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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村如果是一条狗，我充其量只能算是那条不起眼的尾巴。
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大姐嫁了，二姐也嫁了。雪花看样子也不想再管我。
最不该不管我的就是雪花。可自打她跟秀儿一起出去打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真的像一片雪花，随风飘走，融化在了异乡的田野。
我的心像冬天一样空旷和荒凉。
说实话，我想雪花。可雪花并不想我，她怎么可能想一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傻子呢？
村里人都认定我是一下生就傻的，傻得像一截木桩，不透气。我觉得不是。我一头撞进娘的怀里，也是经过十个月的浸泡，就像在司息河里洗了个透身澡，然后清清亮亮地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其实是被一个炸雷炸傻的。如果不是那个夏天的经历，我想我不会傻，我即使不能像雪花那样，飘飘摇摇地飞出村子，起码也会长得跟我父亲一样五大三粗，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定还可以像君来那样，嘴上叼一根烟卷，手里握一卷厚书，成为一个有体面有见识的人。
见识！我小名就叫见识，可我见识了什么？
这些都是一个炸雷改变的。
司息河少说也已经流过了上万年，但它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它老。相反，它是那样新鲜，河水长长地流淌，细沙绵绵地闪光，树木旺盛地生长。
我就像喜欢母腹里的羊水一样喜欢司息河。只要走进司息河茂密的岸林，我就常常忘记了回家。夏日还有哪里比司息河的岸林更好？蹲在司息河的岸林里，我学青蛙的叫声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我自己对此很得意，但这也恰恰是我被视作傻子的重要依据。正常人哪有无事在树林子里蹲上大半天的？哪有无事学青蛙叫声的？
一场大雨不明不白地就要来了。司息河里一片昏暗。我跑出树林时，头顶上的雷声一波撵着一波地滚。我一路小跑，我想在大雨倾泄下来之前跑到老槐树下。老槐树就在木匠家的门前，不能到木匠家避雨，也可在槐树底下待上一阵。
我跑到了，站在老槐树下。我甚至想仰起头看看老槐树茂密伸展的枝杈，但我听到后面有异样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大的火球正从河边往这边急急滚来。我收住身子，急忙往一边躲闪，只见火球冲着大槐树就来了。随着炸雷一声巨响，火球把树身粗大的主干拦腰撕去了三分之一。说来也巧，我看到木匠正要开门，我急急扬起一只手，想提醒他。木匠显然也看到了火球，惊恐之余把刚拉开一条小缝的大门，迅速关上。我扬起的手还没放下，就看到火球挟着一截树身，正对木匠的家门而去。火球就像有手，一下就把门从门框上摘了下来，接着把门和门后面的木匠推出十几米远，嵌进了正房的墙中。
我耳朵轰轰地响，脑子一片空白，真成了一截木头，湿的，滴着水，不透气，戳在那里。
雨停后，人们才走出来，发现了被炸雷击去小半边腰身的老槐树。我说，木匠没了。大家看看木匠家光溜溜的门框，问我门呢？我朝墙一指。
木匠的老婆已经过世，只有一个闺女也早已远嫁她乡。木匠是一个人过。有人走进木匠家转了一圈，没见木匠，说是不是外出做活了？我说，没有，在墙里。大家不信。于是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门从墙上抠下来。这一抠下来，就看着木匠了。木匠站在墙里边，像他贯常做的木工活的楔子，熨贴得严丝合缝。
这场雨下得很恶。如果是一场喜雨，雨后的青蛙都会争先恐后地鸣叫，甚至天空还会出现五彩的虹。而这场雨不是，所有的青蛙都哑了声。雨后，西洼的庄稼地里泥鳅泛滥。
雷击大槐树，挤死老木匠之后，我的脑子就不好使了。
大姐订亲后不久，大姐夫要到我家来。我问二姐，我怎么说？二姐说，你说大姐夫来了？一听挺简单，我就记下了。等大姐夫来的时候，我跑过去，说出来的话却走了板，我说，大姑夫来了？结果被我娘一把扯到了一边。
客人吃饭前，二姐说，不是告诉你喊大姐夫吗，怎么成了大姑夫！二姐让我负责上一个菜，顺便再喊一声，把称谓改过来。我按二姐说的做了，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形。我说，噢，你是大姨夫啊？结果站在院子里仔细听我说话的大姐，脸红得跟猴子腚一样。
大姐夫走的时候，二姐说，这回可别再错了。我说，错不了。但说的时候，我自己都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我说，大表哥你走啊！我知道自己又喊错了，不过大姐没怪我，说总算辈份儿没错，以后你就喊大表哥吧！
后来，大姐跟着大表哥走了。大姐走了后，我就想什么时候二表哥来啊？我问二姐，你说二表哥什么时候来？二姐叹口气说，来不了了。二姐好像挺遗憾，看见二姐的样子，我也挺替二姐遗憾的，具体遗憾什么我也说不清。有一次我问二姐，二表哥真不来了？二姐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要是会喊二姐夫，可能还能来。
喊二姐夫就来！好办，这应该不是难事。我想我一个人好好练练可不就成了。去哪练，司息河啊！我能把青蛙的叫声都练得晴天下雨，还怕练不会二姐夫？
司息河的岸林，浓荫蔽日，不只我喜欢在里面游荡，好多野物也在里面穿梭。我说二姐夫呀！身边一只野鸭一扭头，摆啦摆啦下了水。我说二姐夫呀！远处一只野兔停留片刻，倏地窜得没了踪影。看上去它们对二姐夫都没什么兴趣，看来只有二姐喜欢听二姐夫。
我给二姐说，我练会了。二姐很惊喜，脸上飘着红晕。二姐问我怎么练的，我说对着野鸭野兔练的，不过它们都跑了。听我这么一说，二姐抚着我的头，叹口气。二姐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二姐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
后来，二姐还真有了二姐夫。二姐夫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喊得一点也没错，我说二姐夫来了？清清楚楚是二姐夫。我以为我喊对了，二姐会很高兴，但二姐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我仔细看看二姐夫，竟跟司息河里的野鸭差不多的模样，抻着个头，摆啦摆啦的，可能随便有汪水，也就下去了。
二姐跟我说，你以后不要喊他二姐夫，你还是喊他二表哥吧。
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不让我喊他二姐夫，他分明就是二姐夫。再说，我都已经练会了。二姐说，你二姐夫在我心里，这个不是。 这个不是？我不明白。
二姐到底还是跟着二姐夫——不，是二表哥——走了。二姐走了，家里就来了个雪花。后来我才知道，噢，雪花是二表哥的妹妹呀，怎么这么巧！
因为这事，村里人也有不喊我见识的，特别一些小孩子，喜欢喊我表哥。有一次一个外村的小孩到狗尾巴村来，上来就喊我表哥，被我打了一巴掌。结果人家说，那是你远门舅家的孩子，他就该喊你表哥。
2
君来拿着一打子材料从镇上回来，一伙人涌到君来家里，七嘴八舌地打探究竟。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也跟着看热闹。
原来是要合并村，建社区。
有人问怎么建？君来说，简单说就是几个村住到一起，不住平房了，住楼房。
有人说，那不跟城市一样吗？君来说，对了，就是要把农村建成城市。起码要跟镇里一样。
其实这些年，村里人很少再说村里的事了，一年四季大多光景都是在城里度过，村庄仿佛跟他们已没有多大关系，逢年过节大家聚起来，话题一打开就是城里怎么样怎么样。村里人的嘴成了把守城里的门，一张口，城就蹦出来了。我能看出来，村里人的目标就是往城里挤，像木匠楔进土墙里一样，严丝合缝地挤进去，成为一个地地道道或半生不熟的城里人。
像我这样一个被公认是傻子的人，住在村里与住在城里没有多少区别。也就是说，建社区与我关系并不大。它只意味着搬一次家，换一个睡觉的地方。
雪花意外地回来了。雪花问我，听说要建社区？我说是。听说要住楼房？我说是。雪花于是很高兴。我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雪花打量着我们的房子，说够破的，是该搬了。没想到我们也要住进楼房了。
本来我觉得建社区与我没关系，现在看来关系大了。如果不是要建社区，雪花能回来吗？能那么高兴吗？雪花说，没想到我们也要住进楼房了。我们是谁？我们就是她和我。我想雪花一定有了和我继续过下去的想法。
雪花在嫁到狗尾巴村最初的一段时间，应该说她心里别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但还是有正儿八经跟我把日子过下去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也认了。这从她如何认真对待我上就完全看得出来。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只是我的表现实在太差了。第一天晚上的表现更是糟糕。对一个傻子来说，也别希望他能表现得多么好。
第一天晚上，雪花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当时我觉得她可真是不害羞，怎么一下就脱光了呢？雪花问我，好看吗？我没看过别的女人，也忘了娘的身体是怎么样。我打着眼瞧，应该说好看，可怎么个好看法，我也说不出。我倒是看上了她的两个奶子，这让我想起了娘的两个奶子。我说你过来！她就过来了，躺在我身边。我俯下身去，吮着她的奶头。她的奶子跟娘的奶子比显然小多了，好像还没完全蒸熟的馍馍。所以我吮着吮着，枯燥无味，就抚在奶头上睡着了，像个没有吃足的婴儿。后来我想过，问题可能出在没奶上，如果有奶我就不会睡着了。当然也可能睡得更快。
雪花领着我下地干活，我跟在她后面。这场景我倒十分熟悉，因为过去就是一直跟在二姐的腚上，走到田地里，走进庄稼里去。现在只是二姐变成了雪花，情况并没多少变化，但村里人的眼光却好像变了，他们盯着雪花看个没完。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看的，雪花也并不比我二姐好看。有一天碰着毛蛋，毛蛋说，见识你会不会用？我说毛蛋你问的啥？什么我会不会用？没等毛蛋回答，雪花回手一拳捣在了毛蛋的胸口上，说，见识比你强，起码他有老婆。
我在田地里比在床上能干得多，床上好像没有多少活可干，一到田地里就不一样了，满眼都是活，我蹶着屁股一干就是一上午，一干就是一下午。雪花对此很满意，希望我不跟在她的腚上也能独立地完成一些任务。我觉得没问题。没想到问题大了。我自己一个人天天去田里干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干得很出色。不过等雪花去检查和验收我的劳动成果时，却发现我自家的地全部荒了。原来我干的都是人家的活。其实每天到地头，我都是认真瞅相了半天，因为地块差不多，我确准了后才下手的。看来并没有确准，怎么指望一个傻子的眼光会有准星！我出手的时候，就注定已经错了。
雪花的伤心还没有完，最让她失望的莫过于那次走亲戚。雪花的娘家人有喜事，雪花置了箢子，让我背着箢子先走，说蝴蝶村我反正带你去过的，你知道。她呢，想处理完家务事后走。可雪花到了娘家后，发现我还没有到，从时间上说这是不对的，又等了半天我还是没有到。于是雪花往回找，结果在猪腰子村里找到了我。猪腰子村处在狗尾巴村和蝴蝶村之间，那天这个村里也有一户人家办喜事，帮忙的人比我还傻，他们见我背着箢子，就上来问候，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有人说，快来喝水。是啊，我真的也有点渴了。于是我坐下来喝水，我想雪花的娘家还真不错，变化挺大的。我边喝着水边安心地等着雪花的到来。雪花倒是来了，不过来后，就把我从桌子上拽走了，把半杯喝剩的水留在了那里。这件事对她打击挺大。根据就是她从此不再让我跟在她腚上下地，更不让我单独下地了，我成了个闲人，一个热气腾腾的村庄里可有可无的人。我不跟着，但她后面仍然有人跟着，跟着她的人是毛蛋。过去雪花对毛蛋可是根本不理踩，只要有人欺负我，她当胸就给人家一拳，对毛蛋自然也不例外。看见毛蛋跟在她的腚上，我希望她再给毛蛋一拳，把他的鼻血给打出来才好。可是没有。她跟毛蛋有说有笑，一起下地，有时还一起在家里吃饭。后来毛蛋在我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从那次走亲戚回来后，雪花晚上就不跟我一起睡觉了，而是分开来，让我住东屋，她自己住西屋。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在那儿洗脸，一回头，看到毛蛋也在那儿洗脸。我想他来得可真早啊！
3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雪花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或者说，所有的机会都不是很合适。我一直在拿捏。也就是说，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拿得准。
我想跟雪花说的是，我可能已经不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经历了第二次雷击。第二次雷击很奇怪，它把我的大脑完全震清醒了。但我不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结果。
雪花进我家门后不久，我爹本来一头老驴一样有的是力气，却说倒就倒了。不久我娘也没了。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但都早早地走了。又不久，一场大雨后，我家的房子也倒了。大姐和二姐来了，商量的结果是，我和雪花先去住木匠的房子。木匠被嵌进墙里后，房子一直空着，只是缺扇大门，这好办，把我们的门板摘下来，拿过去，安上，就成了。 木匠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被炸雷撕去了小半个腰身后，承重力不够，已经从缺口处弯了。要说都快死了，但它却没死，树身不过是拐了个大弯后，继续往上长。这个大弯，可坐可躺，早被小孩子们上上下下蹭得剔光溜滑。若单看这个弯儿，依然就是一个根雕，但若往上看，树冠却仍是郁郁葱葱，生机茂盛。这得益于君来。当时君来说，赶紧修剪树头，把多余的枝蔓统统修理掉，要不树头压下来，腰身也就折断了。应该说是君来救了这棵树。能救下这棵树，意义很重大。因为据君来说，狗尾巴村的先人是从山西洪桐县老槐树底迁来的，有这么一棵大树也算是个敬仰和纪念。有人说，有什么根据说我们的先人是从洪桐县迁来的？君来说，有，大家看看自己的小脚趾，如果小脚趾是分叉的，说明就是。于是好多人把鞋子一脱，现场就在那里拨弄脚丫子。
夏天的一天夜里，天闷闷地在酝酿一场大雨，我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时，我猛然醒来，我想隔壁的雪花不会害怕吧？仔细听，隔壁却有说话声。雪花一个人倒说起话来了。雪花当初跟我有约定，她什么时候敲墙，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经常在夜里等着她敲墙，可经常是好几个月不见她敲一次。我怀疑是我脑子缺氧，睡得沉，没听见。有几次我似乎听到敲墙声，等我到了西屋门口，却又没有动静。有一次，我听到雪花说，别把腿碰着墙。说完还听到雪花哧哧地笑。我问你刚才敲墙了吗？雪花说，没有。我说那你说什么话？雪花说一个人说说话还不行啊！雪花说得对，一个人说说话怎么不行，我不就经常一个人说话吗？
今天晚上雪花又是一个人说话？就在我两眼盯着房梁瞎琢磨的时候，天光一闪，轰然一个炸雷。一个火球打通了我窗下的墙，窜到了我屋里来，转眼间又从我肚皮上方掠过，打开了通向隔壁的墙，我“啊”了一声，好像隔壁也有个男人“啊”了一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我已经在医院里，雪花陪在我的身边。雪花问我怎么样？听了雪花的问话，我认真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我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过去身体好像都是死沉死沉的，真的像一截木桩，而且是一截不着火的湿木桩。现在明显感觉到木桩干了，很想有一把火烧起来。大脑清爽得很，一点也不混沌，感觉风就是风雨就是雨。过去管看什么东西，都好像雾茫茫的，看不清楚，这回突然什么都清楚了。总之，大脑就像医院雪白的墙壁一样干净，没有了积水，却也不是十分干燥，跟春天新翻出的土地差不多，墒情很好。我甚至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一张报纸默默读起来。在傻的那些年，我大脑一盆浆糊着坚持上完了初中，上的时候好象没记住多少东西，现在却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了教我课的每一个老师，想起了他们的每一堂课，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这些年我苦恼的就是，感觉有好多东西它明明就保存在我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它们的涌动，但它们却都像司息河里的兔子一样，眼看近在眼前，伸手一抓却窜得精光。当年大姐夫几个字就是这么跑的。
我清醒了。我想我真的清醒了。
但面对雪花的问话，我却没有马上回答。我仔细地看着她，直到这时，我才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雪花比我二姐好看，雪花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如果这时候她问我，好看吗？我一定会说，好看！
我盯着她，好像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咧开嘴，呲着牙笑。我这时才明白，只有清醒的人才懂得深沉。我想让雪花看到我的深沉，从而想到我的清醒。然而雪花却分明误解了我，我一句话不说，让她误以为我再次遭遇雷击后，比上一次更傻了。
我的沉默给我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出院后的第二天，雪花就随着秀儿她们走了，一同到外地打工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家里。她显然不愿意再跟一个傻子在一起。
