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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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森


  林森深陷在一片泥泞之中,身子被淤泥包裹,不能动弹。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心中明白这是家乡的那片(木者)树林,林中长满了各色蘑菇。但是林中何时变得这么黑暗,这么泥泞?自己又如何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他一无所知。
  只剩下听觉了。他隐隐听见流水的声音,他的恐惧略略减轻。溪流在森林的边上,意味着他基本上远离野兽的虎视眈眈了。流水声里,突然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对了,好温暖的声音,梦寐以求的声音,他觉得一阵激动把身体激活了。他似乎可以蠕动了,在黑暗中像虫蛹破茧一样,必须挣脱黑暗。不知努力了多久,他觉得眼前一亮。
  正是午后,于丽川坐在病床边上打盹儿。乳白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小音箱,柔软而清脆的女声正在娓娓讲述一个童话故事。丈夫林森已经昏迷了近两周,目前的状态,严格来说,就是植物人状态,不知何时可以醒来。于丽川从未面对过如此严峻的考验。她实在太累了。
  她伏在病床上的脸被碰了一下,就像毛毛虫撩拨过去,她吓了一跳,瞬间惊醒。她发现林森已经醒了。她兴奋得差点儿叫起来,但发不出声——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哑巴。
  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周幸福和李安全风闻,急忙赶到医院。受害人醒来,能够对破案提供最有利的帮助。
  林森能睁开眼睛,能看,但是离下床行走却差得远。李安全带着满腔希望,想跟他语言交流,但林森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听懂自己的意思了没有,更别提进行回答交流了。李安全大失所望。
  主治医生胡医师过来看后,解释道:“病人能醒来已经是万幸了,恢复需要时间,恢复的进度和效果也没法预期,尽量地悉心照顾吧。”
  胡医师突然注意到小音箱里的声音,道:“这个声音是给病人听的吗?”于丽川脸上有过一闪而逝的惊慌,但还是点了点头。胡医师道:“嗯,声音刺激大脑是有效的方法,可以继续听下去。”
  李安全也注意到这个声音好熟,字正腔圆但是充满亲昵的味儿,貌似某个女主持人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一个妻子用一个别的女人的声音去唤醒丈夫,这里面有什么端倪?
  他不由自主地从案发开始再过滤一遍。
  看起来,这是一桩离奇的谋杀案。
  李安全在市局左侧胡同的排档上坐下来,递给老板七块钱,道:“一碗牛肉粉。”
  戴着黑框眼镜、脸色白皙、一脸斯文的老板用手擦了擦围裙,不好意思道:“七块五了。”
  李安全去钱包里找五毛的钢镚,笑道:“涨价也该涨一块,五毛算啥。”
  老板道:“生意难做,先涨五毛,过阵子再涨五毛。”
  八项规定之后,公款消费的势头得到有力的遏制,李安全的应酬也减了不少,下班后一个人吃一碗牛肉粉,全家不饿,倒也简单。
  他坐了下来,看到八一五中路对面几家店面关张,一家铁皮拉门上贴着招租手机号码,另一家正改弦易辙,准备重新装修,门口堆满了废纸垃圾,一个收废品的汉子热火朝天地忙活,一脸丰收的喜悦。这里曾经是市里最热的商铺之一,如今频繁更换店主,有的甚至闲置。在李安全目光所及,有一种萧条的不祥的预感。从警察的角度而言,城市的繁荣与犯罪的频率,有一定的内在关系。
  老板刚把牛肉面端上来,李安全的手机就响了,队长周幸福让他迅速赶到现场。李安全把碗里的几块牛肉夹到嘴里,抽了一张抽纸走了。老板叫道:“还吃吗?”李安全道:“不吃了。”老板不知所措,这一大碗热腾腾的粉条倒掉,真是可惜。
  案件发生在漳湾工业园区。十年前,政府以每亩两万元的地价征用这块耕地,转手卖给企业,获利匪浅。电机、茶叶、生鲜、锂电池等五花八门的企业驻扎在此。具体地点是在环三都澳水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环三公司”)的楼下,一辆奥迪车大概从路边斜插到十厘米高的马路牙子,撞到一棵槐树上,接壤处斑驳的树皮被刮擦破,露出浅黄光滑的树身,可见撞击力不小。
  根据园区的摄像头录像回放,可以完整看到事发景象。当时环三公司的老总林森正在路边用手机通话。专职司机周亮把车从草坪停车位倒出来,非常潇洒地一个转弯,与马路直线成三十度角朝林森开去。按照常规,他会在林森身边稳稳刹车,等待林森上车。反常的是,在该刹车的时候,他没有,车身右角朝林森撞去。林森一边通话,一边侧对车身,眼角瞥到转瞬的危机,赶紧后退,被马路牙子一磕,往后摔倒。轮子上了马路牙子,把林森的头撞到槐树干,头滑了出去。否则,如果头卡在树干与车头之间,爆掉也有可能。
  现场没有血迹,林森处于昏迷状态,生死未卜,已送医院。肇事人周亮已经被警方控制。
  现场拍照取证完成之后,李安全上了奥迪,发动,倒车,刹车,前进,再刹车。车况良好,刹车没有失灵。
  一切的证据显示,这次事故是有意为之。从谋杀的角度而言,司机显然想把林森撞到树干,卡死。
  周亮四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相貌英武。如果不是头发有点儿脱落而稀疏,脸上的肌肉稍显耷拉,他倒有点儿电视剧里的军人形象。即便是在审讯室里,他也不显得惊慌,跟在某人家的客厅里差不多。
  “为什么要开车撞林森?”李安全开门见山,观察他的表情。
  “不,我不是故意的。”周亮很笃定。
  “你是说刹车失灵?”
  “不是,是我的右脚突然麻木,踩刹车没踩住。”周亮的口气很坚决,没有一丝迟疑。
  “你的脚有什么毛病?”
  “不知道,偶尔会突然麻木无力。”
  “没查过吗?”
  “沒有。”
  “你是说,你没有谋杀林森的意图?”
