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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与王璐雪的视线一接触,于柏山便知事发了。
“解释一下这个吧。”
坐在大班台后的王璐雪用眼神指着桌面上的棕黄色档案袋,档案袋封面上写着于柏山的名字。
“我辞职。”于柏山强压着沮丧,他既不想暴跳如雷也不想痛哭流涕,只是努力让自己的狼狈看起来体面些。
很明顯,他扫了王璐雪的兴。“就这样。”王璐雪眯缝了一下眼,似乎要把于柏山看得更清楚些。
于柏山沉默,他的简历造了假,但是工作没有。他比其他人更努力,业绩都是风里雨里熬出来的,没有欺上瞒下,也没有吃里爬外,每一分酬劳都清白、干净。
“我会把手上的单子都交出来。”于柏山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些惋惜。手里有笔单子就差临门一脚了,若是做成了,提成足可以支付他和夏筠晨的婚宴费用。
“如果你的解释让我满意,我可以考虑让你做完这一个季度。”王璐雪双手手指交叉,撑着下巴,手肘立在桌面上。
这是个诱惑。于柏山迅速瞟了一眼王璐雪,他不敢对这个女人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她不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更何况她只是老板娘,真正有决定权的人是老板马浩。
“要是把坐牢的事写进简历,你们不可能雇我。”于柏山犹豫着说,“可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来养家糊口。这是现实,我不是存心骗人。”
“养家?孩子多大了?”
女人的关注点歪了楼,于柏山愣了愣:“没孩子,还没结婚,快结了,我爸妈年纪大了,我说的是这个。那个……老婆孩子,将来也是要养的。”
王璐雪被于柏山结结巴巴的表述逗笑了。
“你女朋友知道你坐过牢吗?不会是骗了人家大姑娘吧?”
“没有!”于柏山加强了重音,“她一直等着我出来的。”
王璐雪很意外,这些答案正在瓦解她最初的判断和计划。
“当时,是有什么苦衷吧?”
于柏山不认为她有资格深挖自己的隐私,但由于仍抱着一丝希望,所以还是忍气吞声地如实回答。
“在街上抓一个混蛋,伤到了不相干的人——那个人,截肢了,双腿。”
最简单的话里包含着最刻骨铭心的画面:飞速行驶的车,满车厢的烈酒味,失控的理智,近在咫尺的仇人,突然窜出的陌生人……身体飞起来又砸下去,血泊里的脸在抽搐,脑子里的黑洞……一切宛如昨日,这是两家人的伤口,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方痊愈。
“那混蛋跟你有仇?”
于柏山垂下眼睑,藏起心里的仇恨——人们害怕仇恨,也害怕怀抱仇恨的人,自卫的本能会让他们排挤那些心怀仇恨的人。除此之外,他也不愿意提起那混蛋,夏筠晨需要新的人生。她至今仍做噩梦,有时会偷偷从他身边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掉眼泪。而他,只能装睡,不敢去安慰。因为安慰是另一种提醒,那恰恰是她不需要的。
“你回去吧。”王璐雪没有等到回答便不再问了,她陷入另一堆思考里。
“你还没说公司打算怎么处理我。”
“先去工作吧,我再想想。”
悬着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但至少还没落下来,于柏山的幸运和痛苦系在同一件事上。他买了一束红玫瑰回到公寓,把它们插在瓶子里,绝口不提他的焦虑。但夏筠晨很敏感,仅仅通过男友插花的姿势就觉察到了异样。但她不敢问,这些年她养成了不问的习惯,也训练出了不答的技能。不多问可减少她听到刺耳之语的可能性,沉默则可减少她被提问的概率。
她烧了四菜一汤外加一个甜品。闲暇时间,她报了两个烹饪班,如今,做饭是她最大的兴趣。她看着于柏山狼吞虎咽,知道他的满口称赞是为了表达他的在乎,但太过用力。
吃完了饭,于柏山便开始收碗洗碗,执意让她去看电视。她喜欢综艺,信息量小,快乐率不低,由得不需要去思考的事物占据时间和大脑。
这一夜,她失眠了,于柏山也睡得不安稳。
二
于柏山心不在焉地听着销售主管陈永的训话,会开到三十分钟的时候,老板马浩走进来了。他沉着脸,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于柏山心虚,被人揭底已超过三天,王璐雪那边却毫无动静。有两次他在大门口遇到她,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现在是否到了该算账的时候?
“开会开会,花这么多时间开会,工作谁来做?我做?团队不是靠开会带出来的!没业绩你就是开出花来了也没用!从今天起,开会时间每周不准超过半小时!”出乎意料,马浩的火力都是冲着陈永的,陈永的脸涨得通红,甚是尴尬。
没有无缘无故的失宠。果然,一周后,人事部拿出了新的业绩考核指标,半个月后,陈永便评为不合格管理者被劝退。紧接着进来的空降兵吴丹是个海归,才回国两个月,地皮都没踩热就要上阵。众人觉得更不靠谱,只是马浩把此人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家也只好跟着溜须拍马。对此,老板娘王璐雪坚决反对,两口子在办公室里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冷战,最后王璐雪发起了股东会投票。马浩保住了吴丹,但是却被迫新开了一个销售二部,在此部门经理入职之前,王璐雪兼任部门负责人。之后便是人才抢夺大战,王璐雪施手段拉走了三名骨干。
没过几天,王璐雪便让于柏山加入自己的团队。于柏山受宠若惊,找借口说自己不想放弃手上的单子,舍不得那笔高额的提成。王璐雪当天晚上便把比提成还高出两倍的重金打进他的银行卡,并强调,自己一定会继续为他保密。这样的恩威并施,于柏山只能就范,移交业务。
“放心吧,有我罩着你,马浩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当初要不是我爸爸,他这公司根本就做不起来,”王璐雪对自己的丈夫毫不留情,“他以为这么轻易就都进他口袋了?看我怎么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这话算是掏心掏肺了,但于柏山却听得心惊胆战,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职场政治,却没想到还掺杂了夫妻恩怨。有些女人可以这一刻翻脸无情,下一刻又柔情似水,总之不是跟着心情变,就是跟着利益变。越是有能力的女人,这变起来的影响力就越是可怕,如果哪天王璐雪想要吹另一阵风,那他的结果会是什么?
于柏山回到夏筠晨身边去压惊,只说换了部门,老板娘不好惹,可能随时会被炒鱿鱼。夏筠晨温温柔柔地劝他不要担心:“天生我才必有用,你这样聪明勤奋,必定会顺风顺水的。”于柏山搂着夏筠晨,忽然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王璐雪掏完了心肺,接下来就是培植心腹,于柏山是重点对象。于柏山估计她可能期望自己感恩戴德,但自己感觉骑虎难下,决定熬过年底拿了年终奖就跳槽。王璐雪为了拿下客户几乎都是亲赴饭局,而于柏山则被带去挡酒,但总有只认诚意不懂怜香惜玉的,王璐雪就非得展示出一番豪气来不可。若她喝醉了,于柏山便找代驾并将其送回家。此时王璐雪与马浩已经分居。于和王的一来二去,被好事者风传后变了味道,再加上居心叵测者的刻意造谣,闲言闲语便逐渐在公司里蔓延开来。
在这种情况下,于柏山被迫提出辞职,而王璐雪要求他陪自己签下即将到手的最后一个大单再说,并承诺给他丰厚的提成。
这一次的客户彭新俊以小变态的恶趣味著称,他拒绝任何人替王璐雪挡酒,并把于柏山支开,让他去五十公里外的酒庄取一瓶红酒。还设了赌局,若王璐雪在于柏山回来之前没醉趴下,便当场签单。
于柏山打电话联系了过去的狱友沈葵,后者当年因意外伤人入狱,如今在开网约车。于柏山让沈葵冒充自己去了酒庄,他本人则在附近超市随便买了一瓶同品牌、年份却不同的红酒。果然,彭新俊嘱咐手下在王璐雪的酒里下药,千钧一发之际,于柏山出现,当着彭新俊的面砸碎了假红酒瓶,要求他履约。
彭新俊满腹狐疑地打电话问了酒庄,得知酒确实被一个叫于柏山的给取走了,只得阴着脸签了合同。得知真相后,王璐雪拿了十万元给于柏山,并许以更高的薪酬和职位,要他继续留在公司帮她。
后来,于柏山才知道,彭新俊其实早与马浩勾结,那一天的局就是二人联手设下的。庆功宴上,王璐雪喝得酩酊大醉,大哭着细数马浩的种种罪状,其中自然包括他的那些地下情人。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场,只有于柏山被王璐雪死死拽住。最后,于柏山扶着王璐雪走出饭店,后者在上车时一个不小心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举着手机对着他俩咔咔拍照,之后飞速跑走。很明显,那人一直在跟踪他们并等待时机。
于柏山赶紧打电话给夏筠晨,让她马上坐出租车过来帮忙。匆匆赶来的夏筠晨见了风韵十足的王璐雪,微有些不快,但男朋友的处理方式她是满意的,所以也还是很尽心地给王璐雪清理了被吐脏的衣服,并和于柏山一起把她送回了公寓。
回家路上,于柏山把公司謠言和假简历暴露的事都说了出来,夏筠晨却反对他立刻辞职。
“他们现在没离婚就是财产问题还没处理好,这夫妻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辞职了,马老板肯定死咬着你和王璐雪有问题,把她搞成过错方。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既然马老板都已经那么明目张胆地搞外遇了,王璐雪手上不可能没有证据。她怎么不拿着证据去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应该很占优势才对呢!”