4
从医院出来后，好多人来看我，或者说来看现场。大家都觉得这次雷击很奇怪，按雷的劲道，应该我伤势最重，或者直接被轰死，但我却只是头皮上有一点烧伤。我自己也奇怪，雷是从我肚皮上方过的，烧伤却在头上。更让我奇怪的是，雪花安然无恙，毛蛋却死了。我大脑的第一反应是，雷打在我们家，毛蛋怎么会死？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做傻子做惯了，还有着傻子的惯性。这说明，当天晚上，毛蛋就在我们家，他是和雪花睡在一起。这么看来，肯定过去也不止一次地两人睡在一起。也就是说，毛蛋不只与雪花一起下地干活，他和雪花也一起睡觉。或者说他与雪花一起下地干活的目的，就是与雪花一起睡觉。我这时才想起，他问过我的那句话，你会不会用啊？原来牵扯到雪花，要不雪花怎么会当胸给他一拳！
君来多次在我家里为前来看热闹的人还原现场，他说这次炸雷仍然是从高大的老槐树上爬下来的，见识的床顶着窗子，雷在钻过窗下的土墙时，对见识的头部给予了极大的震动，所以他的头皮有烧伤。随即雷就打到隔壁去了，现在看来，雷在隔壁的劲道比在这屋还大。有人说，这些你都说过多少遍了，不用再说了，你就说毛蛋是怎么死的。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笑了。我相信很多人其实是冲着毛蛋怎么死的来看现场的，他们的笑声也说明了这一切。君来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他确实最清楚当时的情况。他说，毛蛋在这儿！他指着屋中央的一小块地方，用手划着一个圈：这儿，就是这儿。毛蛋应该是被炸雷平推过来的，脸朝下，浑身光着，脊背烧得焦黑，活像一只火鸡。
通过他的讲解，我推测，炸雷打到隔壁房间的时候，毛蛋应该是俯在雪花身上的。要么是听到雷响，怕雪花害怕，他扑在身上保护她，要么就是两人正在做那种勾当。雷打过来后，一下就把雪花肚皮以上的所有东西削平了，毫没客气地就把毛蛋推了出去，并且在这过程中，予以了高温烧烤。
我也仔细看了看火雷贯穿的墙壁，正是我和雪花敲墙的地方。多少回，我敲不开，火雷帮我敲开了。但火雷同时也把雪花给我敲到外地去了。
在火雷面前，雪花毫发无损，一点也没熔化。她的命可真硬！因此村里有人说，傻子的爹娘也是她克死的。
君来讲解的时候，几次说到，看吧，这次雷击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见识的大脑还被震好了呢！
君来的话，让我有些心惊，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我的确被震清醒了？ 君来说，有些事，说奇也奇，你们没看达人秀上有个家伙，出了次车祸，震伤的大脑突然对汉字笔画异常敏感。不管繁体简体，或不是字，只要写出来，看一眼，立马就能说出它是几画几十画。
不管什么事，一般来说，君来都能给出一个在情在理的答案。唯有对这次雷击，他试图解释，但始终没解释清。对雷击本身当然很简单，他说这是阴阳电的结果，自然现象，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村里的三婆在场，那又另当别论，她自然会给出另一种答案。而且，在三婆那里，没有解释不清的事。
这次雪花回来，既然那么高兴，我以为她不会走了，但她仍然拾掇着要走。我说你还走啊？雪花说不走怎么办，哪来的钱交！我说交什么钱？雪花说你傻啊，不交钱，怎么会平白无故地住楼！
雪花走了。
如果不要钱，可能雪花就不会走了。我去找君来，说还要钱啊！君来说咋个不要。我问怎么个要法，君来说按面积，一平多少钱，这样算下来平均每家大约得交六万元。
嗬，六万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有人听着我和君来说话，也插进来，可能不想听一个傻子的探讨。他们说按面积我们不是也有面积吗？君来说，你以为是城市改造啊，一平换一平，甚至更多。咱是什么屋，咱是平房！
村民说，说到底还是跟城里不一样就是了。君来说，那你说呢？
按面积。村里人看出了道道，我说怎么人家扩了房屋。这话指的是书记家，会计家，妇联主任家。有人质问君来，是不是改造的事你们早就知道啊，怪不得这两年就不放宅基了。那咱还等什么，咱也抓紧扩建啊。
君来说，不行。
怎么不行？
上面已经掐死了，一平也不能再建。
我们不能建，为什么他们能建？
他们建得早，有手续，是上面批了的。
那我们也找上面批去。
村里人于是成群结队地去镇上批扩建手续。结果一个也没批成，统统被赶了回来，说晚了，现在已经截止，掐死了。村上人回来后，一个个骂咧咧的，说管它呢。书记能建咱就能建，只要是书记的算，咱们的也得算。
狗尾巴村于是陷进一片空前的建房热潮之中。
在这热气腾腾的场面里，我一下迷惘了，我怎么办？捎信给雪花，雪花回话说，咱就不建了，那木匠的破房子也无法再建了，有多少算多少，就等着住新房子吧。
听口气，这几年雪花好像在外面挣了不少钱。
狗不嫌家贫。但这几年狗尾巴村的好多人都奔出去了，有的打工，有的从打工开始成了打工者的老板。
雪花一直打工。雪花还是雪花。
我曾去过一次雪花打工的地方，寿光，寿，光了，一个名字不咋样的地方。
我首先见到了秀儿，秀儿一边劳动一边唱歌，老远我就听到了她的歌声。我是夏天遭遇炸雷的，这时已是深秋，但寿光的大棚里仍然还像春天一样暖和。秀儿说，哥你怎么来了？我说找你嫂子。见到雪花时，雪花很惊讶。她惊讶应该是有道理的，因为我走亲戚都能走错门，跑这么远路怎么可能不出一点差错！因此我找到她，值得惊讶。她如果借此醒悟一下，多点心思，考察考察我是不是不傻了，那事情或许会有另外一种结局。遗憾的是，雪花没有。她还凭借以往的感觉，认定我是一个傻子。雪花留我住了几天。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这次去的目的，就是想告诉雪花我不傻了，我要让她相信，我头脑清醒着。我猜想她知道这种情况后，一定会十分高兴地跟我回到狗尾巴村来。不回来，也不要紧，我们可以一同在那里打工。这样不是还可以多挣些钱！
在我留下来的几天里，一个蛮有些帅气的年轻人一直陪护在雪花的左右。劳动过程中，我仔细观察，这个小帅跟雪花还真的很相配。我即使不傻，也仍然无法跟这个小帅相比。要说雪花跟着我，确实有些可惜。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雪花也并不是自愿进我家门的，还不是我二姐把她换进来的！这么说，我二姐也可惜。我二姐为了我，把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二姐夫给忘掉了，嫁给了我所说的二表哥。所以她不让我叫他二姐夫，不让叫就对了。
雪花并不避讳，一直和那个小帅住在一起，有些话我竟说不出口了。这时，我跟她说我不傻了，她也不信。我没有必要再多待了。走的时候，雪花对我很不放心，怕我找不着家，执意让秀儿送我。我不想再跟她解释，解释她也以为都是些傻话。
回来的路上，秀儿没多少话。她只是尽职责把一个傻子送回家。其实，我很喜欢秀儿，头发长长的，扑散开后很好看，不过她好像喜欢把它扎起来，辫成辫子。我说你那头发扑散开好看。秀儿说是干活呀还是好看。秀儿是笑着说的，那笑我也喜欢，像司息河的水一样，很甜润，也很撩人。再说她歌唱得好。我听别人夸，人家秀儿出来打工就是打工，舍得出力，不像村里有些女孩一会儿洗浴一会儿按摩的。跑到城里去不好好打工，洗得什么浴？人有什么好按摩的，谁按摩谁啊？不过也传出在外面挣了些钱的女孩说，原来以为女人那东西主要是生孩子用的，到了城里后才知道主要是用来娱乐，女人只要肯把裤带解开，撒尿也能尿出钱来。
转车的时候，我和秀儿走了一截土路，路两旁的庄稼差不多都收了，我闻了闻，不傻了之后，我的鼻子也好使了，一闻就闻到了土地纯正的清香。
庄稼收了，田野很坦荡，这对想解手的秀儿来说成了一个难题。秀儿说怎么办？我说好办。我把外衣脱了，罩在她身上，我说你顶着我的衣服蹲下就解决了，近处无人，远处看到的马虎不清堆着一堆什么。
秀儿轻松解决了，我们继续上路。傻子有傻子的好处，除了想调侃你的时候可能会记得你的存在外，其它时候你可能就跟没有一个样，连女孩也不想去设防。
秀儿喜欢唱歌，一边走一边轻声地哼唱，她显然不是唱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傻，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我听到她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我知道，秀儿唱的是与男人有关的事情。现在的女孩好像说起与男人有关的事，不再有过去的脸红。可我怎么觉得应该是会脸红的女孩才美。 秀儿好听的歌声，让我产生了某些错觉，在深秋空旷的田野上，我仿佛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庄稼。
5
从寿光回来后，雪花的事一直还萦来绕去的，不过想到最后，我还是把它放下了。我是这么想，如果雪花有福气，真与那个小帅走到一起，应该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对于我来说，迫切的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傻了多年的傻子突然不傻了，好多问题突然变得十分棘手。
自从雪花认为我找不到自己家的地，把我闲置起来开始，我就没再干过一天农活。我身材短小，干农活本来也不是我的强项，何况一切都生疏了，或者说压根儿我就没会过。真正要干农活，打理好一片土地，怎么耕种，怎么育苗，怎么护理，怎么收获，哪有那么容易！过去我没体会到这些，这些事好像与我也没多大关系，我先是跟在二姐的腚上，后来是跟在雪花的腚上，不管跟在谁腚上都无忧无虑。现在没有别人，我如果不傻，就必须一个人去独自面对。
我这清醒了，就跟刚睁开眼一样。这睁开眼一看，不得了了。原来书记的近门占用了一大片好地建了厂子。村会计的儿子离村不远建起了焦油厂，整个村庄的上空一片乌烟瘴气。我再到司息河里去一转，茂密的岸林早已被杀得不成样子。金黄的细沙因为周围村庄大规模地扩建房屋，被掘得千疮百孔。再看那河水，全被上游的铁厂染上了锈。
这还是过去的狗尾巴村吗？我怀疑我根本就没有醒来，我这是在做梦。
此时的狗尾巴村正是一派鸡鸣狗跳。今后的村庄到底要到哪里去？到底是君来知道还是三婆知道？反正我不知道。我害怕了。
我盯着木匠老旧的房梁连着看了几个晚上，我决定，我不能清醒，我必须再睡过去。也就是说，我必须继续当一个傻子。我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不傻了。如果不做傻子，最现实的问题很可能就是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我两次遭遇雷击的时间跨度大约在十七八年上。君来说是十七年零着几天，应该他说得准。结束了这十七年零着几天的混沌生活和零乱时光，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是一个傻子痛苦的开始。我必须装模作样地东游西荡，附着在一辆无规运行的列车上，任由它把我带到远处。
狗尾巴村是个很大的村，我只能做挂在村腚上的一截小小的尾巴，摆几摆也可以，但可有可无。真正当我无事可干的时候，其实也就有了好多事要干。我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不管哪家的事也都成了我的事。我在村里一年到头不断线的红白喜事上，在很多村户扩建房屋上，频频露面，成了全村出头露面最多的人，出场机会不亚于君来。书记更不用说，他威信不行，没多少人真正想请他。我十分勤快地帮他们烧水，打杂，做些零活。我不多言语，习惯了倾听，大家也都接纳了我。其实，这些人家的地我过去极有可能都给他们干过，我毕竟有过那么一段种了人家地荒了自家田的大好时光。
我借此解决了吃饭问题。我吃得很好。
雪花因为有那个朝夕相处的小帅，我想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但以雪花对新建社区的向往，我相信只要社区真的建起来，雪花就一定会回来。
为此，我搞得比其他人都急，见了君来就问，社区的事定了吗？
后来社区的选址真的定了。新建的社区就定在狗尾巴村。
秀儿突然回来了。我以为她是回来帮她哥建房的，秀儿说不是，说她哥不扩建。我说还是你哥听话，不让建就不建。秀儿说，哪是什么听话，是因为我嫂子怀孕了。我哥说早不怀晚不怀，偏这时候怀。我哥眼看着人家扩建，自己其实急得不行。
这次秀儿给我带回来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雪花的白脸小帅哥不久前运输蔬菜时，翻了车，压在车底下，成了菜饼。
我说我得去看看雪花。秀儿说你想让她回来？我说是啊，还是回来好。秀儿说，你去也没用，她不会回来。
她不会回来！我正琢磨着秀儿话里的意思，秀儿突然说，给你商量个事行不？
什么事？
你陪我去趟真正的城市。
去真正的城市干嘛！
陪我去比赛。
原来秀儿要出去参加唱歌比赛。我说，可以啊，我陪你去！
到了后才知道，秀儿让我当她弟弟。我说我是你哥，怎么成了弟弟？导演组竟然也有人说，没关系，当一回也不要紧。他们在跟秀儿沟通的时候，我听出来，好像有我这个傻弟弟，煸煸情，打打苦难牌，胜算会更大一些，节目也更有意思。
我跟秀儿说，你唱得很好。好好唱就是。
我不想陪秀儿继续走下来。我在真正的城市里悠了一圈之后，独自一个人回来了，回到了我熟悉的狗尾巴村。
这一行，也有收获，那就是我知道了真正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子。我还跟秀儿学会了，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6
回到狗尾巴村，正碰上狗尾巴村发生了大事。
过去的房子大都是尖顶，很多户选择把尖顶削成平顶，然后又往上起。也有的是在院子里垒鸡窝式的垒得到处是房。由于目的性强，仅仅是为了兑换面积，多讨补贴，在具体建设上就不像正式建房那么认真，偷工减料的现像十分严重。三婆的丈夫一定是工偷得多了料也减得多了，结果刚建出个模样来就塌了。
三婆的丈夫被砸中的是头部，加盖的房屋塌下来的时候，三婆正站在院子里看得清楚，她眼睁睁的看着房子塌下来，把丈夫埋在了里面。我们去的第一批人，迅即把她丈夫扒了出来。三婆一看血肉模糊的丈夫，好像倒下来的房屋是砸在了她的头上，无风无雨的她却昏迷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丈夫抬上车，拉着往医院跑。君来说，见识你留在这里照看三婆。
第五天的时候，三婆的丈夫在医院里死了，奇怪的是在这期间三婆一直昏迷着。当天下午君来操持着把三婆丈夫的骨灰埋了。第六天也就是埋了骨灰的第二天，三婆醒了。醒来后的三婆，脸红红润润的，根本不像一个五天汤水未尽的人。
这事发生在三婆身上，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听三婆这叫法，三婆就不是一般人，一般村里不是叫婶就是叫嫂，独独喊她是婆，原因就是三婆一直神神道道的。 在乡村这地界，谁能神神道道的，别人虽然眼里看着有些另类，但很多时候心里却又是认的。
最初，也不是多少人都信她，倒是觉得三婆那一套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她又没长三头六臂，能神道出什么来！但因着村里“请家堂”，大家就觉得这世上奇事还是有的，奇人也应该是有的。
狗尾巴村一带一直保持着大年夜“请家堂”的习俗，这习俗恐怕少说也有一千年了。“家堂”有“小家堂”和“大家堂”之分，哪家人老了，要先在自己家里小范围地请，请三年后便可以移至“大家堂”。
“大家堂”是整个宗族的“家堂”，那阵势可就壮观了，在三间大屋中搭建起来，北墙正中悬挂一幅先祖画像，那画像慈祥中透着智慧和威严。画像之下是搭起的一条顶到东西墙两端的宽台。在宽台的最里面摆放着牌位，大公、二公、三公之类，往外便是各家各户呈上的供菜。先人们来后，牌位一目了然，一一对号入座。不过这牌位是有数的，只能够资格的才能坐上去。这几年我脑子好使了，在君来家看电视也看出一些道道，好多人喜欢在电视里开会，一排人面前都是整齐地摆放着各自的名号，这和“家堂”的习俗大致无二。
年三十那天，暮色一起，君来便指挥着行动起来，他在秫秸梗上系上一拖纸挂，然后用袄角一兜，领一帮人走出村头，朝着村里的墓地光明顶方向，摆下香炉，燃上三柱香，三叩九拜，口中念念有词：今天是年三十，请各路神仙祖宗先人回家过年。
君来用纸挂绕着一地明明灭灭的烧纸拖一圈，意即把所有请到的先人圈在里面，然后兜起纸挂，一行人皆轻声念说着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喽，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喽，一路回到“家堂”。君来把怀里的纸挂沿牌位拉拖一遍，引导先人们各就各位。然后把纸挂放于画像之下。
这仪式很神圣，也好像很神秘。但大家在做的同时，也不免在心里犯嘀咕：先人们能来吗？如果先人们能来，那我们请的时候，一路领着他们，那该是一支多么庞大的队伍！
如果一请即到，先人们就可以回到他们曾经生活和享用过的地方，与后世子孙们一起谈笑风生，欢度新春，那阴阳之间的通道也太便捷了吧！故去者与存活者之间还不成了嘉年华聚会，随时随地都可以举办，果真如此，那生死之间还有什么悲伤可言，一切都变得格外温馨！
这也许正是“请家堂”的意义所在，它已超越了生者对逝者单纯的尊重、怀想和奠念。
倒是三婆给出的答案吓了众人一跳。三婆说她能看得见那支长长的队伍，为此她很详尽地描述了每一个先人的衣着、相貌，并变幻着不同的声音复述着他们赴宴途中的一些言语。谁的脸黑，谁的脸白，谁的身高，谁的身矮，谁穿着光鲜，谁穿着邋遢，谁喜欢开玩笑，谁郁闷纠结。
三婆虽然说得很详尽，但越是详尽，人们越觉得不可信。因为别人都没看见，她的话谁能佐证呢？
其实我能佐证。我在傻着的那些年里，似乎也看到过好几次。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我爹，一脸络腮胡子，黑乎乎的脸，眼睛特别的大，说话的嗓门还像原来那样高。一件大棉袄，习惯性地扎着外腰。但那些年里我的眼睛混混沌沌的，看什么都似乎罩着一层雾，因此我也不能确准自己是真正看到了，还是自己的臆想和错觉。再说，一个傻子连自己都不能证明，我怎么可能证明别人？一个傻子的话，谁会去信呢！
三婆试图自己证明自己。
有一年请完先人回来，想象中先人们已经各就各位，一行人即将散去准备供品时，发现三婆站在院子里正往“家堂”里瞧。有人说，你瞧什么？
三婆说，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先人！
人们说，你净瞎说，这大过年的，打什么！
三婆说，不信是因为你看不见，反正几个老汉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听了三婆的话，君来从画像到牌位到筷子到杯蛊到香炉挨个看了一遍，一切井然，并无不妥。仔细查看牌位时，才发现牌位的次序全乱了，为尊的几个都到了下首。君来于是拿出族谱，对照着一一重新摆过。三婆说，好了，大家都坐下了。
