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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无论过去现在，年猪绝对好东西。
这道理不说也明白，乡下人自己喂来自己吃，再愚蠢的人，也不会坑自个儿。
早年说年猪好东西，盖因物资匮乏，国家设立食品公司，毛猪统一收购，猪肉凭票购买。我所在城市，按人头月供一斤，说起吃肉个个馋猫样。春节国庆翘首以盼，就为增加一张肉票，多割一斤猪肉过瘾。
至于十来岁的我，更盼冬月间，尽管天寒地冻。
每年这季节，母亲乡下的侄儿侄女，总是兴冲冲上门，非拉去喝血汤不可。
操劳一年的乡下人，进入快乐时光——杀年猪喝血汤，腌腊肉灌香肠，欢天喜地迎新年。
杀年猪的场面惨不忍睹。
几位壮汉将猪撵出圈舍，冷不防扑倒，四只脚捆牢，抬上案板。察觉情况不妙，猪儿昂头凄厉嚎叫。杀猪匠精准一刀，猪脖子捅个窟窿，鲜血喷涌，尖叫声逐渐低沉。案板下方，大木盆搁稳当，里面淡盐水勾兑。猪血流进木盆，搅匀，片刻凝固。接下来吹猪、烫猪、拔毛，开膛破肚清洗内脏……
年猪好肥，母亲总要夸两句，年年如此。
乡下人喂的年猪，瘦肉少肥肉多，足足半个巴掌厚。表哥表姐笑眯了，说这叫“巴掌厚的膘”，听着都解馋。
啥叫年猪，年幼时闹不明白。以后识文断字，查《词源》找《辞海》，年猪一词渺无踪迹，索性自作主张，定义为：过年前夕乡下人宰杀的猪，源自中国农村传统习俗。
习俗始于哪朝哪代，找不出依据，大概乡村粗俗之事，历代文人认为不值得污了笔头。讨教几位高龄老人，答复惊人一致：乡间早有此风，当娃娃时，就从祖辈口中知晓。
就此得出结论：年猪历史久远。
中国文字奇妙，将一个“家”字上下分解，上面的“宀”即房屋之意，下面的“豕”便是猪。有房屋又有猪，才成其为家。
乡下人谁不想有个家。平常天难得打回牙祭，喂头猪儿年前宰杀，春节全家团圆，九大碗敞开吃，成为乡下人唯一期盼。
杀年猪高兴事，亲戚们却大倒苦水。
乡下人不仅不发猪肉票，谁家杀年猪，还要出示毛猪票，杀猪匠才敢动刀子。
毛猪票来之不易。杀一头年猪，必须另卖一头给国家，公社食品站才换你一张毛猪票。喂猪不合算，以至于毛猪票走俏，一张炒到六十元。
不采取这等措施，城里人哪来肉吃。
不喂猪，乡下人没油大;可亏多了，谁也遭不住。没办法，只好设法减少损失。
带猪圈瞧瞧。乖乖，两只猪仔毛色黑亮，长嘴巴圆肚子，小尾巴不停甩，跑来跑去直撒欢。一瓢碎菜叶拌玉米面倒进食槽，猪仔争先恐后抢着吃。
亲戚们说，长大点，两只猪仔会分圈，待遇截然不同。自家的年猪，顿顿吃饱喝足，后期粮食催肥;卖到食品站的毛猪可怜，伙食清汤寡水，悠着养大。临卖当天清晨，再拼命喂食，增加重量，以求蒙混过关。
菜陆续上桌，血旺、回锅肉加炒肝腰，莫小看，按当年情形，够得上“丰盛”二字。
来的人不多，就几位至亲，片刻工夫，回锅肉一扫而光，接下来炒肝腰告罄，就剩血旺和萝卜汤。亲戚们让着，母亲疼着，我碗里塞满回锅肉，吃得嘴角流油。
冬月的日子，隔三岔五，不断有亲戚登门，高兴事随之而来。不知是那时的人缺油荤，还是乡下的回锅肉果真香，感觉味道巴适极了。
肉好源自猪好，小小年纪就懂得起：年猪资格货！
临别之时，母亲布袋里少不了装块肉，要么头刀要么座墩，算厚礼。
二
