管人类怎么描绘它们,但只要是从人的手中写出、口中说出的东西,必然会带上人的主观色彩。所以恐怖的妖怪也好,被供奉起来成为保护神的妖怪也好,都是人的善恶在主导。
  梦枕貘在他的小说《阴阳师·虫姬》中写过一句话:“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这个“鬼”正是人的内心。这个“鬼”有善恶,使得他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面前的人或是敬重或是憎恶。然而妖怪的故事,以及对妖怪的描述,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内心的“鬼”释放出来,显出形状。
  妖怪文化让人着迷的不仅仅是它光怪陆离的情节和狰狞恐怖的面目,还有人类投射在它身上的自己的影子。
  至今有些日本人仍然相信,妖怪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也相信,它们不仅存在于虚空。存在于山林和河流,也存在于各种小说、漫画、电影、诗歌之中,更存在于人心中。而且只要人类还存在,妖怪就会蛰伏在人群里,静悄悄地呼吸,并渐渐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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