三婆的这件事很神，不由得不传遍全村。
三婆的话别管是真是假，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对“请家堂”这一习俗的保留和传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来大家觉得“请家堂”不过就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仪式，哪会真请到先人，所以仪式的隆重程度日趋降低，各家提交的供品数量年年减少，在“家堂”里守夜的人变得稀稀落落。三婆的话让这一切都有了改变。
即使如此，仍有人对三婆的话犹信犹疑，便找到三婆门上再加试探。那时君来的爹刚过世不久，坟头上还插着一截柳枝。三婆说，你敢不敢把那截柳枝拔下来？来人说怎么不敢！三婆说，那你拔了后，明天上午到我这儿来。第二天上午，来人坐下不久，君来便来了。三婆问，有事？君来说，昨晚做了个梦，我爹说房子漏雨。这怎么可能，坟修得很好。来人早已心里惊奇，三婆沉吟了半天说，你去看看坟上的柳枝还在不，如果不在，找截新的重新栽上。
那天三婆醒来，家里有左邻右舍送来的食品，我简单吃了点，就偎在墙角睡着了。三婆醒了，我却一睡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三婆的被窝里，三婆正襟危坐在供桌前，香炉上燃着三柱香。三婆背对着我，微低着头，口中似念着经言，浑身蒸腾着一种雾气。三婆说，我见到他了。三婆看也没看一眼，就知道我醒了。我明白她说的“他”是指的谁，肯定是她丈夫。但我却故意问她，他是谁？
君来无论怎么劝阻也没劝阻住那些扩房户，倒是三婆丈夫一死，让好多扩建户停了工。
三婆说是她害死了丈夫。她丈夫分明是被倒房砸死的，与她有什么关系？三婆说这是她去“家堂”惹下的孽障，“家堂”哪是女人去的地方，何况为了让大家相信我，是我故意把祖先的牌位弄乱了。
每年年三十的下午，一干人把“家堂”收拾停当后，操持“家堂”的一班人都跟着君来去村头烧香叩头延请，三婆的话说明她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悄悄溜进“家堂”，弄乱了君来提前摆好的牌位，然后自己再去指正。按三婆的说法，“家堂”一不能乱动，二不能由女人多嘴。她的行为惹怒了祖宗。 不管什么事，三婆自有三婆的解释。
我说，你丈夫是因为你，那当年老木匠碍着谁了？
三婆说，他呀，自然碍着那棵树了。那棵树挡在他家门前，他完全可以把门口改向南，树就成了他家的庇佑。他却一直把门口开向西，对着树，并且时不时扬言，要把它杀掉。要不是大家对这棵树认了祖，早被他杀了。但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真的用锯锯上了条口子。不会看的人看到锯出的是树沫，会看的人能看得见那是树流出的血。他一辈子做木匠，司息河里的槐树他也没少杀，把他打进墙里不冤枉他。
就算木匠对槐树不恭，动了锯。可跟我没关系啊！
三婆说，怎么没关系？老木匠是喝醉了酒，是扬言要杀树，但他没有真杀。当年，是你父亲看他喝醉了，跟他打赌，激他，结果把他激出来了。类似事情你父亲做过不少，这也是你父亲早早过世的原因。
那毛蛋呢？
毛蛋的事还用我说吗？人在做，天在看。他不能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到一个傻子媳妇的头上，或者说傻子的头上。他如果心不歪，真的帮着干活，他应该会有很大的福报。
三婆的话把我说得心里毛骨悚然，她说的理由和依据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似乎是，又难说是。谁能确定她说的正确呢！
三婆说，你信不？
还没等我回答，三婆说你肯定不信。其实，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世上就没有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因有果。我问你，秀儿的嫂子为什么怀孕了？
是啊，你说秀儿的嫂子为什么怀孕了。
这两年咱们狗尾巴村有几个怀孕的？不多吧。但秀儿的嫂子怀孕了。她曾到我这儿来，让我求仙拜佛指点她如何怀孕。我就给了她一桶这样的水。我说你要一直喝这样的水，喝完了我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再去取。最好蔬菜和粮食也从我这儿拿。她开始不信，以为我糊弄她。但后来她按我说的做了，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怀上了。她为什么怀上了，主要是因为咱们的水已经变质了。西河渗过来的全是铁锈，东岭渗下来的全是焦油。蔬菜和粮食基本也污染了。你说这是神道吗？不是吧。可它解决了问题。
狗尾村原是一方多么好的水土，女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嫁进来，那胸怀就像敞亮的大街一样，截都截不住，一生就是一窝。现在倒好，怀孕的概率比遭遇强奸的概率还小。
我说，听说会计的儿媳妇也怀孕了。
三婆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把话撂在这儿，你等着看，十有八九她生出来的是傻子。他们两口子都已被焦油厂污染了。他们现在挣下的钱，将来会多半用在给孩子看病上。
三婆的这句话，让我有些伤心，我多么希望我能是狗尾巴村最后一个傻子，看来不是。傻子的历史还要续写下去。
但三婆的话可信吗？
那天，三婆最后跟我说的是关于我爹的事。她说，我知道你把你爹放哪儿了。
这让我又是一惊。三婆到底还是神秘的。
我爹是狗尾巴村实行火化以来唯一一个没有被烧成灰的。每家有人去世，都会请阴阳先生指点一些禁忌。比如什么属相的人该避讳，入殓时棺椁停放的方位，入土的时间，等等。我们家当然也请了。那天阴阳先生到我家时，村里一伙人正在我家忙着，阴阳先生第一句话就说，哟，还没“出阳”呢！这一说，立马炸了营。一伙人扔下活计，全跑光了。
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大多人在还没死之前，或者一天，或者两天，长则三天，肉体虽在，但“阳”已走了。肉体死去，“阳”还在的情况不多，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生者与之近处，便容易被死者的“阳”附身，惹来晦气或者病灾。所以大家都跑了。家里人也都很怕，没人敢靠前，唯独我不怕。夜里，娘，大姐，二姐，雪花，象征性地哭了一阵就离开了，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儿子，由我守着，也属正常。但我突然想起爹在活着时对火化一事多有顾忌，说等我死了要不火化就好了。我说，没事，我不让他们火化。我那时是傻子，什么话都敢说，当然什么话也没人当真。我一个人守着爹的时候，我把这些话想起来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把爹背了起来。整个村庄死一般沉静，月明星稀，我背着爹，往东崮方向一路飞奔，在天亮之前，我奔到了东崮之下，我记得进了一个山洞，里面好似早就掘好了墓穴，我把爹安然地放了进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出山。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天亮前爹就“出阳”了。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昨天操持事的那些人早就来了，但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爹。大活人不见了好解释，一个死人不声不响就不见了无法解释。他们问我，见识，你爹呢？我说我爹飞了。昨晚上我看到他飞了。经我一说，一干人又都跑光了。
虽然狗尾巴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罗，但我觉得我们家跟他们未必同宗同祖，因为我闲着没事，也经常拨弄脚丫子，我发现我的小脚趾就不开叉，这说明我不是山西洪桐县的后裔，当然我爹也不是。在陪三婆的那几天里，闲着无事，我也曾偷偷地拨弄过三婆的脚丫子，我发现她的小脚趾竟然也是不开叉的。
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出了村就往东奔呢，我到底要去哪里？其实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东崮上天高地阔，一直住着几十户人家，政府这些年一直动员他们搬下来，他们却始终不肯，宁愿在上面受穷。前两年爆出消息，有人挖出了古墓，是两千多年前一个大王的，姓纪，国家战乱衰微时隐到了山崮，构建了一个独立小王国。山上的人都是纪王的后裔，那我是不是呢？或许也是。说不定若干年前，有人搬到过山下来，比方说狗尾巴村，搬下来后，慢慢就融入了，成了真正的狗尾巴村人。而且听说，后来纪国的灭亡起因就是因为一个傻子。东崮岩高崖陡，易守难攻。只有一个傻子骑着一头牛进去了。后来纪国就灭亡了。我或许就是那个傻子，但我不是去灭纪国，而是把我爹送到了纪国曾经的领地。
后来，我曾经想去看看我爹，可是我走了一天也没有走到。路上倒是碰到了三婆，她背着一个水桶。如果是我背着那个水桶，肯定又被村里人认为傻得不行。我想起来了，三婆就是从东崮上下来的，东崮上的村叫牛背村。这说明，很早开始，三婆已经不厌其烦地从东崮顶上背水喝。 我背着爹的那天晚上，并没觉得多累，就到了崮下。天亮不长时间就赶回来了。第二次遭遇雷击之后，我头脑清醒了，清醒了的我，却怎么也记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是否曾经发生过都值得怀疑。我甚至猜想我爹的丢失或许与我并无关系，而是娘、大姐、二姐所为，她们把一切做完后，却转嫁于我。不火化是要罚款的，可能还不单单是罚款。而一个傻子做的事却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做了就做了，无法追究。
后来曾经有人私下里找过我，要给我多少钱，要我把他家刚过世的老人也背走了。他们想偷偷埋掉，然后让我承担罪名。我说，我从来没干过这事。
三婆如果真有神力，我倒相信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爹不翼而飞的来龙去脉。
7
社区的推进一直和上访调解拌和在一起。
新建的狗尾巴社区计划合并七个村。鸡冠子村在社区的定址上意见很大。鸡冠子村与狗尾巴村相比是个小而又小的村，但它比狗毛巴村富裕，人呢也符合村名，个个像红冠子公鸡一样好斗，经常与邻村发生摩擦，其中与狗尾巴村的过节最深，历史上因边边界界特别是司息河流域的资源，发生过数次械斗，两村女孩子找婆家都尽量回避。这突然间成了一村，好比绿豆与玉米掺到一起，鸡冠子村觉得亏了。
这次要合的七个村，不包括蝴蝶村。蝴蝶村却有意要合进来。这想法很符合我二姐的意思。我二姐很积极地领着一帮人到镇上上访，最后的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我二姐对社区本身或许并不多么向往，她希望蝴蝶村合过来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此可以照顾我，让我不至于孤孤单单生活无着而丢人现眼。我当然没告诉她我已经不傻了，我继续傻着，大姐和二姐有的只是心理负担，可我如果真不傻了，那她们的负担可就要大多了，我可能什么都需要照顾。
村庄合并的事，在年轻人中间更畅通一些。他们认为合就是，越合多了越好，再合上几个村子巧不巧还合成县城了呢！这都什么年代了，什么你们村我们村，地球都是一个村！
反应最强烈的是牛背村。如果狗尾巴村真如君来所说，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桐老槐树底下移民而来，那历史最长也不过九百四十多年，这跟牛背村就没法比了。牛背村出土的古墓证明，它的历史可上溯到二千多年前的商朝末期。君来对这事有研究，能说得头头是道。我说，你懂得可真多呀！君来说，这要跟咱镇中心中学的苟老师相比，还差得远哩！
听君来说，古纪国是比齐、鲁还要早还要强大的国家。以现在的行政区划，纪国的疆域北临渤海，西到淄博市区东部，东到潍坊市昌邑，南到安邱、临朐、临沂，直达江苏北部边界。总面积有上万平方公里。一度在寿光建国。
一听寿光，我熟啊，雪花就在那里打工呢！
有一年，在“家堂屋”守年夜的时候，君来曾经详细讲解过牛背村的历史。年夜这种氛围，安放着祖宗的牌位，燃烧着红红的火炉，很适合谈些古往今来的事。在周初，此地被分封为齐纪两国，同赐姜姓。我才知道，原来从牛背村嫁过来的三婆姓姜。
有人问，纪国既然那么强大，怎么就亡了呢？
君来说，纪国后来是被齐国亡的。纪国是商朝遗国，齐国是周朝新封，本身就存在很多矛盾。当时周边还有鲁、莒、郑、黄等一批小国，在合纵连横中，纪国便逐渐式微。在纪国强大之时，它曾调解莒、鲁两国矛盾，促成了鲁隐公与莒子的会盟。会盟的地点就在现今的浮来山古银杏树下。清朝顺治年间，莒州太守陈全国专门就会盟一事赋诗一首，刻在一块石碑上，立在了银杏树下。君来说，这诗我记不住。于是翻出一本旧书，找到某一段。君来说，诗是这么写的，我给大家念念：“大树龙盘会鲁侯，眼云如盖笼浮丘。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看来古今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我不懂诗，我只对牛背村好奇。君来说，可别小看了牛背村，那崮上全是宝贝。我想起在三婆家，曾见到一件铜器，非常精致。三婆说，这是她娘家的陪妆。我说，怎么陪妆这个？三婆说，就这一件铜器，能把狗尾巴村全买下来。三婆说的让我有点咋舌。
所以牛背村的人认为，不管镇上是何种考虑，都不应该把牛背村合进去。牛背村的人不向往城市，愿意守着这座大崮过下去。镇上人说，这是为牛背村好，大崮远远看去，就跟牛背一样，不小心就滑下来了，村庄的立地条件那么差，应该搬下来。再说，镇上准备要在崮上搞开发旅游，资金都已经引进来了。
牛背村的人说，全镇就还剩下这一块青山绿水了，你们倒惦记着，自己破坏不了，请外人来破坏，不把这块风水破坏完不算。要搞旅游，为什么非得镇上搞，镇上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搞我们自己可以搞。
如果单是牛背村的人发飙并不打紧，镇里多的是办法摆得它。但镇中学的苟老师一掺和，镇上就不好掌控了。
据说，苟老师是学历史的，对古纪国和牛背村历史很有研究。苟老师先是给县上写信，其后又给省党报投了稿。按苟老师的意思，牛背村不仅不能合，还应该把村名改为纪村，或纪子崮村。牛背村不管大或小，都应当单独把它保留下来，这也是保留一段久远的历史。蝴蝶村距狗尾巴村比牛背村还近，蝴蝶村也有要合的意，却不让它合，倒让比蝴蝶村还要远的牛背村合，镇上不就是看中了牛背村的旅游资源吗？那新建社区到底是从农民利益出发还是从镇上利益出发？
苟老师是让镇上头疼的一个人物，凡镇上要办的事，他认为不合适的，就出面极力阻挠，阻挠不了就向上写信。群众上访，也常常找他出谋划策。苟老师这一搅和，镇上的齐书记也没办法了。
省报一报，县上又过问，最后镇里忍痛确定牛背村暂时不再合。牛背村的人感谢苟老师。苟老师说，历史上纪国已经被齐国灭了一次了，我不能让这个齐书记再灭一次。
私下里苟老师倒是说，农村城镇化从长远看，是个趋势，也是好事，但得根据情况。对经济发达村来说，没什么不好，对有些村来说，则另当别论。改革开放最初的那几年，镇上曾把三不通四不透的八间茅屋村从山顶上搬下来，成为当时的典型，被宣传好一阵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是城里人纷纷跑到乡下度假的时候，这时候再说牛背村立地条件差，怎么说得过去。 君来借着苟老师的话，跟大家闲聊，说乡下人跟城里人没得比，你永远赶不上。你看吧，乡下人吃粗粮的时候，城里人吃细粮。等咱也顿顿吃上镘头了，城里的煎饼比馒头还贵。等咱吃上肉时，城里人开始吃素减肥，降血脂降血压。咱扇蒲扇的时候，城里用上了电风扇。咱用上电风扇的时候，城里改用了空调。等咱们也在考虑安空调的时候，人家城里人已经进桑拿房健身房出汗去了。咱们马上城镇化，也差不多成了城里人了，大家兴奋得不得了，可人家城里人却拥着挤着开车乡下游了。
君来的话一时无人去接。家堂屋里的烛光晃来晃去。
8
两次雷击让我对夏天有些恐惧，尤其那些雷雨天气。
过去我跟三婆走得并不近，因为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神婆子，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但自从陪护她几天，又意外有了不少交流之后，我从内心与三婆走得近了。其实在陪护她的那五天里，我除了偷着拨弄过她的脚丫子，几乎什么都没干。我常常躺在她的身边，听着她轻轻的呼吸，闻着她淡淡的气息，两眼盯着房梁。有时我会想到雪花，想到雪花时，也会想到那个小帅。
我还要说的是，自从我在她被窝里睡过一天一夜之后，我对三婆的被窝充满了好感和迷恋。
当又一个雷雨天在沉沉的夜色中来临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来到了三婆家。我站在三婆的房外，看着里面的灯光，这时雨已经开始往下落。看着雨，我突然想起了蛙声。我在外面“鬼瓜鬼瓜”地叫。三婆打开门，说别装神弄鬼了，进来吧。她竟然说我装神弄鬼。
桌上盛着一碗面，热气还在冒着。三婆说，给你留的，吃吧。难道她知道我这会儿会来？
这天晚上的雨出奇地大，雷出奇地响。我和三婆互相搂抱着，好像三婆比我还惧怕雷声一样，把我靠得紧紧的。三婆的年龄不过三十多一点，比我大不了几岁。她把我的手牵到她的胸口，焐在她的奶子上。我的大脑一时有些恍忽，借着一个咔嚓的雷响，似乎是呯然一声我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是一个少有的雷雨天，仿佛我这一生所有的重大改变都发生在雷雨之中。
单就做爱来说，这是我有意识的主动进行的酣畅淋漓的记忆特别深刻的一次。但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内心其实充满了恐惧和担心。我说，雷怎么这么响，是不是还要炸我？三婆说不会。我问为什么，三婆说上辈子我们是夫妻。
上辈子是夫妻这辈子才做爱，那我跟雪花呢？我又想起了雪花。
我说，我是个傻子。三婆说，你第二次遭遇雷击后，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傻了。如果用三婆的这句话去证明她前边说的所有话，那三婆说的就都对了。
我的确已经不傻。我没告诉大姐，没告诉二姐，也瞒过了君来。但三婆说，你第二次遭遇雷击后，你就已经不傻了。
在狗尾巴村一个不算太古老的村庄里，一个傻子和一个神婆子走到了一起。
