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故事之一:丢脸与save 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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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世纪下半叶,伴随大清帝国和大英帝国之间的交往和冲突,汉语和英语也彼此渗透。在渗入到英语的汉语词语中,一个很形象、很有用也很成功的表达式是丢脸,即英文的lose face。《牛津英语词典》(OED: face, n. II. 10.b)对这一点确认无疑:
  to lose face [tr. Chinese tiu lien]: to be humiliated, lose one’s credit, good name, or reputation; similarly, loss of face. Hence face = reputation, good name。
  严格地说,lose face不是像sampan‘舢板’、kowtow‘磕头’那样直接进入英语的外来词(loan word),而属于语义借用(semantic loan),即从汉语翻译过来。最早把这个表达式借用到英语里的人是清末执掌大清海关(The Chinese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总税务司(Inspector General)英国人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 1835- 1911)1。从1876 年起,赫德在西方的一些时评杂志上陆续发表了5篇关于中国问题的长文。1901年他把这些文章汇编成集,题为《“这些从秦国来”—中国问题论集》(“These from the Land of Sinim”2: Essay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3,在伦敦出版。论文之后有两个附录,一个是义和团围困北京使馆区期间总理衙门致驻外公使的通函,一个是总税务司署关于商务关系的备忘录(The Inspector General’s Memorandum Concerning Commercial Relations),lose face就出现在附录二里:
  The country [China] begins to feel that Government consented to arrangements by which China has lost face; the officials have long been conscious that they are becoming ridiculous in the eyes of the people, seeing that where a foreigner is concerned they can neither enforce a Chinese right, nor redress a Chinese grievance, even on Chinese soil. ‘全国都感到政府接受了让中国丢脸的安排;官员们早就意识到,自己在世人眼中正变得荒谬可笑,因为凡事关外国人,即使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也既不能执行中国的权利,又不能替中国人伸冤。’(Hart 1901: 225)
  OED所收lose face的第一个例证即出于此。
  与lose face意思相反的说法是save face。不过save face是否也源自中文,学界尚存怀疑。OED(save n. I. 8.f)的释义是:
  to save one’s face: to avoid being disgraced or humiliated. Similarly, to save (another’s) face. Hence saveface adj. = face-saving […]
  OED的编者在此处加了一个注:
  [Originally used by the English community in China, with reference to the continual devices among the Chinese to avoid incurring or inflicting disgrace. The exact phrase appears not to occur in Chinese, but ‘to lose face’ (tiu lien), and ‘for the sake of his face’, are common.] ‘原本流 行于驻中国的英国社团,指中国人之间为避免遭致不光彩所经常使用的手段。这一确切说法中文里似乎没有,不过to lose face(丢脸)和for the sake of his face(看在他的面子上)却很常见。’
  OED所收的首个例证是:
  (1) Unquestionably the process of saving one’s face leads to curious results in other countries than China.‘毫无疑问,保全某人面子的这一过程导致在中国之外的其他国家里出现了有趣的结果。’(Westminster Gazette, April 5, 1898)
  英国的词语搜索网(The Phrase Finder)也认为,“save face出现得晚一些,中文里没有直接对应的词语,仅是个与lose face意思相反的表达式。”(http://www.phrases.org.uk/meanings/ index.html)。
  有了save face,就会有face-saving。OED(face, n. 27)所收的首个例证是:
  (2) She had been trapped beyond any chance of a facesaving lie.‘她已经束手无策,没有任何机会编一套保全面子的谎言。’(A. Bennett 1922. Lilian I. iii.19)
  从face-saving到face-saver是顺理成章的事。据OED(同上),后者最早见于埃德加·斯诺(1941)写的长篇报道《焦土》:
  (3) As a face-saver, however, Doihara was given enough support, from the Kwantung Army in Manchuria.‘然而,作为一种保全面子的做法,土肥原从驻扎在满洲的关东军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支持。’(Edgar Snow 1941. Scorched Earth ii. 19)