“也许马浩转移了财产,”于柏山说出最大可能性,“而王璐雪还没把握拿回来。这种事,马浩肯定做得出来。”
“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思呢?”夏筠晨叹了口气,“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想的。”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于柏山搂住夏筠晨的肩膀拍了拍,“不是一种人啊,我们可能永远都搞不懂。”
三
王璐雪隔了一日才来上班,大约是觉得酒后失态丢了脸,要想点儿法子来挽回。因此,她一到公司就宣布了新的绩效方案,成功地把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引回到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上。
于柏山则故意找了一个借口出差,夏筠晨亲自把他送到机场,然后提着行李回了娘家。
父母至今不知道夏筠晨身上发生的事,虽然于柏山伤人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女儿,但在他们眼里,夏筠晨反倒成了于柏山的受害者——一个性格冲动且前途尽毁的男人,就该有自知之明,别再去耽误姑娘的未来了。
看到夏筠晨回家,父母都很高兴,觉得这是两人关系破裂的好兆头。临近中午,夏筠晨与刚在宾馆安顿下来的于柏山通了电话,互相嘘寒问暖一番后,心情才微微平静下来。
当晚,父母家来了客人,正是他家多年的老友、夏筠晨的大学老师魏德光。夏筠晨知道,父母无非想找个长辈来开导开导自己,但魏德光倒劝他们,要相信女儿的判断力。夏筠晨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警察上门,要她去认尸。原来,大学同学、曾经非礼过她的邓成康死了。
白布下的邓成康瘦骨嶙峋,致命伤在心脏部位,其余地方的皮肤完好,基本是一刀毙命。她担心,警察找她来认尸的原因,是于柏山不甘心那五年的牢狱之灾,所以杀了邓成康泄愤。
邓成康的弟弟邓成杰凶狠地瞪着自己,这些年,邓成杰一直声称,哥哥非礼自己是于柏山和她的阴谋。
夏筠晨不说话,警察把她带进一间小办公室。
“我叫肖展。”坐在桌对面的警察主动先介绍自己,“谢谢你配合我们工作。”
“不知道该说什么。”夏筠晨有些尴尬。
“邓成康曾经对不起你,”肖展选择了非常温和的词语,“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多问题。”
“都过去了。”夏筠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被愤怒烧的。
“邓成康,”肖展说道,“几年来犯过好几起盗窃案……可能还有其他案子。你的男友是有嫌疑的,但我们会认真调查。”
“这些年他过得很苦,没有人会走回头路。我们说好了,他也发过誓,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再回到监狱去。还有,他正在外地出差,没有作案时间。”
肖展微笑了一下:“别紧张,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他还有其他通讯方式吗?” “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但他临走之前跟我说过,这次可能要去山里几天,也许,那边信号不好。”夏筠晨迅速寻找到一个出口。
“于柏山的公司是做文具销售的,去山里开发市场?”
“不是去开发市场,是去见一个大客户,那人经常住在山里。如果能说动他下个大单,那今年的任务就能提前完成,他想去试试看。我们快结婚了,他想多赚点儿钱。”
夏筠晨惊讶自己竟如此会说谎,对面的警察看起来像是有几分信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在警察找到于柏山之前他们先沟通好,大家说词一致才好过关。
“你们计划什么时候结婚?”
“十月六日。酒店都已经预定好了。”这是实话,他们为此计划了很久。于柏山刚出狱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害怕找不到工作没办法照顾她,而她也担心那件事会是于柏山心里的一根刺。两个人都不敢主动提,直到有一次,于柏山出车祸差点儿丢了命,他们才在惊魂未定中互诉衷肠,定下了日子。
是的,婚礼、婚姻,在这样的未来面前,于柏山还会选择复仇吗?也许,杀邓成康的另有其人。夏筠晨心里揪着,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
“昨晚九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在做什么?”
“家里来了个客人,直到十一点才走。”
肖展又问了几个关于魏德光的问题,夏筠晨都镇定地应付过去了。他没有为难她,问完问题还客客气气地送她出门。她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里,父母也围上来一番盘问。她不得不用尽力气敷衍,最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
于柏山还是联系不上,不论是短信还是微信都石沉大海。她无法去求助警察,父母更靠不住,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信任。
他只有你了,夏筠晨对自己说,你得坚强。
她给于柏山发了数条微信,然后翻开手机通讯录,里面有王璐雪的手机号,这是她偷偷存下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电话。
“王总,您好,我是于柏山的未婚妻夏筠晨,前几天你们吃饭,是我送您回家的。是这样,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于柏山,想问一下,他是在开会吗?……哦,这样啊,那他走之前有没有说去哪儿,他之前倒是跟我提过要去见一个大客户,那个人在山里避暑。具体什么地方没提,他有没有跟您说过?……没事,他这人就是这样,没把握的事就不爱说……我就是有点儿担心,听说那边雨下得蛮大的,我怕他路上出事,您能帮我问问吗?……那我再等等吧,谢谢您了。”
放下电话,夏筠晨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王璐雪等人也一直联系不上于柏山,但他们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夏筠晨打这个电话其实有两个目的,一是探听消息,二是把自己的谎言传递给王璐雪,这样当警察去盘问她的时候,她应该也会提到这点。不管是于柏山先看到了微信,还是王璐雪先找到了于柏山,于柏山怎么也能间接知道她对警察撒的谎。
陕西汉中最近确实连下了几天暴雨,县城山区道路塌方的消息也有不少,只是没有人员伤亡的报道。夏筠晨计划再等两个小时,如果还联系不上于柏山,她便要去找当地相关部门,请求他们到山区进行救援——把这出戏做足,至少能夠暂时混淆一下视线。
夏筠晨捂住头,偏头痛又发作了。这是那件事之后的一个后遗症。邓成康死了,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至少,于柏山心里流血的地方,可以结痂了。
四
一夜暴雨。次日,带着雨腥味儿的空气仍然很有攻击力,夏日的气温降出了冬日的凛冽感。行人都瑟缩着,像是满街的亏心人。
夏筠晨裹紧了风衣,她已打电话给于柏山出差的当地公安局,也买了机票。假如于柏山没有犯罪,那么他就是非自愿失踪,他需要帮助。假如他犯了罪,那么,他需要一只手把他从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拽下来。她必须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在婚礼前夺走她的新郎。
离飞机起飞还有十个小时,这是她特意留出来的时间。夏筠晨先回到两人的公寓,在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柜顶、床底、床垫子内部以及所有的抽屉、锁,甚至纸张……她必须清理一遍以发现更多的线索。假如有对于柏山不利的证据,她便要销毁它。她在电脑里发现了于柏山下载的影片,竟有很多是复仇类型的。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东西,大学时代的照片、毕业纪念册以及所有的日记、信件早都烧了个精光,社交媒体上的文字及照片也早就清空了。从那时起,她再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唯一和她有联系的就是魏德光。邓成康曾是魏德光的得意弟子,魏德光在很多人眼中是有道德洁癖的,仅仅只是夏筠晨说出的那一部分就已经让魏德光暴跳如雷了。这几年,魏德光不时会发一些励志类的微信文章给她,夏筠晨打开手机,把它们也都删掉了……
将这些处理完后,夏筠晨提着一个小背包便直奔机场。直到飞机落地,她才打电话告知父母行程,且没等二位开口抱怨便把手机关了机。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于柏山入住的那家宾馆,她以替他续租房间为名跟前台套话。原来,于柏山在两天前,也就是6月21日中午一点就退房离开。夏筠晨很是吃惊,因为那天十一点的时候他俩还通了电话。当时于柏山才刚住进宾馆,说下午要去当地的一个小商品交易会看看。如果于柏山说的是实话,那他绝不可能拖着大包小包去赴人山人海的交易会。
前台无法告知她更多的信息,派出所民警都很耐心地出示了于柏山的火车票记录,证明当天下午两点,于柏山便坐高铁返回了C城!
