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大地上的亲人(非虚构)

来源 :作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eylong20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故乡的风雪已经掩盖了来时的足迹,那些年少的梦,终将在时间的尘埃里化作虚无。回过头,只有母亲依然伫立在故乡唯一的十字路口,等待我的归期。
  ——题记
  
  1
  1987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受母亲吩咐,去四姨家借牛。
  四姨家在洪湖县龙口镇,离我们老湾乡最少有十里地,走县级公路当然要近些,但母亲说,县级公路上车来车往,前几天还轧死了一个人,走不得。伢儿啊,你往江堤上走,江堤上车少,你靠边走。母亲怕我在路上挨饿,还往我荷包里抓了一把花生。
  那是我童年时期的第一次独自远行,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胆怯。我父亲又喝高了,醉熏熏地躺在床上,夕阳从低矮的木窗里溜进来,正好洒落在他许久未曾修剪的胡茬上。他眯着睡,嘴里含糊不清地說着什么。我想,他应该是要死了,只有要死的人,才有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母亲却不这么想,别人家的田地都开始春耕了,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力,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母亲对我说,伢儿啊,你去借牛,去你四姨家把牛借回来,让他把田地翻耕好了,再去死。
  那天我本应该像往常一样无比沮丧的,可当我独自一人走在长江大堤上,心里想着要去干一件大事,反而有点兴高采烈的意思了。母亲把借牛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是不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她分担忧愁了?可是,那些每天到家里讨债的人,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每次到我家第一句话就问大人去哪里了,没有等我回答,他们就自顾自地揭开我家餐桌上的罩子,看我家吃的什么菜,倘若有我二姐从河沟里摸回来的鱼,他们便惊讶地问,你们家还吃鱼?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鱼吃的,只有腌菜和炸胡椒,偶尔也会添加一碗父亲下酒的泡豌豆什么的,他们看了便默不作声。只有个别不讲规矩的债主会把我当成空气一样,旁若无人地在碗里抓上一把泡豌豆,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虽然这些不值一提,但我总觉得那些讨债的人藐视了我。我是家里的男孩子,有些事,他们完全可以和我谈嘛。和我谈,与和我父亲谈肯定不一样,我父亲只会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而我则会告诉他们,我家确实没钱了,我二姐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我小学还没毕业,学杂费打的是欠条,学校很快也要让我滚蛋了。你们的债,就别指望啦!如果债主们听到这样干干脆脆的回复,知道我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狠角色,必然就再也不会来我家菜碗里抓泡豌豆了。
  现在,我已经出发了,背着帆布绿书包,荷包里装着一把充饥的炒花生,像小大人一样,兴高采烈地走在通往龙口镇和里乡的江堤上。我要去四姨家借牛了。把牛借回来,田地翻耕好了,我父亲就会去死的。正如我母亲说的一样,他死了,就不会把我们的学杂费输得光光了,他死了,和大哥大嫂永无休止的战争就结束了,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抽烟喝酒了。人死债亡,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的,多好。果真如此,这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色越来越暗了,江面上夕阳的余晖已经隐退,江堤两侧的杨树林里,布谷鸟和喜鹊们正在结集归巢,尽管我走得浑身发热,江汉平原上夜幕降临的初春,还是让衣着单薄的我觉察到了一丝寒凉。
  我是怎么一路小跑到达龙口镇和里乡码头的?
  我曾无数次地在后怕中试图回忆当日的场景,可无论我怎么回忆都无法还原。我记得那天我穿着二姐的大号布鞋,每跑一步,鞋底就会发出拍打脚后跟的“哒哒”声,那声音特别诡异,仿佛有人跟着我,我心里直打鼓,却不敢回头看是谁。因为二姐说过,如果走夜路看到了鬼影子,那一定是黑白无常,不要回头跑,把鞋子脱下来,丢过黑白无常的头顶,他们自动就会给我让路了。虽然那天我不确定是否真的遇到了黑白无常,我还是按二姐教的方法脱下了鞋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直到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了江堤下面村庄里微弱的灯火,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按照母亲的指引,到了和里乡码头,延着一条泥巴路,穿过粮洲村,就是和里乡医院了。和里乡医院的院长是我二姑丈,母亲叮嘱过我,二姑丈狠得很,不肯借钱给我们家,我渴死也不要到他家去讨碗水喝,要继续往里面走,看见一个小卖部就到了老洲村,左拐进去,第二户人家就是我四姨家了。
  当我莽撞地推开四姨家大门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表弟在抹屁股,表妹在洗脚,看样子准备睡觉了。破门而入还气喘吁吁的我着实把小家伙们吓了一跳。我想我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以至于四姨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确定我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她的姨侄以后,她才倏地一下子站起来,大喊一声:“伢儿啊,你是哪门来地?”
  “我来借牛。”
  四姨一把夯住我问:“借一个么鬼牛哦,你爸妈呢?”
  “我屋地芝麻田还冒有耕,到你郎屋地借一条牛。”
  “恰冒恰饭?”四姨从洗脚盆里拧起表弟抹屁股的毛巾,拍在我脸上说:“先把脸抹一哈。”
  “你郎屋地牛呢?”我左顾右盼地问。
  四姨不应我,她把我拉到伙房里,让我坐在灶门口帮她着火。她将一碗剩饭倒进锅里,加了芝麻油和盐,一边很大动作地在锅里翻炒,一边自言自语道:“造孽哦,伢儿都饿死了。”
  我心里想,我不是来你们家吃油盐饭的,我是来借牛的,你郎把牛借给我,我马上就可以走了。有牛作伴,再黑的天我都不怕。我二姐说牛的眼睛大,所有牛鬼蛇神都看得见,牛的火气高,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要给它让道。
  四姨并不和我说借牛的事,她将炒好的油盐饭递到我手上,说伢儿啊,你快滴恰饭,恰完了赶紧回,你爷妈心够大,莫不是你屋地又吵了架!?
  “四姨,牛呢?”我端着碗问。
  “牛生了小犊了,拉不动犁铧。”
  “那我屋地芝麻田耕不成了?”