或许三婆的种种神秘已让全村的男人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仍然有着情欲的女人。或许一个傻子也让全村人以为他不该有从女人身上得到快乐的资格。然而，他们都错了。
偷人就偷神婆，养汉就养傻汉。在爱情荒芜了的时候，连傻子和神婆都能出轨。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连傻子和神婆子都出轨了，这天下还能有真事吗？
我和三婆都过了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三婆说，搬社区的时候，咱们住对门怎么样？
我说，好啊！
我想幸亏蝴蝶村没合进来。蝴蝶村合进来有什么好？我不需要二姐，我需要三婆。能跟三婆在一起，神神道道地走完一辈子，应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9
吵吵闹闹终归要停下来。我和三婆顺理成章地搬进了社区。
雪花专程从她打工的寿光回来，忙活着搬家。可雪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回来一个黑脸男人。秀儿说雪花不会回来，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了。没有白脸的，自然还有黑脸的。也就是说，雪花无论怎么换，永远轮不到我上岗的时候。
黑脸男人长得并不好看，年龄好象也已经不小。但看上去，很有劲。雪花指挥着，黑脸男人很卖力地干。搬完后，雪花置办了酒菜，要温锅。黑脸男人要跟我喝酒，我说那喝吧。我不能喝酒，若在过去，雪花是不让我喝的。可现在她不会再管我。雪花一次比一次过分了，她竟把外面的男人带到家里来。雪花给他倒酒，还给他夹菜。黑脸男人也给我夹菜。我用筷子夹起来正要往嘴里放，才发现是一块鸡屁股。他们还是把我当傻子待！
雪花这次回来，让我很是伤心。雪花的行为说明，她除了不跟我离婚之外，其它一概与我没有关系。其实，村里理解她的人比同情我的人可能还要多，她完全可以提出离婚。她如果提出来，大姐二姐肯定不会同意，但我会同意，即使没有三婆的事我也会同意。可雪花始终没有提。可能她也知道，不能提。一提，他哥怎么办，或者说，我二姐会怎么办。
绿帽子也是帽子，一个傻子戴什么颜色的帽子不是戴！
我曾经期待着，新的社区像一座崭新的城市一样建起来，我和雪花重新开始我们应该有的生活。我的这个愿望彻底破灭了。
搬完家的当天，雪花就和黑脸男人走了。我发自内心地诅咒，和你的黑男人过黑日子去吧！
我和三婆的温锅才是真正的温锅。三婆也喝了酒，我们把自己喝醉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老高时才醒来。如果不是楼下的吵闹声，可能还醒不来。
下楼后，看到是另一个楼洞的两户在打架，两家人都动了手。一边动手一边数落着事情的起因和过程。一听就明白，是上户锅碗瓢盆一夜没停地响，影响了下户。而上户觉得，不管什么动静都是在自己家里闹的，与下户没有关系。君来正在那里调解。君来说，大家刚搬进来，肯定一时还不适应，慢慢就好了。这不是过去，现在是楼上楼下了，那么住上楼的，就要顾及到下楼，不要闹出大动静。以后两口子的事也要注意点，悄没声息地下个春雨就行，别整得跟大海波涛似的。
君来这个小学校长出身的村委主任，的确有些道道，当官也还是有学问的好，你看他处理起事来就别有风格，说出来的话也跟别人不一样，打架这么严肃的事，他几句话就给说散了，好多人都在笑，好像打架的人也笑了场。一笑场，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我想首先应该仔细熟悉一下社区的环境。但我看到，一栋一栋的楼都是一个样子。稍有点不一样的是学校、医务室、图书室和社区活动中心。刚搬进来的时候，各处都挺整洁的，这会儿却到处堆满了垃圾。
原来很多户对房内建筑进行了改造。比如卫生间，过去大家习惯了蹲坑，现在变成了坐便，相当一部分人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大早坐在上面，扯张社区小报看半天，小报看完了，大便也没解下来。于是把坐便拆掉，重新改为蹲坑。还有的认为卫生间就跟在客厅里一样，离着厨房也不过几步远，离着餐厅就更近，这不是过日子的样，干脆把厕所填了，改成了杂物间，解手时跑到社区的公共厕所里去完成。
我碰见了秀儿的哥，他正忙着砌墙。秀儿的哥住的是一层，当初要房时，大家不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往上里要，都争着要一层。要一层的目的，就是想多个小院子。住进来后，才发现，一楼并没小院子。所以秀儿的哥要重新砌起一个。同时在砌的还有好几家。君来赶过来制止。君来说，这怎么行！这前面是要铺草皮建花园的。秀儿的哥说，绿地和花园在哪儿？君来说，这要等明年春天才能铺排。秀儿的哥说，这么敞亮着也不是个事儿，没个院子它就不像个家样。君来说，慢慢习惯就好了，抓紧拆了吧。听我的没错。搬之前听说兑换面积，我不让大家胡搭乱建，大家不听，可怎么样？有人命都搭上了，还不是只折了个材料钱。现在再胡乱建，不但不能给你折材料钱，还要罚款。
搬家是秋收后进行的。搬进不久，我就一直期待着一个崭新的社区春节，因为这一定是一个与村庄春节不一样的春节。我甚至不知道，在社区里怎么过春节。
盼望春节应该是小孩子们的事，不过在村人们眼里，我的智商可能与小孩子无异。在我的盼望中，春节慢慢到了。往年，进腊月不久，在外的人，便陆续往回赶年，大包小包地往家拎。周围村庄的几个集市显得格外繁华和热闹，从早上赶到下午，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年三十这天，从早上起来，年的味道就浓浓地裹着村子。偏晌后，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对联，门楣上飘摇着花花绿绿的过门钱儿。当然也有不贴的，也有贴紫色春联的。这不贴的和贴紫色的，一看就知道这家里老了人，还没出三年。没出三年，要贴就只能贴紫的，也可以不贴，三年后再见红。这春联一贴，氛围就出来了。站在大街上，不管是东望西望，还是南望北望，都是一派喜庆。各家的春联还可以比一比字体，比一比内容。君来的爹过去曾给村里最长寿的老头写过一副著名的春联，老头有三个儿子，一个在部队当兵，成了大官。一个在县上当工人，是戴过大红花的劳模，小儿子在家，当过生产队的小队长。春联写的是：一军一工一队长，百年百屋百岁人。横批是：十全十美。这副春联村人们传了多年，过去我傻，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后来我脑子多少有些清醒后，我突然想起这副对联，觉得它是那样简洁，又是那么绝妙。
年三十这天，我一直在社区里转悠，各家各户倒是把春联都贴上了，但春联大多不再是手写的，都变成印刷品了，内容也与各户的情况没有任何关联，全是上等的好话。一下觉得少了很多趣味。而且如果站在楼下，一副春联也看不到。我多少觉得有些失望。这时，正好碰见君来。我说，这年怎么过？君来说，跟原来一样过！我说，不一样，那春联都不是手写的了。君来正忙着，没再答理我，不过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几个字：罗家祠堂。君来把这几个字贴到了社区活动中心多功能厅的门楣上，这时我又有点高兴，我知道这是要继续请“家堂”。
今年的“家堂”场地特别宽大，供案架的又高又长。祖宗的牌位比过去多摆了一倍不止。一排十几个香炉香火缭绕，我想起三婆经常念叨的话，有两句我能记得：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用在这儿应当合适。供菜上来了，今年的供菜上得出奇地多，品种也全。过去的供菜那真叫菜，全是鸡鱼肉蛋，一碗一碟，黑乎乎的摆一片。现在除了菜，还供上了四季水果，桃红杏黄，色泽鲜艳。
正在三叩九拜之时，原先鸡冠村的人领头，其它也有几个村的人参与，呼隆隆涌进了“家堂”。进门就质问君来，这活动中心是大家的，凭什么你们狗尾巴村独独把它占了！你们“请家堂”，这地方好啊！可我们去哪里请，敢不成只有你罗家有祖宗吧。
一来二去，吵闹了起来。吵闹中不知谁把宽大的供案给掀翻了，碟碟碗碗一阵碎响，水果滚了一地。有几根倒伏的蜡烛，点着了祖宗的牌位。双方于是大打出手，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头破血流。
正月初一一大早，镇上就来了人。我跟在镇上人的后面看热闹。镇上的人训斥君来，搬进新社区了，就别再整那些迷迷信信的事。这多功能厅是干这个用的吗？修建这么好的地方，是为了让社区组织一些健康文明的娱乐活动。“请家堂”的事，以后不要再搞了。
我把这事跟三婆说了，三婆没说什么。其实三婆从搬进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她心里有些微妙的变化。她说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现在还不是城里人，可我们终究会是。城里人不信什么神神道道，他们忙忙乱乱也顾不上信，什么畏惧也没有，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没有人信邪毛鬼祟，也就没有人再信她！的确，我见过真正的城市，一派灯火通明，哪来的邪。城里全是人，没有鬼。或者说，全是鬼，没有人。
三婆说，其实有些事单靠科学是不一定解释清的。她说，你等着看，今年春上一准有大事。
我把三婆的话很快丢到一边。但是，二月二一过，春花就要开的时候，社区里同时有十几个人查出了癌症，而且这些得癌症的人年龄都不大，其中就有秀儿的哥。这事君来有解释，一是饮用水污染，二是吃用的粮食和蔬菜都用了过量的化肥，再是急着赶时间，各家的楼房还未干透，就急着装修，而且装修的材料低质含毒，最初住进来的一段时间都有异味，有的这种异味至今还没跑完。所有这些都是造成恶果的源头。但三婆自有三婆自己的解释，狗尾巴村一下涌进这么多人，风水变了，跟过去不一样了。“请家堂”本来就没请到多少人，好多人找不到地方，找了半天四散开去。好不容易请到的几个，打架的时候他们拉仗，也被误伤。三婆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难道她真的看到了？我不信。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这些得癌症的人，无一例外，全部参与了年夜的打斗。 三婆说的对也罢，错也罢，我其实喜欢三婆这样说。这样说，就多了层神秘。什么事有了神秘，就变得更有意味。爱情不也是这样么，越朦胧感觉越美好，越叫卖就越不值钱。都说这世上没有鬼没有怪，可过去一拉场子讲故事，不是鬼就是怪，听着却让人喜欢。它让我们知道，这世界上不只有人，还有万种生物，天上还有神，地下还有鬼，逝去的祖先会时刻在我们身边。这样管干什么，既觉得有依靠，也觉得有顾忌。
一场春雨下来，社区的晦气应该大半被淋走了。松软的土地，清香弥漫开来，正是春耕春种的好时节。一部分外出打工的人又赶回来帮春。我不喜欢清静，我喜欢热闹和忙碌。看着别人忙碌我心里也踏实。
过去是小村散落，地块就在周边，春种秋收十分方便。七村合并后，对狗尾巴村来说影响不大，但别的村就不同了。因为地块还没调过来，有的村可能要跑出二十几里去种地。一伙人涌到社区，找负责的君来，要求配发自行车或三轮车。为这点事，社区里闹了，又到镇上去闹，一直闹到春种快结束还没闹完。
七村合并后，平房改成楼房，原先的宅基地空出了七大片。被合进社区的农民都指望着能再进行二次分配，但后来一直没分下来。有人到镇上直接问齐书记，齐书记说这些土地指标早调到县经济开发区，用于招商引资了。秋天的时候，为这事社区又闹了一番。
清明时节，君来组织一伙人专门去移那棵被两次雷击过的老槐树。原本枝叶茂盛的老槐树，竟在悄然之间，完全枯死。
君来回来后，皱着眉头说，还真是奇了！
对我来说，我不想很多，我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我只想守着我的三婆，悠悠然地过属于我的日子。
不用说，现在的社区比过去的村庄要漂亮得多，高楼一排一排的，虽然绿地还没完全起来，花草也还没植上，但漂亮的中央广场已经建好，这注定是一片花园。
我在社区里意外地遇见了老苟。原来镇上不让老苟教学了，让他到社区来管理图书室。我很喜欢跟老苟啦呱，他比君来知道的事更多。
我在图书阅览室里看到了记录当年东崮纪王国的一些资料，我很想找到关于那个傻子的详细记载。有一次差一点被君来看破了我。我看得很认真，没注意到君来已在我身后站了很久。君来说，你能看书！你在研究这个？我差一点说出我所知道的古纪国更多的事，我甚至真想跟他探讨探讨山西洪桐县的历史和风俗，更清晰地捋一捋我们狗尾巴村的来历。但我没说，我只是把书反转过来，让一个个铅字倒头对着我。我说，看书谁还不会，不就这样看吗？
我在图书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三婆好几次找我吃饭找到图书阅览室来，这样三婆和老苟也就熟悉了起来。
10
秀儿哥死的时候，秀儿回来了一次。现在的秀儿很有些名气。有人说，她和大衣哥、草帽姐齐名，她叫辫子妹。我如果哪一天也出名了，我的江湖名号会是什么？会是傻子哥吗？
君来说，过年的时候你可要回来噢，咱在多功能厅搞联欢会。我知道明年狗尾巴村或狗尾巴社区不再有“请家堂”的事了。“请家堂”这传承了千年的祭祖仪式，可能就此打住。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普天之下都一样的联欢晚会。
我说你还唱那首不悲伤不沧桑幸福的模样吗？秀儿说可以啊！
我不知道，这样的联欢活动先人们会不会来，愿不愿来。
三婆到图书室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图书阅览室的时候，三婆也去图书阅览室找我。再后来，是我不得不经常到图书阅览室去找三婆。
有一天，三婆把她祖传的铜器拿出来，那是一只精致的小铜盆。三婆盛上水，端坐在铜盆前，两眼微闭，一会儿工夫，三婆的身上又蒸腾起一股无名的热气。就在她的两手快要伸进铜盆里的时候，我一下捉住了它。三婆睁开眼，但她极力回避着我的眼光。我说你要干什么？不干了，三婆说。我说，你说的我都信。你过去说的我信，你将来说的我也信。你这是为什么？三婆说，我怀孕了。
三婆竟然怀孕了。
是我的？
是你的！
我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司息河的水，我体内的造人物质竟然没有像村里有的男人那样被破坏。是我让三婆怀孕了。
我有些哽咽。我说，你说过，我们是夫妻。
我是说过，可我跟你说的是，上辈子我们曾是夫妻。
我还是第一次见三婆哭。三婆哭了。三婆不是大声地哭，我只看到两行眼泪，无声息地往下流。
三婆幽幽地说，我得嫁给他。
他！我知道是老苟。最早君来说时，我以为是狗尾巴村的狗，不是，是苟且的苟。
三婆抻着手，说，让我放进去。
不！我的手没有松开。
三婆说，谁和谁都是一辈子，谁和谁也不一定就得一辈子。一辈子的不一定好，不一辈子的也不一定不好。人和人迟早都是互为过客。在我的手放进去之前，我可以最后给你说一件事，雪花的那个黑脸男人很快还会出事，你等着，雪花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我抽了手，不是因为我听说雪花回来，而是三婆诅咒式的告白。实事求是说，三婆的话很多时候还是准的，虽然我说不出她的依据是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什么神。
三婆把手洗了。不是金盆洗手，是铜盆洗手。她为回归一个正常的女人，做好了相夫教子的准备。
可我怎么办？我原以为，狗尾巴社区这座美丽的城堡，它就是为我和三婆建的。在这座略嫌空旷的城堡里，好像只有一个东游西逛的傻子和一个略有姿色的神婆子，他们傻儿巴唧，他们神神道道，但他们相爱，他们幸福。我甚至想象，等城堡里的花草完全长起来的时候，花香四溢，三婆拽着性感的屁股在里面拽来拽去，那该是一番多好的场景！可现在，傻子和神婆子也要分开了。从此以后，城堡里再没有了神神秘秘的故事，三婆也会像一段并不存在的历史一样，离我远去。
我再次有了晚上夜游的习惯，我甚至走进了司息河稀疏的树林。过去，从村里往西看，下午的太阳仿佛就挂在树梢上，然后又落在树林里。早上从东崮上重新升起的太阳那么明净，是否太阳就落在司息河里，清洗了一夜的污垢之后，才从东边重新升起来呢！现在，树杀得稀疏了，太阳也不往这落了，稀疏的树梢也挂不住它，它落进了更远的西山。我想再沿着狗尾巴村的街巷转一转，走一走，然而曾经的狗尾巴村早被夷为一片平地，一个曾经鲜活的村庄已经不存在了。我能找到的只有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它孤零零地在风中发出唳鸣。我宁愿相信它没有死，它已飞去了远方，它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至少，它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一边游走，一边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孤单之中。
回到城堡的时候，夜色依然笼罩，晨光即将出现，春天的一场雨无声地下着。我爬上顶楼，仰望雨朦朦的天空，我真希望能再来一个夏天的响雷，重新把我炸回到傻子时光。
隔着几座楼，就是三婆和老苟的住处。细细的雨，让我心里特别地忧伤。我应该想起青蛙的叫声，但这或许并不是一场好雨。此时的心情倒让我突然想起了跟着秀儿学来的那首半截烂块的歌，我用嘶哑的嗓音高声喊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我不沧桑，我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简单的生长，就是幸福的模样。我到底去哪里，人来人往。”
这是一首我自己的歌。我无法抒情，我只能摇滚。或者说，我滚。
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也许，三婆会听得见这野狼一般的嚎叫。
11
我只能静静等待着雪花的归来。
我是不是该提醒雪花，或直接提醒那个黑脸男人。此时我才觉得，无论三婆说的准与不准，我都无法提醒，那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疯子，没有人会信我。
其实对我来说，静等雪花的归来并没多大意义。重要的是我需要再次决择，我是否该把傻子做到底，还是清醒地勇敢地去面对今后无法预知的生活。我虽然有理由继续做一个傻子，可是如果这样，那即使雪花回来，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再走呢！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情到深处》《心雨》《落叶飞花》《龙年笔记》四部，《张世勤文集》三卷。曾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著有长篇小说《女贞树》等，《小说选刊》等选刊曾选载其作品。
