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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边城瑞丽是这样。
国道320的终点,车子经过无数朴素的村寨、高山,经过大片的香蕉、甘蔗和水稻田,到达这里,云南省西部与缅甸交界的一座小城。
一条瑞丽大道是市内主干道,双向六车道,比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州府芒市的马路更宽。道路两侧立着巨幅的广告牌,“直播”“招商”“翡翠”,大大的字,频繁、醒目惹眼。
这是瑞丽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顺着它走,德龙国际珠宝城、东南亚直播城、京东直播城、样样好翡翠文化产业园、天猫翡翠产业园,还有抖音、快手、拼多多的直播基地,几乎我知道的所有电商平台都在这条大路上聚集。
白天仍旧是宁静的,火热的是夜晚。
是那“疯狂的石头”。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瑞丽大道两侧就开始了一天中的“黄金时段”,两侧大楼的一间间屋子逐一亮了起来,绝大部分的直播间会通宵叫卖翡翠,主播们月薪5万~10万元并不稀奇,他们有各种手段把氣氛整夜点满。而德龙珠宝城里,蹲着摆摊的,坐着摆摊的,站着摆摊的,翡翠和人,挤满整个市场。不开灯的地方反而是最热闹的,那往往是赌石的场所。无须走近,就能听到声音。设想一下数百人同时在一个大黑屋里拍桌、叫喊、骂人、拿强光电筒照射翡翠毛料的场景,那就是德龙赌石直播场所的实际景象。第一次见到的人,心灵可能都会受到震慑。
显然,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神奇砍价
“紫罗兰叻,不是白冰的,紫罗兰……”
“你要多少嘛?”
“三千八!”
“三十八!”
“呔!”镜头里,卖翡翠的缅甸人摆手,嘴里嘟囔。字幕上写着:我怀疑他在骂我。
“四十!”
“五十要不要?”缅甸玉老板给出一个新的价。
“不要!”
“卖!”
这条视频的拍摄地,就是在瑞丽。这也是我第一次通过屏幕见到一个缅甸人。
也许你在抖音、快手刷到过这条视频,或者看到过类似情节:一件翡翠饰品,几千几万的高价喊出来,最后低价几十元卖。它的砍价幅度超越了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经验,以至于生出一种滑稽、新奇感,在哈哈一笑中,缅甸玉老板的形象就此根深蒂固。
翡翠当然不止在瑞丽大道。
跨过瑞丽江,经过姐告大桥,到达姐告口岸,这是新中国第一个特殊的“境内关外”贸易口岸。那里还有好几个大型的翡翠交易市场。
姐告口岸,三面被缅甸木姐环绕,一面与瑞丽市区相连。进入姐告,就仿佛进入了一座中国的缅甸城。
从滨海路到贸海路一直通到国门,上千米的出境通道,沿路有大卡车在排队等待。卡车们的方向盘几乎都在右边,牌照多是MDY(缅甸曼德拉)或者YGN(仰光)。街道两旁到处是缅文的招牌,饭馆、理发店、洗车行、小百货。皮肤偏黑、眼睛亮亮的缅甸人随处可见。
缅甸人多的地方,是不是翡翠更多?
—当我第一次走进姐告金色国门前的翡翠市场,看到一排一排珠宝柜台前那一张一张缅甸玉老板的脸时,我以为是这样。
他们的中文都很流利,看到有人走近,纷纷拿出手镯、翡翠挂件,热情地邀请对方看一看。
一件翡翠饰品,几千几万的高价喊出来,最后低价几十元卖。它的砍价幅度超越了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经验。
葛燕是一位从上海来瑞丽的游客,她逛了两个摊位之后,看中了一只翡翠镯。多少钱?缅甸老板出价800块。葛燕还价80块。
“你好好地给(价)嘛,好好地给。”
“80块。”葛燕坚持,但明显有一些犹豫。她和朋友说自己看不懂翡翠。
又回价了一个回合,缅甸老板就把翡翠包起来了。
80块成交。
葛燕和朋友飞快地对视一眼。“糟糕,只回40块就好了。”葛燕出门之后说,她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第一次买翡翠,不好意思像抖音视频里那样狠狠还价。
葛燕的买玉经历,也构成了我对瑞丽翡翠市场的初印象。
但几天之后,当我走进占地面积、摊位密度、人流量更大,翡翠数量更多,比国门市场大上几倍的姐告玉城商群时,我才看到了另一片天地,真正窥见了瑞丽市翡翠市场的一角。
在瑞丽,缅甸玉老板是不少,但中国玉老板肯定多得多。