  “绝对没有。”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按照你这么说,所有的以车撞人的谋杀都可以是普通交通事故。”
  “反正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周亮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即便你刹不住车,也可以猛打方向盘避开撞人的。”李安全根据车辆的路线和速度,得出过结论,猛打方向盘是有可能避免的。   周亮“哼”一声,似乎觉得李安全的问话乃是无理取闹,再也不言语。
  检查显示,林森颅内出血。二院的专家会诊之后,决定进行开颅手术,清理颅内瘀血。
  李安全把警车开到二院,却发现没有停车位。医院在闹市区,车位非常紧张,探病的人一般把车停在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一个专门贴条的辅警,大概是交警队里创收最多的人。李安全停在路边,便衣辅警正在其他车上贴条。李安全探头叫道:“这是警车,你就不用贴了!”辅警斜了一眼,道:“我若是不贴,群众会以为我欺软怕硬。”李安全道:“他妈的,这巷子也不让停,你让人停哪儿?”辅警指着巷子尽头,道:“工业局里面有停车位,不敢收你錢。”
  医院里人多得像蚂蚁搬家,电梯堪比北京地铁,李安全从楼梯一口气走到五楼重症监护室。林森连夜动了手术,昏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在一旁守护的是他的妻子于丽川。
  李安全在病房门口,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表明想要了解一些隋况。不论随便说什么,于丽川总是微微点头。他观察,于丽川脸上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忧心或者为丈夫的病情惶惶不安的感觉。
  护士长过来,提醒不能在病房门口喧哗。两人转到家属的休息过道,有两排蓝色的长排椅子,两人并没有坐下。
  “关于周亮这个人,你了解多少,特别是林森与周亮的关系。”李安全直接道。
  于丽川没有回答,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一把水笔,蹲在地上,本子放在蓝椅子上写字。写完了,她撕下来,递给李安全。
  李安全这才发觉,于丽川可能是个哑巴。
  纸上写着:周亮和林森是小学和中学同学,也是扶摇村老乡。周亮去年欠过林森一大笔钱。周亮一个月前当了林森的司机。
  这几句话,信息量很大。李安全觉得眼前一亮。
  “这笔金额是多大?周亮还了吗?另外他为什么会去当林森的司机?”
  于丽川快速地写了几句:我不太关心林森公司的事,具体情况你去问公司人员,对不起。
  于丽川似乎关心病房的情况,李安全结束了讯问。于丽川身材修长,典型的鹅蛋脸,稍显苍白,气质是绝佳的,特别是两只眼睛,乌黑而深邃。如果不是哑巴的话,绝对是百里挑一的。李安全有一瞬间心里一动,自己找对象的话,现在总算有这个高标准了。不过在三线小城市,要找到这样的女人,绝对是狗屎运。上次领导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拗不过,去见了,结果跟女孩聊了半小时,女孩居然趴桌上睡着了,嘴角隐隐渗出哈喇子。
  从工业局把车发动,保安恭敬目送而出,径直开到环三公司。这是一家做海鲜加工、包装的企业,这几年发展势头不错,得到几个行业内的奖。
  “周亮到公司多久了?”李安全问。
  接受问讯的是吴秘书,一个着装干练的高个子男孩,估计大学毕业没几年。
  “我查一下。”他随即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很快就给出答案,“到今天为止,四十四天。”
  “他以前欠过林总的钱,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那是货款。”
  “多少?”
  “有五十万元左右,如果需要精确数字,我可以查出来。”
  “倒不需要那么精确,你把所知的欠款情况说一遍。”
  “当时周亮应该是在福州做海鲜生意,我们这儿提供货源,可能是因为他和林总的关系,我们这边追货款也比较松,他一直拖,到了五十万元左右的时候,我们要款,结果他手机关机,人也找不到。找那边的朋友问讯,说他不做海鲜生意了。”
  “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什么情况,一个多月前,他突然来公司上班,帮林总开车。”
  “货款还了吗?”
  吴秘书找财务确认了一下,肯定道:“没有还。”
  “既然没有还款,林总何以又不质问,还让他过来上班?”
  “他们私人关系比较特殊,我们也不过问,对我们而言,这也是个谜。”吴秘书诚恳道。
  “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你了解多少。”
  “好像是发小。周亮进来后,经常在同事们之间夸他和林总是生死之交,我觉得有夸张成分,大概是怕公司的人问起五十万元货款的事。”
  谈话结束之后,李安全往公司的办公楼巡视一周。虽然林森昏迷不醒,但各个部门还是有条不紊,可见平时的管理相当到位。林森的办公室里摆着数张公司的获奖证书,可见这个企业的崛起态势,其中有一张是林森的任渔业协会会长的委任书。海鲜是本地的传统特色产业,这一切都依托东面海域三都澳。
  三都澳是一个腹大口小的奇特海湾,水域面积达到七百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个东冲口与外海接壤,宽度仅为两点六公里。形成的港湾水深浪静、避风良好、不冻不淤。之前,三都澳是大黄鱼的洄游产卵地,八十年代采取灭绝性捕捞之后,野生大黄鱼几乎绝迹。九十年代开始,三都澳地区开始网箱养殖大黄鱼,成为一个巨大的海上浮城,大黄鱼养殖、销售成为本地的重要产业。林森的公司主要经营的是大黄鱼的深加工,产品远销韩国、日本、南美洲等。李安全盯了片刻会长的委任书,心中一凛:林森代表的可不仅是个人哟。
  回到局里,与周幸福碰了一下,决定再审周亮。
  “你有欠林森货款?”李安全问道。
  周亮斜了一眼,嫌李安全多管闲事,不吭声。
  李安全火了,拍了下桌子,喝道:“问你话呢,你以为不吭声你能混过去!”
  “是呀,我欠他钱,这是我们私人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不管私人不私人,我问你就要回答,现在你要配合调查。你欠多少?”
  “五十万元左右,对我来说是笔大钱,对林总而言是一笔小钱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为什么你欠债不还,还玩失踪?”