责任编辑 杨晓澜
狗尾巴村如果是一条狗，我充其量只能算是那条不起眼的尾巴。
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大姐嫁了，二姐也嫁了。雪花看样子也不想再管我。
最不该不管我的就是雪花。可自打她跟秀儿一起出去打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真的像一片雪花，随风飘走，融化在了异乡的田野。
我的心像冬天一样空旷和荒凉。
说实话，我想雪花。可雪花并不想我，她怎么可能想一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傻子呢？
村里人都认定我是一下生就傻的，傻得像一截木桩，不透气。我觉得不是。我一头撞进娘的怀里，也是经过十个月的浸泡，就像在司息河里洗了个透身澡，然后清清亮亮地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其实是被一个炸雷炸傻的。如果不是那个夏天的经历，我想我不会傻，我即使不能像雪花那样，飘飘摇摇地飞出村子，起码也会长得跟我父亲一样五大三粗，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定还可以像君来那样，嘴上叼一根烟卷，手里握一卷厚书，成为一个有体面有见识的人。
见识！我小名就叫见识，可我见识了什么？
这些都是一个炸雷改变的。
司息河少说也已经流过了上万年，但它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它老。相反，它是那样新鲜，河水长长地流淌，细沙绵绵地闪光，树木旺盛地生长。
我就像喜欢母腹里的羊水一样喜欢司息河。只要走进司息河茂密的岸林，我就常常忘记了回家。夏日还有哪里比司息河的岸林更好？蹲在司息河的岸林里，我学青蛙的叫声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我自己对此很得意，但这也恰恰是我被视作傻子的重要依据。正常人哪有无事在树林子里蹲上大半天的？哪有无事学青蛙叫声的？
一场大雨不明不白地就要来了。司息河里一片昏暗。我跑出树林时，头顶上的雷声一波撵着一波地滚。我一路小跑，我想在大雨倾泄下来之前跑到老槐树下。老槐树就在木匠家的门前，不能到木匠家避雨，也可在槐树底下待上一阵。
我跑到了，站在老槐树下。我甚至想仰起头看看老槐树茂密伸展的枝杈，但我听到后面有异样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大的火球正从河边往这边急急滚来。我收住身子，急忙往一边躲闪，只见火球冲着大槐树就来了。随着炸雷一声巨响，火球把树身粗大的主干拦腰撕去了三分之一。说来也巧，我看到木匠正要开门，我急急扬起一只手，想提醒他。木匠显然也看到了火球，惊恐之余把刚拉开一条小缝的大门，迅速关上。我扬起的手还没放下，就看到火球挟着一截树身，正对木匠的家门而去。火球就像有手，一下就把门从门框上摘了下来，接着把门和门后面的木匠推出十几米远，嵌进了正房的墙中。
我耳朵轰轰地响，脑子一片空白，真成了一截木头，湿的，滴着水，不透气，戳在那里。
雨停后，人们才走出来，发现了被炸雷击去小半边腰身的老槐树。我说，木匠没了。大家看看木匠家光溜溜的门框，问我门呢？我朝墙一指。
木匠的老婆已经过世，只有一个闺女也早已远嫁她乡。木匠是一个人过。有人走进木匠家转了一圈，没见木匠，说是不是外出做活了？我说，没有，在墙里。大家不信。于是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门从墙上抠下来。这一抠下来，就看着木匠了。木匠站在墙里边，像他贯常做的木工活的楔子，熨贴得严丝合缝。
这场雨下得很恶。如果是一场喜雨，雨后的青蛙都会争先恐后地鸣叫，甚至天空还会出现五彩的虹。而这场雨不是，所有的青蛙都哑了声。雨后，西洼的庄稼地里泥鳅泛滥。
雷击大槐树，挤死老木匠之后，我的脑子就不好使了。
大姐订亲后不久，大姐夫要到我家来。我问二姐，我怎么说？二姐说，你说大姐夫来了？一听挺简单，我就记下了。等大姐夫来的时候，我跑过去，说出来的话却走了板，我说，大姑夫来了？结果被我娘一把扯到了一边。
客人吃饭前，二姐说，不是告诉你喊大姐夫吗，怎么成了大姑夫！二姐让我负责上一个菜，顺便再喊一声，把称谓改过来。我按二姐说的做了，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形。我说，噢，你是大姨夫啊？结果站在院子里仔细听我说话的大姐，脸红得跟猴子腚一样。
大姐夫走的时候，二姐说，这回可别再错了。我说，错不了。但说的时候，我自己都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我说，大表哥你走啊！我知道自己又喊错了，不过大姐没怪我，说总算辈份儿没错，以后你就喊大表哥吧！
后来，大姐跟着大表哥走了。大姐走了后，我就想什么时候二表哥来啊？我问二姐，你说二表哥什么时候来？二姐叹口气说，来不了了。二姐好像挺遗憾，看见二姐的样子，我也挺替二姐遗憾的，具体遗憾什么我也说不清。有一次我问二姐，二表哥真不来了？二姐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要是会喊二姐夫，可能还能来。
喊二姐夫就来！好办，这应该不是难事。我想我一个人好好练练可不就成了。去哪练，司息河啊！我能把青蛙的叫声都练得晴天下雨，还怕练不会二姐夫？
司息河的岸林，浓荫蔽日，不只我喜欢在里面游荡，好多野物也在里面穿梭。我说二姐夫呀！身边一只野鸭一扭头，摆啦摆啦下了水。我说二姐夫呀！远处一只野兔停留片刻，倏地窜得没了踪影。看上去它们对二姐夫都没什么兴趣，看来只有二姐喜欢听二姐夫。
我给二姐说，我练会了。二姐很惊喜，脸上飘着红晕。二姐问我怎么练的，我说对着野鸭野兔练的，不过它们都跑了。听我这么一说，二姐抚着我的头，叹口气。二姐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二姐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
后来，二姐还真有了二姐夫。二姐夫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喊得一点也没错，我说二姐夫来了？清清楚楚是二姐夫。我以为我喊对了，二姐会很高兴，但二姐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我仔细看看二姐夫，竟跟司息河里的野鸭差不多的模样，抻着个头，摆啦摆啦的，可能随便有汪水，也就下去了。
二姐跟我说，你以后不要喊他二姐夫，你还是喊他二表哥吧。
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不让我喊他二姐夫，他分明就是二姐夫。再说，我都已经练会了。二姐说，你二姐夫在我心里，这个不是。 这个不是？我不明白。
二姐到底还是跟着二姐夫——不，是二表哥——走了。二姐走了，家里就来了个雪花。后来我才知道，噢，雪花是二表哥的妹妹呀，怎么这么巧！
因为这事，村里人也有不喊我见识的，特别一些小孩子，喜欢喊我表哥。有一次一个外村的小孩到狗尾巴村来，上来就喊我表哥，被我打了一巴掌。结果人家说，那是你远门舅家的孩子，他就该喊你表哥。
2
君来拿着一打子材料从镇上回来，一伙人涌到君来家里，七嘴八舌地打探究竟。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也跟着看热闹。
原来是要合并村，建社区。
有人问怎么建？君来说，简单说就是几个村住到一起，不住平房了，住楼房。
有人说，那不跟城市一样吗？君来说，对了，就是要把农村建成城市。起码要跟镇里一样。
其实这些年，村里人很少再说村里的事了，一年四季大多光景都是在城里度过，村庄仿佛跟他们已没有多大关系，逢年过节大家聚起来，话题一打开就是城里怎么样怎么样。村里人的嘴成了把守城里的门，一张口，城就蹦出来了。我能看出来，村里人的目标就是往城里挤，像木匠楔进土墙里一样，严丝合缝地挤进去，成为一个地地道道或半生不熟的城里人。
像我这样一个被公认是傻子的人，住在村里与住在城里没有多少区别。也就是说，建社区与我关系并不大。它只意味着搬一次家，换一个睡觉的地方。
雪花意外地回来了。雪花问我，听说要建社区？我说是。听说要住楼房？我说是。雪花于是很高兴。我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雪花打量着我们的房子，说够破的，是该搬了。没想到我们也要住进楼房了。
本来我觉得建社区与我没关系，现在看来关系大了。如果不是要建社区，雪花能回来吗？能那么高兴吗？雪花说，没想到我们也要住进楼房了。我们是谁？我们就是她和我。我想雪花一定有了和我继续过下去的想法。
雪花在嫁到狗尾巴村最初的一段时间，应该说她心里别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但还是有正儿八经跟我把日子过下去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也认了。这从她如何认真对待我上就完全看得出来。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只是我的表现实在太差了。第一天晚上的表现更是糟糕。对一个傻子来说，也别希望他能表现得多么好。
第一天晚上，雪花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当时我觉得她可真是不害羞，怎么一下就脱光了呢？雪花问我，好看吗？我没看过别的女人，也忘了娘的身体是怎么样。我打着眼瞧，应该说好看，可怎么个好看法，我也说不出。我倒是看上了她的两个奶子，这让我想起了娘的两个奶子。我说你过来！她就过来了，躺在我身边。我俯下身去，吮着她的奶头。她的奶子跟娘的奶子比显然小多了，好像还没完全蒸熟的馍馍。所以我吮着吮着，枯燥无味，就抚在奶头上睡着了，像个没有吃足的婴儿。后来我想过，问题可能出在没奶上，如果有奶我就不会睡着了。当然也可能睡得更快。
雪花领着我下地干活，我跟在她后面。这场景我倒十分熟悉，因为过去就是一直跟在二姐的腚上，走到田地里，走进庄稼里去。现在只是二姐变成了雪花，情况并没多少变化，但村里人的眼光却好像变了，他们盯着雪花看个没完。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看的，雪花也并不比我二姐好看。有一天碰着毛蛋，毛蛋说，见识你会不会用？我说毛蛋你问的啥？什么我会不会用？没等毛蛋回答，雪花回手一拳捣在了毛蛋的胸口上，说，见识比你强，起码他有老婆。
我在田地里比在床上能干得多，床上好像没有多少活可干，一到田地里就不一样了，满眼都是活，我蹶着屁股一干就是一上午，一干就是一下午。雪花对此很满意，希望我不跟在她的腚上也能独立地完成一些任务。我觉得没问题。没想到问题大了。我自己一个人天天去田里干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干得很出色。不过等雪花去检查和验收我的劳动成果时，却发现我自家的地全部荒了。原来我干的都是人家的活。其实每天到地头，我都是认真瞅相了半天，因为地块差不多，我确准了后才下手的。看来并没有确准，怎么指望一个傻子的眼光会有准星！我出手的时候，就注定已经错了。
雪花的伤心还没有完，最让她失望的莫过于那次走亲戚。雪花的娘家人有喜事，雪花置了箢子，让我背着箢子先走，说蝴蝶村我反正带你去过的，你知道。她呢，想处理完家务事后走。可雪花到了娘家后，发现我还没有到，从时间上说这是不对的，又等了半天我还是没有到。于是雪花往回找，结果在猪腰子村里找到了我。猪腰子村处在狗尾巴村和蝴蝶村之间，那天这个村里也有一户人家办喜事，帮忙的人比我还傻，他们见我背着箢子，就上来问候，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有人说，快来喝水。是啊，我真的也有点渴了。于是我坐下来喝水，我想雪花的娘家还真不错，变化挺大的。我边喝着水边安心地等着雪花的到来。雪花倒是来了，不过来后，就把我从桌子上拽走了，把半杯喝剩的水留在了那里。这件事对她打击挺大。根据就是她从此不再让我跟在她腚上下地，更不让我单独下地了，我成了个闲人，一个热气腾腾的村庄里可有可无的人。我不跟着，但她后面仍然有人跟着，跟着她的人是毛蛋。过去雪花对毛蛋可是根本不理踩，只要有人欺负我，她当胸就给人家一拳，对毛蛋自然也不例外。看见毛蛋跟在她的腚上，我希望她再给毛蛋一拳，把他的鼻血给打出来才好。可是没有。她跟毛蛋有说有笑，一起下地，有时还一起在家里吃饭。后来毛蛋在我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从那次走亲戚回来后，雪花晚上就不跟我一起睡觉了，而是分开来，让我住东屋，她自己住西屋。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在那儿洗脸，一回头，看到毛蛋也在那儿洗脸。我想他来得可真早啊！
3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雪花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或者说，所有的机会都不是很合适。我一直在拿捏。也就是说，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拿得准。
我想跟雪花说的是，我可能已经不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经历了第二次雷击。第二次雷击很奇怪，它把我的大脑完全震清醒了。但我不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结果。
雪花进我家门后不久，我爹本来一头老驴一样有的是力气，却说倒就倒了。不久我娘也没了。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但都早早地走了。又不久，一场大雨后，我家的房子也倒了。大姐和二姐来了，商量的结果是，我和雪花先去住木匠的房子。木匠被嵌进墙里后，房子一直空着，只是缺扇大门，这好办，把我们的门板摘下来，拿过去，安上，就成了。 木匠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被炸雷撕去了小半个腰身后，承重力不够，已经从缺口处弯了。要说都快死了，但它却没死，树身不过是拐了个大弯后，继续往上长。这个大弯，可坐可躺，早被小孩子们上上下下蹭得剔光溜滑。若单看这个弯儿，依然就是一个根雕，但若往上看，树冠却仍是郁郁葱葱，生机茂盛。这得益于君来。当时君来说，赶紧修剪树头，把多余的枝蔓统统修理掉，要不树头压下来，腰身也就折断了。应该说是君来救了这棵树。能救下这棵树，意义很重大。因为据君来说，狗尾巴村的先人是从山西洪桐县老槐树底迁来的，有这么一棵大树也算是个敬仰和纪念。有人说，有什么根据说我们的先人是从洪桐县迁来的？君来说，有，大家看看自己的小脚趾，如果小脚趾是分叉的，说明就是。于是好多人把鞋子一脱，现场就在那里拨弄脚丫子。
夏天的一天夜里，天闷闷地在酝酿一场大雨，我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时，我猛然醒来，我想隔壁的雪花不会害怕吧？仔细听，隔壁却有说话声。雪花一个人倒说起话来了。雪花当初跟我有约定，她什么时候敲墙，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经常在夜里等着她敲墙，可经常是好几个月不见她敲一次。我怀疑是我脑子缺氧，睡得沉，没听见。有几次我似乎听到敲墙声，等我到了西屋门口，却又没有动静。有一次，我听到雪花说，别把腿碰着墙。说完还听到雪花哧哧地笑。我问你刚才敲墙了吗？雪花说，没有。我说那你说什么话？雪花说一个人说说话还不行啊！雪花说得对，一个人说说话怎么不行，我不就经常一个人说话吗？
今天晚上雪花又是一个人说话？就在我两眼盯着房梁瞎琢磨的时候，天光一闪，轰然一个炸雷。一个火球打通了我窗下的墙，窜到了我屋里来，转眼间又从我肚皮上方掠过，打开了通向隔壁的墙，我“啊”了一声，好像隔壁也有个男人“啊”了一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我已经在医院里，雪花陪在我的身边。雪花问我怎么样？听了雪花的问话，我认真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我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过去身体好像都是死沉死沉的，真的像一截木桩，而且是一截不着火的湿木桩。现在明显感觉到木桩干了，很想有一把火烧起来。大脑清爽得很，一点也不混沌，感觉风就是风雨就是雨。过去管看什么东西，都好像雾茫茫的，看不清楚，这回突然什么都清楚了。总之，大脑就像医院雪白的墙壁一样干净，没有了积水，却也不是十分干燥，跟春天新翻出的土地差不多，墒情很好。我甚至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一张报纸默默读起来。在傻的那些年，我大脑一盆浆糊着坚持上完了初中，上的时候好象没记住多少东西，现在却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了教我课的每一个老师，想起了他们的每一堂课，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这些年我苦恼的就是，感觉有好多东西它明明就保存在我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它们的涌动，但它们却都像司息河里的兔子一样，眼看近在眼前，伸手一抓却窜得精光。当年大姐夫几个字就是这么跑的。
我清醒了。我想我真的清醒了。
但面对雪花的问话，我却没有马上回答。我仔细地看着她，直到这时，我才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雪花比我二姐好看，雪花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如果这时候她问我，好看吗？我一定会说，好看！
我盯着她，好像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咧开嘴，呲着牙笑。我这时才明白，只有清醒的人才懂得深沉。我想让雪花看到我的深沉，从而想到我的清醒。然而雪花却分明误解了我，我一句话不说，让她误以为我再次遭遇雷击后，比上一次更傻了。
我的沉默给我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出院后的第二天，雪花就随着秀儿她们走了，一同到外地打工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家里。她显然不愿意再跟一个傻子在一起。
4