上世纪80年代，日子好起来，城里人猪肉定量增加，每月两斤。又过几年，突然宣布肉票取消。
一夜之间，猪肉市场开放，消失多年的刀儿匠重操旧业。
自古以来，卖猪肉的人，我们这一带称“刀儿匠”。这些人天天玩刀儿，长长短短不说，一把把还油亮锋利。
市场上猪肉摊一长溜，任你挑随你选，弄得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猪肉敞开供应，饲料加工企业功不可没。生产出的配合饲料，包含各种营养成分，猪的生长发育需求，得到充分满足。
尤其引进瘦肉型猪后，饲料利用率高，饲养周期一年缩短到五个月。饲料价格低，外来猪瘦肉多，产仔数量多，成本大幅降低。
特大利好，帶动产业快速发展，大大小小养猪场应运而生。如果说1982年，全国生猪出栏不过两亿头，2002年再看，居然超五亿。
吃厌了，年猪开始不招待见。再到年底喝血汤，表哥表姐登门，总以工作忙搪塞，辜负一片好意。
这配合饲料喂的猪，取名饲料猪，口感虽不如年猪，但刚过上好日子的人，吃什么都爽口。
殊不知，大碗吃肉的年月，瘟猪肉、注水猪肉、老母猪肉乘虚而入，低价兜售。虽说价廉物不美，然而卖肉的吃准人性弱点——贪小便宜。这一来，受骗者不少。
注水猪肉至多斤两上亏欠，肉质上逊色，骇人听闻数瘟猪肉，传播病毒损害健康。
解除人们担忧，始于1998年，国家出台措施，建立屠宰场实行定点宰杀。立意好执行难，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出于各种原因，私屠乱宰屡禁不止，餐桌安全依然保障难。
为求自保，城里人总结不少经验，如瘟猪肉长时间水泡皮肤会带出血斑点，注水猪肉弹性差肉质泛白，老母猪肉皮厚骨大……
不断自我防范，直到有一天报纸电视告诉人们：猪肉出了大问题。
防不胜防，这回惹祸的是瘦肉精，双汇集团中枪，时间2011年春天。瘦肉精事件之前陆续发生，只不过这回闹大了。
病是吃出来的，城里人大快朵颐之余，不幸的事随之而来。常听身边人诉说，身体发胖血脂升高，继而患上冠心病、高血压、动脉硬化。医生不断告诫，罪魁祸首是肥肉，要少吃。 赶忙吸取教训，专盯瘦肉下手，岂料人心不古，依旧中圈套。
肥肉卖不动，瘦肉走俏价格上扬。高科技时代，干坏事也不难，不法分子盯上瘦肉精。
瘦肉精何方神圣？说穿了就是兴奋剂类药物，旗下囊括莱克多巴胺、盐酸克伦特罗等。提及这类有害化学物质，人们谈“肉”色变，一句“餐桌上的‘毒瘤’”，可见危害不浅。
瘦肉精名副其实，饲料添加这玩意儿，猪儿除皮下薄薄一层脂肪，找不出肥肉。瘦肉则格外诱人，色泽鲜红有卖相，人们上当抢着买。
食用这猪肉，能否逃脱劫难，全凭各自运气。一个偶然，毒性发作要话说，轻者头晕恶心四肢无力，重者休克死亡。为保障食品安全，早在2002年，国家相关部门就发布公告，禁止养殖业添加瘦肉精。
很长一段时间，早上去菜市，家里人总叮嘱一句：照瘦肉多的买。双汇瘦肉精事件突如其来，晴天霹雳，人们全傻眼。
说来怪委屈，双汇集团这家超大型肉类企业，不过代人受过。追根溯源，问题出在上游供货方，一些养猪场卖给双汇集团的猪，喂养过程中掺杂瘦肉精。
顺藤摸瓜，养猪场饲料来自地下销售渠道，往上即源头——饲料生产黑窝点。上大当吃大亏，对于黑窝点，人们恨得牙痒痒。失望至极，这么多年过去，地下黑窝点鲜有查出。