夏筠晨几乎晕倒:他竟然就这样再次把她扔进风暴的核心——他怎么敢?!但很快,她的愤怒就被恐惧代替了,因为她知道的信息,那个叫肖展的警察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可是,于柏山为什么会傻到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他没有理由不清楚,警察会根据这些线索就把他锁定为最大嫌疑人。于柏山,你就不能弄一辆车悄悄回去吗?这样绕一圈比待在原地还容易招眼。既然邓成康就在本地,你又熟悉每一条街道,怎么会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

夏筠晨买了零点四十八分回C城的列车票,次日九点半可到。若是坐高铁,倒是可以休息一晚再出发,但她睡不着,也没有耐心等。
夏筠晨七点便出发前往车站,算起来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她没有在晚上八点之后出过门。黑夜,对她来说,是一个残忍的刺激物。从她所住的宾馆到火车站,车程需要一个小时,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城市,像是电影片花一样地在车窗外闪过,她却没有任何心情多看一眼。
车子突然停下来,司机连续启动几次都失败,只能抱歉地让夏筠晨下车另想办法。夏筠晨傻眼了,尽管天还没有黑,但是车子所停之处却异常偏僻,周边只有寥寥几家关了门的铺面,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经过。在路边等了二十来分钟,驶过的都是私家车,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她不得不临时下载打车软件。
夏筠晨注意到,有两名男子在她附近出现了三次,一个穿灰色T恤,一个光头。前方不远处有一家小银行,尽管关了门,但挂在银行门口的摄像头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她飞跑过去。灰T恤和光头离她一百来米,站在路边抽烟、闲侃,虽然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他们视线交流的方式让她相当不安。他们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不下七八次,而她的手机行程显示,来接她的车子不知为何还在绕行,预计要二十分钟后才能抵达。
她的心跳加快,腿也开始发软,但她不敢往任何一个方向走,因为出了这片区域就更偏僻了。大约是有了决断,灰T恤突然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手还不时摸向裤袋,里面说不定有刀……就在灰T恤离她还有十来米的距离时,旁边小道里不知怎的窜出了一辆白色轿车,差一点儿就撞到了灰T恤。车子及时刹车,灰T恤惊得坐到了地上,接着,司机出来道歉,灰T恤气得直接一拳揍了过去,光头也过来帮忙,和从白车里下来的三个人,扭打到了一起。夏筠晨被冷落在一边,又是惊慌又是庆幸。这时,她叫来的车抵达了,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司机是个年轻女子。她快速上了车,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
在火车站的五个小时以及火车上的七八个小时,夏筠晨都是恍恍惚惚的,她的人生正面临重大转折:于柏山已不再是她的安全屋,而是一颗定时炸弹,她不知道最糟糕的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她并非没有过复仇的念头,事实上,这些年她无数次想象过折磨仇人的方式,甚至动笔写了不下一百个计划,但它们最终都在现实面前让了步。那时候的她,也是于柏山的精神支柱,而他,只要有机会,就会给她打电话,确认她还平安。他们彼此支撑着熬过了最可怕的日子。
夏筠晨看着手机,于柏山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既已回了C城,为什么没有联系自己?有几种可能:第一,他杀了人,不愿把她卷进来;第二,他没有杀人,但是有另一身的麻烦,所以不联络她;第三,他没有杀人,但是害怕警察误会他杀人。他宁死也不愿意再进监狱,所以躲了起来。
“如果将来我们找不到对方了怎么办?要是没有电话,没有电脑,没法儿联系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想得这么极端?”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呀!”
“那我们就找一个很少变动的地方做联络点好了,要是找不到对方了,就到那个地方去等。”
“学校?”
“哈哈,明年他们就要搬新校区了。”
“政府大楼?”
“听说高新那边已经开始规划新区了。”
“车站?”
“还是会有变数的。医院吧。”
“医院?”
“不管发生什么事,医院总是会在的。三医院怎么样?刚翻修过,至少十年没问题。”
“那十年之后呢?”
“就再选一个医院。”
这段对话发生在他们的大学时期、那件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时她,对这段恋情还有些小女孩式的患得患失。
“第三人民医院。”夏筠晨喃喃道。
于柏山还记得这些吗?
夏筠晨直接回了她与于柏山的公寓,放下行李后又出了门。她转了两次公交车,已确认没有眼熟的人出现第二次。但这仍不能叫她放心,直觉和理性都在提醒她,警察没有理由放弃她这条线索。她在第三人民医院附近绕行,最后发了个狠,故意摔在地上。一个好心的路人将她扶起,她一瘸一拐地走着,此地离第三人民医院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她得为自己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挂号、排队,心不在焉地问诊、检查……她尽一切可能扩大活动范围,但这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夏筠晨感到,自己的手里被硬塞了一个纸团。
她呆住,那家伙飞快离开并在人群中抢下一辆出租车,那是她永远不可能认错的人。夏筠晨几乎要流下眼泪来,她和他之间,到底有些东西是固若金汤的。
夏筠晨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悄悄打开手里的纸团。纸团里包着一把钥匙,写着两个地址,一个地址是牛肉面馆,一个地址是商住楼公寓。除此之外,面馆旁边注明了时间:晚上七点,吃完饭用网约车软件叫车。
于柏山用这樣的方式约她,足以说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是下午五点,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得粗略规划一下。她打算先去于柏山的公司溜一圈,假装打探信息,然后去他的大学溜一圈,从校园外的巷子穿行可达目的地,到时她可以装作疲饿交加,偶然进了那牛肉面馆。
五
王璐雪见了夏筠晨,两个人尬聊了五分钟便都无话可说了。看着浓妆艳抹的王璐雪,夏筠晨没来由地心慌。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自有独属于她的一番动人姿色,性感、大胆、精明且强势——那正是自己身上缺乏的东西。王璐雪告诉夏筠晨,警察来公司了解过情况,但她实在爱莫能助。她的态度令人不安,尤其是说起于柏山的名字时,那种口吻完全不像是在提及一个普通下属。而且,夏筠晨总觉得她在研究自己,和自己研究她一样仔细。 被客客气气地送出公司之后,夏筠晨打车到了于柏山的大学,在校园里逛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快到饭点了,她有意识地来到了纸上说的牛肉面馆。
这是一家不大的面馆,但顾客很多,夏筠晨不得不坐在街边临时放置的塑料凳上,与四五个陌生人共用一张桌子。于柏山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她强迫自己吃下整碗面,然后拿出打车软件叫车。一分钟不到,一辆黑色捷达轿车停在了她的面前。看车牌号并不是她叫的车,再低头看那司机,竟是于柏山。
夏筠晨这才明白整个计划,立刻上了车。于柏山一踩油门,快速穿过小巷驶上公路。两个人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最后,还是于柏山先开了口:“我没杀人。”
夏筠晨立刻哭了起来,原本就是沙土堆积起来的堡垒,现在全溃塌了。
“车子是我一朋友的,”于柏山用最简单的话语讲清来龙去脉,“我到汉中那天中午,就被人下药后关了起来,今天早上才脱身——他们趁我昏迷的时候把我弄回来了!”