从医院出来后，好多人来看我，或者说来看现场。大家都觉得这次雷击很奇怪，按雷的劲道，应该我伤势最重，或者直接被轰死，但我却只是头皮上有一点烧伤。我自己也奇怪，雷是从我肚皮上方过的，烧伤却在头上。更让我奇怪的是，雪花安然无恙，毛蛋却死了。我大脑的第一反应是，雷打在我们家，毛蛋怎么会死？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做傻子做惯了，还有着傻子的惯性。这说明，当天晚上，毛蛋就在我们家，他是和雪花睡在一起。这么看来，肯定过去也不止一次地两人睡在一起。也就是说，毛蛋不只与雪花一起下地干活，他和雪花也一起睡觉。或者说他与雪花一起下地干活的目的，就是与雪花一起睡觉。我这时才想起，他问过我的那句话，你会不会用啊？原来牵扯到雪花，要不雪花怎么会当胸给他一拳！
君来多次在我家里为前来看热闹的人还原现场，他说这次炸雷仍然是从高大的老槐树上爬下来的，见识的床顶着窗子，雷在钻过窗下的土墙时，对见识的头部给予了极大的震动，所以他的头皮有烧伤。随即雷就打到隔壁去了，现在看来，雷在隔壁的劲道比在这屋还大。有人说，这些你都说过多少遍了，不用再说了，你就说毛蛋是怎么死的。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笑了。我相信很多人其实是冲着毛蛋怎么死的来看现场的，他们的笑声也说明了这一切。君来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他确实最清楚当时的情况。他说，毛蛋在这儿！他指着屋中央的一小块地方，用手划着一个圈：这儿，就是这儿。毛蛋应该是被炸雷平推过来的，脸朝下，浑身光着，脊背烧得焦黑，活像一只火鸡。
通过他的讲解，我推测，炸雷打到隔壁房间的时候，毛蛋应该是俯在雪花身上的。要么是听到雷响，怕雪花害怕，他扑在身上保护她，要么就是两人正在做那种勾当。雷打过来后，一下就把雪花肚皮以上的所有东西削平了，毫没客气地就把毛蛋推了出去，并且在这过程中，予以了高温烧烤。
我也仔细看了看火雷贯穿的墙壁，正是我和雪花敲墙的地方。多少回，我敲不开，火雷帮我敲开了。但火雷同时也把雪花给我敲到外地去了。
在火雷面前，雪花毫发无损，一点也没熔化。她的命可真硬！因此村里有人说，傻子的爹娘也是她克死的。
君来讲解的时候，几次说到，看吧，这次雷击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见识的大脑还被震好了呢！
君来的话，让我有些心惊，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我的确被震清醒了？ 君来说，有些事，说奇也奇，你们没看达人秀上有个家伙，出了次车祸，震伤的大脑突然对汉字笔画异常敏感。不管繁体简体，或不是字，只要写出来，看一眼，立马就能说出它是几画几十画。
不管什么事，一般来说，君来都能给出一个在情在理的答案。唯有对这次雷击，他试图解释，但始终没解释清。对雷击本身当然很简单，他说这是阴阳电的结果，自然现象，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村里的三婆在场，那又另当别论，她自然会给出另一种答案。而且，在三婆那里，没有解释不清的事。
这次雪花回来，既然那么高兴，我以为她不会走了，但她仍然拾掇着要走。我说你还走啊？雪花说不走怎么办，哪来的钱交！我说交什么钱？雪花说你傻啊，不交钱，怎么会平白无故地住楼！
雪花走了。
如果不要钱，可能雪花就不会走了。我去找君来，说还要钱啊！君来说咋个不要。我问怎么个要法，君来说按面积，一平多少钱，这样算下来平均每家大约得交六万元。
嗬，六万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有人听着我和君来说话，也插进来，可能不想听一个傻子的探讨。他们说按面积我们不是也有面积吗？君来说，你以为是城市改造啊，一平换一平，甚至更多。咱是什么屋，咱是平房！
村民说，说到底还是跟城里不一样就是了。君来说，那你说呢？
按面积。村里人看出了道道，我说怎么人家扩了房屋。这话指的是书记家，会计家，妇联主任家。有人质问君来，是不是改造的事你们早就知道啊，怪不得这两年就不放宅基了。那咱还等什么，咱也抓紧扩建啊。
君来说，不行。
怎么不行？
上面已经掐死了，一平也不能再建。
我们不能建，为什么他们能建？
他们建得早，有手续，是上面批了的。
那我们也找上面批去。
村里人于是成群结队地去镇上批扩建手续。结果一个也没批成，统统被赶了回来，说晚了，现在已经截止，掐死了。村上人回来后，一个个骂咧咧的，说管它呢。书记能建咱就能建，只要是书记的算，咱们的也得算。
狗尾巴村于是陷进一片空前的建房热潮之中。
在这热气腾腾的场面里，我一下迷惘了，我怎么办？捎信给雪花，雪花回话说，咱就不建了，那木匠的破房子也无法再建了，有多少算多少，就等着住新房子吧。
听口气，这几年雪花好像在外面挣了不少钱。
狗不嫌家贫。但这几年狗尾巴村的好多人都奔出去了，有的打工，有的从打工开始成了打工者的老板。
雪花一直打工。雪花还是雪花。
我曾去过一次雪花打工的地方，寿光，寿，光了，一个名字不咋样的地方。
我首先见到了秀儿，秀儿一边劳动一边唱歌，老远我就听到了她的歌声。我是夏天遭遇炸雷的，这时已是深秋，但寿光的大棚里仍然还像春天一样暖和。秀儿说，哥你怎么来了？我说找你嫂子。见到雪花时，雪花很惊讶。她惊讶应该是有道理的，因为我走亲戚都能走错门，跑这么远路怎么可能不出一点差错！因此我找到她，值得惊讶。她如果借此醒悟一下，多点心思，考察考察我是不是不傻了，那事情或许会有另外一种结局。遗憾的是，雪花没有。她还凭借以往的感觉，认定我是一个傻子。雪花留我住了几天。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这次去的目的，就是想告诉雪花我不傻了，我要让她相信，我头脑清醒着。我猜想她知道这种情况后，一定会十分高兴地跟我回到狗尾巴村来。不回来，也不要紧，我们可以一同在那里打工。这样不是还可以多挣些钱！
在我留下来的几天里，一个蛮有些帅气的年轻人一直陪护在雪花的左右。劳动过程中，我仔细观察，这个小帅跟雪花还真的很相配。我即使不傻，也仍然无法跟这个小帅相比。要说雪花跟着我，确实有些可惜。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雪花也并不是自愿进我家门的，还不是我二姐把她换进来的！这么说，我二姐也可惜。我二姐为了我，把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二姐夫给忘掉了，嫁给了我所说的二表哥。所以她不让我叫他二姐夫，不让叫就对了。
雪花并不避讳，一直和那个小帅住在一起，有些话我竟说不出口了。这时，我跟她说我不傻了，她也不信。我没有必要再多待了。走的时候，雪花对我很不放心，怕我找不着家，执意让秀儿送我。我不想再跟她解释，解释她也以为都是些傻话。
回来的路上，秀儿没多少话。她只是尽职责把一个傻子送回家。其实，我很喜欢秀儿，头发长长的，扑散开后很好看，不过她好像喜欢把它扎起来，辫成辫子。我说你那头发扑散开好看。秀儿说是干活呀还是好看。秀儿是笑着说的，那笑我也喜欢，像司息河的水一样，很甜润，也很撩人。再说她歌唱得好。我听别人夸，人家秀儿出来打工就是打工，舍得出力，不像村里有些女孩一会儿洗浴一会儿按摩的。跑到城里去不好好打工，洗得什么浴？人有什么好按摩的，谁按摩谁啊？不过也传出在外面挣了些钱的女孩说，原来以为女人那东西主要是生孩子用的，到了城里后才知道主要是用来娱乐，女人只要肯把裤带解开，撒尿也能尿出钱来。
转车的时候，我和秀儿走了一截土路，路两旁的庄稼差不多都收了，我闻了闻，不傻了之后，我的鼻子也好使了，一闻就闻到了土地纯正的清香。
庄稼收了，田野很坦荡，这对想解手的秀儿来说成了一个难题。秀儿说怎么办？我说好办。我把外衣脱了，罩在她身上，我说你顶着我的衣服蹲下就解决了，近处无人，远处看到的马虎不清堆着一堆什么。
秀儿轻松解决了，我们继续上路。傻子有傻子的好处，除了想调侃你的时候可能会记得你的存在外，其它时候你可能就跟没有一个样，连女孩也不想去设防。
秀儿喜欢唱歌，一边走一边轻声地哼唱，她显然不是唱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傻，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我听到她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我知道，秀儿唱的是与男人有关的事情。现在的女孩好像说起与男人有关的事，不再有过去的脸红。可我怎么觉得应该是会脸红的女孩才美。 秀儿好听的歌声，让我产生了某些错觉，在深秋空旷的田野上，我仿佛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庄稼。
5
从寿光回来后，雪花的事一直还萦来绕去的，不过想到最后，我还是把它放下了。我是这么想，如果雪花有福气，真与那个小帅走到一起，应该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对于我来说，迫切的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傻了多年的傻子突然不傻了，好多问题突然变得十分棘手。
自从雪花认为我找不到自己家的地，把我闲置起来开始，我就没再干过一天农活。我身材短小，干农活本来也不是我的强项，何况一切都生疏了，或者说压根儿我就没会过。真正要干农活，打理好一片土地，怎么耕种，怎么育苗，怎么护理，怎么收获，哪有那么容易！过去我没体会到这些，这些事好像与我也没多大关系，我先是跟在二姐的腚上，后来是跟在雪花的腚上，不管跟在谁腚上都无忧无虑。现在没有别人，我如果不傻，就必须一个人去独自面对。
我这清醒了，就跟刚睁开眼一样。这睁开眼一看，不得了了。原来书记的近门占用了一大片好地建了厂子。村会计的儿子离村不远建起了焦油厂，整个村庄的上空一片乌烟瘴气。我再到司息河里去一转，茂密的岸林早已被杀得不成样子。金黄的细沙因为周围村庄大规模地扩建房屋，被掘得千疮百孔。再看那河水，全被上游的铁厂染上了锈。
这还是过去的狗尾巴村吗？我怀疑我根本就没有醒来，我这是在做梦。
此时的狗尾巴村正是一派鸡鸣狗跳。今后的村庄到底要到哪里去？到底是君来知道还是三婆知道？反正我不知道。我害怕了。
我盯着木匠老旧的房梁连着看了几个晚上，我决定，我不能清醒，我必须再睡过去。也就是说，我必须继续当一个傻子。我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不傻了。如果不做傻子，最现实的问题很可能就是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我两次遭遇雷击的时间跨度大约在十七八年上。君来说是十七年零着几天，应该他说得准。结束了这十七年零着几天的混沌生活和零乱时光，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是一个傻子痛苦的开始。我必须装模作样地东游西荡，附着在一辆无规运行的列车上，任由它把我带到远处。
狗尾巴村是个很大的村，我只能做挂在村腚上的一截小小的尾巴，摆几摆也可以，但可有可无。真正当我无事可干的时候，其实也就有了好多事要干。我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不管哪家的事也都成了我的事。我在村里一年到头不断线的红白喜事上，在很多村户扩建房屋上，频频露面，成了全村出头露面最多的人，出场机会不亚于君来。书记更不用说，他威信不行，没多少人真正想请他。我十分勤快地帮他们烧水，打杂，做些零活。我不多言语，习惯了倾听，大家也都接纳了我。其实，这些人家的地我过去极有可能都给他们干过，我毕竟有过那么一段种了人家地荒了自家田的大好时光。
我借此解决了吃饭问题。我吃得很好。
雪花因为有那个朝夕相处的小帅，我想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但以雪花对新建社区的向往，我相信只要社区真的建起来，雪花就一定会回来。
为此，我搞得比其他人都急，见了君来就问，社区的事定了吗？
后来社区的选址真的定了。新建的社区就定在狗尾巴村。
秀儿突然回来了。我以为她是回来帮她哥建房的，秀儿说不是，说她哥不扩建。我说还是你哥听话，不让建就不建。秀儿说，哪是什么听话，是因为我嫂子怀孕了。我哥说早不怀晚不怀，偏这时候怀。我哥眼看着人家扩建，自己其实急得不行。
这次秀儿给我带回来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雪花的白脸小帅哥不久前运输蔬菜时，翻了车，压在车底下，成了菜饼。
我说我得去看看雪花。秀儿说你想让她回来？我说是啊，还是回来好。秀儿说，你去也没用，她不会回来。
她不会回来！我正琢磨着秀儿话里的意思，秀儿突然说，给你商量个事行不？
什么事？
你陪我去趟真正的城市。
去真正的城市干嘛！
陪我去比赛。
原来秀儿要出去参加唱歌比赛。我说，可以啊，我陪你去！
到了后才知道，秀儿让我当她弟弟。我说我是你哥，怎么成了弟弟？导演组竟然也有人说，没关系，当一回也不要紧。他们在跟秀儿沟通的时候，我听出来，好像有我这个傻弟弟，煸煸情，打打苦难牌，胜算会更大一些，节目也更有意思。
我跟秀儿说，你唱得很好。好好唱就是。
我不想陪秀儿继续走下来。我在真正的城市里悠了一圈之后，独自一个人回来了，回到了我熟悉的狗尾巴村。
这一行，也有收获，那就是我知道了真正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子。我还跟秀儿学会了，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6
回到狗尾巴村，正碰上狗尾巴村发生了大事。
过去的房子大都是尖顶，很多户选择把尖顶削成平顶，然后又往上起。也有的是在院子里垒鸡窝式的垒得到处是房。由于目的性强，仅仅是为了兑换面积，多讨补贴，在具体建设上就不像正式建房那么认真，偷工减料的现像十分严重。三婆的丈夫一定是工偷得多了料也减得多了，结果刚建出个模样来就塌了。
三婆的丈夫被砸中的是头部，加盖的房屋塌下来的时候，三婆正站在院子里看得清楚，她眼睁睁的看着房子塌下来，把丈夫埋在了里面。我们去的第一批人，迅即把她丈夫扒了出来。三婆一看血肉模糊的丈夫，好像倒下来的房屋是砸在了她的头上，无风无雨的她却昏迷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丈夫抬上车，拉着往医院跑。君来说，见识你留在这里照看三婆。
第五天的时候，三婆的丈夫在医院里死了，奇怪的是在这期间三婆一直昏迷着。当天下午君来操持着把三婆丈夫的骨灰埋了。第六天也就是埋了骨灰的第二天，三婆醒了。醒来后的三婆，脸红红润润的，根本不像一个五天汤水未尽的人。
这事发生在三婆身上，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听三婆这叫法，三婆就不是一般人，一般村里不是叫婶就是叫嫂，独独喊她是婆，原因就是三婆一直神神道道的。 在乡村这地界，谁能神神道道的，别人虽然眼里看着有些另类，但很多时候心里却又是认的。
最初，也不是多少人都信她，倒是觉得三婆那一套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她又没长三头六臂，能神道出什么来！但因着村里“请家堂”，大家就觉得这世上奇事还是有的，奇人也应该是有的。
狗尾巴村一带一直保持着大年夜“请家堂”的习俗，这习俗恐怕少说也有一千年了。“家堂”有“小家堂”和“大家堂”之分，哪家人老了，要先在自己家里小范围地请，请三年后便可以移至“大家堂”。
“大家堂”是整个宗族的“家堂”，那阵势可就壮观了，在三间大屋中搭建起来，北墙正中悬挂一幅先祖画像，那画像慈祥中透着智慧和威严。画像之下是搭起的一条顶到东西墙两端的宽台。在宽台的最里面摆放着牌位，大公、二公、三公之类，往外便是各家各户呈上的供菜。先人们来后，牌位一目了然，一一对号入座。不过这牌位是有数的，只能够资格的才能坐上去。这几年我脑子好使了，在君来家看电视也看出一些道道，好多人喜欢在电视里开会，一排人面前都是整齐地摆放着各自的名号，这和“家堂”的习俗大致无二。
年三十那天，暮色一起，君来便指挥着行动起来，他在秫秸梗上系上一拖纸挂，然后用袄角一兜，领一帮人走出村头，朝着村里的墓地光明顶方向，摆下香炉，燃上三柱香，三叩九拜，口中念念有词：今天是年三十，请各路神仙祖宗先人回家过年。
君来用纸挂绕着一地明明灭灭的烧纸拖一圈，意即把所有请到的先人圈在里面，然后兜起纸挂，一行人皆轻声念说着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喽，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喽，一路回到“家堂”。君来把怀里的纸挂沿牌位拉拖一遍，引导先人们各就各位。然后把纸挂放于画像之下。
这仪式很神圣，也好像很神秘。但大家在做的同时，也不免在心里犯嘀咕：先人们能来吗？如果先人们能来，那我们请的时候，一路领着他们，那该是一支多么庞大的队伍！
如果一请即到，先人们就可以回到他们曾经生活和享用过的地方，与后世子孙们一起谈笑风生，欢度新春，那阴阳之间的通道也太便捷了吧！故去者与存活者之间还不成了嘉年华聚会，随时随地都可以举办，果真如此，那生死之间还有什么悲伤可言，一切都变得格外温馨！
这也许正是“请家堂”的意义所在，它已超越了生者对逝者单纯的尊重、怀想和奠念。
倒是三婆给出的答案吓了众人一跳。三婆说她能看得见那支长长的队伍，为此她很详尽地描述了每一个先人的衣着、相貌，并变幻着不同的声音复述着他们赴宴途中的一些言语。谁的脸黑，谁的脸白，谁的身高，谁的身矮，谁穿着光鲜，谁穿着邋遢，谁喜欢开玩笑，谁郁闷纠结。
三婆虽然说得很详尽，但越是详尽，人们越觉得不可信。因为别人都没看见，她的话谁能佐证呢？
其实我能佐证。我在傻着的那些年里，似乎也看到过好几次。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我爹，一脸络腮胡子，黑乎乎的脸，眼睛特别的大，说话的嗓门还像原来那样高。一件大棉袄，习惯性地扎着外腰。但那些年里我的眼睛混混沌沌的，看什么都似乎罩着一层雾，因此我也不能确准自己是真正看到了，还是自己的臆想和错觉。再说，一个傻子连自己都不能证明，我怎么可能证明别人？一个傻子的话，谁会去信呢！
三婆试图自己证明自己。
有一年请完先人回来，想象中先人们已经各就各位，一行人即将散去准备供品时，发现三婆站在院子里正往“家堂”里瞧。有人说，你瞧什么？
三婆说，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先人！
人们说，你净瞎说，这大过年的，打什么！
三婆说，不信是因为你看不见，反正几个老汉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听了三婆的话，君来从画像到牌位到筷子到杯蛊到香炉挨个看了一遍，一切井然，并无不妥。仔细查看牌位时，才发现牌位的次序全乱了，为尊的几个都到了下首。君来于是拿出族谱，对照着一一重新摆过。三婆说，好了，大家都坐下了。
三婆的这件事很神，不由得不传遍全村。