手段卑劣，捞钱容易，使用瘦肉精，显然行业潜规则。纵观整条黑色产业链，参与者个个发财，唯独消费者遭殃。
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们：天天吃的猪肉，不一定靠得住！
三
猪肉涉及千家万户，顿顿离不了，双汇瘦肉精事件后，监管趋严。
刀儿匠只管卖肉，集中检疫集中宰杀，屠宰场够热闹。卖猪的买猪的打拥堂，全县的生猪于此汇齐，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进货的刀儿匠，选上中意的，价格谈拢再屠宰。
畜牧防疫部门专人驻守，检疫员天天盯紧，无检疫证明不放行。达标者，胴体盖红蓝条形印戳，“肉检验讫”彰显权威。
天天逛菜市，刀儿匠不诳人，说摊子上的肉出自饲料猪，尽管放心。口里还念叨，谁不喜欢进好肉，有卖相走得快。混熟了，悄悄带一句：潲水猪就别沾。
这名号毫不陌生，近十年效益好利润高，产业链逐渐形成，潲水猪登台亮相。潲水喂大，得名潲水猪，却也够形象。
潲水猪比瘦肉精猪幸运，只要未患疾病，检疫一路畅通，吃下亦无大碍。
所谓的“别沾”，盖因肉质不好味道差，煮熟后折耗大。
养潲水猪的精明，出栏猪儿有讲究，大头放冬季。平常日子，市场难得一见，销路隐秘。
专人上门收购，去向成谜，养潲水猪的不问，问也不会讲，行有行规。不过可以肯定，这些肉最终吃进人肚子。
少数肉摊，刀儿匠钻进钱眼里，隔三岔五以次充好做一回，买主不知不觉就上当。
做餐饮的直接放话，口感差有异味算个[求]，海椒、花椒、胡椒、八角、茴香使劲添加，烧好卤好烫好烤好，再刁嘴的吃货也喊安逸。
腌腊店只做不说，加工腊肉香肠，大把香料色素外加烟子猛熏，啥气味啥颜色全遮盖。
以假乱真，以次充好，成为时代之殇。
再说年猪好东西时，已是物以稀为贵。城里人呼唤年猪，招来潲水猪。
日子进入年末岁尾，乡下人磨刀霍霍，年猪束手就擒。
国人千年习俗，腌腊肉灌香肠做酱肉，家家备年货，城里人忙得屁颠屁颠。
消息传来，偶尔可见乡下人，摆地摊叫卖。
五年前菜市闲逛，一男子拼命吆喝：要买赶紧买，上好的年猪肉，家中老人动手术急等救命钱。出饲料猪的价，买年猪的肉，划算！
混混沌沌信进去，一口气买回二十斤。直到做红烧肉，切成块倒下锅，油爆不停。潲水猪水分重，知道糟起，扔垃圾桶完事。
这事传出，遭朋友耻笑。熟悉的刀儿匠宽慰道，还别笑话你，对猪了如指掌的乡下人，照样戳拐。置办年货，邻村一人去菜市，买回上百斤猪肉，精心腌制。年三十煮熟尝咸淡，拐了，啥子肉哟，一股子牛羊的腥膻味。经内行点拨恍然大悟，这味道怪怪的肉，出自牛羊肉馆子潲水喂大的猪。
一家子相互埋怨，年没过好，讨一肚子气。
听罢刀儿匠这番话，周围顾客说怪不得有时炖肉，氣味闻起来不好受。
用不着过度紧张，专家讲只要过得检疫关，潲水猪不存在问题。话是这么说，可我毕竟犯洁癖，听见就恶心发呕胃痉挛。
刀儿匠门儿清，宰杀后如何辨识，手把手教我几招：肉质疏松水分重，色泽微黄弹性差，闻来略带潲水味;板油边油软塌塌，冰天雪地不凝结;煮熟以后棉扯扯，入口有点酸;做出圆子会散架……
这年头，潲水猪防不胜防。据圈内人透露，屠宰的生猪里边，潲水猪占百分之十五左右。普通人家，谁也不敢拍胸口打包票，说没沾过潲水猪。
讲个心惊肉跳的。
一次同学聚会，临近饭点，李姓同学推荐一家饭店。说味道不错，无论生意应酬，还是朋友小酌，总选那里。