“谁干的?”
于柏山摇摇头:“看了你的微信后,我更肯定,有人要我背锅。”
“他们没拿走你的手机?”
“这是他们最狡猾的地方。我醒来的时候,手机、钱包都在,就是没电了。这不是单纯的绑架,但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我信!”夏筠晨脱口而出。
“我们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到时候你下车,回你父母家去。”于柏山急急忙忙地说道,“事情解决以前,咱们可能没办法见面了。警察要是问起,你一定要说,从来没有见过我。”
“你打算怎么做?”夏筠晨几乎要叫起来,“你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自有办法。”于柏山大声喘气。
“你没有!”夏筠晨尖叫道。
“你要信我!”于柏山强压着各种涌出的情绪,“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努力把事情解决。”
努力就可以吗?夏筠晨恍惚着,在这个世界,并不是足够努力就能控制人生走向的。
夏筠晨的沉默让于柏山心如刀绞,看着后视镜里的女友,咬着牙问:“你跟警察都说了什么?”
夏筠晨背上抽搐了一下,一字不差地把她与肖展的对话复述了。
“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件事,”夏筠晨感到自己在用刀切割心脏,“邓成杰会是一个大麻烦,你要小心。”
于柏山仿佛没有力气地点点头道:“我发过誓,不会再进监狱了。”
于柏山给了夏筠晨一个新的邮箱号,那是用沈葵的手机注册的。他又开着车穿行在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车是跟沈葵借来的,后者喝醉了,哭着跟他说自己每天早上一看见方向盘就想吐,可是,他的生活没有别的选择。于柏山说,只要不再进监狱,就算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选择,哪怕现在他正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裹得严严实实。
那天早上,当他在那间废弃的精神病房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样从数百里之外的汉中回来的。他只记得,自己吃了午饭便回到宾馆房间,准备梳洗一番后去交易会转转,但他感到困倦异常,于是便躺在床上打算小睡片刻。结果,一觉醒来,世界便面目全非了。
锈迹斑斑的窗户像疯子的眼睛一般死盯着他,他所躺的病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墙壁里仿佛封印着尖叫。手机没电了,所有的插座也没有电。他在房间的一角发现了连着脚铐的铁链,房间的墙上有一张二十年前的精神病人作息时间表,他这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当他挣脱着奔逃到室外,感觉阳光非常刺眼,却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四周是林子,听不见车声与人声,地上杂草茂盛,没有脚印。他迷了路,花了三四个小时才走到最近的村镇。他身上的钱包、身份证、银行卡、现金,一样没少。正是这一点,使他起了疑心。他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下来给手机充电,首先跳出来的信息便是夏筠晨的。在那一瞬,他明白了整个圈套的症结:有人要他替杀死邓成康的凶手背锅。他在监狱里曾听到的最多的建议就是:只要你有前科,就得时刻做好被冤枉的准备。所以,只要有机会,你最好能学会警察的本事。
夏筠晨曾提起的那个警察肖展,听起来是个聪明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偏见。此刻,那家伙是否正在看自己的档案?他会想到是有人拿他的身份证买票回来,同时又把他丢在那废弃的精神病院吗?
六
白板前,肖展用蓝笔画出夏筠晨一日的行程线,并且将第三人民医院、城北大学、牛肉面馆等地标圈了起来。
“看出问题来了吗?”肖展问。
黎静和周鹏没有说话,他们已经习惯肖展的明知故问。
“她知道你们在跟踪。”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周鹏也学样自问自答,“带着我们看一看,把自己的嫌疑撇清。”
肖展看着手上的记录单,说:“一小时十五分,没下过车。”肖展冷笑道,“查一下这辆车,看看车主是谁。”
答案几分钟后就出来了。
“沈葵,有前科,刚出狱一年。和于柏山是一个监狱,认识是一定了。”周鹏把资料递给肖展,一脸佩服,“差点儿就晃过去了,我还以为真是用打车软件叫的车呢,装得还真像。”
“他们怎么联络的?”黎静一头雾水。
“医院。”肖展給出最后答案,“作为联络点,还有什么地方比医院更适合?她就是在那儿得到的消息,后面全是烟幕弹。”
“这个女人真是!”周鹏气得鼓起了脸,“傻吗?都可能是杀人犯了,还留着过年呢?”
黎静白了周鹏一眼:“傻吗?人家可是连你都骗过去了。”
挑衣服花去了两个小时,夏筠晨光鲜亮丽地出了门。可以说,她穿的是战衣,因为她得走回到过去的圈子中去,那是她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同学们。倒不是她们有什么错,只是,看见她们就想起心上的伤疤。可现在,她需要的信息都在这些人的脑子里。这是一场仗,非打不可。
“又是烟幕弹?”黎静坐在咖啡馆的椅子上,一面看书,一面听着耳麦里传来的周鹏的声音。她皱起眉,看着坐在一群女人中言笑晏晏的夏筠晨。 “怎么就出了这种事?人这一辈子,真是算不准啊!”
夏筠晨成功地把话题引到了邓成康的身上,他的死讯,在这一群女同学眼里,无异于一颗炸弹,把她们平静到乏味的生活炸出了充满感叹号的水花。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当时还觉得你没选他挺可惜的呢,想不到是这种人。”蒋莎莎替夏筠晨抱不平,“还把你们家老于给坑了那么多年,真是不划算。”
夏筠晨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大腿,她猜得出来,这些女同学私底下该如何议论当年发生的事。
“幸好老于在出差,不然还就真说不清楚了。”夏筠晨说道,“我看应该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人干的。”
“能有什么仇啊?多半是一群人都吸嗨了,动了手结果弄出了人命吧?”说话的人是杨巧新,跟邓成康一家做过几年邻居,知道的内幕稍多一些。一听说邓成康还吸毒,这群女人又大吃了一惊,一半人捂了嘴。
“情杀也不是不可能,听说他花着呢。还经常去那种地方。”
“是吗?那上次同学会他带过来的不会也是那个吧?一看就不太正经。”
“那个还真不是,”杨巧新说道,“那女孩我认识,就跟我们住一条街,家里开小超市的。好像还是她倒追的邓成康,喜欢得不得了,带回去见过家长的。分手的时候,那个要死要活的哦,吃了药送去醫院洗了胃,现在人还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这不是坑人吗?像他这种人,就该专门找个网站,把照片贴出来曝光,免得害人!”
夏筠晨喝了一口咖啡,微微喘息着。她感到全身的能量都在逃离,手脚已经发软了。她站起身去了卫生间,黎静连忙跟上去。只见夏筠晨站在洗手池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没过一会儿,打了个电话便从咖啡馆的后门直接溜了出去,丝毫没有留意到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黎静。
那个曾为邓成康自杀的女孩杨佳很容易便找到了,她在附近是个新闻人物。女孩穿着T恤短裤,系着围腰,戴着手套,站在超市的一角。她在杀一条鱼,脸上的表情有些吓人。杨佳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看她,转头望向夏筠晨。两人视线对接的那一瞬间,夏筠晨立刻意识到,杨佳认出了她。夏筠晨往后退了一步,杨佳却问道:“你要买什么?”
“矿泉水。”夏筠晨心存侥幸地回答,“多少钱?”
“我要是先遇上他,他也许不会是今天的结果。”杨佳说道,“不过也好,报应都会来的,你的也不远了。水我请你喝了,滚吧。”
夏筠晨拿着手机正准备点开二维码的手僵住了,而杨佳已经背对着她走回到之前的角落,一刀砍掉了那条鱼的头颅。
“我没做错任何事!”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他的报应是他自己找的,我们都没有错。”
“有病啊?”一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花裤的年轻男人从超市后的房间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杨佳斜眼看着夏筠晨。
“是个疯子。”男人顺手拿起扫把朝夏筠晨舞过来,“滚滚滚!”
