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谈那些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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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沐和妈妈去看《寻梦环游记》,回来时有些不开心。我问他是不是妈妈没给他买爆米花,他说不是。我说,那就是片子不好喽?他摇摇头。我说那我给你讲讲这部电影吧,他说,我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他还不到8岁,那些既遥远又残酷的事情确实很伤神。
  我在这么大的时候,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操心。学校不远处有个垃圾中转站,那时候垃圾处理方式很粗糙,都是露天堆积,数量够多就派卡车拉走。每天放学路上经过时,我和同伴都禁不住掩鼻快跑。有一回垃圾池边聚集了很多人,有些胆大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之中,拉着低年级男生往池边去。我问是啥,他们说看看就知道了。我很不情愿地被推到近前,只看了一眼就傻掉了。
  那是一个婴儿。五官还没有长成,头上光秃秃的,浑身赤裸,青灰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垃圾堆上,蚊蝇绕着他上下翻飞。
  死亡给我的印象,很多年来一直都是那个模样。
  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个朋友在自己的頭像后面发了一条讣告,说他已于某月某日离世,骨灰安葬仪式定于某时某地举行,特告周知。他不过二十五六岁,还没结婚,原先在省内某报社做摄影记者,后来去了威海,仍旧做本行。据说谈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几个月前他回洛阳办事,还专门到我办公室走了一趟。我说请他喝酒,他说下次吧,忙。
  又是一个“此人已死,有事烧纸”之类的玩笑。年轻人有娱乐精神,什么时候都不忘调侃生活,我手指一滑,差点在下面点了个赞。
  我认识他有些偶然。前些年文学院组织一个河流考察的文学项目,他所在的报社要做个全程报道,计划每天发一篇配图稿子。原本说要派两名记者参与,因为车辆紧张,写稿子的事儿交给了我,名额就只剩下了一个。
  “斐斐跟你们去吧,”他们领导说,“摄影绝对没问题。”
  这名字听得我直犯嘀咕,这跋山涉水的活儿,怎么安排了个女生随队?话又说回来,队里的后勤、财务加上女作家,也数量可观,许她们去,自然也许别人去。
  出发前一天,队员、记者、车辆赞助商代表都到文学院开会。人到得差不多了,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瘦高小伙子走了进来,问谁是王哥。我说你是哪个媒体的,他说我叫李斐斐,某某报的。我一下子就笑了,搞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我说我就是,这一趟咱们记者们都在5号车,明天上午9点举行出发仪式。他说好,我提前半小时到场。
  他说到做到,而且在现场就开始了工作,后来我们出版《一条河流的承载》,里面用的照片大多出自他手。这个黝黑精瘦的小伙子,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背着双肩包,里面装着三套镜头,重量如同一兜板砖。我说别整得自己跟民工一样,轻装上阵,用不上的就别带。他腼腆一笑说,说不定就用上了,还是背着吧。行程后半段,我们溯源至海拔2646米的草链岭,早上八九点上山,下午五六点才回到山下,他仍然是全程背着那个包,手里捧着相机。许多珍贵的镜头,包括大幅的广角,都是他一脖子黄汗换来的。
  为了提高车辆使用效率,我们只向赞助商要了三名随队的技术保障人员,最后他们提供了四名,增加了一辆救援车。平时没事,师傅们就负责开车。我们的5号车已经满员,容不下专职司机,大家就轮流开车。头天上午我拿方向盘,下午就开始犯愁,因为按照约定,晚上7点以前稿子必须回传报社,这中间还有大量的考察、采访和座谈。徐翔跟我一样,晚报也是催稿如催命,他一有空就抱着笔记本在后排狂敲键盘。副驾驶座上的旭东哥倒是很悠闲,他是新闻88.1的,只需要准备每天下午6点多的电话连线,除了直播那几分钟,剩下的时间几乎承包了路上所有的段子。只是他没有驾照,帮不上太多。斐斐说,那我来吧,王哥你稿子里计划写的内容提前跟我说,我把照片跟上就行。这一下就把我解放了,后来的行程,总是徐翔上午开,斐斐下午开,我一边写稿子,一边和旭东哥放嘴炮,扮演着文工团的角色。
  在巩义,因为我的采访计划里有洪河隧道部分,而大部队在孝义村,所以我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些内容。跟斐斐一说,他毫不犹豫说要跟我同去,于是他开车来往四十多公里,帮我完成了这次采访。
  在故县,三旺接替了徐翔。他习惯于白天记笔记,晚上写稿子,提前一天安排好第二天的事儿,于是就承担了更多的开车任务,斐斐也终于有时间在后座上整理照片了。那一次,我们在故县水库遇上了渔民起鱼。十几个壮汉一起拉动渔网,许多白鲢从网箱里跳出来,水花迸射,寒气森森,场面很是壮观。大家都在岸上举着手机拍照,我带了个卡片机,也在一边凑热闹,只有他跳到船上,蹲着跪着找角度。他瘦,很多动作能做出来,换了我,只会被自己的肚皮所阻挡。