饭店顾客盈门，问老板，外出办事。财神爷上门，经理叫服务员小心伺候，又解释临近春节人手紧，小伙子新来。
包间宽大敞亮，满街风景，透过玻璃一览无余。点一桌的菜，红烧肘子、清炖蹄花、凉拌猪头肉……
服务员热情，只是面带傻相，做事笨手笨脚。开个酒瓶老半天，倒酒洒一桌子，临了一个慌神，碰翻一瓶五粮液……众人正待恼怒，年轻人连声对不起，刚上班个把月，还望各位老板包涵。
赶巧了，李姓同学还真是老板，专做煤炭生意，每天上万元进账。午后刚见面，就给大家言明，所有开销他埋单。
算了算了，不就瓶五粮液嘛，不够麻将桌上输把牌，好大点事。李姓同学慷慨，在座的竖起拇指夸大度。 做错事，服务员格外讨好，话多嘴巴乖，也不知优点还是缺点。酒店打烊，依旧一旁伺候，有问必答。
喝得面红耳赤，传来敲门声，服务员说，潲水车来啰，得干活去。
窗外，停辆电动三轮，几个人忙活着，将硕大的塑料桶搬上搬下。
不大工夫，服务员返回，满头大汗。
我对潲水格外敏感，忍不住问一句。谁想，服务员话匣子打开，张嘴就没完。
饭店潲水，一年卖万把元。这算啥，养猪场的肉转手卖饭店，每斤便宜两三元，老板里外赚。
这样的肉，老板才不吃呢。我上班没几天，乡下杀年猪，服务员回家喝血汤，忘不了拎块肉孝敬老板。老板说，年猪肉香得安逸，这辈子就好这一口。
老板高兴，以后领班空缺，还不是他一句话。
同学个个竖起耳朵听，酒醒一多半。似醉非醉的李姓同学，凑近我耳朵嘟哝：这傻帽要在我手下，立马走人。
完全看不出，傻样儿的服务员掌握的内幕不少，滔滔不绝算全年下来，猪肉一项能省多少钱……
我也不停在算，算的是食物链，一环扣一环。
我们吃猪肉，剩下的倒进潲水桶，潲水拉往养猪场;猪吃潲水，长大后宰杀，肉嘛销往饭店，炒了炖了烧了凉拌了给我们吃;我们吃不完的，再倒进潲水桶……
如此循环往复，岂不是吃一肚子猪肉，等同吃一肚子潲水？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胃一个劲儿翻涌。
同学个个痛苦状，尤数李姓同学，通红一张脸瞬间煞白。实在憋不住，掉头“哇”一声，污物喷一地。也委屈他了，天天泡这儿，直接当自家饭厅。
服务员年轻，不知闯下大祸，倒水给李姓同学漱口，取拖把清除地面，忙得团团转。
同学们捂住鼻子作鸟兽散。
事后想想，这服务员挺可爱，啥事不藏着掖着，直言不讳道出真相。这年头，睁起眼睛说瞎话的多了去了，讨句实话不易。
不过，祸从口出，年轻的服务员呀，下次若来饭店，肯定见不到你了。当然，更加肯定的是——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踏进这家饭店。
四
有人不解，说潲水喂猪，中国农村风行多年，何必大惊小怪。
說这话的人显然大错特错。想当年，住大杂院的都知道，天井一角，总见潲水桶。
名曰装潲水，可一星半点儿油花儿都见不着。倒桶里的，无非洗碗洗锅水、老菜帮子烂菜叶。沉底干货少之又少，清汤寡水，挑潲水的总叹气。
任谁也怪不着。粮食定量，买肉凭票，人们喝光残汤剩水，最后连饭碗也舔干净，哪有多余的倒潲水桶。
潲水挑回家，充其量算个引子，主要靠青饲料和粮食将猪养大，是以绝无潲水猪一说。
如果还不明白，那就随我饭店宾馆走一圈。要知道，为增加这方面知识，我还真耽误不少工夫，就差没亲自动手养猪。