“如果可以选择,没人想当谁的受害人!”夏筠晨继续喊着,“你是可以选的!”
男人的扫把直接戳中了夏筠晨的裙子,夏筠晨抓住了扫把,继续说道:“我也想我能选!你以为你就算去过最黑的地方了吗?不,你还没有,你比我幸运!”
说完,她转身狂奔。
七
他会不会杀了邓成康?看着不远处正被人扶着、学习用假肢走路的庄巍,于柏山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庄巍是他坐牢的直接原因。这个被无辜撞倒且废了双腿的男人,对于柏山来说,欠下的不仅是他的腿,而且是一个人的人生。两天前,庄巍的前女友陈彤彤结婚了,尽管那是一个看见庄巍截肢就立刻翻脸的绝情女人,但他不能否认,自己才是造成庄巍不幸生活的始作俑者。庄巍不可能原谅自己,不管有多少声音告诉他,那只是一场意外。愤怒总是需要一个出口,有些愤怒甚至需要死亡来清洗。还记得自己出狱的那天,庄巍坐着轮椅,在离监狱大门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望着他。那眼光,阴冷如一条蛇,苦难炼出的毒就在牙齿间,那是为他准备的。
此时,庄巍就坐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于柏山慢慢靠近。他穿着清洁工制服,拿着扫帚和竹筐,戴着手套、帽子、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庄巍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认出乔装改扮的于柏山。他清扫着附近的落叶与垃圾,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封信放在了庄巍膝盖上摊开的书本里,转身便跑。
那封信是打印出来的,只写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你委托的事情进展顺利,请将酬劳于后日下午三点准时送到江汉路38号菲菲咖啡馆。
两天后,菲菲咖啡馆里,沈葵点燃一支烟,看着隔了他两张桌的大胡子男。这家伙是三点一刻进来的,手里拿着一个老式公文包,点了一杯红茶,一直在东张西望。沈葵站起来,朝大胡子走去。路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卫生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男厕所的方向走去。
沈葵进入卫生间后先洗了一把脸,眼神中闪烁着兴奋。他知道,帮着于柏山做这件事是有些冒险的,但至少,生活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了。过了一会儿,大胡子也走进卫生间,两个人迅速进行了眼神交流。
“钱呢?”沈葵按下藏在衣袋里的录音笔。
大胡子拍了拍拎在手上的公文包,说:“这儿不方便,找个地方点数吧。”
沈葵指着一个空着的隔间道:“这儿就行了。”
大胡子摇头:“不方便。”
“你这么大块头,还怕我坑了你吗?”沈葵按照之前于柏山设计的话说道,“你们老板交代的事,这不还没收尾吗?你怕什么?”
“我只是拿钱过来,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大胡子似有所防备,“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谈。”
“让你们老板放心,”沈葵自觉对这个意外处理得很聪明,“该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他的苦不会白受。”
大胡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要么换地方,要么我就走了。”
“你打开包让我瞅一眼,我再决定跟不跟你走。”沈葵说道,“我们冒这么大的险,总不能你们什么都占齐了。” 大胡子于是把包包拉链拉开了,露出里面一沓沓的钞票。
“你走吧。”沈葵说道。
“什么意思?”大胡子愣住了。
“交易取消了。”沈葵冷了脸,从大胡子身边擦过去,“你们不老实。”
他没走到门口,几个男人便把他撞了回来。
“别动!警察!”
八
黎静扶着耳麦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出咖啡馆。沈葵的黑色捷达轿车正慢慢启动并驶离,她赶紧一个箭步,冲进几米外的越野车里。他们与沈葵的车始终保持二十来米距离,捷达车直接掉了个头,开进附近百货商店的地下车库。接着,她与周鹏瞠目结舌地看见,从捷达车里走出来的男人根本不是于柏山,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俩的脸顿时铁青,周鹏丢下黎静,一个人朝车库外狂奔。
此时,于柏山也在街上狂奔。
这之前,他一直在菲菲咖啡馆对面的麦当劳里,与沈葵约好三点二十分通一次短信,但沈葵没有发信息。当他看见一辆越野车跟着沈葵的车离开时,便立刻钻进卫生间,换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快递员衣服,提着几个空餐盒跑出餐厅。
于柏山并不担心沈葵,因为他知道,这一群黄雀是警察而不是匪徒。他狂奔着进入两条街外的某写字楼,坐电梯上到十九层,又坐电梯下到负一楼——这也是他練习了一整日的路线。他在车库卫生间换了衣服,刚走出门,一个女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于柏山愣愣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王璐雪。王璐雪拿出一个摩托车头盔,把它罩在于柏山的头上。
“要跟踪你的可不只是警察。不信的话,尽管从这儿出去。”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个安全地方。”王璐雪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现在算是还了。”
两人走到大厦后门,王璐雪骑上摩托车,戴上头盔,于柏山不得不坐到后座并扶住她的腰。
两小时后,王璐雪载着于柏山来到她的乡间别墅,告诉他,这是她母亲生前买下的,就连马浩也不知道。同时强调,这是她第一次带外人进这幢别墅。
“我爸妈关系不好,每次吵架后我妈就来这里。这是我妈的秘密花园,现在是我的。警察找过我,”王璐雪说,“我说你不会杀人,那么拼命赚钱的人,怎么会去杀人?”
于柏山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像王璐雪这样想。
“这个人要么是恨极了邓成康,要么就是恨极了你,”王璐雪继续分析,“你今天走的这步棋原本很好,可是选错了人。如果是我,我会二十四小时监视庄巍的电话和行动。”
“警察也会这么干。”于柏山说道。他最大的短处就是缺钱,若像王璐雪一样有钱,现在所有的问题都会变得简单。
“警察出现在那个地方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庄巍收到你的信就报了警,这说明他不是幕后黑手;第二,警察也怀疑庄巍。对你来说,都是好消息。”
王璐雪很会安慰人,于柏山立刻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如果不是庄巍,会是谁呢?”
“你要是坐牢,会遂了谁的愿?谁最希望你坐一辈子牢?”
于柏山打了个寒战,第一个钻进他脑子里的人便是夏筠晨的父母。他们一直认为,是他的冲动毁了夏筠晨的一生。而且,邓成杰一直在释放威胁信号,说邓成康被夏筠晨冤枉了。他们会不会为了保护女儿而除去一个潜在的危险?
“只要找到陷害你的人,你就没事了。”王璐雪看起来像一条会引诱出人们黑暗面的毒蛇,“我们现在来列一张名单,看什么人会因为你坐牢而获益。”
“明天吧,我头很痛,想休息一下。”于柏山排斥这种做法,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夏筠晨也可以被列在这张名单里。如果他判了死刑,夏筠晨也许可以得到真的解脱。比如,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开始一个真正的新的人生。
“也行。”王璐雪一点儿也不生气,领着于柏山来到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大床,床上散发着怡人的香味。
“你需要可以随时叫我,我就在隔壁。”
“你不怕吗?”于柏山有意揶揄道。
“你不是凶手我怕什么?放心,花多少钱我都会帮你把证据找出来。”王璐雪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地关上门。
于柏山扶住额头,如果不是在火堆里烧着,他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有些舍不得放到手边的机会——王璐雪的钱,真的可以帮自己大忙。
九
“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庄巍在搞鬼。你看,我连录音笔都带了,”沈葵说道,“于柏山要真是凶手,绝不会这么干吧?你们就该问问那大胡子,他肯定有问题。我们都没说是什么事,他就带那么一大笔钱去咖啡馆?”
周鹏憋着笑,沈葵当然不知道,大胡子是警察。庄巍一拿到于柏山的信就报了警。大家琢磨了一晚上后,猜测这可能是于柏山的计谋,于是将计就计,准备在咖啡馆里拿下于柏山。没想到的是,于柏山居然找了两个替身。
“你就这么容易让人利用啊,当真外面的日子没里面的日子舒服吗?”周鹏阴阳怪气地说道。
“他不会杀人,没杀人就不是罪犯。他不是罪犯,我也就没罪。我无非是跟人说了几句话,你们能判我什么罪?”