  “我觉得你问得很好笑。你们都是吃公家饭,不知道我们做点儿生意多难。酒楼生意不好,老板跑路了,我的款也收不回来,这怎么怪我!”   “看他的表现,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金桐面无表情道。
  李安全想,金桐要是能够露出一点儿微笑,一点儿柔媚,肯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婚姻肯定也不是如今这般破碎。长得这么姣好的女人却跟石头质材的一样,冰冷严肃,没有情绪,造物主造人的时候也蛮荒唐的。

2 米鹿鹿


  林森醒着的时候,就听着音箱里的声音,有时候咧开嘴笑了。他已经能够下床了。但是脚步趔趄,重心不穩,需要搀扶。于丽川只能看着他,偶尔能支吾着打个手势与之交流,但林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原来与妻子的交流信息全然忘掉。
  “你叫什么?”李安全问道。
  林森愣了一会儿,属于反应迟钝吧,但还是嗫嚅地说出含混的答案:“林——森。”
  “她是谁?”李安全指了指于丽川。
  林森迟疑着,眼里似乎有一丝犹疑和惊慌,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于丽川。”
  “你知道谁要杀你吗?”李安全单刀直入。虽然林森的回忆与表达都尚在恢复期,李安全还是希望能有灵犀一点通的运气。
  林森眼里流露恐惧,慢慢道:“别——杀——我。”说罢脸上肌肉扭曲到一块儿,一副想哭的样子。
  于丽川心疼地将他扶坐在床边,一手轻轻拍背,安抚他的情绪。
  “我妈妈会来看我吗?”林森突然怯生生地问道,完全是一副儿童的口气。
  于丽川无言以对。林森的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村,精气神还好,怕老人家受到惊吓,林森的事一直没有通知她。
  李安全看到此景,也悻悻而去。要林森协助破案,且得等着。
  周幸福最着急。因为他要应付老于的手机追问。老上司,虽然退休了,也不能得罪,也要有礼貌。老于呢,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案子,似乎回到了当年的状态,各种督促,指令,粗口,完全是当年虎威。
  “故意伤害罪也是可以成立的。”李安全建议道。
  “但是其他人不答应呀,嫌疑人口供不答应,老局长不答应。”周幸福摊开手,“这个案子是我见过最简单的案子,现场简单得不得了,一目了然;但是又是最复杂的,案子的背后就像一片森林,你无法知道隐藏着什么,是哪一股力量在作祟。”
  “林森还没恢复记忆?”
  “就是呀,问题就在这里,他想不起,我们就得摸黑走呀。”
  两人陷入黑暗的僵局。
  一丝曙光从吴秘书那边亮起来。吴秘书一直在帮助李安全查询林总不寻常的举动,从财务那里得知,大概两个多月前,有一笔款项走动比较异常,不是客户,也不是跟公司有来往的人,而且林总好像故意掩盖这笔款项。
  “总共是二十八万元,打给一个用户名是林斌的人,也不说理由,我问怎么报账,他说按照私人的款走,不要走在公司账上。”财务汇报道。
  “以前林总有这样过吗?”
  “没有,财务公司这方面他从来一丝不苟,都是以公对公。即便是给客户和领导的礼品账目,也是清清楚楚的。”
  李安全的第六感马上意识到,林总是否要靠这笔钱摆平某些困境,这个困境与他的被撞有没有关系?而且,他不想让这笔钱被更多人知道。
  林是福建的大姓,叫林斌的人不计其数,光是在宁德,就有十来个。很快锁定,汇款的这个林斌,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家住南大路,是一栋老宅翻建的五层小楼,李安全决定在他家守候。
  大概晚上八点,林斌一进家门,李安全亮出身份,林斌皱了皱眉,面露惊慌,脚步迟疑在门口。李安全单刀直入,道:“环三公司的林总给你打过一笔钱,我是来调查这笔钱的来龙去脉。”
  林斌一听,一下放松下来,才像个主人一样,道:“进来进来,这笔钱确实蛮有故事的。”
  林斌做的是地下钱庄,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周亮贷了他们十五万元,周转用的,借了以后也没还上,但到时月月还息。不料去年某月起,利息也不还了,人也消失了。
  到了今年六月,有眼线在宁德发现周亮的行踪。林斌布控人手,很快抓到周亮,逼他还钱,利滚利已经滚到二十八万元了。周亮根本无钱可还,情急之下,他找来林森,请求林森为他还债。林森念小时候的感情,居然把他的债连本带利给还了。
  “如果他找不到钱还债,你们会怎么对付他。”李安全问道。
  林斌眼光犀利地看了一眼,迟疑那么一秒钟,道:“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规矩,这个你最清楚。你们如果找到疑犯死不承认,你们也有一套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个我都清楚。我们这个行业,碰到的多是死皮赖脸的人,自然有一套,既然你问了,我也不隐瞒你。前几年有一个我们的客人,大概卷了一百万元失踪了,打听得知是躲到泰国去,反正后来呢,他的下半生是不能走路了。”
  “我就说周亮,假如林森不给他出钱呢?”
  “反正下半辈子至少要当个残疾人。我们不这样做的话,在这个行业根本镇不住。”
  “其实他还欠林森一屁股债,林森当时有那么爽快?”
  “当然没有,林森当时过来了,他就哀求嘛,说些当年的事,好像说是周亮小时候帮忙过林森之类的。林森被他哀求不过,就跟我们说,他会出钱,要我们留住他的腿。我们也是不敢相信,一些人会采用这种权宜之计,争取时间找其他的法子,而不是找钱。直到钱到账上,我们才放心。”
  “你感觉林森为什么会出手?”