收入增加吃穿不愁，食客浪费惊人，一桌饭菜剩一小半。收拾餐具，服务员见惯不惊，一股脑儿倒潲水桶。
潲水表面厚厚一层油，沉底的多半是肉。
真该为潲水猪喊冤。这些猪儿可怜，祖辈们吃菜叶、青草、玉米面，如今被逼无奈，天天油大，想换口味难上难。
这样喂大的猪，高脂肪吃过头，肉质肥腻，患上脂肪肝，蓄积大量饱和脂肪酸。人吃进肚子，病从口入，肥胖症随之而来，能健康吗？
过去的潲水当下的潲水，过去潲水喂的猪当下潲水喂的猪，全然两码事。
几乎所有城市周边，总有那么一帮人，专门收集餐饮行业的潲水。我们这座城自不例外，居住不少这类散养户，规模不大，多者几十头，少者十来头。宾馆饭店，包括小餐馆小面馆烧烤摊，每月百十元到千把元，所有潲水这帮人买断。这种处理方式省事，还倒进几个钱，开餐饮的巴不得。
稍留意总能看见，天色黑定，电动三轮进城。周身污垢，车厢放塑料桶，所到处空桶留下，调走满装潲水的桶。潲水搁一个白天，沿途散发馊臭味，避之唯恐不及。
一个夜晚，偶遇潲水车。平生好猎奇，上前招呼开车人。瞟一眼，岁数比我小，递烟点火套近乎，亲亲热热叫兄弟。
兄弟呀，哥子我带一双儿女，前些天在东门开馆子，堂子大生意火爆。就一事犯愁，哪里进猪肉没敲定，找了几处不如意，不知兄弟的猪开价几何，能否合作共赢。
一番话编得滴水不漏。
这位兄弟再鬼，也想不到我另有所图。掏出手机连说使得，留下联系方式。
第二天一早，开车寻踪而去。出城驶入乡村公路，几弯几倒拐，逢人便打听，直至一处院子。使劲敲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找谁？
昨天晚上的哥子到了！我高声回应。
生意上门，兄弟分外热情，前面领路，我步步紧随。
小小院子几十头猪，低矮的棚子，隔出一个个猪圈，黄褐色潲水令人作呕。地沟一条，塞满排泄物，黑乎乎的污水排出围墙，臭气熏天。
潲水含大量有机养分，细菌滋生变质快。冷天稍好，气温低细菌繁殖慢。天气转暖，绿头苍蝇爬满潲水，黑压压一片，几个小时馊臭难闻。
潲水没变质，也得无害化处理，高温消毒程序必不可少。但潲水猪皆散养，规模小资金少，高标准严要求根本办不到。
未经无害化处理，潲水猪肉质差，患病概率大增。味道不好事小，生病的潲水猪蒙混过关入市场，威胁人健康，可就非同一般。
别对屠宰场期望太高，检验检疫好办，拿出乡镇畜牧兽医站的手续，一切全搞定。哪怕病猪，只要当场不发烧，没哪个看得出来，更别说潲水消毒还是没消毒。
本来就不买猪的我，一心只想把事情搅黄，开口就狠狠压价：架子猪催肥阶段，喂配合饲料价高，一天少不了八元。兄弟你用潲水，成本拦腰砍一半，这猪啥价位，你我都懂。 杀价的结果令这位兄弟心寒，生意自然告吹。
买卖不成仁义在，双方握手告别，约好有机会再合作。
潲水养猪解决废物利用，一举两得立意甚好，只是直面小而散的养殖户，无害化处理任重道远。
五
几番折腾，算是彻底醒悟，哪里找年猪哟。与其着了潲水猪的道，莫如老老实实上肉摊，架子上挂的饲料猪肉，外带几个部门的印戳，看着就保险。当然，还得找熟悉的刀儿匠——靠得住。
除去必要应酬，不进饭馆不沾烧烤;腌腊店满挂的腊肉香肠，色泽再诱人，也意志坚定不为所动。
原因一个，搞不清肉的来路，只怕着了瞒天过海的道。
想吃腊肉、香肠嘛，就得不嫌麻烦，买肉自个儿加工。