“你凭什么就这么信他?”周鹏问。
“凭什么不信他?我比你们了解他。”沈葵的眼圈红了,“在里面的时候,他一直很照顾我,我没钱的时候,只有他借我钱。我们一起发过誓,下半辈子拼了命也要幸福。还有,他这么聪明,就算要杀人,也不会留这么大的把柄。”
“他向你借了几次车?”
“我这几天就没开过车,都是他在用,他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沈葵努力把自己撇清,“不好意思,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邓成康的事你知道多少?”
“就是一流氓,这种人仇家很多。他要是总在女人身上犯错,那杀他的人肯定少不了。于柏山马上就要熬出头了,为这么个流氓把自己毁了不值得。这些道理,我们在里面就已经想清楚了。” “还应该有其他人在帮他,”看完沈葵的口供,肖展得出结论,“不然不会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人缘不错呢。”黎静叹了口气,还在想夏筠晨在杨佳超市门口那歇斯底里的样子。
“庄巍那边也没有什么新动静。”周鹏向肖展汇报。他们觉得,庄巍反应有些异常,接到那样一封没头没脑的信,普通人大多會把它当恶作剧,庄巍却坚信这是有人要陷害他。
“于柏山要是玩虚虚实实的把戏,那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肖展的话很是让周鹏受用,“他要是真无辜,现在才把自己陷在泥坑里了。你想想看,在这种时候,愿意帮他的人,图什么?”
“沈葵大概图个心安,”黎静回答,“而那个开车引开我们的,八成是图钱。”
“于柏山能有多少钱?榨干了能填饱谁的胃口?”
“他的账户上钱不算少啦,对一个才工作不久的销售员来说,”周鹏开始翻看手里的资料,“还有最近这两笔,一笔五万,一笔十万,做文具生意,佣金有这么高吗?”
“时间才是你该注意的。”肖展瞪着周鹏,“他是在存了这十万元以后才去出差的,是用现金存的,不是转账啊。我要知道,这十万是谁给的?”
你还来做什么?现在你害死他了,满意了
别墅里,王璐雪看着于柏山列出的名单问道:“你这是有什么顾虑吗?”单子上的名字有的在她的意料之中,也有的在她的意料之外。
于柏山很惊讶,王璐雪远比想象的还要了解自己,但他很难相信,王璐雪竟然猜出了他没有把夏筠晨父母列入名单的原因。
“行吧,我先帮你去查这个杨佳和庄巍。”王璐雪追问,“顺便我也可以查一下邓成杰。你在这里老实待着,哪儿都别去。”
于柏山看着王璐雪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他打开手机,与夏筠晨的微信聊天记录已然一片空白——为了对方的安全,他们两个人都约好全部清空了。
在与夏筠晨联络用的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早上发来的,只有一句话:今天去看望伯父、伯母。
夏筠晨准备敲门的手停了差不多十秒——面对于柏山的父母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他们仇恨她。于柏山或许是她的英雄,但是她却是他们的仇人。如果没有夏筠晨,他们不会承受罪犯父母的名声,也不会日日为了儿子的前途愁眉苦脸。他们讨厌夏筠晨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在于柏山坐牢的五年里来看望他们的次数太少,没有尽到一个赎罪者该尽的义务。
夏筠晨涨红了脸,她所有害怕听到的话也许都会从门口的两张嘴里冒出来。门开了,于强把夏筠晨堵在门口,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她进去。
“你还来做什么?现在你害死他了,满意了?”
“不会是柏山做的。”夏筠晨说,“警察只是怀疑而已,真相会大白的。”
“托你的福,警察不可能相信他。”于强冷笑的时候,于柏山的母亲郑丽冲上来,将于强拖到一边,反手给了夏筠晨一记耳光。夏筠晨手里提着的水果袋掉下来,苹果滚了一地。
“你走,不要再来祸害我们了,我们两个老了,经不起你折腾。”
夏筠晨忍着眼泪道别:“叔叔阿姨,你们保重身体,柏山让我跟你们说一声,他现在还好,正在尽全力寻找证据。我也在努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放弃。请你们相信我。柏山说,你们要好好地等他回来,他会加倍孝敬你们的。”夏筠晨深深鞠了一躬,头低到了膝盖处。郑丽向前迈一步,但她挥过去的拳头被于强捉住了,于强眼圈红着,把郑丽一把拽进了屋子,关上门。
眼泪落在了鞋面上,夏筠晨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她抬起头,喘着气,看着面前赭红色的防盗门,冰冷的光刺痛了她。
十
“他们还好吗?”于柏山拿起王璐雪给他配备的新手机,拨通了夏筠晨的手机。
“这个号码?”夏筠晨愣了一下,立刻听出了于柏山的声音。
“放心好了。他们还好吗?”
“挺好的。”夏筠晨伪装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平静如常,“他们信你的。”
“好。”于柏山抓了抓自己的衣领,松了口气,“你受委屈了。”
“没有。”夏筠晨捂住话筒,强忍住哽咽。
门铃响了起来。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于柏山皱了皱眉头。
“家里来客人了,先到这儿吧。”夏筠晨匆忙挂断电话。
门铃声换成了敲门声。
“我知道你在,你爸妈让我来跟你谈一谈。”
夏筠晨听出那是魏德光的声音,她透过猫眼看着站在门口的魏德光,沉默着,犹豫着。
“他们很担心你,你要是不让我进来,他们待会儿自己就要过来了。”
夏筠晨把头发拢到右侧,让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然后打开门,放魏德光进屋。
“他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你还能去哪儿?”魏德光直接坐到沙发上,“你以为他们真的跟你生气吗?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们受不起刺激。”
“魏老师,您喝茶还是咖啡?”夏筠晨用电热水壶在厨房里接水,她的心被这句话着实刺了一下。
“我不是他们的说客,”魏德光提高声音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说,把事情考虑周全点儿,把该考虑的人都考虑进去。你不是一个人活着,于柏山也不是一个人活着。”
夏筠晨的委屈一下子涌出来了,她走进客厅,把电热水壶放到窗边,插上电源线。
“我,我这也不是怪你,只是你,你……”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夏筠晨失控地捂住半边肿着的脸,回忆起自己挨耳光时的狼狈,“我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只是努力活着就很辛苦了……”
魏德光朝她走近了一步,又立刻退后,伸出的手又缩回去,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别钻牛角尖,事情总是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不知道怎么才不算钻牛角尖,我的路就是这么窄。这不是你教的数学,不是一个公式就能解决的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你来找我补课,人家说你闲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她们选择小心眼、小格局,而你,选择了问心无愧。你还问我选什么,”魏德光说道,“每个人都不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生活的,没有什么迫不得已,都可以有所选择。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是让别人负责!这个道理你早就懂啊!”
夏筠晨隱约听出一些暗示,但害怕听懂。
“魏老师,我的脑子很乱,今天没法儿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决定。您先回去,麻烦您跟我爸妈说一声,等我想清楚了,自己会回去找他们。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魏德光摇着头:“等你平静下来我再走。你不用今天做决定,我不是来逼你的。”
水开了,咕噜噜发出声音,蒸汽从电热水壶里冒出来,水雾慢慢散开。
王璐雪把手里的一沓资料及照片递给于柏山,说:“杨佳要结婚了,未婚夫对她很好,她没什么理由再往火坑里跳。庄巍那边一直都有警察跟着,现在还说不好。我自作主张帮你查了夏民权和万芸……”
与夏筠晨父母有关的资料让于柏山的脸色发白。
“……这笔钱刚好就是在你出差前两天取出来的,他们没买房,也没去旅游。究竟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王璐雪瞟到于柏山正在看魏德光和夏筠晨的照片,照片明显是远距离拍摄的,“这个魏老师,你认识吧?”
于柏山点点头:“夏家的世交,把筠晨当女儿一样看待。”
“他也反对你们吧?”