  Wikipedia上face (sociological concept)条的作者认为,通过把lose face扩展到save face,英文朝着与中文相反的方向发展起来,其依据是中文有许多‘丢脸’的搭配,却没有确切表示‘save face’的说法,据胡先缙的分析与save face意思最接近的短语是要面子4。
  笔者认为,face-saver应当是斯诺在face-saving基础上新造的一个词,因为中文虽然能如(2-3)的译文那样以定语从句的形式把其意思表达出来,却确实没有一个与其对应的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中文没有与save face对应的表达式。正如英文表示‘脸’的词除了face外还有 countenance和visage一样,中文表示‘脸’的字除了脸之外还有面和颜。面字出现得最早,甲骨文里就有;颜字也很早,金文里就有;脸字最晚,直到南北朝(公元5-6世纪)才出现。在脸字进入中文之前,表示‘自尊(self respect)、名誉(reputation)、名声(good name)’的词是面目,例如:
  (4) 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君何面目以见员也!”遂自杀。(《国语·吴语》)
  即使脸字出现后,在元明的杂剧和传奇里,表示类似意义的说法除了面目外,也是颜面、颜或面,例如:
  (5) 我如今意转性转,也是他的运转。呀!不独是为尊兄做些颜面。(元·无名氏 《渔樵记》第四折)
  (6) 待回归,有何颜见得江东父老兄妹。(明·胡文焕(编)《群音类选·诸腔类卷二·跃鲤记·芦林相会》)
  《西厢记》里面字有表示‘情面(for the sake of somebody’s kindness)’的用法,例如:
  (7) [旦云]若不看红娘面,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元·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三本第三折)
  表示‘自尊;名誉;名声’的脸或脸面最早似乎出现在明清小说里,例如:
  [8] 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水浒全传》第52回)
  [9] 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儒林外史》第50回)
  目前还不知道丢脸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脸的这种喻指用法仅是多个类似词语的类似用法之一,而且是最晚的一个。中文并不缺乏与save face意思接近的表达式,除了胡先缙提到的顾面子(think of somebody’s reputation/good name)、给面子(show respect for somebody; do somebody a favour)、留面子(refrain from damaging somebody’s reputation/good name; leave somebody’s reputation/good name untarnished)和她认为最接近to save face的要面子(conscious of one’s reputation/good name)等外,还有看在某人的面子上(for the sake of somebody’s reputation/ good name)、保全面子(save face)等说法,其中保全面子除了‘save face’之外,没有其他意思。?
  1. 赫德于1861年被任命为“署理”(即代理)总税务司,1963年被正式任命为总税务司,1908年离职休假回到英国,清廷仍为他保留总税务司职位,直到他1911年病故。赫德领导下的海关是中国当时唯一没有贪腐的政府部门,向清廷缴纳的税银每年递增,从1861年的不到500万两,到1902年达3,000万两。他极大地改善了中国的港口设施,创建了中国的邮政系统和中国的第一所新式学校—京师同文馆,还作为总理衙门顾问经常为清廷的外交事务和海军建设出谋划策。1885年英国政府准备任命他为驻华公使(minister plenipotentiary‘全权大使’),接替威妥玛(Thomas Wade),他以利益冲突为由谢辞不受。由于他功绩卓著并忠于朝廷,1881年清廷授予他头品顶戴(button of the highest rank,即the Red Button‘红顶子’);1885年授予他双龙二等第一宝星(the Order of the Double Dragon)和花翎(a Peacock’s Feather);1889年授予三代正一品封典(the Ancestral Rank of the First Class of the First Order for Three Generations);1901年封他为太子少保(Junior Guardian of the Heir Apparent)衔。1911年9月20日,赫德病死英国,同年9月23日,清政府追封他为太子太保(Grand Guardian of the Heir Apparent)。以上见Wikipedia、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
  2. 引语出自钦定本圣经(King James Version of the Bible)中的《以赛亚书》(Isaiah 49:12):Behold, these shall come from afar; and, lo, these from the north and from the west; and these from the Land of Sinim. ‘看,这些一定从远方来;看,这些从北方和西方来;这些从秦国来。’。Sinim读作/si:ni:m/,一般认为是古时秦的音译。
  3.本书的英文版可从网上免费下载。该书中文译本《“这些从秦国来”:中国问题论集》(叶凤美译2005)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
  4. 胡先缙(Hsien Chin Hu)为中国早期留学美国的人类学家,其文章“中国人的面子观”(The Chinese Concept of “Face”)1944年发表于American Anthropologist 46(1), 4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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