  “还是念旧吧,这个人表面很冷静,实际上有感情,我对他印象不错。如果不是道不同,我会跟他做朋友。”
  林斌送李安全出来时,与其客气地握手,极其友好。如果下次见面,看来李安全必须给他一个面子了。
  林斌的证言倒是确证了一个事实:周亮所言不虚,林森确实是因为交情,不但免了周亮的旧债,而且替他还了高利贷,让他重新做人。
  这无形中粉碎了周亮不想还钱而撞死林森的假设。
  那么,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如口供所言,无意中撞人;另一种是有幕后的力量指使谋杀。   “金桐姐,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笑过。”李安全进了金桐的办公室。因为金桐的到来,局里专门设了一问办公室,一个部门,叫犯罪心理研究中心,其实就她一个光杆司令。一般情况下,她是重案刑侦专案组的一员,但可以比较游离,以便她可以打开不同寻常的思路。
  “我有笑过吧。”金桐不苟言笑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笑过。”
  “但我确实没见你笑过,特别是你在我们这些男警员面前,总是特别严肃。”
  “我不习惯在男同志面前嬉皮笑脸的。”
  “不,按我来分析,你是对男人过于警惕。”
  “嗨,别扯淡了。”金桐虽然眼神温柔,但表情突然严肃,显然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道,“你找我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周亮呀,他那眼神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你给深入分析一下。”李安全无奈道。
  “具体内容,我可看不出来。”
  “我怕我们整个专案组,都在做无用功。”
  “何以见得?”
  “倘若周亮只是想隐藏他欠林森的人情,而事件的真相恰恰就如他口供,只是身体不适引起的车祸,那我们岂不是在沙滩上建高楼。”
  “不太可能呀,医学上说不通呀。”
  “那也不见得,人体的生理异常,未必是仪器都能检测出来的。你看我这右胳膊,这阵子突然疼得要命,吃不上劲儿,觉得好奇怪,想了好久,可能是前阵子打台球打伤了。”
  “你这是怀疑主义,你要相信科学。”
  “你就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没有,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各种謀杀都可以以身体突发性动作来掩盖。”
  “我感觉你在生活中肯定很绝对。”
  “是的,我是非黑即白,没有过渡色彩。”金桐坚定道。
  “那你判断一下,周亮躲避的是高利贷这一块的问题,还是有其他的问题。”
  “应该是其他问题,高利贷的问题,他没有什么压力,而他的眼神,具体而言,是他应该跟某人承诺过,在某件事上一定要把住口风。”
  “倘若周亮是受人指使加害林森,那就是典型的恩将仇报,农夫与蛇,从周亮的人格上分析,有这种可能吗?”
  “绝对有可能。”金桐分析道,“林森替他还债,他心安理得,根本没有日后归还的意思,所以他是蔑视规则,没有羞耻感,在利益驱使下没有底线。他经历复杂,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现在给林森开车,一个月赚个三千来块,只是他陷入低谷后的一时权宜,肯定在虎视眈眈寻找东山再起的时机,总而言之,没有底线,不安分,恩将仇报的事只是小菜一碟。”
  李安全是相信金桐的,以往的案件中,她的分析在常人看来有点儿过于自信,甚至有点儿匪夷所思,事后证明却相当科学。
  问题是,从哪里能撬开幕后指使呢?
  手机一出现老于的号码,周幸福就头疼,但是不能不接,一边接一边在想如何汇报。
  “幸福,你过来下。”
  老于这回没有发问,口气却有点儿兴奋,周幸福觉得有戏。老于的破案经历,那也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仨,有时候是成立的。
  老于提供的情报,确实让周幸福觉得案情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一条林森手机上的短信。林森出事后,手机在于丽川手上,于丽川关注林森的身体,对于破案这种事,似乎没有那么上心。即便警方提出希望老于后来想到这一茬儿,赶紧让于丽川仔细查看手机信息。那条信息是近两个月前:“林总,关于无证据举报海水污染的行动,希望你能停止,否则你的人身安全将无法保障。”很显然,这是一条恐吓短信。
  老于兴奋道:“幸福,你看我的直觉还可以吧。”
  周幸福竖起大拇指。老于道:“他们还担心我老年痴呆,我觉得我可以再干二十年。”
  周幸福和李安全坐在车里,车停在路边。左边是一溜儿别墅区,右边是一条从山涧下来穿城而过的溪流。水很浅,两岸房子不时有排水口通到河里,水泥改造过的溪床荡漾着黄色的菌藻,不免有一股淡淡的腐味儿。这片别墅是早期自建的小别墅,造价不贵,但基本属于最早的一批富人所有,环境倒是蛮优雅的。
  一个脸上棱角分明,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从小花园铁门出来,似乎要走到一辆黑色的别克面前。李安全道:“应该就是吧?”周幸福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道:“走。”
  两人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亮了身份,李安全问道:“你是张宇吧?”男子倒不慌张,笃定了点了点头,问道:“有何指教?”一看就知道是江湖老手。
  “我们到车上问一些情况吧。”周幸福道。
  张宇处乱事不慌不忙,沉稳而随机。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跟着两人上了车。周幸福坐在驾驶座,后座是张宇和李安全。因为抽烟的关系,李安全把车窗开了一小半。
  “林森被车撞了,你知道吗?”周幸福转身问道。
  张宇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似乎想犹豫如何作答。只不到一秒工夫,就做好了决定,点了点头。
  “林森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你发的吧。”
  周幸福把短信的内容给张宇确认。张宇再次吐一口烟,点了点头。
  “下面,你自己说吧!”周幸福道。
  “然后你们就认为林森被车撞了跟我有关?”张宇做无辜状反问。
  “你说呢?”
  “我没啥可说的,如果你们认为是我让他撞了,那就拿出证据。”
  李安全觉得此人相当难对付,正色道:“证据我们当然是要取的。现在只说短信的事,你为什么对林森进行恐吓?”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提醒他而已。他不顾宁德地区发展工业的大局,到处打报告,以环保的名义,阻碍地方经济发展,我告诉你,我是代表地方政府警告他的。”张宇振振有词。
  “不用说大道理,我们只管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张宇很夸张地摊开双手,像港片里的演员。   “可我知道,林森出事的时候,正在接一个手机,那个手机就是你打过来的。”周幸福冷静道。
  张宇一愣,瞬间夸张的动作僵住了,转而装成无奈的表情,道:“是呀,是我打的,可是打个电话就犯罪了吗?”