表哥表姐重亲情，腊肉照样送上门，母亲收下自己留一份，余下分几个儿女。
佩服乡下人的沉稳执着，不随波逐流，一辈子就认定年猪。青饲料加粮食，传统喂养方式，老祖宗沿用千年，只需照着做，一万个放心！
农家腊肉，多道工序手艺好。
盐巴花椒涂抹，腌制入味，晾干后熏制，烧松柏和橘柑丫枝，少不了橘柑皮。几天工夫熏透，黄澄澄高悬通风处，半月后闻香识腊肉。
煮熟外表金黄，切开瘦肉红亮如玫瑰，肥肉晶莹若琥珀，香喷喷让人口水流。至于吃法，可炖可烧可蒸可炒可凉拌，诸般花样。
我说好不算，猪业集团副总说好，才叫真正的好。
认识一姜姓老板，养猪场新建，设计规范标准高。
圈舍环境卫生、饲料供给、疾病防控，同养潲水猪的相比，天壤之别。就说母猪产仔，临产的母猪有产床，刚出生的乳猪有保育床，为的提高成活率，降低人工费用。
偌大养猪场，电脑监控，管理人员两位，女儿加女婿。年出槽肥猪一千五百头，另养母猪五十头，繁育猪仔上千头。
猪肉行情瞬息万变，签合同背靠猪业集团，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饲料统一提供，兽医统一安排，毛猪统一收购，年底结算每头还奖励一百元。
姜老板再三强调，饲料猪问题出在添加剂滥用，无良养殖户私下加多少肥猪粉催肥剂，只有天知晓。
猪业集团不敢当甩手掌柜，几百里之外，依靠网络视频监控，一举一动尽在掌控中。突击检查常态化，不久前，姜姓老板接待一位副总。
副总老家乡下，勤奋好学成绩优异，一举考入名牌大学，硕博连读专攻动物营养学，进入大型肉类企业，位居高层。
这边正接待，那边姜老板接电话，朋友九十高龄父亲做寿，邀副总前往捧场。
贵客光临主人激动，恭迎主桌紧挨老寿星坐下。转眼一桌子菜摆满，朋友说，莫嫌粗茶淡饭，年猪腊肉绿色生态。
副总瞟一眼，所谓寿宴皆普通农家菜。朋友殷勤相劝，不动筷子失礼数，拈块瘦腊肉，撕下一点，放舌尖舔舔。
瞬间，一股香味蔓延，唤醒味蕾遗忘已久的记忆。
副总一改斯文模样，盯住腊肉不客气，一块接一块嘴里塞，说这样的美味好些年没福消受。
临了，副总感言：这年猪的味儿，是时间熬出来的，是粮食堆出來的！
六
肺腑之言，听得我感叹。正所谓世事难料，缺吃少喝的年月，年猪成稀罕物，孰料时至今朝，依然难求。
不过，城里人就好追风赶时髦，年猪不叫，硬要取名生态猪。
相对于年猪，生态猪相当火爆，身份高贵价格扶摇直上。北上广这些大地方，生态猪肉超市和专卖店有售，每斤几十元，被质疑为天价猪肉。
仅凭直觉，如此价格太离谱，似乎哗众取宠。
平心静气细算账，说“天价”未免夸大其词。不信？且听乡下小表姐这么道来。
只为一块上好猪肉，从此放下身段，表哥表姐杀年猪，逢请必去。
那天喝血汤，主人小表姐，家居城外数十里，依山傍水竹木掩映。带上老婆孩子如约而至，除喝血汤提走一块肉，心头另存小九九。说来不怕惹人笑，心存奢望，付钱买几十斤年猪肉。只是怎么开口，颇感踌躇。
待茶水上桌，有意无意间，话题朝天价生态猪肉引。内心就想弄明白，年猪肉究竟价值几何。
喂猪嘛，肯定赔本买卖。小表姐话匣子打开。
第一笔支出买猪仔，百十来斤重，每斤十五元，一千好几出去。
猪仔长成三百斤大肥猪，一年消耗玉米上千斤，红苕、洋芋差不多也这数，还有南瓜、白菜、土耳瓜等，加上防疫费，四千元有多无少。
真正的大头，还在投入的劳力。