  “你先恰饭,我去问你姨父想办法。”四姨拉开伙房后门说:“你姨父到农户屋地收'四费'去了,早就料到你屋地要借牛,我去找他。”
  四姨出去后,那碗香喷喷的油盐饭迅速诱惑了我。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它正散发着迷人的热气,闪烁着温润的光泽。那天我真是饿坏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下饭菜,一海碗油盐饭被我几口几口就扒得精光了。其实我没有吃饱,至少还可以再吃一碗,但四姨家好像也没有多余的剩饭了,我只好在灶台上舀一碗米汤,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一碗米汤,也是很了不起的。   2
  我没有借到想借的那头牛,却借回了一头不想借的牛。
  想借的老牛下了幼仔,在养身子,出不了力。不想借的那头小牛才一岁半,从来没有耕过田,性子劣得很,就连我坐在它背上,它也不高兴,甚至还蹦蹦跶跶想把我甩下来。四姨将牛绳交给我,说伢儿啊你要拿稳,它不肯走你就轻轻拽它的牛鼻子,回去让你爸省着点用,晚上多喂点稻草给它。看得出来,四姨心疼她家的牛,比心疼我这个姨侄一点不差。
  好歹把牛借回来了,父亲却因为它不听话伤透了脑筋。那牛好像有灵性,只要犁套往它脖子上挂,它就开始狂躁蹦跶,父亲耐不住性子,气愤地拽住它的牛鼻子,鞭子也抽断了好几根,硬生生地总算驯服了它。为此,父亲跟母亲牢骚了好几回,他说,你看你姊妹对你有几好哦,家里好用的牛不借,借一个愣子牛,害老子多花了好多力气。
  因为父亲耕地多花了力气,在播种、施肥、锄草的活计上,按父亲的逻辑,就该母亲多花力气了。事实上,母亲也是乐意的,从来不跟父亲计较这些。我周末经常跟着他们到长江对岸的洲地上干活,父亲干一会就要坐下来抽支烟,吃个馍,喝口水什么的,母亲则弯着腰,一口气能锄三分地的草。母亲那时候才四十多岁吧,顶多算是中年妇女,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搜寻不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皮肤黝黑,形容苍老,手掌上全是老茧,长年紧锁着愁眉,一开口就暴露了她思想的愚钝和性格的强硬,而我父亲则不然,他当过大队会计,会打算盘,对生活充满了奇异幻想,他更向往轻松愉快的生活,比如“扯牌九”,“抹漂胡”,“玩骰子”等,赢了自然春风得意,一家人好吃好喝,输了就垂头丧气,搞一瓶烧酒,喝得烂醉如泥。相比之下,愚钝的母亲对庄稼地的理解比聪明的父亲对赌桌的迷恋要靠谱得多,这让我在贫瘠的童年生活里寻找到了一丝慰籍。
  “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这是母亲发明的一句土话,也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每到年关,母亲总说同样的话:“过完这个鬼年,春天就到了。春天一到,冰雪就融化了,种子就发芽了。”
  但1987年的那个春天,似乎不是一个吉祥的春天,当金黄的油菜花铺满大地,芝麻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芽时,一个人的到来如同瘟神一般,彻底改变了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来的人是我的姨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亲姐姐。这个老态龙钟即将入土的老妪,我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她。
  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来干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父母对待她就像对待皇太后一样悉心,丝毫不敢怠慢。叔叔和婶娘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姨奶奶生气发飙。他们对她轻声细语,笑容可掬,像值班一样每天轮流侍候着,最要命的是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大人们还千方百计给她开小灶,用汤勺子喂到她嘴里的不是鱼,就是肉,硬是把我和二姐馋得要死。我一度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姨奶奶充满狐疑,她到底有什么资格,让对爷爷奶奶都谈不上孝顺的父母叔婶如此温淑?
  我问二姐,二姐也不晓得姨奶奶啥来头,她只比我大三岁,对这个纷繁的世界如我一般无知,她只懵懵懂懂地晓得姨奶奶是来要债的。要债的在我面前都是小儿科,我见得多了,他们顶多在我家餐桌上抓一把泡豌豆,谁也没有享受过我家鱼汤和肉汤的好处,这个姨奶奶不仅享受了鱼肉的美味,还长期卧床不起,这周在我家卧完以后,下周又被抬到我叔叔家卧,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她的高级待遇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姨奶奶在喝完肉汤后,终于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卧了三个月的竹床上跳起来,拉着我奶奶去长江里“滚水”的时候,迷底才真正揭开。原来这个老太婆,果然和普通债主不一般,她是来讨要一笔巨款的。她装疯卖傻,卧床不起,每天说胡话,喊这里疼那里疼,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我家把钱财交出来。不交,她就死在我们家。
  姨奶奶要钱的狠招让我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她真死在我们家咋办,一副棺材可不便宜,兴奋的是难不成我们家真的有钱?要不她为何以死相逼?
  按照我和二姐的观察,姨奶奶最初睡到我们家要钱,是没准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概是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后,她的好脾气和耐心已然耗尽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和我奶奶同归于尽的方式,将事情真相昭告全村。村里人都踊跃得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啊,便纷纷围过来打探:“老太婆,发生了么子事沙?有话慢滴说。”这时姨奶奶便大声哭喊道:“不得了哦,王义方(我祖父的名字)吞了我的金砖,吞了我的现大洋,不得了哦……”
  3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我家吞霸了姨奶奶的现大洋,吞霸了她的金砖这件事,在十里八乡传得神乎其神,方圆几十里的人,一說起我们家藏有大量黄金白银,眼里都泛着绿光。本来大家一起穷得好好的,现在我们家突然发财了,打破了这种平衡,人们心里难免有些波动。尤其是我父母叔婶,听说家里藏有姨奶奶当年送来的金砖和银元,那种如沐春风的喜悦天天挂在脸上,仿佛很快就可以过上富人的生活了。
  无论如何,家里有金砖和大洋,总归是一件好事,哪怕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也是妙不可言的,何况村里人传得有鼻子有眼,那还假得了么?难怪我每次经过村头,总有那么几个好事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拦住我问:小逼,你们家金子到底藏在哪?
  那时我爷爷已七十多岁了,虽然年龄摆在那,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他的话,依然是家里最高权威。起先,他的态度很坚决,打死都不承认有什么金子银子。他说老太婆老糊涂了,一派胡言,完全没那回事。这话不仅激怒了姨奶奶,让她再一次哭喊着要投河自尽,也让父亲失望透顶。父亲作为爷爷的长子,平时除了抹牌赌博,家里大小事务他都不太上心的,全凭母亲一人操劳,唯独这件事,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与积极。他分析,姨奶奶当年是地主夫人,土改时期,全国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姨奶奶家的金银财宝就像烫手山芋,唯有放在我们家,她亲妹妹手上,才稳当,才放心。
  “看来这事蛮靠谱。”于是父亲进一步奉劝我爷爷:“你好歹先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免得出了人命案。”   我叔叔也估计这事八九不离十。他的理由是:“姨奶奶诬陷谁也不会污陷自己妹妹,她气得命都不要了,难道钱比命重要?”
  大家都说是真的,爷爷一个人说是假的,就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了。最终他禁不住我父母叔婶的轮番攻心,终于松口说:“就算有,也没有老太婆说的那么多啊,金砖就这么一点大。”他顺手拿起一包火柴,比划着说:“就火柴盒那么大,小得很。”
  “那现大洋呢?”父亲一听有戏,继续追问道。
  “现大洋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多,只有两百个。”
  “姨奶奶说是用酒坛子装过来的,好几坛子,才两百?”叔叔问。
  “你是信老太婆,还是信我?当年我一个一个点的数。”
  “数量要搞清楚。”叔叔接过话茬:“数量搞不清楚,以后有大麻烦。”
  “管它多少哩,有就好。”父亲说。
  父亲和叔叔在金银数量的探讨上观点是不一致的。他们对爷爷简直了如指掌。爷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谁家儿子多,他就偏向谁。父亲有三个儿子,自然有恃无恐,叔叔只有我堂弟一个独生子,平常不管是分花生,分豌豆,还是分粮油,叔叔是吃了大亏的。明面上按户分,一家一份,实际上爷爷会在背后搞小动作,真正分到我们家的是四分之三,分到叔叔家的是四分之一。爷爷认为,一个烧饼分到我们家,我们三兄弟个个吃不饱,一个烧饼分到叔叔家,我堂弟会吃到撑。
  爷爷经常用“一碗水端平”来阐述他的治家方针。奶奶却对他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方式嗤之以鼻,她骂爷爷心长歪了,打着“端平”的旗号,专门搞“端歪”的事实,端平个屁。于是奶奶经常在叔叔那打爷爷小报告,致使爷爷受了很多冤枉气。
  爷爷只承认有两百个银元,这和姨奶奶说的四百个相差一倍,叔叔觉得很不爽。两百个,假如有一天要瓜分,按一户一份的原则,叔叔能分一百个。可要是真像姨奶奶说的,有四百个呢?多出来的两百个,老头子是不是要像分粮油一样,偷偷地支援他有三个仔的大儿子?