  “他在接你手机时被撞,如果不接你的手机,完全可以避开,你认为这没有关系吗?”
  “哦,那我如果在吃一个苹果被车撞了,那要怪罪那个苹果吗?”
  “你当时跟林森说了什么?”李安全换个角度问道。
  “我还是那个立场,苦口婆心劝他别跟那些所谓的环保分子混在一起搞事,那些人的背景都很不清楚,靠这个来讹钱的——这个没问题吧?”张宇胸有成竹道。
  “周亮你认识吧?”李安全盯着他问道。
  “什么周亮李亮?”
  “就是林森的司机。”
  “不认识,我打交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张宇表现出一副上流人物的样子。
  很显然,张宇属于文化不高,但是有一个机会加入了暴富的行列,从此之后以上等人物自居。他活着的资本,就是他的气场。
  张宇的号码,一次给林森发过恐吓短信,还有一次就是事发时的通话。但是,周亮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却没有张宇的号码。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两个串通合谋,有可能采用的是别的联系方式,或者用别的手机的联系方式。
  张宇否认与周亮认识,有可能是事先制订计划的一部分。
  “你对林森所做的工作,是你本人的意愿?”周幸福知道碰上对手了,冷静道。
  “当然是公司了,我只不过是公司的一个小马仔而已,你们也没必要把精力花在我身上。”张宇又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新时代服务公司?”
  “对呀,既然你们找到我了,指定了解了我公司,我告诉你,我们公司是为官方排忧解难的公司。”
  之前确实查过,新时代服务公司的法人代表叫林立。但张宇绝不是什么小马仔,而是公司的重要人物。相反,法人代表其实只是一个傀儡人物。李安全盯着张宇一脸凛然的正气,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
  两年前,李安全入职不久,有一天突然被紧急调到市政府门前维持治安。一个城中村的拆迁补偿问题引起村民不满,他们也精得很,把老人放在队伍前面示威,冲击警戒线。一个老人冲着李安全叫道:“你是狗,纳税人的钱就用来养你这样的狗嘛。”李安全低着头,心里特别憋屈。毕业的时候,豪情满天,没想到现实中还要做这样忍气吞声的工作。而且,那个老人用本地话来骂,很像他小时候的一个街坊,但不能确定是不是,总之,情感受到很大的伤害。
  还有一次,金溪村拒绝拆除违建民宅,村民堵在村口,老人和妇女在前头,挡住挖掘机。李安全奉命前来维持秩序,看到村民们破口大骂,不敢上前,在外面站着静观事态变化。局长上前勒令村民退后,被一名村妇兜头泼来一勺粪便,满身臭味熏人,接着发生了激烈冲突。李安全左右为难,是否参与其中,都很难决定。
  这两件事后来都是靠新时代服务公司来解决的。新时代服务公司能从外地雇用一批人,穿上保安的制服,称为防暴队员,可以直接处理群体纠纷跟社会病症。那些防暴队员,民众乍一看以为是官方人员,被强制执行才知是社会人员,哪个部门也不用担责。
  对于这个公司,李安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大概询问了半个小时后,他们放走了张宇。张宇虽然承认有要挟,但并无证据直接证明其跟撞车有关联。
  由于事关新时代服务公司,周幸福不敢擅自再有什么行动,便及时跟老于汇报。客观上,这个案子现在变成老于督办了。
  老于紧皱眉头,就像当年处理棘手问题一样,背着手,走来走去,像一只不安定的企鹅。周幸福心有灵犀:新时代插手的事,一般都是有行政指令在,这么多年来,他們办案最怕的是行政干预。行政有一股扭曲法律的力量。
  “要不,我再想辙吧。”周幸福真害怕把老于的心血管毛病再引出来,劝解道。
  老于一巴掌拍在周幸福肩上,若有所悟道:“哎,我怎么没想到呢!”
  于龙川坐在帝豪大厦的十二层办公室,庞大的身躯使得真皮沙发陷得很深。他用土豪金苹果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自己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已经过来了。
  “龙哥,你找我?”
  “是呀,你过来一下。”于龙川的声音有磁性不怒白威。
  “龙哥在哪儿?”
  “帝豪。”
  “我马上到。”对方似乎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来的人绰号叫泥鳅。大概不到十五分钟,泥鳅就毕恭毕敬地进来了。于龙川感到满意,他喜欢从别人的行动上判断对自己顺从的程度。他嘴努了一下,示意泥鳅坐在客座的沙发上。泥鳅受宠若惊,道:“龙哥叫我,肯定是有大生意了。”
  “大生意是做也做不完,关键看你有没有本事。”于龙川漫不经心道。
  “那是,龙哥做一桩就能吃一辈子了。”泥鳅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机灵地附和道,“有跑腿的活让小弟干,龙哥信得过的话,就带小弟一把。”
  帝豪大厦所在的十二层,都是于龙川所在的中天公司。中天公司相当神秘,虽然布置得很高档,但没有多少员工,特别神秘,是泥鳅特别神往的地方。据说有北京官二代的背景,在当地是一个传说。于龙川只是其中一个高管。这几年,中天公司在当地只做了一个项目,就是联合当地政府对谈瀛乡移民,兴建了谈瀛水电站。发电之后,水电站转手给一家上市央企,坊问传闻中天公司赚了五个亿。在移民拆迁的过程中,中天与新时代服务公司有过合作,很多棘手的钉子户问题都是新时代服务公司解决的。泥鳅只是新时代服务公司的一个小头目,知道于龙川能耐特别大,鞍前马后走得很殷勤。
  “钱就堆在银行里,看你有没有能耐取出来。”于龙川话锋一转,道,“环三公司的老总,叫林森,被车撞了,是不是你们公司整的?”