于柏山摇头:“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但这次肯定是替你岳父母去做说客的,从你女朋友家一出来,马上开车去了夏家。”
“以我目前的情况,可以理解。”于柏山苦笑。
“说正题吧。”王璐雪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有人看见邓成康出事前几天,夏民权和万芸见过邓成杰。”
于柏山的脑子“嗡”了一下,他不大愿意去想这件事背后的可能性。
“邓成杰是公务员,如果想往上走,有这么个臭名远播的哥哥,怕是有点儿难啊。”王璐雪瞟了一眼于柏山,继续说道,“他那么针对你们,恐怕不见得只是为了给哥哥打抱不平吧?”
“如果夏叔叔他们真要做什么,怎么也不会去找邓成杰吧?”
“那就要看他们说的什么了。邓成杰不是口口声声地说恨你们吗?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什么屁事也没做,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而已。”王璐雪冷笑道,“你自己想清楚了,至少,你夏叔叔觉得,邓家兄弟始终是个威胁吧!”
于柏山沉默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王璐雪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于柏山,“你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你得知道,做什么值得,做什么不值得。”
于柏山觉得血在凝结,全身都像正在被冻起来。
“如果是他们做的……你不管怎么做,你和夏筠晨都不可能了。”
“别说了!”于柏山闷吼了一声。
王璐雪眼里藏起笑意,她的目的达到了。
于柏山的身上传出电话铃声,那是王璐雪送他的手机在响。来电者是夏筠晨,于柏山没有接听。铃声停止了,一条短信弹出来。
“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我们也不要分开。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世界很大。”
于柏山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血色。
“她吗?”王璐雪不甘心地问。
于柏山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十一
凌晨三点,夏筠晨从床上坐起来,再次看了于柏山回复的短信:“不管怎样,我们都在一起。”
她的感觉很复杂,因为短信传递过来的情绪本身很复杂。她所认识的于柏山,最有可能的回复应该是:“要有信心。”而这一句回复里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完全退缩的心态,仿佛决定了要走最坏情况时需要走的那一条路——亡命天涯。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有了这样的念头,夏筠晨战战兢兢地挨到天亮。十一点,门铃响了,穿着警察制服的周鹏站在门口。
马浩死了。
就在夏筠晨辗转难眠的那段时间,在一幢私人别墅里,马浩被人用水果刀刺进心脏,水果刀上验出了于柏山的指纹。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没有脚印,就只有一把刀和一个指纹。
马浩没有反抗,因为在被刺之前他就已经不省人事,嘴唇上还带着一氧化碳中毒特有的樱桃红。发现尸体的是马浩的情妇韩敏叶,他们约好了上午九点见面。
“这不是栽赃是什么?”黎静觉得,因为现场布局很滑稽,“什么都清理干净了,就留下这把刀,还偏是刀上有指纹。都把人弄得一氧化碳中毒了,何必还要来上这么一刀,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刀上的指纹是于柏山的,栽赃的痕迹太明显,甚至有些幼稚。肖展和周鹏都没有说话。
询问室门口,王璐雪低着头发短信,夏筠晨看见她的后脖子上有一个刺眼的吻痕。
面前的这个女人刚死了丈夫,本来应该得到安慰,可是她与马浩的关系糟糕到了极点,说套话会被视为讽刺。
“认识这个女人吗?”肖展把王璐雪带进询问室后,递给她一张照片。
“认识,我找人查了她。还有这个。”王璐雪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和一份文件,“这是韩敏叶注册的离岸公司,她现在是瑞士籍,马浩正好利用她的公司转移婚内财产。”
肖展明白王璐雪想要表达的意思——她不需要杀死马浩也能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你什么时候知道马浩死的?”
“就是你们通知我的时候。”
“你安排监视马浩的那些人呢?”
“在拿到这个之后就让他们撤了。我要的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浪费钱。”
“所以你不知道是谁杀了马浩?”
“我可以猜一猜。”王璐雪的回答让肖展眼神一亮。
“洗耳恭听。”
“首先是获益最大的人,应该是韩敏叶吧。马浩要是死了,死无对证,她就有机会独吞那些财产了。其次是害怕被马浩连累的人。不可能一个人就把这些事给办了,要是事发了,得坐牢,还会身败名裂。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找的那些人也未必都靠谱。” “还有呢?”
“其他认为应该得到利益却没有得到利益的,比如除韩敏叶外马浩的其他情妇,”王璐雪耸耸肩,“恨他的人,不会少。”
“你恨他吗?”
“你说呢?”王璐雪点点头,“只是我想到了比杀死他更好的办法。”
坐在第三人民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里,夏筠晨的心空落落的。刚才肖展只问了她前一天的行踪,她很清楚,这不过是想看她是否会撒谎,因此都如实说了。
手机铃声响起,那是于柏山曾经联系过她的号码。夏筠晨犹豫着是否接,毕竟,之前她接到的短信通知是暂停联络。
手机铃停了几秒钟,接着又响起来,这次是另外一个号码——王璐雪一直在使用的手机号。
“喂?”
“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我再打一次,你得接,这是为了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电话立刻挂断了。夏筠晨的手在发抖,于柏山曾经联系过自己的号码在她的手机显示屏里再次出现,她咬咬牙按下了接听键。
“以后我们继续用这个号码联系。”王璐雪说道,“以前的那个号码也可以偶尔用一用。现在不要问我任何问题。”
“我们见个面吧。”
“现在不方便。等我想好一个理由再打电话给你。”王璐雪再次挂断电话。
夏筠晨的眼前闪过王璐雪的脖子,那个吻痕,就像一把刀正在切割她的心脏。她打开手机邮件,向以前跟于柏山联系的邮箱里投了一封邮件,问:“昨天晚上,你跟谁在一起?”
此时,于柏山走在通往山顶的小路上,手里提着王璐雪为他准备的应急包,包里装着钱、衣服和一张假身份证。她说,这是为了万一,希望一辈子也用不上。但谁也没想到,“万一”竟然来得这样快。
警察来通知王璐雪马浩死讯的时候,他们正一起吃早餐。王璐雪推测,她一定会被列为马浩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因此,对于柏山来说,所有与她有关的地方都不会再安全了。
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些害怕,因为王璐雪没有为马浩露出一丝悲伤或是遗憾的表情。王璐雪会和马浩的死有关吗?两人吃晚餐的时候,王璐雪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会选择听父亲的话,去外国留学并且移民,这样,她就没有任何可能遇上马浩。她的暗示很明显,于柏山只能装作不解风情。王璐雪给于柏山看了她拿到的那些关于马浩出轨及转移财产的证据。她确实不必通过杀人来解脱,但是,陈年积累的怨气是否会干扰她的心智呢?聪明人不见得总是会做聪明事的。
越往上走,手机的信号便越弱,網络更是连接不上。于柏山尝试了数次后终于放弃了,他想,现在不联系夏筠晨或许更好。
十二
夜里十二点一刻,于柏山公司的灯都还亮着,夏筠晨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写字楼大厦。她能猜到各种混乱:董事长突然暴毙,股东们晕头转向,高管们惊慌失措,底层员工战战兢兢……
王璐雪此时正在做什么呢?解释,平叛;还是安抚,夺权?得意,悲伤;抑或是恐惧?警察没有扣下她,说明她有不在场证据。她没有杀马浩,那么,会和谁在一起?于柏山为什么会用王璐雪的手机与她联系?那个给王璐雪吻痕的人是于柏山吗?
于柏山还没有回她的邮件,猜疑像一只只怪兽的爪子,正在把夏筠晨撕碎。她进入大厦,按了电梯下行键,一直到负一楼车库。
夏筠晨索性在王璐雪车子旁蹲下来,她想,王璐雪总是要回家的。果然,凌晨四点左右,王璐雪出现了。夏筠晨正打算藏起来,突然看见一个男人从电梯附近跑过来,夏筠晨认出那男人是于柏山前上司陈永,她屏住了呼吸。
“帮你做这么多,这个时候要把我甩了?怎么,要狡兔死走狗烹吗?”陈永不怀好意地威胁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敢这个时候让你回去吗?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几个月时间你等不起了?我说过的话一定是算话的!”