  当然,现在谈这些似乎为时过早。眼下要解决的是,既然家里藏有金银,40多年过去了,东西到底藏在哪?是还,还是不还?如果还,还多少,怎么还?还给谁?唯有不还,才会走下一步啊。
  我们家的重大事情爷爷作主,他的意见基本就是决定。他说金银财宝都是祸害,谁拿谁遭殃。如若不是祸害,地主老财为啥不自己保管呢?要隔山隔水送到我们家来?爷爷说这钱替别人保管了四十多年,在儿孙们嗷嗷待哺时都不曾动过一分一厘,他从来就不觉得这钱来过我们家。现在别人找上门来,理当物归原主,可姨奶奶已经八十有余,根本载不动这些钱财,还回去,等于让她去送死,倒不如一直埋在地下比较好。
  爷爷的意见自然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和响应。可他“谁拿谁遭殃”的说法并不能让父亲和叔叔信服。幸好,爷爷不认不还的决策是英明的,要不真替别人白管了40多年,到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认账,不还钱,姨奶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早就说了,一日不还钱,她就一日不走,直到死在我们家里。
  这事确实有点难搞哟!
  我聪明的父亲想破了脑袋,猛然发现解铃还需系铃人。姨奶奶真想要钱,三十年前她为啥不来?二十年前为啥不来?十年前也不来?现在都快入土了,还要钱干什么?这显然不合常理,不符合地主夫人贪财的心态,恐怕另有隐情。这些问题一旦被提了出来,便通通指向了一个叫杨忠明的人。
  杨忠明是姨奶奶后来老伴的儿子,严格地说,是父亲的表哥,我应当叫他表伯。在稻谷准备收割的季节,我父亲见在水稻田里找到了杨忠明,求他把姨奶奶接回去安享晚年。杨忠明原以为我们家妥协了,要给他一个完美交代,一听说让他接姨奶奶回家,他便翻脸比翻书还快,说出了和姨奶奶一样的狠话:“不还钱,就死在你们家。”
  很显然,杨忠明并非真心实意地孝顺姨奶奶,他不过是知道了姨奶奶颠沛流离的一生,利用她渴望晚年找个安稳依靠的心愿,套出了她年轻时的秘密,想横敲一笔而己。
  姨奶奶不管不顾地在我们家已经住了一百多天,从春天卧到了秋天,从桃花盛开卧到了菊花凋零,家里每天好吃好喝侍候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我家的生活,再也不提要钱的事了,再也不提让继子接回去的事了。父亲说,也好,姨奶奶一生无儿无女,我们都是她的亲人,让她在我们家和奶奶一起生活,也算是姊妹团圆了。
  唯一让我家担心的是,姨奶奶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咳嗽都会咳出好多浓痰来,二姐每天早上都要为她倒痰盂,她已经烦透了。而大姐则怀疑姨奶奶得了痨病,我们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万一谁不走运染上了,那可要塌了天。
  4
  父亲和杨忠明的谈判多日未果。
  爺爷不得不改变策略,既不能让人家阴谋得逞,也不能让自己一无所获。权衡利弊取其中,爷爷决定在金砖上挖一个角,请县城的金匠打一枚戒子和一双耳环,连同姨奶奶,一起送到杨忠明家里去。杨忠明起初也是同意的,可当他拿到金耳环和金戒子后,立马推翻了约定,他对我父亲说:“好不容易坐实了证据,金子就在你们家,还敢抵赖?我要到法院告你们。”
  果然没多久,龙口镇上就来人了。他们开一辆吉普车,提着手铐,按程序是要给我爷爷戴上铐子的,大概见我爷爷是一个古稀老者,也就网开一面了。他们未出示任何文书,也不说多余的话,只说带好铺盖行李,跟他们走一趟。
  爷爷被带走后,奶奶经常学爷爷的话说:“金银财宝是祸害,不是你的要不得。”
  那时我二哥正在洪湖县燕窝镇读高中,他是我们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为了不影响他读书,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可爷爷不见了,一个大活人,肯定是瞒不住的,何况爷爷非常偏爱二哥,二哥读高中的生活费,很多时候也是爷爷瞒着叔叔一家偷偷给的。二哥听说爷爷被抓走了,心里十分难过,他将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老师,老师劝他去找找律师,于是在律师的帮助下,二哥第一次知道了财产追溯的时效性。时隔40多年,这些金银财宝在法律的定义下,早已应当归属保管人。二哥拿着法律条文,光明正大地把爷爷从“学习班”里接回了家。   二哥的书没有白读啊,十七岁的高中生,用法律武器,捍卫了我们的家族尊严。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让尚在读小学的我,早早地就蹭了一堂生动的社会课。
  通过这件事,母亲认准了一个死理:读书比黄金重要。你有钱,未必不把你关起来,你有知识,关你就不那么容易。
  历经了一系列波折,我们家的事情很快成了乡里的奇闻轶事。什么金砖,银元,打官司,请律师,这些词语在我们信息闭塞的老湾乡,在改革春风还没有完全吹进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谈起这些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父亲欠下的赌债还没还上,讨债的再来我们家,说话已经不敢粗鲁了。我大姐的婚事,很快提上了议事日程。尽管我依然担心学杂费没有交,打的是欠条,可学校说,慌么事沙?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种种迹像表明,我们家的乡村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
  那时候“万元户”才刚刚流行,人们看“万元户”就像看天一样,简直太高了。我大哥却说,万元户算个屁啊,难不成比金砖厉害?他说完后还意味深长地怪笑了一下,言下之意,“万元户”见了我大哥,也该叫他一声“老大。”
  可金子在哪呢?
  人们传说了那么久,除了我爷爷奶奶,并没有人真正见过金砖?父亲和叔叔多次要求爷爷把金子交出来,他们说现在已经合法了,龙口镇人民政府都是支持的,你还把它藏着掖着干嘛呢?
  爷爷吱吱唔唔了许久,知道不交出来是下不了台的,干脆说那东西害人,扔掉了。
  “说鬼话,你老糊涂了?”奶奶冷笑一声,以为爷爷开玩笑。
  “你扔到哪了?”父亲问。
  “扔到六队鱼塘了。”
  “快滴拿出来,几十年了,我从来没看过一眼。”叔叔压根儿不相信扔掉了。谁会这么蠢,把金子扔到鱼塘里?