  “哦,这个倒不是,说实在我们公司有点儿背黑锅了。”泥鳅疑惑道,“龙哥对这个感兴趣?”   泥鳅知道龙哥是前公安局局长于国龙的儿子,官二代,在当地黑白两道都是叫得响的人物,但并不知道林森是他的妹夫。
  “我就好奇那么一问,也了解一下你们公司的能耐。”于龙川沉吟道,“不过听说你们公司张宇要挟过他。”
  “你肯定是听到公安方面的消息。”泥鳅一副深谙其味的样子,道,“林森是公司的目标,这没有错,但撞车这个事件肯定跟公司没关系。”
  于龙川从盒子里拔出软盒中华,递给泥鳅一支,泥鳅毕恭毕敬接过,转而拿出打火机给龙哥点烟。龙哥狠狠吸了一口,闭上眼睛。
  昨天父亲于国龙叫他去医院,他火速去了,周幸福也在。他们知道于龙川的能耐大,叫他打探打探实情。于龙川想,从泥鳅这里旁敲侧击,问到实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不会忽悠我吧。”于龙川突然严肃问道。
  泥鳅赶紧正色道:“我怎么敢,我指着将来跟龙哥混呢。”
  “那新时代对林森做了什么?”
  “一直在跟踪,想抓他把柄,但是这个人藏得太深,嫖娼,赌博,打架斗殴,啥都不沾,曾经还派人跟他面谈,要是他不插手三都澳环保的问题,可以直接开价,但是这个人好像有反侦查能力,口风无懈可击,怎么也不上套。”
  于龙川哼的一声,心想,林森原来是干过公安的,对付你们这些地痞出身的,当然不在话下。
  “什么把柄也没抓住?”于龙川问道。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像有一个情妇,在省城,但是公司也不确定这个是不是把柄,没有特别扎实的证据。”
  于龙川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厉声道:“我操!”
  从小,在宿舍大院里,于龙川就爱当孩子头,顽皮起来不要命,小孩大人都来家投诉。学也不好好上,老师最喜欢他逃课。妹妹于丽川相反,性格文静,加上不能说话,简直就是一朵静静的水仙花。于龙川可怜妹妹不能说话,倘若谁敢嘲讽妹妹一句,他就二话不说打上门去。于龙川磕磕绊绊,混到高中毕业,就参军了。每次探亲,回到家就问妹妹:“有谁欺负你吗?”老于看不过去,道:“嘿,你老爸还在呢,你逞什么能。”
  于丽川静静地看着他们,好像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林森伸出手,看准位置,颤巍巍地把循环播放的录音关掉。于丽川瞪了他一眼,重新开了。林森再一次费劲地关掉。于丽川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意思是医生吩咐过,听听声音有利于恢复。
  李安全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而他们两个浑然不觉,直到李安全一声咳嗽。
  “你是怎么受伤的,想起来了吗?”李安全问道。
  林森恢复还算乐观,这得益于医生给予的康复疗法。林森坐在椅子上,努力地回想,忽然举起双手,往身上收缩,道:“车子,撞过来。”
  “谁开的车?”李安全盯着他的眼睛。
  “周——亮。”林森的表达还是比常人要缓慢。
  “周亮为什么要害你?”
  “周——亮?”林森努力地思索着,突然摆了摆手,拙笨地叫道:“不,周亮是好人,周亮不害我。”
  “对,我们调查过了,周亮没有害你的动机,那么谁会害你呢,谁会利用周亮来杀你呢?”
  “害我,很多人害我。”林森似乎想起了很可怕的事,突然像个少年一样哭了起来,“害我,我不知道是谁……救救我。”
  他哭得很伤心,像是受了很多年的委屈,趴在李安全身上,鼻涕沾在警服上。李安全的右侧胳膊以下全湿透以后,林森的情绪才缓和过来。但是想再让他想出有用的线索,已然不能,他沉浸在恐瞑之中。
  医生说,不能急。这是一句实在的话。
  李安全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录音声音,是米鹿鹿的吧?”
  于丽川和林森寂然无声,显然李安全的问题让他们震惊了,又似乎一个潜伏着的定时炸弹被引爆了。李安全不想再刺激林森的情緒,只是盯着于丽川。良久,于丽川点了点头。
  北山隧道通了以后,宁德到省城的车程只需一个小时。车过隧道的时候,坐在驾驶座的李安全顿时觉得周围安静而压抑,似乎穿过一个禁区。
  “金姐,这次出来调查你怎么会主动请缨,以前少有呀。”李安全笑着问道。
  坐在副驾驶的金桐微微一笑,撇嘴道:“我就不能调查嘛,整天搞理论,也需要实践呀。”
  “实践的机会在宁德多了去了,就没见你主动过,我觉得你是对这个女人感兴趣。”李安全打趣道。
  “怎么可能呢,你们男人才对女人感兴趣。”
  “我说的这个兴趣不是那个兴趣,我是说,因为她是个主持人,所以你感兴趣吧?”
  “少儿节目的主持人,我有啥感兴趣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要么是你的孩子感兴趣?”