我们在短视频里总是看到的缅甸玉老板,也许不是真的老板,而是日结300元、500元的演员伙计。
因为这些视频并非真实场景拍摄的,而是“段子”,为短视频账号“吸粉”而演的一场戏。
我在姐告玉城遇见过正在拍摄类似“段子”的场景。
三个摄影师端着长枪短炮的相机,对准一个缅甸青年,他皮肤黑黑,头发黄黄的,戴着耳钉,拿着翡翠,独自出镜,接受镜头之后的中国小哥砍价。
一条翡翠手链开价8888元,中国小哥拿强光电筒抵着缅甸青年的肚子,“50块嘛”。
“你好好地给嘛,好好地给。”
……
“卖!”几十块又成交。
戏剧性的结尾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是我从手机屏幕前走到了“真实片场”,观感完全不同,一时语塞。但仍旧觉得有些好笑。
现场的气氛是轻松的。这位缅甸青年可能觉得参演的中国小哥有一些放不开,主动过来和他“对戏”,两人再演一遍。
看到我和同事围在旁边,缅甸小哥对我们笑,笑容很和善。拍摄团队的人看我感兴趣,向我夸赞缅甸小哥,说:“他经验很丰富。” 有一些柜台上方的招聘启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开出的薪酬实在诱人:“收入無上限,月入两万以下勿扰”“主播数名,底薪20000~50000再加提成”,对主播们的要求也都很一致,说来说去不外乎三点:激情高、控场能力强、有经验者优先。
强子告诉我,他和同事的底薪都是5000元,“这一行谁看底薪,靠底薪别活了”。他们主要收入来源是卖掉翡翠之后的提成。
袁岳之前也告诉过我类似的话,主播的工资与直播间销售额直接挂钩。正因为此,翡翠市场里不同直播间之间存在着“单件售出最高价”“日最大销售额”的暗自比拼,大家乐于出来炫耀自己的日成交量,也会到别人的直播间去看、去比。“比这个,主要是营造一种气氛。”
气氛,几天前在德龙珠宝城也有人这样和我说。
7月31日晚,在德龙珠宝城赌石切开的地方,我看到一饼巨大的锣,随时为切到不错的石头而准备着,为它敲响。敲锣的人也说,“主要是营造一种气氛。”除了锣鼓备着,还有烟花。袁岳认为是时代变了,过去赌石成功了偷着乐,想赚石头的钱全靠眼睛,现在则要靠嘴巴、靠气氛,得有声量。
强子告诉我,他所在公司直播间售出的最高价单品是一块52万元的玉挂件,这在公司里应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上面开出的薪酬实在诱人:“收入无上限,月入两万以下勿扰”“主播数名,底薪20000~50000再加提成”。
“是谁在直播间里买玉呢?”我问强子。
“你不买,总有人买。”他告诉我每个直播间看似简单,其实人员众多,除了主播备受青睐,运营也很重要。有一些粉丝被他们称为“精准粉”,是通过大数据的计算来吸引到的一些粉丝,这些人是最可能购买翡翠的人。而获取“精准粉”,途径最快是向直播平台“砸钱”。
“直播间里要的就是一种气氛。看着这么漂亮,别人刷刷全都买了,你买不买?”强子说。
“那直播间的退货率高吗?有人告诉我能到60%。”我问他。
“不止。”强子笑笑,就不再多说。
我和他约好,傍晚6点再来。
8月2日夜晚,我再一次到姐告玉城。
即使之前去过深夜的德龙赌石直播现场,再看姐告玉城的直播,还是有一种新的冲击。相比于德龙赌石直播的“激情过分四射”,成品翡翠直播相对要斯文一些,但要点仍旧是“激情”。
有如一间上千平方米的缝纫机车间,夜晚的姐告玉城密密麻麻地、一排一排地也坐满了人。
每个人面前都有至少一台手机,最多的有上十台,很多手机一边充电一边插着水冷板,以防过热过烫。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太多语言交流,即使是面对面坐着的人,也只是相互比手势,递东西的时候更多。反而是这里成百上千名主播,各自对着面前的手机,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宝宝们”一声“666”,热情邀请手机那一头的陌生人,截图、扣1、下单。
“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直播啊?”白天我问过强子。
他还是告诉我,“气氛。”人多了,货就多,可以相互之间借动一下。“要是一个人在房子里每天对着那两件,不得播疯了吗?”
夜越来越深,上千人叠加的声量在姐告玉城的上空回荡,回荡。面前的这几千台手机,所连结的可能是全国各地,任何一个角落。
夜晚是主播们的天下,瑞丽是直播间的瑞丽。
(文中部分人名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