  “确实扔掉了,我从学习班回来,就决定要把它扔了。”
  “你能放出来,说明这钱是干净的。你有这么苕?”母亲问。
  “给个痛快吧,是交出来,还是不交?”连我平日言语不多的婶娘,也忍不住发话了。
  “害人的东西,我不扔掉,留着害我儿孙?”爷爷似乎铁了心,死不承认。
  奶奶急红了眼,她笃着拐杖扑过来,扯住爷爷的汗衫说:“老东西,你鸭子死了嘴巴硬,你不把金子交出来,我跟你拼了。”
  爷爷没料到全家反应这么强烈,被逼得没招了,便带着哭腔发毒誓,他将右手举过头顶,大声喊道:“金砖,我扔到六队池塘了,说了半句假话的,断子绝孙,天打五雷劈。”
  爺爷发的毒誓,确实把全家人镇住了。爷爷一向崇尚多子多福,把每一个儿孙都当宝贝一样呵护,他居然敢拿子孙后代发誓,这简直太吓人了。
  无论如何,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老头干出了天大的蠢事。如果爷爷说的是真的,他四个出嫁的女儿或许可以原谅他,可我保证他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叔叔,决不会轻饶他。
  父亲对爷爷说:“你是不是又打小算盘,想把钱留给你小儿子,跟我打迷踪拳?你说金砖扔到六队池塘了,鬼的姆妈会信你。”
  叔叔听了可不服气,他说哥哥你得了便宜还卖乘,老头哪一次不是偏向你屋地?你大儿子结婚,老头宰了一头猪。你二儿子上高中,老头偷偷摸摸给生活费。你大姑娘得了出血热病,差点断了气,老头把搬运站的“两九零”卖了,得了三百块钱,救了她的命。一九八零年老头从国营搬运站退休,本该我接班,也被你大儿子隔代顶班抢了饭碗……老头太偏心了,老头做的不叫人事,你还有脸来说我?
  见我叔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起劲,我母亲觉得再不站出来,父亲就要完败了,决不能让叔叔占了上风,她撸起袖子指着叔叔说:“你平日就欺人太甚,从来不把你哥放在眼里,像面团一样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跟你说,没那么容易,老头给了你家多少好处,你心里冒得数么?”
  我婶娘见我母亲出手了,骂场上二比一暂时领先,而我二十岁出头的大哥像门板一样站在母亲身边,显然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她担心叔叔像以往一样又要吃亏,于是一蹦三尺高地跳出来,一边拍手一边叫骂:“仗着你们家儿子多,想杀人啊?来,我喝农药死给你屋地看......”
  那天的情形十分不妙,爷爷不仅没能交出金砖,还害得两家人又吵了一架。两兄弟积怨了多年的新仇旧恨随着金砖的失踪都被挖出来了,要不是我爷爷奶奶差点给他们儿子媳妇下跪,按照惯例,那天应该又像往常一样不堪设想了。
  5
  大打出手,相互叫骂,无非是为了钱。如果不是亲历那些贫穷与不堪,我应该也会像所有高尚的人们一样,高估人性的善与美,不会相信至亲至爱的人,也会老死不相往来。
  爷爷一辈子勤俭持家,从不占人便宜,却没料到,因为替别人保管了金银财宝,害得自家鸡犬不宁,他已经意识到,想让那些“祸害”一直埋在地下不说话,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家里肯定会闹翻天的。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爷爷组织全家祭拜了天神,烧了高香,并清空了柴房,准备掘地三尺了。
  那时我确实太小了,只听大人们说现大洋是好东西,挖出来可以换成钱。换了钱可以买糖果,买鞭炮,买大鱼大肉,买“的确良”的布料子做新衣服,并不能理解爷爷说那些银元都是害人的东西。直到我慢慢长大,亲眼见证了爷爷的话像魔咒般一语成谶,我才确信,有时候钱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如果说我们这个家也曾有过镇宅之宝的话,那一定不是金子和银子,而是我爷爷。爷爷倒下了,这个家必然会走向四分五裂。再多的银元,并无卵用,它除了带给一个家庭短暂的狂欢,留下的必将是无尽的伤害。
  两百多个银元,就这样被父亲和叔叔瓜分了。那时候银元属稀罕之物,具体值多少钱,也没有定论。反正有了这些东西,我们一家人身板瞬间就硬朗多了,父亲本来说话声音就大,有钱以后,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走起路来,脚上都带风了。
  债主们不再一个个地上门,父亲让他们约好时间集体过来。父亲说,欠你们的钱太少啦,我给一个银元给你们,你们找不开,干脆,你们集中算个总账,我给两块银元,你们自己去分吧。父亲端午节到乡码头上去买猪肉,屠夫问他要几两,他觉得屠夫狗眼看人低,便将一把银元拍在案板上,说老子不是要几两,这头猪全要了。   父亲的豪爽和大方在乡里是出了名的,这一点,在赌场上表现尤甚。我们老湾乡打我记事起,赌风就特别浓郁,无论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东家总是要安排客人们赌上几桌,父亲有了现大洋以后,便成了各大赌场上的常客。我们那里最流行的赌法是“摇骰盅”。两粒骰子摇单双,所有人和“官老爷”对赌。父亲不喜欢当“官老爷”,但他有一个特点,永远赌单。有时候押双的人太多,金额太大,“官老爷”不敢赌,就准备此局作废重摇,这时我父亲就会在外围答话:“有多少,算我的。开!”
  父亲赌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赢了钱不走,直到所有人输光给他,他才觉得过瘾。有一次他在赌场赢了九百九十块钱,大家都输得差不多了,他不见好就收,还想赢到一千块,最终将自己的本金也搭进去了。我们老湾乡赌坛上流行一句话:“九百九,一空手。”说的就是我父亲创造的经典案例。
  父亲喜欢赌博,母亲则死爱面子。在银元挖出来之前,我们家因为穷,基本上被亲戚们孤立了。我母亲那头姐妹多,除了四姨借过牛给我们家,其他的姨娘和舅舅们,都因为我们家小气,对母亲是颇有微词。这小气体现在亲戚家里“做事”,我们给亲戚们送的礼金上。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送礼啊,每次母亲那头有亲戚“做事”,母亲都彻夜难眠,母亲为了撑面子,不惜去借高利贷送礼,以至于我们家的生活常常雪上加霜。有了银元后,再逢亲戚家“做事”,母亲自然也就想到兑换现金撑面子。我记得有一次我大表姐出嫁,家里没有钱,母亲来不及兑换,直接拿了三块银元去写礼金,这让管账的很为难,别人送礼都写的叁拾,伍拾,壹佰,唯有我们家,写的是三块,后面打个括号,加上“大洋”二字。我舅舅也很头疼,他对母亲说,以后你家女儿出嫁,我怎么还礼呢?