  “我孩子倒是看过她的节目,叫‘‘陕乐森林’,但谈不上对她有多迷恋。”
  “不是班门弄斧,我总觉得,你对她的某种身份感兴趣,才会主动来调查,是不是对她小三的身份感兴趣。”李安全刨根问底。
  “混账。”金桐突然暴怒起来,随即用手掩住自己的口,但眼神里依然可看出被激怒。
  车正好驶出隧道口,一阵暴雨哗啦啦砸了下来。刚才入东隧道口时,还是晴空万里呢。
  李安全吐了吐舌头,看着金桐灰色的表情,更觉得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同事是个冷冷的谜。
  这个女人叫米鹿鹿。最早是于龙川查出来的,于龙川径直找到周幸福,要他查出林森与她的真正关系。周幸福觉得这个未必跟案件有关,左右为难。但于龙川告知,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个线索都要查个水落石出,他绝不让于丽川吃哑巴亏。周幸福随后在林森的通话记录里查出鹿鹿的号码。无独有偶,这个号码周亮的通话记录里也有。
  提审周亮,周亮吐露:“跟鹿鹿联系,是因为林总委托送一箱野生黄花鱼给她。”至于她与林总的关系,周亮咬定一无所知。
  提审旁听的金桐看到周亮回答时眨了几次眼睛,断定他有所隐瞒。他为什么要隐瞒鹿鹿跟林总的关系,专案组推翻几个设想之后,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鹿鹿与周亮合谋?   这个想象大胆到可怕,不过很符合周亮的隐瞒心态。
  专案组有人提出对周亮进行严审,说白了,就是近似摧残逼供。实际上,对于一些串案,如果没有采用严厉手段,犯罪分子是很难主动吐露出来的。
  这个提议被周幸福否了。对于周亮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应该从证据上人手,使其心理一步步被击溃。
  “金姐,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跟我同学招呼一下。”李安全为了缓和情绪,开始聊吃的。
  因为跨市调查,李安全跟鼓楼区当民警的一个同学小兀打了招呼,一边是调查协助,一边当然要做个饭局小聚了。
  “你吃吧,我直接去酒店。”金桐显然对饭局极为不感兴趣。
  “如果我话说错了,你直接骂我就行,但你别这样。”李安全推心置腹道,“但饭一定要吃,而且,不仅仅是吃饭,还要对调查人先摸个底呢。”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小三之类这种肮脏的字眼。”金桐口气有点儿缓和。
  “好,我明白了,你有语言洁癖。”李安全自我解嘲道,“不过这个鹿鹿如果跟林森的关系确凿的话,就是小三呀,难免提起。”
  “谁知道呢。”金桐略显疲惫地靠在副驾驶枕头上,眼角露出微微的鱼尾纹的痕迹。
  晚饭要了一个小包问,除了三人,还叫了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记者小齐。小兀本来想要大醉一场的,被李安全止住了。
  “鹿鹿是个什么样的人?”金桐问小齐。
  “你指得是哪个方面?”小齐是个出道不久的记者。
  “感情方面?”
  “好像还没结婚吧,不过她确实长得也像未婚的样子,嗓音嫩得跟小女孩似的。”
  “绯闻方面?”
  “这个不好说,因为都是道听途说,没啥依据的。”
  “没有关系,我们不是来取证的,只是想了解其社会关系。”
  “与其他主持人比,算是比较有话题的吧。有时候都听说要跟某某在一起了,后来发觉都不是那么回事。”
  “与之传出关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举几个例子吗?”
  “主要是商界精英吧,还与一个广电领导传出过,后来证明子虚乌有。”
  金桐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吃完饭把金桐送到酒店。小兀要拉李安全去酒吧喝酒,李安全极力拒绝,道:“这次是来办案的,下次吧。”小兀道:“什么这次那次的,你警服一脱就不是警察了,别老想着工作,跟老干部似的。”李安全道:“要是我们领导也这么认为就好了。明儿我要是一身酒气,金桐姐非说我不可。”小兀道:“你这个同事,简直像有抑郁症,一个笑脸也没有。”李安全道:“实话告诉你,我对金桐姐的好奇,比对鹿鹿的好奇强多了。”小兀道:“所以呀,我们要经常到酒吧了解一下女人,要不然以后娶个这种女人回家,不是找罪受嘛。”李安全拒絕道:“今天脑子很乱,我得回去看会儿书,梳理一下。”小齐帮腔道:“女人也是一本书嘛。”
  次日,两人广电大厦门口进行登记后,开车到停车场,直接到办公室找鹿鹿。办公室的人打了电话,告知鹿鹿二十分钟后会到。电视台楼道里,每个人行色匆匆,煞有介事,似乎时代的车轮在他们脸上快速碾过。
  米鹿鹿出现的时候,李安全先是听到银铃般的声音,接着似乎一股春风扑了过来,四周顿时就鸟语花香了,全忘了自己来的初衷。她有一种天生的气场,让你觉得世界应该是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就连她眉梢一翘,都恍然觉得是一只画眉鸟飞起。
  李安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于丽川。他觉得于丽川也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场,恍如一座幽静无边的森林。与鹿鹿是两极。
  两人表明身份,鹿鹿竟然毫不诧异,依然满面春风,好像面对的是老友或者客户,并建议到会客室。金桐早看出会客室有人进进出出,气氛不太合适,建议到楼下车里去谈。鹿鹿跟化妆师沟通了一下,告知只有半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今天开的车并非警车,而是一辆新款捷达,在停车场里很不起眼。鹿鹿和金桐坐在后排,李安全坐在驾驶座。
  “林森你认识吧?”李安全问道。
  “认识,高中同学呢。”米鹿鹿坦荡荡道。她姓米,她爸爸是当年中学的校长,似乎很早就知道她要干哪一行一样,给她取了个这么可爱的名字,工作后直接做了艺名。
  “最近他发生的情况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我也想知道具体情况呢。现在如何?”
  “还在医院,已经苏醒,应该有个漫长的恢复期。”李安全觉得不能跟她绕了,“据我们所知,你跟林森的关系比较密切?”
  “怎么说呢,他来看过我几次。”鹿鹿道,“这跟他的撞车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被人有预谋撞车的。”
  李安全说这句话的时候,金桐狠狠地盯着米鹿鹿。
  米鹿鹿睁大眼睛,吃惊道:“啊,这么严重!”