  在山河口,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想必是被自然伟力震撼了,有点喋喋不休的意思,还指挥我们在大桥上合影,拍了一张又一张。我下到水边跟船工聊天,他也跑下来不停地拍,除了拍我们,还拍摄了许多船客的镜头。那些人大多是来赶集农民,有的拎着母鸡,有的推着摩托,脸上挂着羞涩,很有烟火味。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拍这些影像,也许新闻摄影只是他的职业,而这些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在洛南,头天的暴雨冲断了桥梁,我们不得不从附近的漫水桥通过。1号车要下水时,新杰举着摄像机跳下来,要拍这段录像。我们突然意识到车辆是有危险的,因为对岸上坡的地方全是砂石,轮胎很容易打滑,于是没任务的男人们全跳下来准备推车。6辆车全部过去以后,才发现斐斐不知道哪里去了。车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他才急匆匆跑过来,两脚黄泥。晚上他让我看照片,机位很低,应该是在水边蹲着仰拍的,非常有震撼力。
  他一路上都在拍别人,以至于我们想找他的照片时,竟然少得可怜。在草链岭峰顶上,他举着相机给远山拍照,我在上风口抢拍了一张他的背影。那里没有被开发过,有种野生的美,他拍照的样子,很像是一个无意的闯入者,想把眼睛里的一切锁进相机。那次任务后不久,他就离开河南了。他是郑州人,离开时多少有些不舍,但是威海的发展机会更好,他还年轻,还能折腾。   那天晚上11点左右,我的朋友圈里开始有人转发他的死讯。我给他省报的同事发消息,很快她就回复过来,说李斐斐确实不在了。他和未婚妻租住的房子里热水器漏电,未婚妻洗澡时触电身亡,他听到声音后去救,也搭上了一条命。现在这个手机在他父母那里,估计是老人发出的消息。我再次去翻他的微信圈,又看见了他的头像。那个头像是他到威海后换的,人在很蓝的大海里游着仰泳,天上有大朵的白云,他脸上带着笑,很腼腆的那种。
  那时候,《一条河流的承载》已经签印,还没来得及发版,我给文学院领导转发了斐斐的消息,她说无论如何要再加一张照片。最后选定的,就是他在草链岭的背影。
  有几年我喝酒很凶。头天晚上喝大了,第二天早晨都会走路上班,借机蒸发血液里的酒气。有一回路过牡丹桥头的交警岗亭,看见一个记者正在往三脚架上装摄像机。我想从他旁边绕过去,他后退一步挡住路说,哥,还没睡醒呐?
  是翔子。这家伙初中高中都跟我是校友,只是比我小一届,大学时终于跟我同班了。他上的是成教,速成那种,学制两年,插在我们班。最重要的是,我高三蹲了一年,才得以促成这件美事。
  所谓美事,是我俩都踢球。我们所在的高中是强队,连年霸占市长杯冠军。我虽然没能进校队,但在班队能挤入主力阵容,而且我们班是校足球联赛的冠军,高手特别多,跟着混也混成了三招两式。他们那一届没有我们强,他倒是进了校队,打替补左后卫。我知道他速度快,百米跑12秒多,就跟他商量,将来代表中文系打比赛,你就改踢前锋。他说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个战术确实奏效了。在跟体育系的热身赛里,我们全场紧缩防守,只把他一个人风筝样放在前面。体育系的中后卫没把这小个子当回事,并不贴身防守,给了他很大空间。上半场,我在禁区弧顶附近拿到球,带了几步后直接长传,他撒腿就跑,一路趟球趟到门里。1:0,我们神奇地领先了。
  我们最终1:2输掉了那场比赛,但是在体育系所有的对手中,我们是把他们搞得最狼狈的。
  他年龄小,脾气暴,喜欢替人出头。跟物理系踢比赛那回,对方冲我几次犯规,裁判都没有吹,他有些不乐意,就找裁判理论。我害怕他吃黄牌,就把他拉开了。他走开时骂骂咧咧,一脸不忿。几分钟后,我正拿球组织进攻,发现对面的人都潮水一样跑了过来,并不冲着我,也不抢球,而是继续向我身后跑过去。我停下來转身一望,后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等翔子从这锅粥里出来,才看见裁判灰头土脸倒在地上。
  后来听说,是裁判找他掏牌,他以为裁判要动手打架,就先下手为强,一脚把对方放倒。物理系也不是善茬,一拥而上要打群架,我们这边也不示弱。两边正要开整,有球迷说辅导员来了,大家一哄而散,球赛不了了之。
  我说,你这性格,迟早要吃亏。
  我不怕,他说,还能把我蛋砸了?
  上学那两年,他老是开一台破面包,拉着我和大伟满洛阳城跑。有时候还跑到铁谢喝羊肉汤,喝完汤再赶回来上课。有一年夏天,我们寝室几个膀爷在地摊喝酒,喝到兴头上没了钱,他刚好开车路过,扔了五十块出来。那时候五十块购买力挺强,彻底把我们喝趴下了。
  他参加工作早,我又在学校读了两年书,中间联系就少了。有一次他到我们单位采访,重新跟我搭上了线,偶尔也会约着喝酒。
  他说,哥,我马上要结婚,新房客厅还缺一幅画,你路子熟,给我弄一张呗。
  我满口答应。谁知第二天上午,大伟从山西打来电话,问翔子咋了。我说好好的,昨儿还见他来着。他说他刚收到短信,说翔子昨晚不在了。我说放屁,他说你再问问。结果打到朋友那里一问,果真人没了。
  说是头天晚上回来得晚,他家路口又偏,遇上了抢劫。他包里东西贵重,现金也不少,喝了点酒,就有点不想配合。没想到俩贼竟然动了刀,等被人发现,他已经流完了血,人凉透了。
  案子两三天就破了,可人终究还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
  《寻梦环游记》上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这话越嚼越筋道。斐斐也好,翔子也罢,都是过早地奔向了死亡。斐斐是独子,翔子虽然还有姐姐,但是老人对他寄望一直很高,想必在父母那里,他俩是永远不能遗忘的痛楚。只要老人活着,他们就不会到达生命的终点。而对我来说,他们终究是会被忘掉的。35岁以后,我发现只有学会遗忘,才能活得轻松。当我准备遗忘这些的时候,发现这些故事,竟然已不能轻易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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