  父亲这头,兄妹也不少,和母亲那头的亲戚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不知为什么,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父母两头的亲戚都是在密密麻麻地“做事”,一大堆姑舅姨妈,每家都有几个孩子,我的姑舅老表总数加起来最少有四五十个,他们都要结婚,生子,做满月,做周岁,做五岁,做十岁,考大学,去当兵,几乎就没有消停过,我们家除了日常生活,最大的负担就是送礼。送礼把我们家送穷了,也送怕了,但不送礼,亲戚那边基本就会断交。我记得在银元挖出来之前,我堂弟做十岁,所有姑妈和姑父都到场了,唯有我家没有去“喝酒”,我远远地看到叔叔家和姑妈们欢聚一堂,也很想跑去混点好伙食,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肉沫子了。我只比堂弟大半岁,却被孤立在外,心里难过得要死,我也是他们的亲侄子啊。
  记忆中最难堪的一次,是我大表哥结婚,我父亲作为大舅,本應是婚礼上最重要的嘉宾,但他因为没钱送礼,不好意思参加,于是安排我和二姐去,那时二姐才多大啊,单车座板都够不着,只能从单车的三角架里伸进脚去踩个半圈。我坐在后座上左右摇晃,不料在公路上避让汽车时摔了一跤,膝盖上蹭破了皮肉倒不要紧,关键是我舍不得穿的一条裤子,磨破了一大块,那叫一个心疼啊。
  自从挖出了银元,换成了人民币,送礼的问题得已缓解,亲戚间的关系也慢慢修复,我们家从人穷志短的绝对孤立中,终于也慢慢有了一定的发言权了。
  6
  好日子没过多久,我们老湾乡突然来了一个“跑江湖”的人。
  此人姓古,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据大人们说,姓古的坐过飞机,乘过轮船,去过北京,到过武汉,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我们家对他的来头深信不疑,何况,他经常提着手提包,穿着正统的中山服,头发也梳得油光水亮,和我们农村人,一看就是两个样。
  姓古的自称是搞“现大洋”生意的。他是听说了我们家有袁大头后,特意从外地赶回老湾乡高价收购我们家银元的。我们家的银元,以前都随便卖,缺钱的时候,三十元一个也卖,四十元一个也卖,而姓古的,出价六十元,这价格把我父亲吓一跳,他拍着脑袋后悔以前卖亏了。
  父亲把所有的银元都搜罗出来了,连准备给我大姐做嫁妆的五块银元也要过来了,包在一个粗布包袱里,悉数点好,捧到了姓古的跟前。姓古的确认数量后,说要等同伴从武汉把钱送过来才能结账,父亲认为都是同乡人,压根儿没有想过会出啥乱子,便让他把银元先带走了。
  第二天中午,姓古的和他同伴背着银元来到我家,说现在风声紧,有关部门到处抓文物贩子,他们暂时不敢收购我们家的银元,等过一阵子风声不紧了,他们再来。父亲虽然觉得可惜,空欢喜了一场,好歹人家把银元一个不少地退回来了,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五兄妹都在家里,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元摆在桌上,大家都很兴奋,二姐便拿了一个,用指头掐着正反面使劲一吹,放在耳边听银元发出的嗡嗡脆响。吹了几次,银元怎么都不响,二姐便觉得奇怪,让父亲也试试。
  父亲当然是聪明人,银元吹不响可不就麻烦了吗?用吹响银元验真假的方式,不仅我们家知道,赌场上的人知道,我姑舅姨妈们知道,连我们老湾乡码头上卖猪肉的屠夫都知道,如果银元吹起来,听不到振动发出的嗡嗡脆响,那肯定就是假货了。
  父亲和哥姐们都急了,拿着银元一个一个地吹,一遍一遍地试,竟然没有一个银元会发出嗡嗡脆响,父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这下完了,遇到骗子了。
  我大嫂不死心,她将一块银元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几块。“银子不可能摔碎啊!”我大哥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要去找那个姓古的算账。姓古的和他同伴交还了银元,早就在码头上坐船溜掉了,码头上的船夫说他们去嘉鱼县了,可嘉鱼县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两个骗子呢?
  可以说,姓古的是我们老湾乡建乡以来的第一代骗子,他们骗术并不高明,甚至笨拙可笑,只要大人们有一点点风险常识,很容易就会识破他们的伎俩。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我父亲饱读史书,就在前不久还给乡邻讲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偏偏现实版的骗局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竟毫无察觉。
  现大洋被全部骗走了,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甚至还不如以前了,这等于我父亲再也不能光顾赌场了,春耕时节他又得叫我去四姨家借牛了,我母亲再也讲不起面子了,亲戚家“做事”,她又送不起礼金了,我大姐的嫁妆泡汤了,她未来的婆家可能要有意见了,而我下个学期的学杂费,又要重新打欠条了。   我爷爷早就说过,若不是劳动所得的财富,终将成害祸。他才是先知先觉,人间智者啊,才是掌握生活真相的人。银元被瓜分后,爷爷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天,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国营搬运站退休十多年后,不得不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开始走村串巷卖“篾货”(如箩筐、簸箕等),如果别人没钱买,他就让别人拿鸡蛋来换,再将收来的鸡蛋挑到洪湖县城去卖。爷爷用收鸡蛋赚的钱,养了一头母猪,母猪下了崽,便能卖更多的钱。正因为有了爷爷的勤劳和智慧,我们这个每天风雨飘摇,吵闹不休的家,才一次一次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天。
  当然,仅靠爷爷的恩典,是不足以改变我们一家的命运的,毕竟爷爷能力有限,我们是一个庞大的七口之家,都说好汉难养三口人,何况我和二哥还在上学,如果聪明的父亲不肯努力,爷爷又怎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7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的季节,日渐苍老的母亲以为冰雪要融化了,种子要发芽了,芝麻、油菜、棉花就能有好收成了。可她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个万物苏醒的春天,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也就是我的大哥大嫂,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将我们一家扫地出门了。
  我大哥已经忍耐父亲很久了,从少年忍到了青年,从婚前忍到了婚后,这次有了大嫂的助威,他轻而易举地就将我们一家大小,赶出了我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大哥和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打我记事起,他们的战争就从未停止过,我父亲嘴巴狠,说出的话扔到河里能毒死鱼,我大哥言语短,拳头倒是硬,逼急了,拳脚伺候也不是啥稀奇事。
  母亲以每年二十五元的租金,在柴民村六队租了两间瓦房让我们安身立命。性格高傲,自诩聪明的父亲住在了租来的房子里,每天看上去病病怏怏的,精神越来越消沉了。那时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吧,是男人一生中的辉煌年代,如果他彼时振作起来,积极面对种种困境,也不至于让我们五兄妹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大转变。当然,这转变,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我大姐的命运就是不太好的。大姐不说花容月貌,也称得上长相气质俱佳,她还能熟练运用珠心算,在我们八十年代的老湾乡柴民村,能算是一朵村花。很可惜,父亲从小给她订了娃娃亲,她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在最美的青春里拒绝了所有追求者,最终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大姐夫。
  大姐夫家条件不错,属干部家庭。大姐嫁过去,顺利地安排进了一家国营单位,像所有城里人一样吃上商品粮。按理说,大姐夫性格好,脾气好,长得也不赖,他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是在对的时间里,遇见了对的人,我们都应该祝福。
  可是父亲忽略了,大姐夫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致使一只手不太方便,虽无损形象,对生活总是有一些影响的。这个问题,在恋爱的男女之间,本应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可粗心大意的父母大人,懵懂无知的花季少女,却轻描淡写地将这个问题抹过去了。不仅抹过去了,父母反倒是觉得大姐高攀了人家,别说一只手不方便,就算完全残疾,和一辈子吃商品粮比,那又算什么呢?在贫困与挣扎中长大的大姐,早就失去了对婚姻的主动和把控,她是传统孝顺的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农村少女,还能说什么呢?