  “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跟林森并非一般的关系。”
  “没什么不一般,他送我点儿礼物而已,难道有问题吗?”鹿鹿嘟着嘴,似乎有点儿不满。
  李安全盯着米鹿鹿无辜的眼神,蓦然觉得自己这样强行问下去,十分残忍。
  “林森很喜欢你,这一点毋庸置疑吧?”李安全逼问道。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喜欢我。”米鹿鹿马上露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又笑了一下,让李安全哭笑不得。
  金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似乎想从米鹿鹿的表情里揪出一个阴谋。
  “你们有婚外情关系吗?”李安全觉得只有严厉的问题,才能捅破米鹿鹿一副天真的样子。
  “你们怎么能这样。”米鹿鹿随即转为不悦,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们只想知道事实,无关道德。”李安全沉声道,“我们有证据证明你们的举动相当亲昵。”
  “那又怎样,亲昵的举动也很正常吧,他那么有男人味。”
  “那么,请你具体说说,他喜欢你什么?”这个问题一出口,李安全突然有点儿感觉不是为案情而问,而是为自己的好奇而问。   “他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很放松,感觉来到一个新的世界。”米鹿鹿有点儿顽皮地道,“我都没感觉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李安全很想脱口而出,肯定她的复述。米鹿鹿天真的表情,对赞赏的喜爱,黄鹂一样的嗓音,以及全身焕发出来的阳光、活泼的气息,无时无刻地开心状态,确实让人置身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如沐春风,如浴温泉,成人世界的烦恼、无情、困境,了无踪影。
  “请原谅我不谈你的魅力问题。”李安全故作冷冰冰地问道,“他有想过跟你结婚吗?”
  这个问题是关键问题,也是于家最想知道的答案。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案件的核心。
  “当然有,不止一次说过。”米鹿鹿坦然道,“但只是假设而已,他已经有妻子了。”
  “他有想过离婚再跟你结婚吗?”李安全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八卦记者了。但是在目前的情境下,只能如此突进。
  “这倒是没有。”
  “如果有朝一日他离婚了,跟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
  在这个问题上,米鹿鹿稍一迟疑,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还没到那一步。”
  “他是有妇之夫,你跟他这么亲呢,你不觉得这关系不正常吗?”一直不说话的金桐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我不理解你的问题。”米鹿鹿无辜道,“一个朋友喜欢我,拉拉我的手,呵护一下我,我觉得我不能拒绝,否则就是不礼貌,但是我们的交往没有超越底线。”
  “那你说说他送你的礼物。”
  “我记得的,一个项链吧,一个翡翠手镯。”
  “价格如何?”
  “项链应该是两万多元,手镯是十几万元吧,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金桐睁大眼睛,道:“这么贵重的礼物,还能说你們只是普通关系?”
  “男人给女人买礼物,不是很正常嘛。”米鹿鹿淡然道,“难道你不收礼物?”
  金桐胸部起伏,没有回答。
  “林森在婚姻上没有给你过承诺,这一点你确定?”李安全接过话题。
  “没有。”米鹿鹿坦然回道。
  “据了解你现在是未婚状态,我冒昧问一个私人问题,为什么你现在还没结婚?”李安全感觉,有些问题纯粹是满足私欲。
  “没有结婚吧,全世界男人都爱我;结了婚吧,我怕只有一个男人爱我。”
  李安全心里笑了起来,觉得米鹿鹿实在是可爱不过。所有的想法都是小孩的贪婪想法,这样的女人自己还真未见过。小齐说女人也是一本书,说得没错,只不过自己刚刚翻开第一页。
  金桐则露出不经意的鄙夷。
  “在跟林森的相处中,你生过林森的气吗?”李安全盯着米鹿鹿的眼睛。
  “当然了,不生气还是女人吗?”在米鹿鹿眼里,李安全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最生气的一次?”
  “他一直跟我说,要在福州买一套房子给我,我说不用,我又不是那种女人。但是他一直强调,即便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他也要送,他非常想在一个私密的环境里听我说话,聊天,酒店或者咖啡馆的气氛,终究听不出那种感觉。说着说着我就信了,我一上心呢,就非得到不可。结果他又说公司现在资金周转困难。我最讨厌牛皮吹了言而无信的男人,有几次生气,不回他的消息,仅此而已。”
  李安全与金桐听了,面面相觑。对于米鹿鹿的性格,更是云里雾里了。米鹿鹿会因为林森的食言怀恨在心吗?女人心,海底针,这件事在米鹿鹿心里,到底有多严重呢?
  “林森的司机周亮,你跟他有接触过吗?”李安全问道。
  “哦,记得,给我送过一次鱼。”米鹿鹿道。
  这个口供跟周亮的口供一致。要么就是事实,要么就是串供。
  “林森被车撞了,有被谋杀的嫌疑。根据你跟林森的接触,他有过这方面的预警吗?”
  “有呀,有一次他来看我,说是很珍惜现在跟我相处的时光,说不准哪一天就没命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好像是他为了家乡海洋环保的事,上了有官方背景的化工企业的黑名单,收到死亡威胁的短信。我也是宁德人,知道沿海工业的布局蓝图,劝他可以忍让一下,工业污染是大势所趋,个人力量阻挡不了,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对权势的附庸,现在有一个机会对抗权势,一定要干下去,要不然活得跟咸鱼似的。”米鹿鹿这时候一脸严肃,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边回忆边述说。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也还是孩子气的。
  “有说如何对抗吗?”
  “我也想问,他打断了我的话题,说过来看我就是为了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忘记恐惧,不要再提了。”
  “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虽然林森是其黑名单上的人,但他们还并没有下手。看来你是林森敢于敞开心扉的人,你再想想,还有对林森下手的人吗?”
  “倒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跟这有没有关系。”米鹿鹿似乎在竭力回想当时的状况。
  “你说就是,我们需要各种线索。”李安全鼓励道。
  这时米鹿鹿的手机响了,是化装室打来的。米鹿鹿道:“我去录节目了,你们要继续的话,必须等我录完。”
  米鹿鹿离开后,李安全还发觉车上的香气浓重,便把车窗开了一半。
  “你觉得她说的话可信吗?”金桐反问李安全,本来这是金桐的任务。
  “我感觉她不是个藏事的人,应该说,可信度很高。”李安全觉得米鹿鹿胸无城府,活得不累。
  金桐不语。李安全觉得金桐自有答案,只不过是试探自己的想法来印证。
  “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天真。”金桐良久撇嘴道。
  “为什么?”
  “她想要全世界男人的爱,你想想,多大的野心。”
  “那只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那是一种心理疾病,在我研究的许多命案中,最初的根源,就是一种心理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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