“我这个时候走,所有人都会怀疑我!”陈永伸出手,撩起了王璐雪的一缕头发,“真的当我只是石榴裙底下的鬼吗?”
王璐雪看了看四周:“上车!”
“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刚写完,于柏山马上删掉了这句话,将其改为:这些天和以前监狱里一个愿意帮我的朋友在一起。
他没勇气说实话,夏筠晨太敏感,禁不起刺激。于柏山对自己说,这不是欺骗,这是保护。但邮件发出后他又开始心慌意乱,直觉告诉他,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事实的确如此。夏筠晨蹲在地上,看着被自己用力砸坏的手机,抱头哭泣。邮件里的谎言,像毒蛇一样,在她的心上咬了一口。
于柏山又撒谎了。在这个谎言之前,还有无数个谎言。他们小心翼翼地去维持的关系,其实早就支离破碎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夏筠晨,于柏山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于柏山。
夏筠晨跑出公寓,跑上马路,几乎撞上一辆从拐角处窜出的车。司机紧急刹了车,伸出头来破口大骂,但夏筠晨只是愣在原地——与死亡擦肩的那一刻,她感到了恐惧。
从山下到这里最快需要一个小时,于柏山站在路口,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警察还没有来,他不想在房间里干等,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自由时间了。
夏筠晨给他回复的邮件,只有五个字:“留得青山在。”这话近似于绝望的变体。他是她的男人,必须为她担当。在给她的最后一封邮件里,他也只写了五个字:“天涯若比邻。”
这个点还要退房的人,多半是有问题的。前台负责登记的妇人不时抬头,看着旅馆不远处徘徊的于柏山。就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疾驰而来,直接撞向了于柏山!在她的尖叫声中,于柏山的身体向后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待她反应过来肇事车早已驶远。
夏筠晨看到肖展的第一眼有些腿软,他正在病房门口与王璐雪说话。
“危险期已过,”肖展说道,“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再谈。”
夏筠晨不知所措地往病房里走,只见于柏山头上缠着纱布,脖子上安装着颈托支架,左前臂上有夹板,双腿打着石膏悬着……她俯身来到床边看他,眼泪夺眶而出。于柏山的脸上有一些擦伤,人还昏迷未醒。 他还活着。夏筠晨抹去眼泪,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了。她宁可看着他的背叛,也不愿看见他的尸体。
不一会儿,王璐雪和肖展也走进病房。两个女人一言不发,一个眼里只有于柏山,全世界都像是消失了,另一个眼神闪烁不定,信息量庞大。
十三
“她没问我为什么要叫王璐雪过来……”肖展的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黎静与周鹏面面相觑。
他们刚给夏筠晨和王璐雪录完口供,得出的结论是,两个女人都有所隐瞒。有意思的是,夏筠晨一面与王璐雪的某个手机号保持联系,一面又跟踪王璐雪。王璐雪在马浩出事前突然改住了离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别墅,且在马浩死亡前一天的下午到过某三星级宾馆,而陈永恰在那宾馆开了钟点房。之后王璐雪又到宾馆附近的餐馆,打包了足够两人吃的食物……
“会不会是王璐雪收留了于柏山?”肖展展开一幅地图,指着上面的一处标记说道,“于柏山是在这个地方被车撞的,虽然离王璐雪的别墅很远,但是178路公交车直达别墅区。”
“他突然决定要自首,”周鹏深吸了一口气,“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黎静提醒周鹏:“那天晚上,夏筠晨不是神经兮兮地跑出来了吗?”
“他们联系上了?怎么联系的?”周鹏在纸上乱画着,“不是用电话,那能用什么?”
“微信、QQ、邮件,这样那样的社交软件啊。在这个点撞人不可能是巧合,且号牌是假的,充分说明有预谋。要么是于柏山自己布局,误导我们有人要害他,借此把水搅浑;要么就是确实有人处心积虑要杀他,而且并不在乎暴露动机。如果是这样,于柏山只怕一直都在被监视着,当对方知道他要自首,就急着把他撞死。”黎静分析道。
“就差那么一点儿就没命了,不可能是于柏山自己干的吧?谁能保证有这样的技术啊?”周鹏摇头。
“重点查王璐雪和陈永这两条线。”肖展的话让两人的推断一下有了方向。
王璐雪开着车行驶在拥挤的公路上,前方的车队像蜗牛一样地移动着。
陈永刚刚登机,她给了那家伙五十万,全是现金。
五十万只能暂缓危机,王璐雪下意识地把脚踩在了油门上,车子猛地往前一冲。她急忙刹车,却毫无作用,车头毫不客气地撞在前一辆车的车尾上。幸好距离不远,她只是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被追尾的车主怒气冲冲地走下来,敲打着她的窗户,她继续强迫症似的踩着刹车,但明显感觉到不对劲。
突然,她明白过来,有人破坏了她的刹车,有人想要她死!
“你先回去吧,人醒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周鹏对抱着一口袋苹果、坐在走廊椅子上的夏筠晨说道。
夏筠晨摇着头,身子没有挪动的意思,只是说:“他醒的时候,我得在。”
“你买这么多水果,他没醒也没法儿吃啊!”周鹏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于柏山喜欢吃苹果?”
“我們都喜欢吃。”夏筠晨回答。看得出,说到这个话题,她内心的涌动很激烈,“以前都是他削给我吃。”
周鹏不说话了,在夏筠晨身边坐下。他想起黎静做的那份报告,上面说,夏筠晨有可能遭受过极大的心理创伤。
“没有人仅仅因为非礼就受那么大刺激,这五年,她过得就像个自闭症患者。”
夏筠晨的手机响起,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接听的意思。直到手机铃声招来了路人的直视,她才老不情愿地掏出来直接关机。
周鹏眼尖,看见来电者被标注为“老妈”。同时,还发现夏筠晨的手袋里放着一把带着包装的水果刀。
“你们习惯饭前吃水果还是饭后吃啊?”
夏筠晨疑惑地看了一眼周鹏,说:“饭后。”
“那他工作的地方会有水果刀吗?”
“有啊。”夏筠晨更困惑了,“怎么?”
周鹏愣住了,他们在调查马浩案时,从于柏山的工位上拿走了他的所有物品,里面唯独没有水果刀。
“我接手的时候做过员工背景核查,发现于柏山的简历造假。我向老板汇报了,老板却说暂时不予处理。当时,他已经去了销售二部,那部门是老板娘在管,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肖展微感讶异:“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一周多前吧,”吴丹接着补充,“就是他出差失踪之前。”
肖展打量着吴丹的办公桌,所有物品收拾得井井有条,桌面光洁,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我想看一下监控录像。”肖展直言不讳。
“啊?真不好意思,每月底我们都会清空当月记录。今天都4号了,你要调,倒是可以看1号到4号的。”吴丹似乎早有准备又装作淡定自若。
“每月一次有点儿太频繁了吧?不怕有万一?”肖展进一步追问。
“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普通员工区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多就是电脑。他们也不可能接触到公司的核心秘密,不必留那么长时间。”吴丹的理由很充分,不得不说,马浩的眼光不赖。
肖展问:“谁负责清理?”
“各部门主管亲自处理。”
“清理之前会看吗?”
“一般不会,除非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月你有看过这些录像吗?”
吴丹摇头:“没有。”
“普通员工区每月清理一次录像,那其他部门呢?财务部门总不可能每月清理一次吧?”
“财务部、人事部、总经办那边都是半年一次。”
“那就把这些部门的录像调来看看吧。”
“这个我真做不了主,只能找董事长。不,现在只能找股东会,”吴丹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压低了音量,“敏感时期。”
肖展给王璐雪打了电话说明来意,王璐雪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亲自陪肖展的同事查看马浩死前三天公司所有未删除的监控录像。
十四
马浩死亡时间为6月30日,肖展在这个值得琢磨的日期上画了个红圈。于柏山出差的时间是6月21日,同日晚十一点半邓成康被杀。6月22日,警察第一次到该公司调查情况,之后于柏山的座位就一直空着。有心人要拿走那把刀随时都有机会,而证据会在他杀马浩的当天被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