  大姐出嫁后,生活看上去很美,大姐夫本本分分,对大姐言听计从,婆家人对大姐也好得不得了,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人的老实本分,只是品质上的可靠,和爱情并没有必然联系。爱情和友谊不一样,友谊只需要彼此真诚面对和付出,便能结下深情厚谊,而爱情显然要高档得多,除了付出,还需要灵魂的交融,心灵的碰撞,而老实本分的大姐夫,在时代的交替中,显然没有跟上大姐思想变化的节奏。
  新世纪之交,一場波及全国的企业改制拉开序幕,大姐和大姐夫在机构改革中双双下岗,成为新一代无业游民,往日旱涝保收的优越生活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谋生的愁苦和对未来的担忧。在大姐婚姻的最后关头,大姐夫曾多次致电我,希望能挽救这段婚姻。说真的,我很喜欢大姐夫,也心疼大姐,我几乎穷尽了所有说词,最终也没有劝住大姐。我知道,大姐离了,会痛苦一阵子,不离,会痛苦一辈子。
  父母对大姐的离婚是颇为不满的,说她变了心,不知好歹,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一丁点过错。姐夫一只手不方便,寡言少语,用不客气的话说,这和高挑活泼,思维敏捷的大姐是极不相配的。一定要说大姐变了心,也行,但人心哪有不变的呢?社会在发展,环境在变化,如果大姐在变,而大姐夫在原地徘徊,精神上无法共振,那样的婚姻,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聪慧漂亮的大姐,最终结束了十多年的婚姻,在青春耗尽后重新开始了打工生活,对孩子爱与教育的缺失,自然也留下了无法挽回的伤痛。而我们做兄妹的在心痛之余,并无法说出更多语言。
  8
  相比嫁到县城的大姐,嫁到农村的二姐似乎幸运一些。
  二姐在我们五兄妹里,吃的苦是最多的,对于这个家庭,贡献也是最大的。可惜二姐不满十七岁就出嫁了,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二姐出嫁那天,我穿着她送我的一套牛仔服,拦住迎亲队伍,不让他们进屋。我不喜欢二姐夫,他皮肤黝黑不说,而且高度近视,作为一个农村人,竟然干不了农活,他以后拿什么养活二姐?这样的婚姻,等于让二姐从一个极度贫穷,进入了另一个极度贫穷。
  我哭喊着,叫骂着,甚至把吃饭的碗给砸了。亲人们的欢声笑语掩盖了我的愤怒和苦痛。他们说,你看三伢,哭得多伤心啊,和他二姐感情好哦。
  看到二姐穿上了粉红的嫁衣,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十六岁的二姐一个人起早贪黑,推着板车到乡村收购黄豆的情景。花儿一样的少女,拉着一辆沉重的板车,在骄阳似火的大沙镇、大同镇挨家挨户收购黄豆,然后拉到距离二十公里的老湾乡陈氏豆腐坊,就为了赚五分钱一斤的差价。所以我知道,去年夏天她赚的五百块钱有多么沉重,五百块,意味着她拉了一万斤黄豆,走了二百多公里泥巴路。
  做完黄豆生意,二姐又去南门洲进购了编织芦席的苇材,在每一个农闲的日子里马不停蹄地编织芦席。二姐心灵手巧,别人家的女孩一天能编二十张芦席,二姐可以编三十张,一个多月下来,我家堂屋里的芦席都块堆不下了,父亲喝完两口烧酒,就乐呵呵地出去打听芦席价格了,如果今年芦席的行情不错,家里将又有一笔可观收入了。   编完芦席,进入寒冬腊月,二姐就会去遥远的三湾村剐甘蔗,挖红薯,一年到头,二姐要么手上拿着芦席刀,要么肩上背着板车绳,要么挑着沉重的甘蔗和红薯,所以我又知道,二姐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一年四季都长满了老茧,我却从未听她叫过一句苦和累。在霜降时节我曾捏过她的手,粗得很,糙得很,根本不像女孩子的手,更像一把生锈的钢钳,冰冷而富有力量。
  正因为有这样一双手,二姐结婚以后,才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帮二姐夫家还清了全部债务,并新盖了一座平房,到我两个外甥出生时,她家里已经有了好几千块钱的存款了。
  那时,我每到周末就去二姐家帮忙干活,她家平房顶上的横梁,就是我帮忙浇的水,两小时浇一次,生怕横梁吃水不够出现裂痕。二姐家的芦苇也是我用芦刀破开的,很多个深夜,我们都点着煤油灯干活的,二姐很心疼我,她说,如果你想出去打工,不要担心,我给你路费。我不相信她有钱,二姐便打开衣柜,让我看到了一捆现金,十元一张的,应该就是她说的那几千块钱吧。
  后来农村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多,农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解决了温饱,人们开始大面积建造新房,二姐似乎看到了商机,她率先在长江边上,申办了一个沙石码头,一个人跑到湖南岳阳去进沙石料,日子才真正得到了改善。也有地痞眼红她的生意,过来和她抢码头,二姐便不管不顾地和那些男人打架,二姐當然打不过男人,但二姐拼了命,谁敢跟一个拼了命的女人斗狠呢?
  二姐开挖掘机的技术比蓝翔技校的科班生还要好,从一吨的斗,到五吨的斗,二姐都开得稳当顺溜,一铲子下去,司机说要三吨半,她就不会只给你三点四吨,来买沙石料的司机,一提到我二姐,无不竖起大拇指。
  有人曾对我说,你二姐是个狠人啊!那人说的狠,我知道不仅赞美了她的勤劳果敢,也批击着她的跋扈和强势,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女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口,不狠一点,能行吗?她若不狠,命运之手将永远掐着她的颈脖,她若不狠,悲伤的剧情就无法反转。
  不管二姐在外人眼里有多狠,在我心里永远是柔软善良的,她未出嫁时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出嫁了待经济条件好转后又支助村里修桥修路,帮衬过许多需要帮助的人。她经历过凄苦动荡的童年,黯淡无光的青春,她比所有人都懂得,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每一份亲情都需要理解和宽容。
  9
  既然写到了我的兄弟姐妹,我想我还是应该说说我的二哥。尽管他身份比较特殊,是一名现役军官,可他是我亲人中重要一员,我总是不能将他排除在外的。
  二哥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受到了极大关注,在我几块钱的学费都要打欠条的时候,二哥几十块钱的学费也从没拖欠过,为了不影响他读书,家里各种烦杂都瞒着他,每到月底放学回家,母亲还会给他煮一碗红心鸡蛋。母亲说二哥太瘦了,不像我长得像猪一样,应该让读书人多吃一点。当然,二哥也从不让大人们失望,他人缘好,成绩也好,重要的是,二哥的性格和大哥不同,大哥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就发飙,二哥温文尔雅,总是以理服人。二哥和我也不同,我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凡事往死里探究,二哥总说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能一棍子打死,做人要留余地。与大哥的鲁莽和我的固执相比,二哥的处世思维更像一股清流,这让全村人都觉得,二哥才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明白人。我们全家也早有共识,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二哥培养成才。
  二哥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八十年代后期,学校张贴的光荣榜还是手抄的,二哥的名字居然被漏掉了。我不知道二哥看榜时激动的心情是如何变得绝望透顶的,但我知道,二哥看完光荣榜后,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洪湖。他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他要去深圳打工去了。
  二哥考不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父亲说他既然没脸回来,就让他走吧。免得思想压力太大,搞出了精神病。母亲担心的是,他手上没有一分钱,能顺利到达深圳吗?
  就在全村人为二哥名落孙山感到惋惜时,洪湖市第一中学的电话打到了我们老湾乡邮电局,学校说:“这孩子考不上,简直难以置信,一查,原来是名字搞错了。”
  学校带来了二哥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好消息。全家人欣喜之余,又无比担忧。此时各大院校的招生工作正如火如荼,二哥却下落不明,在那个没有手机和BP机的年代,母亲不得不发动所有亲戚到各个车站码头去碰运气。有人建议贴个寻人启示,他们说二哥身上没有钱,肯定走不远,等他累了,饿了,靠在电线杆上休息时,或许就能看见寻人启示了。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学校方面也焦急万分,二哥的好多同学,都自发地开始寻找他的下落。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我们柴民村驾船的“怀伢爹”带来了一条重要线索,他跟我母亲说,在长江对面的陆溪镇,看见一个清瘦的小伙子在地推上卖西瓜,很像你家老二。
  母亲立即请了“怀伢爹”的机帆船,第一时间赶到了长江对岸的陆溪镇,果然在一个水果摊前,看见二哥正在切西瓜。
  母亲的突如其来,把二哥吓了一跳,他问:“你郎哪门找到这里来了?”