三婆的话别管是真是假，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对“请家堂”这一习俗的保留和传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来大家觉得“请家堂”不过就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仪式，哪会真请到先人，所以仪式的隆重程度日趋降低，各家提交的供品数量年年减少，在“家堂”里守夜的人变得稀稀落落。三婆的话让这一切都有了改变。
即使如此，仍有人对三婆的话犹信犹疑，便找到三婆门上再加试探。那时君来的爹刚过世不久，坟头上还插着一截柳枝。三婆说，你敢不敢把那截柳枝拔下来？来人说怎么不敢！三婆说，那你拔了后，明天上午到我这儿来。第二天上午，来人坐下不久，君来便来了。三婆问，有事？君来说，昨晚做了个梦，我爹说房子漏雨。这怎么可能，坟修得很好。来人早已心里惊奇，三婆沉吟了半天说，你去看看坟上的柳枝还在不，如果不在，找截新的重新栽上。
那天三婆醒来，家里有左邻右舍送来的食品，我简单吃了点，就偎在墙角睡着了。三婆醒了，我却一睡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三婆的被窝里，三婆正襟危坐在供桌前，香炉上燃着三柱香。三婆背对着我，微低着头，口中似念着经言，浑身蒸腾着一种雾气。三婆说，我见到他了。三婆看也没看一眼，就知道我醒了。我明白她说的“他”是指的谁，肯定是她丈夫。但我却故意问她，他是谁？
君来无论怎么劝阻也没劝阻住那些扩房户，倒是三婆丈夫一死，让好多扩建户停了工。
三婆说是她害死了丈夫。她丈夫分明是被倒房砸死的，与她有什么关系？三婆说这是她去“家堂”惹下的孽障，“家堂”哪是女人去的地方，何况为了让大家相信我，是我故意把祖先的牌位弄乱了。
每年年三十的下午，一干人把“家堂”收拾停当后，操持“家堂”的一班人都跟着君来去村头烧香叩头延请，三婆的话说明她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悄悄溜进“家堂”，弄乱了君来提前摆好的牌位，然后自己再去指正。按三婆的说法，“家堂”一不能乱动，二不能由女人多嘴。她的行为惹怒了祖宗。 不管什么事，三婆自有三婆的解释。
我说，你丈夫是因为你，那当年老木匠碍着谁了？
三婆说，他呀，自然碍着那棵树了。那棵树挡在他家门前，他完全可以把门口改向南，树就成了他家的庇佑。他却一直把门口开向西，对着树，并且时不时扬言，要把它杀掉。要不是大家对这棵树认了祖，早被他杀了。但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真的用锯锯上了条口子。不会看的人看到锯出的是树沫，会看的人能看得见那是树流出的血。他一辈子做木匠，司息河里的槐树他也没少杀，把他打进墙里不冤枉他。
就算木匠对槐树不恭，动了锯。可跟我没关系啊！
三婆说，怎么没关系？老木匠是喝醉了酒，是扬言要杀树，但他没有真杀。当年，是你父亲看他喝醉了，跟他打赌，激他，结果把他激出来了。类似事情你父亲做过不少，这也是你父亲早早过世的原因。
那毛蛋呢？
毛蛋的事还用我说吗？人在做，天在看。他不能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到一个傻子媳妇的头上，或者说傻子的头上。他如果心不歪，真的帮着干活，他应该会有很大的福报。
三婆的话把我说得心里毛骨悚然，她说的理由和依据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似乎是，又难说是。谁能确定她说的正确呢！
三婆说，你信不？
还没等我回答，三婆说你肯定不信。其实，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世上就没有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因有果。我问你，秀儿的嫂子为什么怀孕了？
是啊，你说秀儿的嫂子为什么怀孕了。
这两年咱们狗尾巴村有几个怀孕的？不多吧。但秀儿的嫂子怀孕了。她曾到我这儿来，让我求仙拜佛指点她如何怀孕。我就给了她一桶这样的水。我说你要一直喝这样的水，喝完了我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再去取。最好蔬菜和粮食也从我这儿拿。她开始不信，以为我糊弄她。但后来她按我说的做了，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怀上了。她为什么怀上了，主要是因为咱们的水已经变质了。西河渗过来的全是铁锈，东岭渗下来的全是焦油。蔬菜和粮食基本也污染了。你说这是神道吗？不是吧。可它解决了问题。
狗尾村原是一方多么好的水土，女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嫁进来，那胸怀就像敞亮的大街一样，截都截不住，一生就是一窝。现在倒好，怀孕的概率比遭遇强奸的概率还小。
我说，听说会计的儿媳妇也怀孕了。
三婆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把话撂在这儿，你等着看，十有八九她生出来的是傻子。他们两口子都已被焦油厂污染了。他们现在挣下的钱，将来会多半用在给孩子看病上。
三婆的这句话，让我有些伤心，我多么希望我能是狗尾巴村最后一个傻子，看来不是。傻子的历史还要续写下去。
但三婆的话可信吗？
那天，三婆最后跟我说的是关于我爹的事。她说，我知道你把你爹放哪儿了。
这让我又是一惊。三婆到底还是神秘的。
我爹是狗尾巴村实行火化以来唯一一个没有被烧成灰的。每家有人去世，都会请阴阳先生指点一些禁忌。比如什么属相的人该避讳，入殓时棺椁停放的方位，入土的时间，等等。我们家当然也请了。那天阴阳先生到我家时，村里一伙人正在我家忙着，阴阳先生第一句话就说，哟，还没“出阳”呢！这一说，立马炸了营。一伙人扔下活计，全跑光了。
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大多人在还没死之前，或者一天，或者两天，长则三天，肉体虽在，但“阳”已走了。肉体死去，“阳”还在的情况不多，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生者与之近处，便容易被死者的“阳”附身，惹来晦气或者病灾。所以大家都跑了。家里人也都很怕，没人敢靠前，唯独我不怕。夜里，娘，大姐，二姐，雪花，象征性地哭了一阵就离开了，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儿子，由我守着，也属正常。但我突然想起爹在活着时对火化一事多有顾忌，说等我死了要不火化就好了。我说，没事，我不让他们火化。我那时是傻子，什么话都敢说，当然什么话也没人当真。我一个人守着爹的时候，我把这些话想起来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把爹背了起来。整个村庄死一般沉静，月明星稀，我背着爹，往东崮方向一路飞奔，在天亮之前，我奔到了东崮之下，我记得进了一个山洞，里面好似早就掘好了墓穴，我把爹安然地放了进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出山。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天亮前爹就“出阳”了。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昨天操持事的那些人早就来了，但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爹。大活人不见了好解释，一个死人不声不响就不见了无法解释。他们问我，见识，你爹呢？我说我爹飞了。昨晚上我看到他飞了。经我一说，一干人又都跑光了。
虽然狗尾巴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罗，但我觉得我们家跟他们未必同宗同祖，因为我闲着没事，也经常拨弄脚丫子，我发现我的小脚趾就不开叉，这说明我不是山西洪桐县的后裔，当然我爹也不是。在陪三婆的那几天里，闲着无事，我也曾偷偷地拨弄过三婆的脚丫子，我发现她的小脚趾竟然也是不开叉的。
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出了村就往东奔呢，我到底要去哪里？其实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东崮上天高地阔，一直住着几十户人家，政府这些年一直动员他们搬下来，他们却始终不肯，宁愿在上面受穷。前两年爆出消息，有人挖出了古墓，是两千多年前一个大王的，姓纪，国家战乱衰微时隐到了山崮，构建了一个独立小王国。山上的人都是纪王的后裔，那我是不是呢？或许也是。说不定若干年前，有人搬到过山下来，比方说狗尾巴村，搬下来后，慢慢就融入了，成了真正的狗尾巴村人。而且听说，后来纪国的灭亡起因就是因为一个傻子。东崮岩高崖陡，易守难攻。只有一个傻子骑着一头牛进去了。后来纪国就灭亡了。我或许就是那个傻子，但我不是去灭纪国，而是把我爹送到了纪国曾经的领地。
后来，我曾经想去看看我爹，可是我走了一天也没有走到。路上倒是碰到了三婆，她背着一个水桶。如果是我背着那个水桶，肯定又被村里人认为傻得不行。我想起来了，三婆就是从东崮上下来的，东崮上的村叫牛背村。这说明，很早开始，三婆已经不厌其烦地从东崮顶上背水喝。 我背着爹的那天晚上，并没觉得多累，就到了崮下。天亮不长时间就赶回来了。第二次遭遇雷击之后，我头脑清醒了，清醒了的我，却怎么也记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是否曾经发生过都值得怀疑。我甚至猜想我爹的丢失或许与我并无关系，而是娘、大姐、二姐所为，她们把一切做完后，却转嫁于我。不火化是要罚款的，可能还不单单是罚款。而一个傻子做的事却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做了就做了，无法追究。
后来曾经有人私下里找过我，要给我多少钱，要我把他家刚过世的老人也背走了。他们想偷偷埋掉，然后让我承担罪名。我说，我从来没干过这事。
三婆如果真有神力，我倒相信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爹不翼而飞的来龙去脉。
7
社区的推进一直和上访调解拌和在一起。
新建的狗尾巴社区计划合并七个村。鸡冠子村在社区的定址上意见很大。鸡冠子村与狗尾巴村相比是个小而又小的村，但它比狗毛巴村富裕，人呢也符合村名，个个像红冠子公鸡一样好斗，经常与邻村发生摩擦，其中与狗尾巴村的过节最深，历史上因边边界界特别是司息河流域的资源，发生过数次械斗，两村女孩子找婆家都尽量回避。这突然间成了一村，好比绿豆与玉米掺到一起，鸡冠子村觉得亏了。
这次要合的七个村，不包括蝴蝶村。蝴蝶村却有意要合进来。这想法很符合我二姐的意思。我二姐很积极地领着一帮人到镇上上访，最后的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我二姐对社区本身或许并不多么向往，她希望蝴蝶村合过来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此可以照顾我，让我不至于孤孤单单生活无着而丢人现眼。我当然没告诉她我已经不傻了，我继续傻着，大姐和二姐有的只是心理负担，可我如果真不傻了，那她们的负担可就要大多了，我可能什么都需要照顾。
村庄合并的事，在年轻人中间更畅通一些。他们认为合就是，越合多了越好，再合上几个村子巧不巧还合成县城了呢！这都什么年代了，什么你们村我们村，地球都是一个村！
反应最强烈的是牛背村。如果狗尾巴村真如君来所说，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桐老槐树底下移民而来，那历史最长也不过九百四十多年，这跟牛背村就没法比了。牛背村出土的古墓证明，它的历史可上溯到二千多年前的商朝末期。君来对这事有研究，能说得头头是道。我说，你懂得可真多呀！君来说，这要跟咱镇中心中学的苟老师相比，还差得远哩！
听君来说，古纪国是比齐、鲁还要早还要强大的国家。以现在的行政区划，纪国的疆域北临渤海，西到淄博市区东部，东到潍坊市昌邑，南到安邱、临朐、临沂，直达江苏北部边界。总面积有上万平方公里。一度在寿光建国。
一听寿光，我熟啊，雪花就在那里打工呢！
有一年，在“家堂屋”守年夜的时候，君来曾经详细讲解过牛背村的历史。年夜这种氛围，安放着祖宗的牌位，燃烧着红红的火炉，很适合谈些古往今来的事。在周初，此地被分封为齐纪两国，同赐姜姓。我才知道，原来从牛背村嫁过来的三婆姓姜。
有人问，纪国既然那么强大，怎么就亡了呢？
君来说，纪国后来是被齐国亡的。纪国是商朝遗国，齐国是周朝新封，本身就存在很多矛盾。当时周边还有鲁、莒、郑、黄等一批小国，在合纵连横中，纪国便逐渐式微。在纪国强大之时，它曾调解莒、鲁两国矛盾，促成了鲁隐公与莒子的会盟。会盟的地点就在现今的浮来山古银杏树下。清朝顺治年间，莒州太守陈全国专门就会盟一事赋诗一首，刻在一块石碑上，立在了银杏树下。君来说，这诗我记不住。于是翻出一本旧书，找到某一段。君来说，诗是这么写的，我给大家念念：“大树龙盘会鲁侯，眼云如盖笼浮丘。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看来古今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我不懂诗，我只对牛背村好奇。君来说，可别小看了牛背村，那崮上全是宝贝。我想起在三婆家，曾见到一件铜器，非常精致。三婆说，这是她娘家的陪妆。我说，怎么陪妆这个？三婆说，就这一件铜器，能把狗尾巴村全买下来。三婆说的让我有点咋舌。
所以牛背村的人认为，不管镇上是何种考虑，都不应该把牛背村合进去。牛背村的人不向往城市，愿意守着这座大崮过下去。镇上人说，这是为牛背村好，大崮远远看去，就跟牛背一样，不小心就滑下来了，村庄的立地条件那么差，应该搬下来。再说，镇上准备要在崮上搞开发旅游，资金都已经引进来了。
牛背村的人说，全镇就还剩下这一块青山绿水了，你们倒惦记着，自己破坏不了，请外人来破坏，不把这块风水破坏完不算。要搞旅游，为什么非得镇上搞，镇上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搞我们自己可以搞。
如果单是牛背村的人发飙并不打紧，镇里多的是办法摆得它。但镇中学的苟老师一掺和，镇上就不好掌控了。
据说，苟老师是学历史的，对古纪国和牛背村历史很有研究。苟老师先是给县上写信，其后又给省党报投了稿。按苟老师的意思，牛背村不仅不能合，还应该把村名改为纪村，或纪子崮村。牛背村不管大或小，都应当单独把它保留下来，这也是保留一段久远的历史。蝴蝶村距狗尾巴村比牛背村还近，蝴蝶村也有要合的意，却不让它合，倒让比蝴蝶村还要远的牛背村合，镇上不就是看中了牛背村的旅游资源吗？那新建社区到底是从农民利益出发还是从镇上利益出发？
苟老师是让镇上头疼的一个人物，凡镇上要办的事，他认为不合适的，就出面极力阻挠，阻挠不了就向上写信。群众上访，也常常找他出谋划策。苟老师这一搅和，镇上的齐书记也没办法了。
省报一报，县上又过问，最后镇里忍痛确定牛背村暂时不再合。牛背村的人感谢苟老师。苟老师说，历史上纪国已经被齐国灭了一次了，我不能让这个齐书记再灭一次。
私下里苟老师倒是说，农村城镇化从长远看，是个趋势，也是好事，但得根据情况。对经济发达村来说，没什么不好，对有些村来说，则另当别论。改革开放最初的那几年，镇上曾把三不通四不透的八间茅屋村从山顶上搬下来，成为当时的典型，被宣传好一阵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是城里人纷纷跑到乡下度假的时候，这时候再说牛背村立地条件差，怎么说得过去。 君来借着苟老师的话，跟大家闲聊，说乡下人跟城里人没得比，你永远赶不上。你看吧，乡下人吃粗粮的时候，城里人吃细粮。等咱也顿顿吃上镘头了，城里的煎饼比馒头还贵。等咱吃上肉时，城里人开始吃素减肥，降血脂降血压。咱扇蒲扇的时候，城里用上了电风扇。咱用上电风扇的时候，城里改用了空调。等咱们也在考虑安空调的时候，人家城里人已经进桑拿房健身房出汗去了。咱们马上城镇化，也差不多成了城里人了，大家兴奋得不得了，可人家城里人却拥着挤着开车乡下游了。
君来的话一时无人去接。家堂屋里的烛光晃来晃去。
8
两次雷击让我对夏天有些恐惧，尤其那些雷雨天气。
过去我跟三婆走得并不近，因为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神婆子，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但自从陪护她几天，又意外有了不少交流之后，我从内心与三婆走得近了。其实在陪护她的那五天里，我除了偷着拨弄过她的脚丫子，几乎什么都没干。我常常躺在她的身边，听着她轻轻的呼吸，闻着她淡淡的气息，两眼盯着房梁。有时我会想到雪花，想到雪花时，也会想到那个小帅。
我还要说的是，自从我在她被窝里睡过一天一夜之后，我对三婆的被窝充满了好感和迷恋。
当又一个雷雨天在沉沉的夜色中来临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来到了三婆家。我站在三婆的房外，看着里面的灯光，这时雨已经开始往下落。看着雨，我突然想起了蛙声。我在外面“鬼瓜鬼瓜”地叫。三婆打开门，说别装神弄鬼了，进来吧。她竟然说我装神弄鬼。
桌上盛着一碗面，热气还在冒着。三婆说，给你留的，吃吧。难道她知道我这会儿会来？
这天晚上的雨出奇地大，雷出奇地响。我和三婆互相搂抱着，好像三婆比我还惧怕雷声一样，把我靠得紧紧的。三婆的年龄不过三十多一点，比我大不了几岁。她把我的手牵到她的胸口，焐在她的奶子上。我的大脑一时有些恍忽，借着一个咔嚓的雷响，似乎是呯然一声我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是一个少有的雷雨天，仿佛我这一生所有的重大改变都发生在雷雨之中。
单就做爱来说，这是我有意识的主动进行的酣畅淋漓的记忆特别深刻的一次。但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内心其实充满了恐惧和担心。我说，雷怎么这么响，是不是还要炸我？三婆说不会。我问为什么，三婆说上辈子我们是夫妻。
上辈子是夫妻这辈子才做爱，那我跟雪花呢？我又想起了雪花。
我说，我是个傻子。三婆说，你第二次遭遇雷击后，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傻了。如果用三婆的这句话去证明她前边说的所有话，那三婆说的就都对了。
我的确已经不傻。我没告诉大姐，没告诉二姐，也瞒过了君来。但三婆说，你第二次遭遇雷击后，你就已经不傻了。
在狗尾巴村一个不算太古老的村庄里，一个傻子和一个神婆子走到了一起。
或许三婆的种种神秘已让全村的男人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仍然有着情欲的女人。或许一个傻子也让全村人以为他不该有从女人身上得到快乐的资格。然而，他们都错了。