清扫猪圈，上山割猪草，地里摘菜叶……猪儿要吃要喝要拉，一天到晚拴住脚，走不了亲戚过不了节。每天忙活两小时，一年七百小时有多无少。
小表姐唠叨起来没完。
而今城里雇人难，县城做保姆，一月工钱三千;深圳帮人，月收入六千。市里医院，邻村王表哥看护三个病人，脏点累点，每月挣钱上万。
三百斤的猪，杀下来净肉两百多，均价十五元一斤，四千元顶天，与自家掏的钱持平。投入的这七百小时咋算？用来城里打工，七千元挣得轻松。
照小表姐道来，年猪上万元一头，不为一家老小嘴巴，这事连乡下人也不会干。
表姐叹口气，上有老下有小，那么多挣钱的地方，就是迈不出门槛，唯有喂头年猪，让外出挣钱的眼馋。
自己吃的猪，压根儿不可能卖，折本生意谁会做？
至于冬月间，接到乡下电话，一些城里人跑来买走的猪肉，便是前面提到的生态猪。利润丰厚，隔壁有人做这事。去年养三头，今年说赚头大，一下子冒出十来头。
听罢小表姐一席话，买肉事再难启齿。可城里那些腰包鼓起来的人，偏偏舍得掏钱，调转目光盯上生态猪。 心动不如行动。既然商机出现，手艺又不现学，乡下人当成产业干。传统饲养方式，依样画葫芦原汁原味，喂上几十头，人工成本直线下降。至于叫什么无关紧要，何不顺着城里人腔调，年猪摇身一变生态猪，反正换个名字不用掏钱。
酒好也怕巷子深，营销手段必不可少，乡下人年猪身上做文章，年猪节应运而生。
七
年猪节猪儿唱大戏，越办越红火，一年胜一年。
瑞雪兆丰年，祈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优中选优评猪王，杀年猪喝血汤，抬起大肥猪巡游，请来戏班子生旦净末丑，自家个再把龙狮灯舞起莲花闹打起。
城里人图啥？老的少的，大老远开车赶来，不就冲着生态猪肉安逸。捎带着，看稀奇瞧热闹长见识，品农家九大碗，一家老小乐陶陶。
乡下人显摆啥？不就当着城里人的面，牵出自家年猪儿，油光水滑资格货，绿色生态不一般。
不相信？好办。节目表演完，古戏台周围摆开八仙桌，各家各户厨艺大展示，一样样菜端上来：血旺汤、甜烧白、咸烧白、芹菜肉丝、蒜苗回锅肉、泡椒炒肝腰……尝尝硬不一样。
享舌尖盛宴，品生态猪肉！宣传词独到又高妙，城里人忍不住掏腰包。
吃饱喝足，老买主取走豬肉;新买主按规矩，预交定金签合同。乡下人边数票子边招呼，下一年新老主顾结伴来，欢度年猪节取走生态肉一举两得。
价格嘛不摆了，只看乡下人那一张张脸，才叫笑得灿烂。
城里人也不含糊，定金一交，借助互联网，猪圈里安装探头，每顿吃什么要整醒豁。
曾以为，猪肉敞开卖随便吃，伴随贫穷中国一路走来的年猪——这个口口相传百年千年的词语，该得画上句号。
谁想事与愿违，非但年猪照杀不误，还由乡下人独享，一跃而为城里人乡下人共享。一切的由来，都是瘟猪、老母猪、潲水猪们惹的祸。天天宰年猪那样的猪、卖年猪肉那样的肉，年猪何至成稀罕物，年猪节何至风行一时。
绝非这山望着那山高，亦非人心不足蛇吞象，有句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既然年猪令人向往，何不借鉴传统饲料有益成分，应用高科技手段，推出新一代绿色饲料，喂出品质高味道美的猪儿来。
人类社会，不就理应这么发展进步吗！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