  母亲说:“伢儿啊,你考上了大学。”
  “光荣榜上冒得我的名字。”二哥不信,“你郎肯定唬我。”
  母亲说;“学校搞错了,你考了高分,快滴跟我回洪湖去。”
  二哥听母亲说得十万火急,料定母亲不会骗他,便扔下西瓜刀,跳起来喊道:“我真的考上了大学?”
  就这样,二哥在还没有赚够去深圳的路费之前,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的炎炎烈日下,被母亲在邻县找回来了。回到学校的二哥犯了愁,面对心仪的地方高校,二哥一听学费那么贵,脸上便露出了难色。最后在老师建议下,二哥选择了军校,因为那里费用全免,连买牙膏的钱都省了。
  二哥上军校那天,父亲卖了两麻袋黄豆,凑够了八十五块钱,二哥才有了去西安的路费。二哥是学导弹控制的,这种听起来就很神秘的专业,一直让我无法和曾经在六队池塘里摸鱼,在江堤上放牛的二哥联系起来。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从小就与众不同的大学生,他不再仅仅属于我们老湾乡了,他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成为一名时代的弄潮儿。   1992冬天,我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了一篇题为《留念流浪》的文章,一个军校学员,讲叙了他曾经的挣扎和流浪,以及最终放弃地方名校,选择军旅生涯的经历。正是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二哥在逆境中顽强奋进的精神,也开启了我的文学之门,它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脚下的路。很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是二哥用文章告诉我,你所经历的痛苦,最终将变成一颗奇异而美丽的珍珠。
  二哥从大学生到研究生,从参谋到参谋长,在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里,二哥一步一个脚印,完成了从士兵到将军的过程。随着他的官越当越大,我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大。我认为,二哥的进步与成长,与全家人的支持是密切相关的,在他有权有位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应该回报支持过他的兄弟姐妹。可事实上,他不仅没有帮上家里忙,反而因为他当了大官,我们在外待人处事要更加低调和忍让。我们王姓在村里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谁家还能不遇到一点麻烦事呢?每每找到二哥,他从来不肯动用自己的关系解决,总是说按规章制度办,真要按规章制度,我们还找你干嘛呢?
  父亲去世那天,我对二哥压抑了很久的脾气终于暴发了,我说你当那么大的官有何用?你给我们兄弟姐妹到底带来了什么?大哥是农民,大姐在流浪,二姐做生意被人欺负了也不见你出头,而我在南方打工,是当地的十佳青年,只要你愿意伸手,哪有帮不上忙的呢?尤其是父母体弱多病,每每送到医院,我们其他兄妹都到了,你要么到不了,要么最后到,对这个家的贡献到底在哪呢?我发完脾气以为二哥会和我争辩,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半夜醒来,我看见二哥跪在父亲灵堂前,在无声地抽泣。
  我對二哥的误解,直到2014年才得以解开,那年二姐到北京旅游,在二哥家小住了一个星期,二姐回来说,哪里能见到二哥的人哟?每天早上六点出门做地铁,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才回,根本不能见面。在二姐的形容下,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错怪了二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二哥作为情报部部长,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他的家国情怀,岂能是我执着地认为守在父母身边尽孝那么狭隘。二哥曾和我讲党史,讲国家安全,讲民族大义,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总得要有人付出,我一度认为这是多么无趣的话题,我们兄弟见面不该聊一些更实际的东西吗?然而,当我从各种渠道不断地听闻美帝叫嚣,周边小国张牙舞爪,我才深刻体会到二哥忠诚的事业有多么崇高。确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哟,不过是有无数像二哥一样忠诚义勇的中国军人在为我们负重前行。
  我为自己的狭隘深感羞愧。我应该向二哥致敬,向所有舍小家为大家的人民解放军致敬!
  10
  我在家排行老幺。
  幺儿无论在哪个家庭都是最受宠爱的,福利待遇是最好的。然而,在我成长的童年里,由于父亲嗜赌,家庭战争从未间断,我这个幺儿却像一个陀螺一样,可有可无地存在着,家里人高兴了就抽动鞭子让我转起来,不理我时就把我扔在墙角里自生自灭。我敢保证,如果我离家出走了,大人们起码要三天以后才会发现我不见了。事实上我也确实试验过,让我的两个堂兄带我离开老湾乡。他们把我带到了洪湖县城,在马路边的石凳上过了一夜。他们说县城不是农村伢玩的地方,又把我带到龙口镇,在龙标下待了一夜。第三天身无分文了我们才回到村里,父亲见我满脸污垢还说风凉话:回来啦?我说癞蛤蟆蹦不了三尺高吧!
  父亲对我并非完全漠不关心,只是他忙于牌局,才常常忽略了我的存在。父亲也有对我好的时候,当然,这要取决于他的手气。如果赢了钱,他肯定拉着我在码头上买几斤橘子或一些板栗,叮嘱我快点吃,吃不完的要藏好,不能让二姐发现了。我的童年因为得到了父亲的关照,其实也是吃了不少独食的,这种吃独食的待遇,后来人们有了更好听的说法,叫作父爱。
  在吃的问题上,我父亲经常把坏事办好,而我母亲则经常把好事办坏。比如万一有亲威来我们家做客,如果提了一袋饼干,或者鸡蛋糕,她总是舍不得立马拿出来吃的,一定要等到她认为合适的时间,或者饼干生了虫,才允许大家吃,我估计她从来不知道食品是有保质期的。家里的剩饭剩菜她也从来舍不得倒掉,等到下一顿开饭前,每人先盛一碗剩饭吃,新鲜饭吃不完的,留到下一顿。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每天都在吃剩饭剩菜。
  关于吃的记忆,我实在是太深刻了,即便不能说是刻骨铭心,至少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影响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对亲人的理解。
  我第一次吃香蕉和“广甘”(来自广州的甘蔗),是我四姑妈从嘉鱼县拿过来的,她经常到我们老湾乡走亲戚,每次都会带来不同的手信,那四根婴儿手臂那么粗的“广甘”,(我家和叔叔家各两根)还没有解绳,我和堂弟便迫不及待地各掰一节,躲到芦苇堆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第一次吃“香水梨”,是我三姨丈在龙口码头上买给我的,那天我大舅家“做事”,吃完酒后亲威们都到码头上等班车,三姨丈见我父亲手里牵着一个小伢,便把我拉过去,在水果摊上买了三个大大的“香水梨”给我,我在回来的班车上就忍不住啃了半个,真香啊,水又多,我连皮都舍不得吐。
  我第一次拿的红包是我大舅给的(那时还没有红包一说),那年我母亲在龙口镇治阑尾炎,大舅提了红糖到卫生院来看母亲,临走前他在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大钞,找了很久,找到一张两块的塞给我,让我去买饼干。为这两块钱,母亲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对大舅颇有牢骚,她说,那么多十块大钞,还专门挑个两块的给我儿,太小气了。
  亲戚们确实小气,“广甘”送的是四根,香水梨买的是三个,红包发的是两块,这些微不足道的馈赠,和今天动不动就上千上万的礼金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本该在我的记忆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然而,我却怎么也忘不了,不仅忘不了,甚至还想对那些亲人说声感谢,毕竟那样的年月,谁也不会比谁更容易,如果不是亲人的恩赐,我吃香蕉的年龄,恐怕又要往后推迟几年了。
  关于对吃的理解,我和妻子以及同事,还发生过一些误会。2006年我在东莞一家日本企业任采购部经理,有个留日回国的东北小伙子,正好和我分在一个办公室在一次公司对员工伙食的调研中,同事们都希望换掉现有伙食供应商,唯有我,在调研表上填的是馒头好吃,面点好吃,饭菜好吃,连夜宵也是很香的。当时那个东北留学生看到了我的调研表,丝豪不给上司留半点面子,暴跳如雷地指着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怎么什么都好吃?这饭菜就是用来喂猪的。”
  说我有病的不只留学生一个,我妻子也这么说过。家里吃不完的饭菜她一般是不会留到下一顿的,为了避免浪费,我总是在吃饱了情况下再尽量多吃一些,这时候我妻子就会嘲笑我是个农民(虽然她也来自农村),教育我将来减肥的成本,要比浪费的贵得多。
  有时候,回想起我的上半生,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概括,它是清苦的,还是幸福的,我无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在那些被吃和穿困扰的童年里,是亲人的微笑或我曾误以为的淡漠,化成了一缕微光,温柔地送我走向更远的地方。
  而今时过境迁,父亲和叔叔都埋进了菜园,不再为爷爷是否一碗水端平而争吵不休。我们五兄妹早已尽释前嫌,彼此关爱,而我的十多个姑舅姨妈也都满头白发,有些甚至想不起我是谁了,我搀扶着他们,说我是你们大哥大姐的幺儿子啊,你们买过冰糖给我的,你们送过围巾给我的,你们借过牛给我家的……她们总要木讷半天,才很不确定地说,是吗?那是哪个年月的事啊?