偷人就偷神婆，养汉就养傻汉。在爱情荒芜了的时候，连傻子和神婆都能出轨。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连傻子和神婆子都出轨了，这天下还能有真事吗？
我和三婆都过了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三婆说，搬社区的时候，咱们住对门怎么样？
我说，好啊！
我想幸亏蝴蝶村没合进来。蝴蝶村合进来有什么好？我不需要二姐，我需要三婆。能跟三婆在一起，神神道道地走完一辈子，应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9
吵吵闹闹终归要停下来。我和三婆顺理成章地搬进了社区。
雪花专程从她打工的寿光回来，忙活着搬家。可雪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回来一个黑脸男人。秀儿说雪花不会回来，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了。没有白脸的，自然还有黑脸的。也就是说，雪花无论怎么换，永远轮不到我上岗的时候。
黑脸男人长得并不好看，年龄好象也已经不小。但看上去，很有劲。雪花指挥着，黑脸男人很卖力地干。搬完后，雪花置办了酒菜，要温锅。黑脸男人要跟我喝酒，我说那喝吧。我不能喝酒，若在过去，雪花是不让我喝的。可现在她不会再管我。雪花一次比一次过分了，她竟把外面的男人带到家里来。雪花给他倒酒，还给他夹菜。黑脸男人也给我夹菜。我用筷子夹起来正要往嘴里放，才发现是一块鸡屁股。他们还是把我当傻子待！
雪花这次回来，让我很是伤心。雪花的行为说明，她除了不跟我离婚之外，其它一概与我没有关系。其实，村里理解她的人比同情我的人可能还要多，她完全可以提出离婚。她如果提出来，大姐二姐肯定不会同意，但我会同意，即使没有三婆的事我也会同意。可雪花始终没有提。可能她也知道，不能提。一提，他哥怎么办，或者说，我二姐会怎么办。
绿帽子也是帽子，一个傻子戴什么颜色的帽子不是戴！
我曾经期待着，新的社区像一座崭新的城市一样建起来，我和雪花重新开始我们应该有的生活。我的这个愿望彻底破灭了。
搬完家的当天，雪花就和黑脸男人走了。我发自内心地诅咒，和你的黑男人过黑日子去吧！
我和三婆的温锅才是真正的温锅。三婆也喝了酒，我们把自己喝醉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老高时才醒来。如果不是楼下的吵闹声，可能还醒不来。
下楼后，看到是另一个楼洞的两户在打架，两家人都动了手。一边动手一边数落着事情的起因和过程。一听就明白，是上户锅碗瓢盆一夜没停地响，影响了下户。而上户觉得，不管什么动静都是在自己家里闹的，与下户没有关系。君来正在那里调解。君来说，大家刚搬进来，肯定一时还不适应，慢慢就好了。这不是过去，现在是楼上楼下了，那么住上楼的，就要顾及到下楼，不要闹出大动静。以后两口子的事也要注意点，悄没声息地下个春雨就行，别整得跟大海波涛似的。
君来这个小学校长出身的村委主任，的确有些道道，当官也还是有学问的好，你看他处理起事来就别有风格，说出来的话也跟别人不一样，打架这么严肃的事，他几句话就给说散了，好多人都在笑，好像打架的人也笑了场。一笑场，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我想首先应该仔细熟悉一下社区的环境。但我看到，一栋一栋的楼都是一个样子。稍有点不一样的是学校、医务室、图书室和社区活动中心。刚搬进来的时候，各处都挺整洁的，这会儿却到处堆满了垃圾。
原来很多户对房内建筑进行了改造。比如卫生间，过去大家习惯了蹲坑，现在变成了坐便，相当一部分人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大早坐在上面，扯张社区小报看半天，小报看完了，大便也没解下来。于是把坐便拆掉，重新改为蹲坑。还有的认为卫生间就跟在客厅里一样，离着厨房也不过几步远，离着餐厅就更近，这不是过日子的样，干脆把厕所填了，改成了杂物间，解手时跑到社区的公共厕所里去完成。
我碰见了秀儿的哥，他正忙着砌墙。秀儿的哥住的是一层，当初要房时，大家不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往上里要，都争着要一层。要一层的目的，就是想多个小院子。住进来后，才发现，一楼并没小院子。所以秀儿的哥要重新砌起一个。同时在砌的还有好几家。君来赶过来制止。君来说，这怎么行！这前面是要铺草皮建花园的。秀儿的哥说，绿地和花园在哪儿？君来说，这要等明年春天才能铺排。秀儿的哥说，这么敞亮着也不是个事儿，没个院子它就不像个家样。君来说，慢慢习惯就好了，抓紧拆了吧。听我的没错。搬之前听说兑换面积，我不让大家胡搭乱建，大家不听，可怎么样？有人命都搭上了，还不是只折了个材料钱。现在再胡乱建，不但不能给你折材料钱，还要罚款。
搬家是秋收后进行的。搬进不久，我就一直期待着一个崭新的社区春节，因为这一定是一个与村庄春节不一样的春节。我甚至不知道，在社区里怎么过春节。
盼望春节应该是小孩子们的事，不过在村人们眼里，我的智商可能与小孩子无异。在我的盼望中，春节慢慢到了。往年，进腊月不久，在外的人，便陆续往回赶年，大包小包地往家拎。周围村庄的几个集市显得格外繁华和热闹，从早上赶到下午，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年三十这天，从早上起来，年的味道就浓浓地裹着村子。偏晌后，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对联，门楣上飘摇着花花绿绿的过门钱儿。当然也有不贴的，也有贴紫色春联的。这不贴的和贴紫色的，一看就知道这家里老了人，还没出三年。没出三年，要贴就只能贴紫的，也可以不贴，三年后再见红。这春联一贴，氛围就出来了。站在大街上，不管是东望西望，还是南望北望，都是一派喜庆。各家的春联还可以比一比字体，比一比内容。君来的爹过去曾给村里最长寿的老头写过一副著名的春联，老头有三个儿子，一个在部队当兵，成了大官。一个在县上当工人，是戴过大红花的劳模，小儿子在家，当过生产队的小队长。春联写的是：一军一工一队长，百年百屋百岁人。横批是：十全十美。这副春联村人们传了多年，过去我傻，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后来我脑子多少有些清醒后，我突然想起这副对联，觉得它是那样简洁，又是那么绝妙。
年三十这天，我一直在社区里转悠，各家各户倒是把春联都贴上了，但春联大多不再是手写的，都变成印刷品了，内容也与各户的情况没有任何关联，全是上等的好话。一下觉得少了很多趣味。而且如果站在楼下，一副春联也看不到。我多少觉得有些失望。这时，正好碰见君来。我说，这年怎么过？君来说，跟原来一样过！我说，不一样，那春联都不是手写的了。君来正忙着，没再答理我，不过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几个字：罗家祠堂。君来把这几个字贴到了社区活动中心多功能厅的门楣上，这时我又有点高兴，我知道这是要继续请“家堂”。
今年的“家堂”场地特别宽大，供案架的又高又长。祖宗的牌位比过去多摆了一倍不止。一排十几个香炉香火缭绕，我想起三婆经常念叨的话，有两句我能记得：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用在这儿应当合适。供菜上来了，今年的供菜上得出奇地多，品种也全。过去的供菜那真叫菜，全是鸡鱼肉蛋，一碗一碟，黑乎乎的摆一片。现在除了菜，还供上了四季水果，桃红杏黄，色泽鲜艳。
正在三叩九拜之时，原先鸡冠村的人领头，其它也有几个村的人参与，呼隆隆涌进了“家堂”。进门就质问君来，这活动中心是大家的，凭什么你们狗尾巴村独独把它占了！你们“请家堂”，这地方好啊！可我们去哪里请，敢不成只有你罗家有祖宗吧。
一来二去，吵闹了起来。吵闹中不知谁把宽大的供案给掀翻了，碟碟碗碗一阵碎响，水果滚了一地。有几根倒伏的蜡烛，点着了祖宗的牌位。双方于是大打出手，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头破血流。
正月初一一大早，镇上就来了人。我跟在镇上人的后面看热闹。镇上的人训斥君来，搬进新社区了，就别再整那些迷迷信信的事。这多功能厅是干这个用的吗？修建这么好的地方，是为了让社区组织一些健康文明的娱乐活动。“请家堂”的事，以后不要再搞了。
我把这事跟三婆说了，三婆没说什么。其实三婆从搬进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她心里有些微妙的变化。她说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现在还不是城里人，可我们终究会是。城里人不信什么神神道道，他们忙忙乱乱也顾不上信，什么畏惧也没有，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没有人信邪毛鬼祟，也就没有人再信她！的确，我见过真正的城市，一派灯火通明，哪来的邪。城里全是人，没有鬼。或者说，全是鬼，没有人。
三婆说，其实有些事单靠科学是不一定解释清的。她说，你等着看，今年春上一准有大事。
我把三婆的话很快丢到一边。但是，二月二一过，春花就要开的时候，社区里同时有十几个人查出了癌症，而且这些得癌症的人年龄都不大，其中就有秀儿的哥。这事君来有解释，一是饮用水污染，二是吃用的粮食和蔬菜都用了过量的化肥，再是急着赶时间，各家的楼房还未干透，就急着装修，而且装修的材料低质含毒，最初住进来的一段时间都有异味，有的这种异味至今还没跑完。所有这些都是造成恶果的源头。但三婆自有三婆自己的解释，狗尾巴村一下涌进这么多人，风水变了，跟过去不一样了。“请家堂”本来就没请到多少人，好多人找不到地方，找了半天四散开去。好不容易请到的几个，打架的时候他们拉仗，也被误伤。三婆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难道她真的看到了？我不信。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这些得癌症的人，无一例外，全部参与了年夜的打斗。 三婆说的对也罢，错也罢，我其实喜欢三婆这样说。这样说，就多了层神秘。什么事有了神秘，就变得更有意味。爱情不也是这样么，越朦胧感觉越美好，越叫卖就越不值钱。都说这世上没有鬼没有怪，可过去一拉场子讲故事，不是鬼就是怪，听着却让人喜欢。它让我们知道，这世界上不只有人，还有万种生物，天上还有神，地下还有鬼，逝去的祖先会时刻在我们身边。这样管干什么，既觉得有依靠，也觉得有顾忌。
一场春雨下来，社区的晦气应该大半被淋走了。松软的土地，清香弥漫开来，正是春耕春种的好时节。一部分外出打工的人又赶回来帮春。我不喜欢清静，我喜欢热闹和忙碌。看着别人忙碌我心里也踏实。
过去是小村散落，地块就在周边，春种秋收十分方便。七村合并后，对狗尾巴村来说影响不大，但别的村就不同了。因为地块还没调过来，有的村可能要跑出二十几里去种地。一伙人涌到社区，找负责的君来，要求配发自行车或三轮车。为这点事，社区里闹了，又到镇上去闹，一直闹到春种快结束还没闹完。
七村合并后，平房改成楼房，原先的宅基地空出了七大片。被合进社区的农民都指望着能再进行二次分配，但后来一直没分下来。有人到镇上直接问齐书记，齐书记说这些土地指标早调到县经济开发区，用于招商引资了。秋天的时候，为这事社区又闹了一番。
清明时节，君来组织一伙人专门去移那棵被两次雷击过的老槐树。原本枝叶茂盛的老槐树，竟在悄然之间，完全枯死。
君来回来后，皱着眉头说，还真是奇了！
对我来说，我不想很多，我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我只想守着我的三婆，悠悠然地过属于我的日子。
不用说，现在的社区比过去的村庄要漂亮得多，高楼一排一排的，虽然绿地还没完全起来，花草也还没植上，但漂亮的中央广场已经建好，这注定是一片花园。
我在社区里意外地遇见了老苟。原来镇上不让老苟教学了，让他到社区来管理图书室。我很喜欢跟老苟啦呱，他比君来知道的事更多。
我在图书阅览室里看到了记录当年东崮纪王国的一些资料，我很想找到关于那个傻子的详细记载。有一次差一点被君来看破了我。我看得很认真，没注意到君来已在我身后站了很久。君来说，你能看书！你在研究这个？我差一点说出我所知道的古纪国更多的事，我甚至真想跟他探讨探讨山西洪桐县的历史和风俗，更清晰地捋一捋我们狗尾巴村的来历。但我没说，我只是把书反转过来，让一个个铅字倒头对着我。我说，看书谁还不会，不就这样看吗？
我在图书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三婆好几次找我吃饭找到图书阅览室来，这样三婆和老苟也就熟悉了起来。
10
秀儿哥死的时候，秀儿回来了一次。现在的秀儿很有些名气。有人说，她和大衣哥、草帽姐齐名，她叫辫子妹。我如果哪一天也出名了，我的江湖名号会是什么？会是傻子哥吗？
君来说，过年的时候你可要回来噢，咱在多功能厅搞联欢会。我知道明年狗尾巴村或狗尾巴社区不再有“请家堂”的事了。“请家堂”这传承了千年的祭祖仪式，可能就此打住。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普天之下都一样的联欢晚会。
我说你还唱那首不悲伤不沧桑幸福的模样吗？秀儿说可以啊！
我不知道，这样的联欢活动先人们会不会来，愿不愿来。
三婆到图书室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图书阅览室的时候，三婆也去图书阅览室找我。再后来，是我不得不经常到图书阅览室去找三婆。
有一天，三婆把她祖传的铜器拿出来，那是一只精致的小铜盆。三婆盛上水，端坐在铜盆前，两眼微闭，一会儿工夫，三婆的身上又蒸腾起一股无名的热气。就在她的两手快要伸进铜盆里的时候，我一下捉住了它。三婆睁开眼，但她极力回避着我的眼光。我说你要干什么？不干了，三婆说。我说，你说的我都信。你过去说的我信，你将来说的我也信。你这是为什么？三婆说，我怀孕了。
三婆竟然怀孕了。
是我的？
是你的！
我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司息河的水，我体内的造人物质竟然没有像村里有的男人那样被破坏。是我让三婆怀孕了。
我有些哽咽。我说，你说过，我们是夫妻。
我是说过，可我跟你说的是，上辈子我们曾是夫妻。
我还是第一次见三婆哭。三婆哭了。三婆不是大声地哭，我只看到两行眼泪，无声息地往下流。
三婆幽幽地说，我得嫁给他。
他！我知道是老苟。最早君来说时，我以为是狗尾巴村的狗，不是，是苟且的苟。
三婆抻着手，说，让我放进去。
不！我的手没有松开。
三婆说，谁和谁都是一辈子，谁和谁也不一定就得一辈子。一辈子的不一定好，不一辈子的也不一定不好。人和人迟早都是互为过客。在我的手放进去之前，我可以最后给你说一件事，雪花的那个黑脸男人很快还会出事，你等着，雪花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我抽了手，不是因为我听说雪花回来，而是三婆诅咒式的告白。实事求是说，三婆的话很多时候还是准的，虽然我说不出她的依据是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什么神。
三婆把手洗了。不是金盆洗手，是铜盆洗手。她为回归一个正常的女人，做好了相夫教子的准备。
可我怎么办？我原以为，狗尾巴社区这座美丽的城堡，它就是为我和三婆建的。在这座略嫌空旷的城堡里，好像只有一个东游西逛的傻子和一个略有姿色的神婆子，他们傻儿巴唧，他们神神道道，但他们相爱，他们幸福。我甚至想象，等城堡里的花草完全长起来的时候，花香四溢，三婆拽着性感的屁股在里面拽来拽去，那该是一番多好的场景！可现在，傻子和神婆子也要分开了。从此以后，城堡里再没有了神神秘秘的故事，三婆也会像一段并不存在的历史一样，离我远去。
我再次有了晚上夜游的习惯，我甚至走进了司息河稀疏的树林。过去，从村里往西看，下午的太阳仿佛就挂在树梢上，然后又落在树林里。早上从东崮上重新升起的太阳那么明净，是否太阳就落在司息河里，清洗了一夜的污垢之后，才从东边重新升起来呢！现在，树杀得稀疏了，太阳也不往这落了，稀疏的树梢也挂不住它，它落进了更远的西山。我想再沿着狗尾巴村的街巷转一转，走一走，然而曾经的狗尾巴村早被夷为一片平地，一个曾经鲜活的村庄已经不存在了。我能找到的只有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它孤零零地在风中发出唳鸣。我宁愿相信它没有死，它已飞去了远方，它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至少，它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一边游走，一边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孤单之中。
回到城堡的时候，夜色依然笼罩，晨光即将出现，春天的一场雨无声地下着。我爬上顶楼，仰望雨朦朦的天空，我真希望能再来一个夏天的响雷，重新把我炸回到傻子时光。
隔着几座楼，就是三婆和老苟的住处。细细的雨，让我心里特别地忧伤。我应该想起青蛙的叫声，但这或许并不是一场好雨。此时的心情倒让我突然想起了跟着秀儿学来的那首半截烂块的歌，我用嘶哑的嗓音高声喊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我不沧桑，我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简单的生长，就是幸福的模样。我到底去哪里，人来人往。”
这是一首我自己的歌。我无法抒情，我只能摇滚。或者说，我滚。
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也许，三婆会听得见这野狼一般的嚎叫。
11
我只能静静等待着雪花的归来。
我是不是该提醒雪花，或直接提醒那个黑脸男人。此时我才觉得，无论三婆说的准与不准，我都无法提醒，那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疯子，没有人会信我。
其实对我来说，静等雪花的归来并没多大意义。重要的是我需要再次决择，我是否该把傻子做到底，还是清醒地勇敢地去面对今后无法预知的生活。我虽然有理由继续做一个傻子，可是如果这样，那即使雪花回来，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再走呢！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情到深处》《心雨》《落叶飞花》《龙年笔记》四部，《张世勤文集》三卷。曾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著有长篇小说《女贞树》等，《小说选刊》等选刊曾选载其作品。
责任编辑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