  责编:胡破之
其他文献
今年春天,我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参观一座被迁移的坟墓,清明节没去我母亲的墓上挂青,还乡时已到了太阳最毒的日子,这还是因为我父亲病了。我敲开门,一只耳朵还在门外,抢先进到门里的那只耳朵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唔噜唔噜着,我示意为我开门的阿芳别出声,让我听他说些什么,然后我假装是贼,用脚尖走到他的卧室床边,细听他原来是在念叨三个人的名字,一个叫苏成中,一个叫伊万诺夫,另一个是我。  我怀疑他发高烧,在说
期刊
推荐语:王瑛(华南农业大学)  《三和甫路沙县小吃》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它讲述了两个颇为惊悚的爱情故事,不仅仅在于它深刻地展现了人性的某些切面,不仅仅在于它借用了中国传统阴阳学的某些要素,不仅仅在于一个无辜小孩儿无名无份的生,三重的死。单是小说叙述者的设置,就足以令人称道。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是三和甫路沙县小吃店的老板,他似乎没有什么上进心,不死不活地开着小店,只是因为周围没啥饭店,街坊不想在家做饭
期刊
随着涉及高科技产品和服务的国际经济交往日益频繁,仲裁在保护专利贸易领域显现出巨大优势。对于合同类专利纠纷和侵权类专利纠纷已达成仲裁协议的,其仲裁并无争议。然而,在仲裁审理专利侵权或者专利合同等相关纠纷案件中,专利效力问题一直被作为釜底抽薪的抗辩,而引发了仲裁争议判定和司法执行等一系列问题。也因此学界对于专利仲裁中的专利效力纠纷的可仲裁性存在很大分歧。尽管以美国和瑞士为代表的的发达国家率先突破了理论
在民事诉讼中,发现裁判者主观能动与抑制其主观恣意的矛盾关系,长期困扰民事诉讼理论研究及审判实践的开展,尤其是自由心证取代法定证据成为证据判断的主导性原则以来,寻找二者之间的平衡点进而纾解发现案件事实真相与法官心证之间的紧张关系,更是成为诉讼理论与实践急需攻克的难题,这在根本上可以归结为心证的客观化问题。心证客观化以强调客观证据的现实基础为根基,寻求客观正确的心证作用于证据评价及事实认定以获得事实真相,是自由心证现代发展的必然趋向。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64条正式肯定了自由
如果居住在山间,早上起来或者雨后,山顶往往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这种云雾虽然遮着了一部分景物,但由露出来的景象,也可以想象被遮住的景象。从这种现象,我们知道“云遮雾绕”原来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境界。如果你在阳光洒照的时间去湖南张家界,就能清楚地看到那远远近近山的丛林,虽然感觉那丛林仿佛是从远古走来,但呈现在你面前的是非常清晰而有层次的画面。从这种现象,我们知道“如在目前”,也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境界。  中
期刊
老 桥  我老家之所以叫孙桥村,是因为有一座老桥,叫孙家桥,人们习惯叫它老桥。  它,南北走向,是架在老河(即孙桥河)上的一座木桥。我老家江苏省如东县西半部,是河网地区,到处是河,河多桥也多。而老桥则是架在老河上南去上海、北通如皋的津梁,它留在我心里,就像铭记我娘那样深刻。  老桥原始的形状很简单,四根桥柱支撑起三块长条木板,形成一个扁平的梯形结构,桥上行人,桥下过船。它在村里桥中就算“大”桥了。
期刊
推荐语:王军(华侨大学)  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把悲剧定义为“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达到宣泄/陶冶的效果。”后世经常把它引申到对广义的文学作品的理解中。随着文学创作和评论的发展,这一定义在几个方面都被突破。《背叛》就是一例。  《背叛》的主题是黑社会。黑社会当然可以成为很严肃的话题。美国有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及由其改编而来的经典电影。香港有《
期刊
那天晚上几个老朋友一块喝酒,总共干掉两瓶700毫升的白兰地和一罐5升装的黑啤,酒足饭饱之后,大伙没有散场的意思,又移步到附近一家茶馆喝茶聊天。聊的话题漫无边际,后来竞相说起各自老家的一些奇闻趣事。  在政府网站上班的玉姑娘说她老家有种不知名的鸟,跟麻雀差不多大小,一年四季变换羽毛,春天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夏天则是红色的,秋天变成黄色,到了冬天却是白色。坐她旁边的樱子打趣道,那就叫它四季鸟,要不叫爱俏
期刊
一、吴宓与胡适  清政府于1901年9月7日签订《辛丑条约》,赔付9.8亿两白银,史称“庚子赔款”,后来美国退还了多出的白银。1911年,清政府利用这笔庚款,建立了留美预备学校。  受惠于此的中国学生,要么前往日本,要么留学美国。他们大部分人会以振兴实业为目的,而择选理工学院,研习技术。剩余的人,在长辈的几番劝阻之下,仍然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性情,投入到文科类的学习中。他们当时自觉担负重责,像是一群启
期刊
一  周日,我发了一段很长的微信给水根,约他来深圳南山参加我主持的一个“非遗会客厅”开幕式。他高兴地表示一定来,且会好好做准备。  一晃,我离开曾经工作过七年的袁江火车站已经四十多个年头了。  我发现一个人离开故地,与原单位同事尚保持较为密切联系的并不多,这跟发小和同学相处不一样,同学分别得再远再久,终究还有一根隐形的脉在牵引;你看看自己手机微信里的朋友圈吧,是不是都还保留了中学群,乃至小学群?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